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的胸怀很大,比如他可以重用东突厥的大批降将。
李世民的胸怀很小,比如他忍了三年还是要把裴寂从高位上狠狠摔下。
李世民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有仇报仇、有恩报恩的正常人,仅此而已!
裴寂从司空高位摔落,主要是因为那道叫作刘文静的结,再加上在武德年间没有给李世民出力,而另外两位武德年间的高官在贞观年间依然活跃在唐朝政坛,一切只因为他们在关键的时刻说了关键的话。
这两个人的名字,一位叫陈叔达,一位叫萧瑀。
陈叔达,字子聪,陈宣帝第十六子也。
如果按前朝遗老算,陈叔达得算两朝遗老了,在隋时他算南陈遗老,在唐时他又能算前隋遗老,其实能算遗老的只是他的血缘,陈叔达的仕途完全是自己奋斗,早在李渊起事不久,陈叔达就加入了李渊的起事行列,他此前的身份是隋绛郡通守。
陈叔达从李渊任命的丞相府主簿干起,与记室温大雅同掌机密,李渊的军书、赦令及禅代文诰,多数都是陈叔达所为,有笔杆子开路,再加上长期在李渊身边效力,陈叔达的仕途就是一条高速路。
武德元年,授黄门侍郎。
武德二年,兼纳言。
武德四年,拜侍中。
武德五年,进封江国公。
诸位如果还记得的话,武德九年六月四日,当杀气腾腾的尉迟敬德向李渊通报玄武门之变时,陈叔达正和裴寂、萧瑀一起陪在李渊的身边,也正是陈叔达和萧瑀当场建议李渊让位给李世民,算是为李渊在死棋中找到了一招活棋。
事实上,陈叔达和萧瑀早就算“挺秦王派”了,让李渊让位的建议只不过给李世民送个顺水人情,李世民、陈叔达、萧瑀都看明白了这步棋,只有李渊一个人蒙在鼓里。
继位之后的李世民有恩必报,贞观初年,加授陈叔达为光禄大夫。
然而进入贞观年间后,陈叔达的仕途从高速路变成了山间小路。
武德九年十月二十五日,刚刚与李世民分享了四个月的胜利果实,陈叔达的仕途遭遇了急刹车。
当日,李世民的心情非常低落,原因是他看到了大臣们的新旧不和,老资格大臣萧瑀与新晋大臣房玄龄、长孙无忌等人有着很深的矛盾,房玄龄等人看不惯萧瑀“资深老臣”的派头,萧瑀也看不惯房玄龄等新人当权,而且与自己的老对头封德彝亲近,因此就给李世民上了一道言辞激烈的“亲启密奏”。这封“亲启密奏”火药味十足,让李世民颇为恼火。
李世民本来心里就有火,没想到陈叔达和萧瑀因为意见不合,当着李世民的面又吵了起来,这下皇帝生气了,后果很严重,陈叔达、萧瑀“御前争吵对皇帝不敬”,双双免职,以后要吵到马路上吵吧,没人管你们,反正是俩白丁!
白丁也就是说说,说到底,李世民还是个念旧的人。
等到陈叔达在家为母守孝期满,李世民又委任陈叔达为遂州都督,这一次陈叔达却没有从命,理由是有病,事实上是真有病,不是装的。
又过了一段日子,李世民又想起了他,这一次不用出远门了,就近在长安上班,官不算大,礼部尚书。
如果能在礼部尚书任上持久也算不错的结局,然而陈叔达的挫折又来了。
在陈叔达就任礼部尚书不久,他又遭到了弹劾,理由是“闺庭不理”,用通俗的话说是家庭私生活出现了丑闻,这在讲究名节的当时可是不小的罪责。
幸好,李世民是个有恩报恩的人,没把这件事放大,只是给陈叔达安排了闲散官职,原有待遇照旧,提前进入退居二线的状态,自此陈叔达的仕途体面地走到了尽头。
李世民为什么对陈叔达如此照顾,《旧唐书》给出了答案:
建成、元吉嫉害太宗,阴行谮毁,高祖惑其言,将有贬责,叔达固谏乃止。至是太宗劳之曰:“武德时,危难潜构,知公有谠言,今之此拜,有以相答。”叔达谢曰:“此不独为陛下,社稷计耳。”
看明白了吧,关键时刻关键的几句话发挥了关键的作用。
贞观九年,陈叔达卒,谥曰缪。后赠户部尚书,改谥曰忠,这样武德年间又一重臣走完了自己的人生路,他的路不算平坦,但比裴寂好得多。
陈叔达的路走完了,该说说萧瑀的路。
同陈叔达一样,萧瑀也是皇亲国戚,值得一提的是,萧瑀祖上的江山还是被陈叔达的祖上夺走的,南朝宋、齐、梁、陈更替,陈叔达家的陈取代的正是萧瑀家的梁,而两大皇族后裔同时给李渊打工,李渊的谱够大的。
萧瑀,字时文,其高祖为梁武帝,曾祖为昭明太子,祖父萧察为后梁宣帝,父亲萧岿为后梁明帝,姐姐为隋炀帝杨广的皇后萧皇后。
从祖上和姐姐来看,萧瑀算得上纯粹的金枝玉叶,不过同陈叔达一样,他在唐朝的地位也是靠自己奋斗来的。
其实萧瑀在姐夫杨广的手下当官已经当得风生水起,一路官至银青光禄大夫、内史侍郎,本来还有可能更进一步,然而坏就坏在自己的嘴上了。
说起来,萧瑀也是一片好心,结果好心遇上了驴肝肺,谁的驴肝肺?
他姐夫,隋炀帝杨广的。
隋大业年间,隋炀帝北巡至雁门被东突厥大兵围困,二十万东突厥大军围困雁门一座孤城,不出意外的话,杨广和所有随从将有可能被活活饿死。
这时候,小舅子萧瑀站了出来,建议姐夫杨广派使节前往东突厥国内向义成公主求救,兴许还有一线生机,另外请杨广下令,不再征辽东,以安抚人心。
两个建议杨广都采纳了,前一个建议立马见效,义成公主谎称边境报警骗得始毕可汗撤兵而去,而后一个建议,杨广却出尔反尔,表面同意,心底却有另外的打算。
等到三征辽东时,杨广就把自己在雁门做的不再征辽东的承诺抛在了脑后,并且为自己当初的承诺找到了一个替罪羊,他的小舅子——萧瑀。
杨广谓群臣曰:“突厥狂悖为寇,势何能为?以其少时未散,萧瑀遂相恐动,情不可恕。”意思是说,突厥人能成什么气候,都怪当时萧瑀大惊小怪给我出的馊主意,还不让我征辽东,我怎么有这么个不成器的小舅子呢?
随后,杨广下令,将小舅子萧瑀降职为河池郡守,即日启程。
自此,萧瑀与姐夫杨广分道扬镳,姐夫杨广以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精神冲向辽东,遭受了第三次惨败,又以一去不归的势头三下扬州,最终在扬州兵变中被弑,结束了自己的大业,而小舅子萧瑀却在河池郡守任上等到了李渊的起兵,后举河池郡向李渊投降,授光禄大夫,封宋国公,拜民部尚书,开始了自己在唐朝的仕途。
在李世民继位之前,萧瑀在唐朝的仕途也是一条高速路。
李世民为右元帅攻洛阳时,萧瑀为元帅府司马;
及平王世充,加邑二千户,拜尚书右仆射;
武德五年,迁内史令;
李世民继位后,迁尚书左仆射。
萧瑀为什么在武德年间仕途如此之顺,有四个原因:
一、为人正直;
二、累世金枝玉叶;
三、李渊母系独孤一脉女婿;
四、熟识国典朝仪,孜孜自勉,留心政事。
有了这四个原因,萧瑀想不得宠都难。因此,李渊以心腹视之,每次临朝听政,都赐萧瑀升于御榻而立,亲切地呼之为“萧郎”。
然而物极必反,盛极必衰,一路高歌的萧瑀还是在李世民继位之后开始走下坡路,这一下就是二十多年。
李世民即位之初,本着沿用老人的原则,任命萧瑀为尚书左仆射,任命封德彝为尚书右仆射,本来萧瑀以为自己领导群臣的时代到来了,结果没想到,自己面前是一个又一个大坑。
给萧瑀挖第一个大坑的是右仆射封德彝。
封德彝,典型的左右逢源之人,先后侍奉过杨广、李渊、李世民三位皇帝,无论谁当皇帝他都能得到重用,靠的是什么?两个字,圆滑。
李世民与李建成争储时,封德彝坐山观虎斗,眼睛看着二虎相争,心里打着自己的算盘,鉴于李建成有嫡子身份,因此封德彝的天平就倾向了李建成,后来李建成因为卷入杨文干谋反险些被李渊废掉,正是封德彝上书力挺李建成,才使李建成有惊无险地保住了太子之位,李世民对此却一无所知,反而认为封德彝是个好人,一个能替自己说话的好人。
李世民的错觉一直延续了二十多年,直到封德彝死后十六年当年的真相才被调查清楚。原来人家封德彝谁的人也不是,人家就是一个切豆腐的——刀切豆腐两面光,谁也不得罪。
尽管封德彝是个切豆腐的,但挖起坑来也是个高手,萧瑀与他共事仅仅几个月,就掉坑里了。
封德彝挖坑的手法很简单,四个字:反复无常。
通常手法是这样的,萧瑀事前跟封德彝商量好上奏皇帝的奏折,说好两人要统一口径说服皇上,然而到了李世民面前,封德彝马上变脸说自己压根儿不赞成萧瑀的提议,反过头来再找萧瑀提议中的漏洞,这就等于当场给萧瑀挖个坑,让萧瑀自己在坑里慢慢跑。
这样的事有个两三次,萧瑀的脸也就丢尽了,再加上萧瑀也有自己的毛病——嘴狠,得理不饶人,这样左仆射萧瑀的朋友越来越少,而右仆射封德彝的朋友越来越多,房玄龄、杜如晦这些新人愿意跟和蔼可亲的封德彝小朋友做朋友,而不愿意跟萧瑀小朋友一起玩。
感到受冷落的萧瑀小朋友随后给李世民上了一道亲启密奏,这道亲启密奏写得措辞激烈,火药味十足,隔着纸张李世民就能闻到里面的醋酸味,李世民尽管能忍,也是有脾气的,堂堂左仆射跟群臣争风吃醋,像什么样子?停职反省,家里蹲着吧!
在家里蹲了一些天后,李世民的火消了,随即下旨,萧瑀官复原职,接着当尚书左仆射。
然而萧仆射复职没多久,又出事了,当着皇帝李世民的面跟陈叔达打起来了。
当天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仅仅是两个人意见不合,然而两个老资格的大臣面红耳赤地吵了起来,像两只斗鸡一样,就差抬胳膊挽袖子直接肉搏了。
一直冷眼旁观的李世民再也忍不住了,老爹李渊留下的这些人都是些什么人啊?不是老油条(封德彝),就是老棒槌(裴寂),再不就是两斗鸡(萧瑀、陈叔达),什么素质啊!
李世民一声大喝,两只斗鸡各自收了声,草草收场,当场他们得到处理意见:御前争吵,大不敬,双双免职!
这样,经过封德彝的挖坑以及萧瑀自身的努力,武德时期重臣萧瑀终于坐上了滑梯,从尚书左仆射的高位滑落到谷底,也滑出了贞观一朝的核心层。
从此,萧瑀的仕途走出了S型,时而接近权力中心,时而远离,时而近,时而远。如果说李世民是地球,那么房玄龄、长孙无忌就是围绕李地球的九大恒星,至于萧瑀,只能算作狮子座流星雨,时而有,时而无,没有规则可言。
一年后萧瑀授晋州都督;
再一年后,征授左光禄大夫,兼领御史大夫;
后弹劾房玄龄、魏征、温彦博等人,以失败告终,罢御史大夫,转任太子少傅,不再参与政事;
贞观六年,授特进(文散官二级,正二品),行太常卿;
贞观八年,为河南道巡省大使,不料刑讯逼供致人死命,幸亏李世民力保过关;
贞观九年,拜特进,复令参与政事;
贞观十七年,与长孙无忌等二十四人并图形于凌烟阁。是岁,立晋王为皇太子,拜瑀太子太保,仍参与政事。
贞观二十年,萧瑀再次得罪李世民,得罪的理由居然是反复无常。事情起因是这样的,萧瑀由于看不惯房玄龄等人得宠恳请出家为僧,李世民勉强准奏,然而紧接着萧瑀又变卦了,再次上奏:考虑再三,不能出家为僧。如此反复无常,简直把自己当成幼儿园的小朋友,同时也把李世民当成了小朋友,此时的李世民只有一个念头:萧瑀,你在逗我玩呢!
随即李世民小朋友下诏,将萧瑀小朋友赶出中央,外放为商州刺史,再也不跟你玩了。
于是在唐朝奋斗了将近三十年的萧瑀从终点又回到了起点,怀里揣着“驿动的心”,手里却没有一张票根。
大业十四年他是河池郡守,贞观二十年他是商州刺史,强盗哥伦布歪打正着地证明了地球是圆的,而老臣萧瑀用自己的经历证明,人生原来也是一个圆。
贞观二十一年,萧瑀被征授为金紫光禄大夫,复封宋国公,从幸玉华宫,遇疾薨于宫所,享年七十四岁。
萧瑀的一生是跌宕的一生,起伏的一生,有故事的一生,如果拍成电视剧,片名可以用两个字,《浮沉》。
他曾经官至尚书左仆射,位极人臣;
他曾经外放商州刺史,于权力中心外远远地徘徊;
他曾经在太子废立的关键时刻力挺李世民,后被李世民赠诗: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
他曾经与长孙无忌等二十四人一起画像凌烟阁,在武德年间重臣中,他是唯一的一个(屈突通、唐俭等人算核心大臣,不算重臣)。
他一度被太常寺拟谥为“肃”(刚德克就曰肃),然而被李世民否决了,李世民说:“易名之典,必考其行。萧瑀性多猜贰,此谥失于不直,更宜摭实。”改谥曰贞褊公,“贞”表明端庄,“褊”表明多猜疑,显然这是一个打了折的谥号,注了水的好人。看来惹谁也不能惹皇帝,一旦惹了他,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外带感谢你八辈祖宗!
世人都说李世民的胸怀像海洋,其实从萧瑀的身上反射来看,有时候李世民的胸怀也挺窄的,不像海洋,像小河,在一个谥号上跟萧瑀过不去,不是小河又是什么呢?
三朝元老,累世金枝,皇帝赠诗“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一辈子活这一句话,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