景虎在光天化日下,当着众多围观的京都百姓面前,诛杀他们视为瘟神的三好、松永家仆,百姓莫不又惊又慑,哇地一声四哄而散,躲到远远的地方犹睁大眼睛看后事如何。他们脸上的惊恐之色已消失,换上惊叹的表情,唏唏唆唆地与旁人交换意见。
“好厉害的大人!像杀蚊蝇蟑螂一样!”
“他不怕三好和松永吗?”
景虎怒目而视事情的进行。弥太郎和与八郎收拾妥当,回到景虎马前待命。
景虎点点头道:“你们分头到他们主家去报告这件事!”
“遵命。”
“你们就说,彼等无礼行事,因而诛杀,彼等虽自称为贵府之人,然窃思贵府之中当不致有此不分轻重之鼠辈,特此知会,倘万一真为贵府人士,且对在下所为不解,随时可上门求解,景虎当亲自说明。”
“是!”
两人脸上都神气活现,彷佛预见某种有趣事情将发生。
弥太郎突然又问:“这口讯意思我懂,但太长了点,我记不住,请再说一遍可以吗?”
“不必!你说到主旨就好了,快去吧!”
“是。”
两人带着自己的部下,分头前往目的地。
景虎哪里也没去,直接回坂本。他很有兴趣看看三好及松永的反应。一直避免与他发生纠纷的三好和松永,会回答死者不是他们家人而避开麻烦,还是老实承认是他们家人而道歉?由于这事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或许为顾虑以后的影响而强硬抗议。
“如果闹到刀箭相向,我还求之不得,正好藉机一举消灭他们!”
时序已入梅雨季节,但是没有下雨,是微阴闷热的暑日。他越过初来时处处犹见新绿、如今已是浓荫茂密的东山山路,来到山科野,又见前方一个武士飞马而来。
景虎放缓马步,凝视来人,觉得面熟。殿后的金津新兵卫奔马至他身旁:“是源藏!”
是今天奉命留守坂本居所的武士秋山源藏。
秋山源藏奔来的样子极不寻常,景虎停下队伍,下了马,坐在路旁树荫下,摇扇等待。
秋山源藏在二十公尺外下马,大汗涔涔地奔向景虎,跪在景虎面前两公尺处。景虎心想或许事关机密,于是摒退左右侍卫,令秋山前行数步。
秋山依命膝行向前,额头的汗珠源源冒出,像冲水似地湿透两颊,自下巴滴落。秋山无暇拭汗,急急低报:“国内派来急使,带来政景公的书信。”
他从怀里掏出信函。
景虎伸手接过,秋山更压低嗓子道:“是有关五日武田侵扰大田切口之事。”
“甚么?!”
景虎强按心头震惊,若无其事地向秋山点点头,仔细拆开信封,看起信来。
“昨五日正午稍过,善光寺平的横山城急报,谓黎明时武田军出现川中岛,并越过犀川侵入,该城立即出动,在河岸布阵,并向武田抗议违约,但武田方面答称:晴信公为信浓守护,警备领内、惩暴制恶乃当然职权,不肯停兵。事态甚为险恶,横山城求援。在下立刻发檄各地,率先出兵,沿途接报,密如梳齿,得知武田军已破横山军守备,一路北攻。在下抵达关山时,武田军已越国境,进至大田切口。在下仅有三百余人,隔大田切川与武田对峙。武田军约五、六千人,晴信似也亲自出马,本营竖起四如之旗。我方人数陆续抵达,入夜时已达七千,静待天明殊一死战,未料武田军即趁夜撤退。如公所知,其退势坚稳,我方无隙可乘,唯戒慎目送而已。今后有何变化,无法预见,但随机应变,尽心防范而已。还望主公及早完事,返国坐镇。行军倥偬,匆此作书,尚祈见谅!”
景虎心中暗骂:“晴信这个混蛋!”
当初就是知道晴信是怎么样的人,特地派遣使者去交涉,勿趁自己上京时生事。当时晴信还爽快地答应,请他不必挂虑,还说若是违反此约定,当受神佛冥罚。没想到言犹在耳,他便趁隙生事,难怪景虎怒不可遏,判定晴信是打一开始就有闯空门的打算。
“真是心思鄙秽的家伙!”
景虎怒火中烧,恨不得长了翅膀飞回越后。好一会儿,他才平抚了胸中怒气,看着源藏,源藏浑身汗湿。
“源藏!”
“在!”
“这事暂时不可泄漏!”
“是。”
回到坂本,景虎立刻召来国内特使细问端详,问话之间又有使者赶来,带来政景的信。
“武田军仍继续撤退,缩在犀川以南。我方向其严重抗议,武田方仍重复当初渡江时之藉口。我方再度抗议:‘纵然晴信公为信浓守护,既有约在先,何以单方毁约,越境入侵?’武田军方答称:‘此乃我方过失,实因不知国境线究竟何在?特此致歉。’狡猾得令人惊讶。我方再谓:‘贵军亦知景虎公刻正上京中,我方暂不再追究,待景虎公返国之后,当请有所交代!’双方争论暂停,两军仍隔犀川对峙。”
景虎看罢,略感安心,但不免又挂虑起来。政景留守国内,纵使开战,也能应付裕如,但晴信非寻常敌人,在景虎而言,倒是希望能不战而和,他心中暗祷事情不要恶化。
另外,他也盘算该怎么告知随行将士,大凡人远离国土,易生不安,突然告知,可能造成无法收拾的混乱与动摇。但是,这消息很快就会传开,他必须先让少数军头知道不可。如果在发布以前他们就已得知消息,擅加猜测,结果反而更糟。
他左思右想半天,决定只让部将级者知道。随即命人通知各部将晚上八时会集本阵。
使者衔命出去,景虎觉得心下安稳一些,同时有些倦意,伸长了腿,往旁倒下,枕着胳膊,弥太郎回来了。
景虎翻身坐起:“怎么样?你是到三好那里吧!”
“是,我去的时候,一个满脸皱纹的乾瘦老人蹒跚地出来应对,说那不是三好家的人,因为他家今天没人到那个地方。我说怕会是无聊人士冒充三好家人,特来知会,他说那太感谢了!就是这样。”弥太郎笑嘻嘻地报告。
“是吗?”景虎面露笑意。显然三好方面是不想惹麻烦。
这时,户仓与八郎也回来。
景虎问:“他们也是说死者不是松永家人吧?”
“不,他们说或许是。他们还说,将仔细调查,如此无礼者自当该杀,如果查出是松永家人,当再登门致歉,请先暂回!”
“哦?”景虎觉得意外。
“在下心中暗惊,但回道既然没有抱怨,似已谅解,再登门道歉之事就不用了,说完便回来。”
“甚么人出来应对?”
“四十多岁、体格魁梧的人,他自称是家老,不知打着甚么主意。”
“这人听来相当狡猾,有些鬼点子。表面上不惹甚么纠纷,不知甚么时候摆出甚么态度,心中不安,或许趁这个机会讨好我们。”
“对,很可能是这样。”
景虎不再言语,拿起长刀,赤脚走下院子,那是数天前大馆兵部少辅大人回送他的礼物。刀为名工兼光打造,长二尺七寸五分,对身高仅五尺多的景虎来说,这刀显长,但他轻松抡在手上,走到院中。略为调整气息,冷不防合气抽刀,纵刺横劈,刀锋过处,风声呼呼。
他劈了一阵,全身汗湿后,向移到侧廊观看的两名爱将说:“这刀有点重,不太好使。”
两人同声回答:“一点也看不出来。”
“是有点碍手,我个子小,手没劲,没法子!”
主仆对话之间,仆人前来传话松永弹正忠大人求见。
“请他到这里无妨。”
景虎说完,继续挥舞大刀,发出比刚才更猛烈的喊声,以更激烈的动作击刺。
素袍装扮的松永走入架灯口,看到院中舞刀的景虎,咧嘴一笑。他那红润的脸庞喜孜孜地,彷佛很欣赏,坐进客厅后仍继续看着。
景虎又继续舞了一会儿,才收刀入鞘,转头望着松永。松永还是满脸笑容。景虎不觉一愣,他知道松永以为他是故意卖弄,其实他并非卖弄,而是若不如此发散因疲劳而生的惰气就无法会见像松永这样贪欲的人。虽然如此,这毛病令他觉得满脸发烫,当然,这和因激烈运动而致的浑身热汗无法分辨清楚。
“失礼,我马上来。”
“不急,慢慢来。”
松永还是微笑地寒暄,那是大人对小孩般有余裕的表情。
景虎到澡间冲洗掉汗水,也换了素袍回来。松永略向后退,双手扶地,态度郑重地说:“今天承蒙使者来报,立即展开调查,确实是在下家中之人,虽曾谆谆教诲,然人数过多,偶有不放在心上者,终以无礼招致杀身之祸,家仆之罪,责任在主,特来致歉!”
景虎也回道:“只要您能了解,就感激不尽了,专诚来访,实不敢当!”
“哪里,在下若不走这一趟,就无法心安,不过,该员尚有家属,不知大人如何安顿?”
“您是说如何处理遗族?”
“不听主家教诲,犯下如斯大错,触怒大人,实罪无可绾,本来,其家族亦当同罪,如果大人肯宽大为怀,希望仅予以申斥即可。”
松永的态度太过谦卑,反令景虎觉得他不是出于真心,而是在试验自己。
景虎略感焦躁,口气有些重:“这是府上家法之事,我等外人不容置喙。”
“不敢,在下绝无他意,只是于理得听凭吩咐。”语罢,他又道歉。
两人闲话家常半晌,松永突然问道:“方才听家人说,街中传言武田侵入贵国,发生战事,此事当真?若果是真,则事关重大啊!”
果然,他是为察看景虎闻知此消息的模样,特意上门致歉的,他可能也有探子耳目放在信州路、越后及其附近吧!
景虎笑道:“您消息真灵通,我也是今天从京里回来才知道的,不过,后来急使传书,武田已撤退,我国中留守将士,的确善尽职责!”景虎无意隐瞒,实话告之。
松永回道:“那太好了!虽说旅游在外,本来就有些不放心的,但发生这种事,想必也只是一时忧虑罢了,所幸事情己轻松解决。不过,武田还可能再做出甚么不义无信的事吧!大人出发之时,武田不是曾允诺不趁您不在时生事吗?这件事他还请将军颁了训令,实在不如传言所说啊!”
松永像是打从心里愤恨晴信的无信无义,但景虎听着听着,突然怀疑或许武田是受松永唆使的。
“我行前曾向领内及沿途诸国宣称,这次上京,是要藉己力带给京都和平,恢复天子及将军家本来的权威,使天下太平,万民安堵;而后在觐见将军时,也声明此行是决心为将军效劳而来,倘有所用,纵使国内发生大事也不归国。这些话应该都已传进松永耳中。松永自然不愿我一直滞留京中,于是怂恿武田,威胁国内,让我无法安心滞留京都。对武田而言,装腔作势也没有甚么损失,反有所得。这两个一狐一狸凑在一起,不知还会耍出甚么花样……”
心中有了主张,景虎安然笑道:“如您所说,武田是不义,但老实说我一点也不担心,就像我对将军所说的一样,国中已安排妥当,哪怕留在京都几年也无妨。”
“的确,的确,不愧是威撼天下的名将,在下真是佩服之至。有大人如此忠心效劳,皇上、将军、甚或我等无足轻重之辈,欣喜无甚于此。”
他夸奖得近乎谄媚,景虎觉得憎恶,也有些不安,甚或觉得恐惧。可以想见,如果自己一直滞留京都,武田却反覆骚扰入侵的话,只靠政景等人是应付不了的。景虎也必须考虑武田策略对国内豪族的影响,甚至可能连他带来的人都会受到动摇。
景虎略有焦躁之感。
松永接受景虎简单的晚宴招待后告辞,阳光肆虐的长日也已暗下。
天色全暗时众部将聚集,各带着高举松枝火把的随从,骑马而来。
景虎在最宽敞的房间里和他们见面,不独报告了这件事,还让众人传阅政景的信函。众将虽然惊讶,但多能体会景虎的处置,因而放心不少,藉机饮酒叙情,直到微醺方各自归去。
景虎继续留在京都,或向将军请安,或与近卫前嗣等公卿交际,偶尔也去参谒神社寺院,表面上悠悠度日,但心底仍免不了焦虑。
根据他的观察,京畿的乱源在于三好及松永,原为陪臣、陪陪臣的两人滥用权力,造成上下颠倒之混乱,后形成天下乱源。欲天下安定则须名实相副。若非如此,位阶毫无意义。具天子之名则天子须掌实权;具将军之名则将军须掌实权,此谓天子、将军之位阶。序乱则末难治矣。在上下颠倒、弱肉强食的今天,如果要正此乱序,非先诛杀三好及松永不可,唯有如此,他在京都的任务才算告终。
景虎的想法未必正确。天皇与将军之所以失去权力,现代人的看法是漫长历史的结果,而非三好与松永之所为。如果要追究责任,那么,生存在那个漫长时代的包括天皇与将军在内的日本人都应负起责任。换言之,由于作为必然结果的下克上社会风气之产生,社会形成上下颠倒、弱肉强食、战乱不绝。景虎的想法顺序正好相反。三好与松永凭恃权力施暴是事实,但因他们的力量使京都得以获得小康状态也是事实。这是其功绩。
然而这是后世之人的判断。毕竟是头脑愈优秀、学问愈大,观念愈趋向理论的时代。景虎有那种想法是无可厚非的。
“诛杀三好与松永的话,我在此的工作也可告一段落了。”景虎心想。而三好及松永非常了解景虎的心理,不敢轻举妄动,谨守将军陪臣身分,使景虎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景虎终于按捺不住,他面晋将军,痛切陈言,要求将军下令诛杀三好、松永。
将军义辉虽赏识他的忠心,但并不应允:“虽然他们是无法对抗你的武勇,但怎么说这里也是他们的地盘,众寡之势悬殊,万一有甚么错失,我以后要靠谁呢?如果你回国以后,他们再有僭上暴恶之举,届时再通知你,率大军进京诛灭他们,现在还不是时机。”
“打仗不靠兵马多寡,在下有五千兵力,就算他们有几万人马,在下也能当即粉碎!”
但是,义辉怎么也不肯答应。不过,当景虎准备返乡的风声传出来时,他又急忙派大馆兵部少辅来探询口风,恳请他滞留京都,准许他使用有升高地位之意的彩轿及朱柄伞,又赐他皇室赐给足利氏的五七桐纹,最后甚至说出要授他关东管领一职。
前些年关东管领上杉宪政不堪小田原北条氏之压迫,出奔越后求景虎庇护,并主动愿意把上杉家名及管领职位让给景虎,条件是由景虎为其消灭小田原氏以洗雪耻辱,并给他上州一地终养天年即可。当时景虎觉得事关重大,不敢私相授受,只回以等到幕府将军应允,也消灭了小田原北条氏之后再说。将军义辉不知打哪儿听来这事,主动玉成此事。
景虎想到年轻的将军只有自己可以依靠,如何能高兴呢?他甚至觉得心痛。
“多谢将军厚爱,但是关东管领是重要职位,目前对在下而言,负担过重。如果拜任其职,则在下必须向世人展现有胜任此职的能力不可,既然如此,何妨等到在下返国后出兵关东、消灭北条氏以后再说。在下是草莽野夫,若不能说服自己或世人,便觉愧咎难承。”
将军感叹道:“你的心术之正,总是叫人无法不佩服,也好,一切就依你吧!”
将军亲自写了密令,内容是上杉五郎宪政的进退一切听凭景虎指挥。这意味着宪政的名字及管领职一切听凭景虎行事。
九月以后,景虎开始起意返乡了。他滞留京都,的确有安定之功,只要他在,三好及松永不敢乱来,但他又不能就这么一直滞留下去。他本身焦虑,带来的武士也有思乡之意。这一阵子,武士间的谈话内容都围绕着家乡妻子,他们对国内情势也觉不安,政景等人频频来信,敦促景虎早日归国,这情形似乎也不能一直置之不理。
景虎当然担心他离去以后的京都,他想至少可以先杀了三好、松永以绝后患,于是再度晋见将军,禀告归国之意。将军又惊又悲,极力挽留,但对诛杀之事不肯应允。
“既然将军无法下定决心,在下也无计可施,在下归国也事非得已,未如当初所言长留京都,在下亦有苦衷,唯望将军首肯!”
将军无言以对。
景虎看他那悄然无依的样子,煞是心痛:“在下虽然归国,然奉公之心丝毫不敢忘怀,将军如有使唤,请尽速遣使告之,在下必火速上京效劳!”
“仰仗你了!仰仗你了!”军只是重复这句话,眼眶含着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