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在班师回朝的路上病了,症状表现为生疮化脓。不用问,这一定跟郁闷的心情有关,很有可能是郁闷导致的急火攻心,如此一来,马已然骑不了了,只能乘坐软轿。
李世民这一病倒是给了两个人机会,这两个人,一个借此表现了自己的仁慈忠孝,一个则在无意之中表现了自己的大嘴,结果前者赢得加分,后者则遭遇减分,直至将自己的一生清零。
赢得加分的是太子李治,在李世民患病期间,他用自己的表现深深打动了父亲的心。
他居然用嘴帮父亲吸出疮里的脓!
写出这几个字很简单,然而要真的做出来却很难,十七岁的李治就是用这样的举动打动了自己的父亲,也打动了朝中群臣,大家不由得为李治竖起了大拇指:“太子仁孝啊!”
李治的吸脓举动究竟是发自肺腑,还是有人授意,我们无从考究,我们只知道最后的结果是他做到了。如果说之前他的储君之位还有可能受到吴王李恪的冲击,那么从此之后,李治的储位已经坚若磐石,对老爹交心到这种程度,李世民再也没有三心二意的权力。
皇权,父子,皇帝父子之间的关系也需要经营,李世民和李治父子就是最好的例证。
同太子李治获得加分不同,侍中刘洎却在李世民患病期间一败涂地,将自己的一生完全清零,这又是为什么呢?
论起来,此时的刘洎已是朝廷重臣,他与马周一起并称为贞观一朝的“职场奇迹”。马周从布衣奋斗成正三品中书令,刘洎也不含糊,从一名降官奋斗为正三品侍中,与马周不相上下。
刘洎原本是萧铣的手下,时任萧铣的黄门侍郎,萧铣败亡之前委派他到岭南一带收服一些城市。刘洎不辱使命,也很能干,在他的努力下,五十多座城市愿意听命于萧铣,这让刘洎大喜过望。
令刘洎没想到的是,他还没来得及向萧铣汇报,萧铣就已经被李孝恭和李靖的大军灭了,消灭得太快了,让刘洎连表功的机会都没有,一下子就成了无家可归的丧家狗。
冷静下来之后,刘洎重新审视了形势,他发现其实他不是丧家狗,因为他手中还有五十余座联系好的城市,有了这个法宝,还愁找不到下家吗?
很快,刘洎调整了心态,改换了门庭,从萧皇帝的门下投入了李渊李皇帝的门下,由萧铣的黄门侍郎变成了南康州都督府长史,虽然级别降了好几级,但刘洎也知足,作为一只跳槽的丧家狗,要多少是多呢?
刘洎这个人还是有能力的,尤其善于进谏,正是在不断的进谏中,刘洎在贞观年间平步青云,一升再升。
贞观七年,累拜给事中,封清苑县男;
贞观十三年,迁黄门侍郎;
贞观十五年,转治书侍御史;
贞观十七年,加授银青光禄大夫,寻除散骑常侍。
贞观十八年,迁侍中;
贞观十九年,李世民征高句丽,刘洎辅皇太子于定州,仍兼左庶子、检校户部尚书,总管吏、礼、户部三尚书事。
这就是刘洎在贞观年间的升迁履历,从履历中不难看出,刘洎非常得宠,尤其是贞观十三年以后,几乎每年一升,贞观十九年更是达到了炙手可热的地步,总管吏部、礼部、户部三部尚书事,总共六个部,他直管三个,权势已经人的一生就是这样,有走好运的时候,也有走背运的时候。贞观十九年之前的刘洎几乎走的都是好运,有一次甚至已经犯了大逆不道之罪,却被李世民一句话轻轻化解。
那是一场君臣甚欢的宴席,李世民宴请三品以上官员饮酒,作为饮酒助兴的佐料,喜欢书法的李世民当众写了几幅字赏赐群臣。群臣都知道李世民喜欢学习王羲之,尤其擅长飞白(一种笔法),现在李世民操笔作飞白字赏赐群臣,这一下让群臣都红了眼,谁不想弄幅皇帝的字光耀门庭呢?
借着酒劲,群臣冲动了起来,纷纷冲上前想把皇帝的亲笔抢到手。抢到兴起,竟然有人冲到了最前面,踩着李世民的御座,把皇帝的亲笔抢到了手。
得手的人还在兴奋,跟在后面的人却全傻了,这是谁啊,不要命了,竟敢踩踏御座,这可是死罪啊!
得手的人正是刘洎,此时的他一看自己脚的位置也傻眼了,自己的脚居然踩在了御座之上,完了!
酒被吓醒一半的群臣也没闲着,皆奏曰:“洎登御床,罪当死,请付法。”
刘洎已经身不由己,一脚踩着生,一脚踩着死,李世民的嘴只要一动,就直接关乎着刘洎的生死,等待刘洎的会是什么呢?
李世民笑而言曰:“昔闻婕妤辞辇,今见常侍登床。”心情不错的李世民竟然不予追究,反而愿意把这件事当成美谈,这一切只能说明,此时的刘洎很红!
刘洎的红,一直延续,一直延续到贞观十九年,这一年,他依然很红,红得有些发紫!
红不可怕,红得发紫呢?
贞观十九年三月二十四日,李世民从定州出发出征高句丽,留下刘洎与马周等人坐镇定州,一起辅佐太子李治,此时刘洎官职为侍中,仍兼太子左庶子、检校户部尚书,总管吏、礼、户部三尚书事。在诸多辅佐李治的大臣中,除了德高望重的老资格高士廉,往下数就是位高权重的刘洎。
李世民出发之前,特意对刘洎交代了一番,说道:“我今远征,使卿辅翼太子,社稷安危之机,所寄尤重,卿宜深识我意。”
此时刘洎自我感觉特别良好,也非常想表现自己的忠心,慨然回应道:“陛下您就放心吧,大臣们如果有出现过失的,我直接就诛杀!”(愿陛下无忧,大臣有愆失者,臣谨即行诛!)
这就是刘洎,自我感觉良好的刘洎,这句不知深浅的话让李世民当场不悦,指着刘洎说道:“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卿性疏而太健,恐以此取败,深宜诫慎,以保终吉。”
刘洎的话李世民并不爱听,只是此时恩宠未减,他还愿意耐着性子教导刘洎一番,他的话无非是想敲打一下刘洎,没想到却一语成谶!
时间走到了贞观十九年十二月,这个月李世民生疮化脓,这个月刘洎将自己的一生清了零。
刘洎惹下杀身之祸其实只是因为一句话。
在李世民患病的某一天,刘洎前往行宫拜见李世民,君臣交谈一番之后,刘洎辞别出宫。
出宫后的刘洎难掩悲伤的神情,他还在为李世民的病情担忧。就在这时,他遇到了几个同僚,这几个同僚可能比他的级别低,没有机会面见李世民,这次撞见刘洎自然要询问一下皇帝的病情。
刘洎并没有意识到危险正向他逼来,直言不讳地说道:“疾势如此,圣躬可忧!”意思是说,皇帝的病情挺严重,真让人担忧。
说完,刘洎转身离去,留给同僚们一个远去的背影。远去的刘洎如同以往一样,走得安静从容,此时的他恰恰淡忘了一个最普通的真理:东西越传越少,话却越传越多!
看似平常的一句话,经过几人之口,可能已经完全走样。
不久,李世民接到密报,刘洎图谋不轨!
证据呢?
刘洎曾经说:国家之事不足虑,正当辅少主行伊、霍故事,大臣有异志者诛之,自然定矣。
这个证据表明,刘洎想做伊尹、霍光那样的辅政大臣,这个说法深深刺痛了李世民。
伊尹,霍光,在历史上虽然有辅政有功的声名,但辅政有功的潜台词就是皇权旁落,也就是说,伊尹和霍光辅政有功,青史留名,一定程度上是因为他们在那个时期大权在握,几乎行使了皇帝的所有权力。在他们辅政时期,皇帝只是名义上的皇帝,实权则是握在他们的手中。尽管他们最终都把皇权交到了皇帝手中,但这种交还实际就是一个良心活,可以交,也可以不交,以当时的背景,两人取而代之,也未必不可。
现在刘洎想把这个场景复制到李唐王朝,李世民能答应吗?
刘洎栽了,彻底地栽了,一头栽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起因就是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讲了一句错误的话。
那么是谁诬陷了刘洎呢?《实录》《旧唐书》《新唐书》将矛头指向了褚遂良,异口同声地指出,正是褚遂良诬告了刘洎。
不过,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在编辑《资治通鉴》时,司马光对这个说法提出了质疑。他认为,诬告这种事情连一般人都做不出,口碑很好的褚遂良更难做出这样的事情。司马光推测,很有可能是负责编撰《实录》的许敬宗讨厌褚遂良,所以在编撰《实录》时将诬告刘洎的屎盆子扣到了褚遂良头上。
现在谁诬告刘洎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李世民信了!
以李世民的智商,以他的手腕,原本这样的诬告是不会成功的,然而,贞观十九年的李世民已经不再是以往的李世民,贞观十九年的高句丽之战成为了李世民一生的分水岭。在征战高句丽之前,李世民充满自信,而在征战高句丽之后,李世民的自信心受到了严重的打击,雪上加霜的是,在回军的路上,他病了,一度比较危重。
这一年,李世民四十八岁,如果没有这次得病,他可能还会一如既往,然而十二月这一病,让李世民突然感觉“老之将至”,老了,经不起折腾了,一场失利居然导致了一场病,真是老了!
生病的李世民已经没有了往日的从容,感到“老之将至”的他考虑更多的是皇权的平稳交接。自己不可能陪伴太子一辈子,那么就要把最好的局面、最好的大臣留给太子,绝不能在自己的手中留下任何隐患,绝不!
很不幸,曾经很红的刘洎就成了一个安全隐患,此人居然想成为伊尹、霍光,这样的人是不能留给太子的,尽管他曾经很红。
其实李世民未必相信别人对刘洎的诬告,他曾经在刘洎的要求下召来马周对质。一种说法是马周证明刘洎没说过那样妄自尊大的话,一种说法是马周保持了沉默。然而无论马周的态度如何,刘洎必须死,因为李世民可以证明,他确实说过那样的话,时间就在贞观十九年三月。
“愿陛下无忧,大臣有愆失者,臣谨即行诛!”刘洎,你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
时间再回到贞观十七年四月,刘洎同样有让李世民反感的举动,他竟然上疏,拥立魏王李泰继任太子,这说明他属于魏王一派,有结党营私之嫌。
结党营私,妄自尊大,位置敏感,身为侍中兼任太子左庶子的刘洎再一次踩上了生死线。如果闯过这条生死线,身为太子左庶子的他很有可能在李治的手下赢得更高的权位,而如果闯不过去,他的一生就要清零。
然而新账老账叠加到了一起,刘洎的鸿运终于走到了头。数年前李世民一句话将刘洎推向了阳光明媚的生路,现在李世民一句话又将刘洎推向了漆黑一片的死路。
李世民说道:“洎与人窃议,窥窬万一,谋执朝衡,自处伊、霍,猜忌大臣,皆欲夷戮。宜赐自尽,免其妻孥。”
贞观十九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曾经很红的刘洎伏诛,临刑前他向监刑官员讨要纸笔,想要给李世民写最后一道奏疏,然而监刑官员坚定地摇了摇头,不给!刘洎死后,李世民得知了这件事,盛怒之下将监刑官员投入了大牢。
李世民的内心是矛盾的,其实他知道刘洎可能很冤,但为了皇权,他不能把这颗权臣的种子留给自己的子孙。为了皇权,一切可能挡路的都必须除掉,必要时可以良莠不分!
在刘洎身后,其子刘弘业两次为父翻案,第一次失败,第二次终告成功。
高宗显庆年间,刘弘业上书指控褚遂良诬告父亲刘洎,请求为父亲翻案,这次翻案得到了权臣李义府的支持,因此高宗李治亲自过问了这件事。李治向近臣询问对策,给事中乐彦玮曰:“辨之,是暴先帝过刑。”第一次翻案就此失败。
则天临朝,其子刘弘业再次上书,奏称父亲刘洎被褚遂良诬告而死,第二次为父翻案,这一次终于成功,武则天诏令复其官爵,最终算是为刘洎平了反!
复官也好,平反也罢,对于刘洎而言,一切都是身后之事,在他临刑之际他可能想到我曾经很红,也可能想到我此刻很惨。红也好,惨也罢,人头落地之际,就是一生清零之时。
不过,如果刘洎地下有知,他或许会有一点勉强的安慰,因为这样的倒霉蛋不止他一个,而是一下子三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