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去了一天一夜,狄珠发愁地看着树底不肯离去的狼群。
肚子饿得发疼,好像有一只手将胃袋拽紧。灼灼烈日下,更难忍受喉咙的干咳。曲无思脱了他的外衣,用手撑在二人头顶,稍作荫蔽。他眼神虚浮,不知在想什么。
曲无思忽然问道:“如果我有办法求援,但作为代价,你会失去自由,陷在一个没有过去、没有未来,人与人互相算计、攻讦的地方。你愿意吗?”
狄珠没有将他的话当成异想天开的玩笑,而是认真思考了一阵,道:“那里是否衣食无忧,富贵不愁?”
曲无思道:“是。花香鸟语,流水潺潺,遍地绫罗绸缎。”
狄珠问道:“那里是否能学到盖世武功?”
曲无思苦涩道:“是,武林泰斗,少林华山的秘籍,都不及这里高妙。”
狄珠眼珠发亮道:“那里是否有俊男美女?”
曲无思见了狄珠兴致勃勃的模样,面色却越见灰败,答道:“是,那里有许多青年俊彦,还有一位仙子般的美人。”
明明是他先提出的解决方法,见狄珠果真心生向往,曲无思却一脸凄恻,狄珠看得分明,心里洞若观火:若是曲无思一人陷在这里,必定是不愿再回师门的,只是碍于狄珠性命,才提出求援。
狄珠只觉得心里软软涩涩的,像化开的苦糖。
她本想同曲无思开个玩笑,但见他一脸愁云惨淡,心生不忍,也就吞下了玩笑话,直言道:“我明白,你是想用信号招来师门的人相助,好救我一命。但既然你费尽心思也要逃开那里,我也不愿意你为了我又回到苦海。我们好不容易从牢狱里逃出来,却转头扎进另一个笼子,算什么话?笼子就是笼子,哪怕它用黄金浇筑、绫罗铺地,那也是笼子。”
曲无思灰败的脸色渐渐褪去,目光灼灼盯着狄珠,他发狠道:“好!”说着,便从发髻中掏出几根小巧的铁筒,狠狠掷于地上:“那我们便听天由命!”
铁筒砸到一只胡狼身上,胡狼痛得嗷嗷大叫,猛地蹿起跳腾,黄沙飞扬间,信号弹被埋在沙石里不见踪影。狼群也应和一般跟着鬼叫,一时间,四处都是此起彼伏的狼吼。狄珠与曲无思不由哈哈大笑。
又过去了一天,狄珠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曲无思靠在她的肩膀上,昏昏沉沉地睡着,发丝摩挲着狄珠的脸颊,痒痒的,又有点刺痛。
狄珠莫名有些好笑,这小孩冷得像个冰坨坨,挤在一棵树上都要与她分倚两边,这会儿睡着了,反而自己挨挨蹭蹭,靠了过来。
狼群依旧不肯离去,它们时而会分出一队轮流外出捕猎,不管何时,总有一群留在树下虎视眈眈。
远处,苍穹蓝得辽远,蓝得深阔,丝丝缕缕的白云,凝在湖水样透蓝深邃的天空中,像盐湖上结的雪亮盐晶。盐湖由深蓝向下,至与沙海交接处,退成稍浅的蔚蓝。
狄珠思绪拉远,平滑起伏的沙丘,让人想到美人的柔肩,凹处的是她的锁骨,纤长的线条是她的细指,明亮如星星闪烁是她的双眼……不对,那不是沙漠的眼,而是看不真切的巨物在腾沙走石!
随着距离逼近,狄珠逐渐看清,那在沙中飞驰的,竟是一艘巨大的竹船!船上伸出数条绳索,每根绳索都系着一只神俊异常的兀鹰,拉着大船在沙中航行。
船上陈设极其华丽,四处飘垂的白色纱幔将它妆点得犹如仙境,船上肃立着脸蒙白纱的少女,琉璃的窗映射出绚丽的华光,正是狄珠方才看到的亮晶晶。眼前的一切,是梦?还是海市蜃景?
事出反常必有妖,狄珠冷汗直冒,立刻推醒身边的曲无思。
曲无思睡眼惺忪,两眼直愣愣地看着狄珠,颊边带着两团睡醒的晕红。但见了那艘船,红晕立时褪去,脸上蒙上一层死灰色。
狄珠敏锐地察觉,就在方才一瞬,这几天放下顾忌与她笑闹由心的曲无思消失了,他变回了初见时淡漠空洞的冰人。
船上两名少女飞身而下,衣袖翻飞间,对着树下胡狼群洒下一蓬□□。狄珠屏住呼吸,不出一刻,胡狼纷纷倒地。
曲无思好像突然不认识狄珠了一般,径自下树,躬身叩拜:“弟子曲无思,拜见师父。”
船上先传来的是女子的轻笑。
笑声如滴滴玉露落于银盘之上。
接着她款步下船,露出了她的脸。
狄珠倒吸一口气——这张脸美得难以用言语形容。
珠辉玉丽的美人陡然出现在贫瘠荒凉的沙漠,让人不由怀疑自己是陷入了一场迷梦。
这个美得如仙似幻的女人,就是曲无思的师父?她就是那个让曲无思拼死也要逃离的可怕师父?她是怎么找着我们的?各种疑惑在狄珠脑中来回旋转,几乎让她头昏脑涨。
女子淡淡道:“我给了你十天时间,命你找到半天风的藏身之处。十天已到,你还不回报,我便亲自出来寻你。”
曲无思低低伏下头:“弟子不敢违命,只是途中行至客栈,横生枝节。刘勉与李闲起了冲突,李闲杀了刘勉,又欲对弟子下手,弟子不得已擒了他的女儿,威逼他放弟子离开。逃跑间失落了信号弹,又遇上狼群,才被困于此地。”
女子话锋一转:“按你这么说,树上的便是李闲的女儿了?”她转眼看向狄珠:“怎么不下来见我?”
狄珠悠悠道:“对不住,我不会武功,自己下不来。”
女子一愣,估计是没见过狄珠这样下树都不会的废柴。她微一抬手,两名白衣女子飞身上树,一人抓住一只胳膊,直挺挺地将狄珠抬到女子面前。
她淡黑的眼珠凝视狄珠:“方才她说的话,可都是真的?”
狄珠低垂着头,一口咬定:“当然。当日这弟弟与头上生着一道疤的汉子一同进了客栈,那汉子一进来可神气了,对着我爹呼来喝去的,还对我娘动手动脚,我爹哪里受得了这个气,两人动了手,我爹一针戳在他心窝子上,他就没气儿啦。”狄珠撒起谎来一气呵成,还顺带丰富了剧情,说得绘声绘色,仿佛真有其事一般。
女子颇有兴味地望着狄珠,启唇道:“既然如此,我将你送回客栈,你爹要如何感谢我呢?”
谢礼自然是没有的,我还要被打个半死。狄珠声音凄恻道:“我爹对我并无舐犊之情,我只是个女孩,我爹认为女子难堪大用,天天喊我赔钱货,一心想卖了我换个好价钱。要不是他的年纪生不来第二个,他甚至想给我改名叫招娣。”这话说得,李闲听了都要大喊冤枉。
一众白衣女子却听得眼眶通红,义愤填膺。
女子冷哼一声:“身为女子又怎么样?多少男子照样败在我手下!”
她沉吟片刻,对狄珠一招手,姿态随意得像逗引一只路边捡到的小猫小狗,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狄珠道:“李小二。”
女子傲然道:“从今以后,你就是李无想。我手中武功秘笈无数,你潜心修炼,日后必能将欺你辱你的人都踩在脚下!”
狄珠愕然——这女人好生霸道!雷厉风行就给她改了名字,但想想曲无思的惨状,这火坑她可不想跳,登时拒绝道:“谢谢您的好意,但爹娘生我养我,纵使千般不对也是我爹娘。且爹爹说我不堪造就,就算拜在您的门下也是浪费您的心神罢了。”狄珠的表情凄楚中透着一分坚强,一副被原生家庭PUA得死心塌的包子样。
女子原本一脸傲然之色,好像从未想过被人拒绝的可能。但她还是被一个没放在眼里的小丫头给拒绝了。
她面露不快,转念一想,一个愚鲁村姑罢了,何必计较。思及此处,她眼里带上几分嫌弃,淡淡道:“既然如此,便也罢了。”
女子转向曲无思。她说话声音永远平平淡淡,但令人无法生出反抗的心思:“如此看来,是你武功不济,待回到谷中,你自去领罚。”
曲无思面容苍白,低声应道:“是。”
狄珠缓缓吐出一口气,遥望着曲无思,心里既有逃过一劫的淡淡喜悦,也为不得不回到牢笼的曲无思感到悲伤。昨天还想着两人摆脱樊篱,日后相依为命,逍遥自在,今天就不得不分隔两处了!
但意外总在不经意间发生。
身边侍立的白衣女子可怜狄珠身世,忍不住出口相劝:“你可知你错过了天大的机缘!观音菩萨百手千眼,无所不能,被她收为弟子,你日后不论是绝世武功,还是珍珠绸缎,都手到擒来。”
沙漠,竹船,美人,观音。狄珠总觉得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沙漠,竹船,美人,观音。狄珠又在心里默念一遍。就像一粒粒散落的珠子,只等一条线将其串联。
沙漠,竹船,美人,观音,石观音!
一个恐怖的念头如雷霆霹雳般浮现,狄珠不由得惊叫出声:“你是石观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