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随风里熟,梅逐雨中黄,正是丰收的好日子。李世民身披金甲,端坐在黑骢宝马上。他硕大的头颅,高高地昂起,炯炯有神的眼睛,闪烁着喜悦的光芒。他的身旁,是齐王李元吉与他的将帅谋臣,他的身后,是几万凯旋归来的英雄。众人星星拱月亮般地拥着他们年轻的、还刚刚25岁的统帅,缓缓地走进长安城。在将军与士兵的队伍之间,有一辆套车。车上不是华盖的软轿,而是一个粗糙的大木笼。此刻,木笼里正关着一脸苦笑的王世充和后悔莫及的窦建德。他俩的身后,一万铁骑和三万甲士,一个个精神抖擞,步伐整齐。雄壮的军乐,高奏着,与长安城夹道迎接的各界人士的欢笑声连成一片。
长安城沸腾了!对于胜利之师,长安的百姓们显示了前所未有的热情和尊敬。对于的战功显赫的秦王,他们给了他皇帝般的礼仪,纷纷长跪于街道两旁,表示顶礼膜拜之意。这一次,从走出长安城到再回长安城里,整整花去了秦王差不多一年的时间。他终于赢了,而且赢得这样辉煌!一举消灭了两个独霸一方,威胁唐王朝的皇帝。父皇李渊,可以高枕无忧地做他的皇帝了!皇兄李建成,也可以高枕无忧地做他的太子了!
因此,闻报李世民生擒窦建德,逼降王世充的捷报之后,李渊立即宣布,明日他要在承天门摆宴,为秦王李世民接风。昨晚整整兴奋了一夜。任凭尹贵妃怎样卖弄风情,终不为其所动,只是整夜都在喋喋不休地说他的二郎李世民。李渊感慨万般地告诉尹妃,说:李世民出生时,因为自己的一个梦,这才给他取了这么好的名字。弄得尹贵妃一夜都十分没趣,心中第一次对李世民产生妒忌。
这会儿,她紧挨李渊坐在承天门中间,背后便是太极宫。这承天门,本是皇帝举行“外朝”的大典之处。皇帝如要接待万国朝贡使者、四夷宾客等,就在这里进行。李世民还没有到,李渊因为兴奋,提早来了。尹贵妃昨夜挑不起李渊的兴趣,在李渊絮絮叨叨地夸赞李世民的声音中早入梦乡。这会儿,她精神挺好,剥出一颗晶滢的荔枝,正要送到李渊的嘴里,忽闻报:“秦王到!”李渊竟然一跃而起,几步走下坐台,来到承天门前,亲自迎接他骄傲的二郎李世民。尹贵妃心中,虽有不快,却又只能扔下手中的荔枝,紧跟上去。一旁的太子李建成、大臣裴寂、萧瑀和陈叔达等人,稍一迟疑,都跟在尹贵妃后面,走到承天门前。
“父皇!”李世民远远地见了父亲已来到门前,急奔几步,一声呼唤,跪下行礼。
“儿臣参见父皇。”
李渊弯腰,双手扶起李世民,久久地望着自己的儿子,心中的许多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良久,终说出一个字:“好!”
李世民听了,这才转向大哥李建成:“世民给太子请安。”
李建成点点头:“皇弟辛苦了。”
“能为我唐王朝统一天下,是世民三生有幸,哪里谈得上辛苦。父皇、太子,你们看,世民给你们带来了什么礼物。”李世民说着回头吩咐:“带王世充、窦建德上来。”
随着喊声,昔日也曾高高在上的两位皇帝,被武士押了上来。
人生在世,没有比做了曾经长时争斗对手的俘虏更可悲、更尴尬的事情了!两位昔日呼风唤雨的皇帝,此时都不敢或是不愿去看李渊,只是相互埋怨地看了一眼,然后低下了曾是那样高贵的头颅。胜利的皇帝李渊,高傲地盯着这两个失败了的对手。此时,李渊并想去了解他们对自己的态度,更不想去了解他们此刻的心情,只是在考虑,将如何“安置”他们。在李渊看来,王世充虽然一直与自己作对,可毕竟都是隋朝大臣。将心比心,大家都想做皇帝。如今他王世充败了,最后还能率洛阳几万之众开城投降。免他一死,也是应该的。至于窦建德,一介农夫,也要起事当皇帝,实在可恶!这样的人不杀,难道还能留给世人作榜样不成?这么想着,李渊发布圣旨:
“贬王世充为庶人,举家发配西蜀。窦建德聚众谋反,立斩于市。”
王世充虽然为李渊赦免,却无法享受发配苟延残喘的生活。在往边远蜀地的途中,仇人独孤修德成全了王世充。独孤修德这时是李渊属下的定州刺史。他的父亲曾是杨侗的亲信,杨侗被杀后,独孤修德就想杀了王世充后降唐,终不能如愿。如今李渊流放王世充,身边就几兵狱卒押解。独孤修德便一举成功,不仅杀了王世充,将他一家老小十八口,悉数杀尽。在杀戮王世充之下,有人担心李渊怪罪,曾劝独孤修德不要动手,犯不上为一流放之人受到处罚。独孤修德说:“陛下也深恨王世充,有人代为杀之,必不追究。”结果,真如独孤修德所言,对王世充举家被杀一事,李渊只作不知。这是后话。
李渊安置好两位失败了的皇帝,继续为李世民等首功之臣接风庆功。承天门里,佳瑶御酒于当前,音乐歌舞于其间,太子李建成,齐王李元吉、宰相裴寂、齐国公长孙无忌、鲁国公刘文静等大臣,太子俯的王圭、魏征、冯立等谋士将领,秦王俯的段志玄、、尉迟敬德、李靖、徐世绩、秦叔宝、候君集、杜如晦、房玄龄等将领谋士,大家齐聚一堂,共庆唐军的胜利。从来深藏不露的李渊,此时红光满面,喜形于色,笑遂颜开,高高在上的端坐于天门之中。身旁的尹贵妃,小鸟依人地想挨紧了他,李渊却将她轻轻地推开。自从听到李世民的胜利消息后,尹贵妃发觉李渊心里就只有了李世民,只有了这西征的胜利,此时又被李渊推开,心中很不痛快,由不得一噘那可爱的樱桃小嘴。这一切,离她最近的李建成看得清清楚楚,忙将一枚最大的龙眼,递到尹贵妃手上,悄声地说:“贵妃请用。”尹贵妃看了太子一眼,感激地点点头。李建成身后的谋士魏征见了,却不由得微微摇头。
“从武德元年,我大唐王朝建立以来,战争从来就没有断过。残留在各地的割据势力,一直想阻拦我大唐王朝对神州大地的统一,不让百姓过上安定的生活。这么些年来,我大唐派出正义之师,屡屡征战。如今,总算是将这些割据势力一一产平了,隋末以来最强大的两股势力,也被我们平定了。大唐王朝的子民,从此可以过上安定的生活了。为大唐王朝建立如此赫赫战功的人,为大唐子民做了这等好事的人,是谁,就是朕的二郎,秦王李世民!”
李渊说到这儿,整个大殿欢声雀跃,许多人,特别是李世民的将军们纷纷站起来,争相为李世民敬酒,大声喊道:
“秦王功高盖世,天下无双。”
齐王李元吉见了,向李建成移过身来,附在他耳旁说:“太子殿下,秦王比你还要威武。”
李建成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抬眼去看李世民,虽然也听见他嘴里在说:“别这样喊,别这样喊!”这在李建成看来,完全是在装模作样。他看到了李世民的脸上,明显地露出洋洋得意的神气,心里象倒进了一瓶醋,酸得非常难受。那一直以来对李世民的好感,顿时消失了许多;那可以高枕无忧地做太子的欢喜,也荡然无存。李建成的心里分明地感受到一种挑战,一种对他太子地位的挑战,心里不由得一阵紧张。他抬头再去看他的二弟李世民,见他还是那么一脸洋洋得意的样子,不由在心里骂道:
“太张扬!”
作为李渊与窦氏的长子,李建成比李世民足足大了十岁。早在李建成16岁时,就跟随李渊,在京都及山西等地为官,与李世民、李元吉、平阳三个弟妹,很少时间在一起。李渊太原起兵,密召李建成与李元吉、柴绍等到太原援助,授李建成左领军大都督并封陇西郡公,授李世民右领军大都督并封秦公。从此时起,李建成与李世民分掌兵权,参与起义。四弟因为年岁太小,又较贪玩,李渊一直让他做些留守、协从的事情。兄弟仨从此相聚之时多了起来。在相互进一步了解后,李建成越来越喜欢而且也越敬重他的二弟李世民,对四弟李元吉,却不太喜欢,更谈不上敬重。
李建成本人,长的高大英俊,为人豁达宽厚,才能、胆略,都不在李世民之下,李渊对他,也是非常喜欢的。早在李渊立隋炀帝孙代王侑为恭帝时,恭帝封李渊为唐王,李渊便立李建成为唐王世子。李渊即后位,李建成理所当然地成为皇太子。因为太子今后要继承王位,要做皇帝,主理国政,按照惯例,太子李建成必须在京辅佐李渊,主持唐初大政。却不料,这一“在京辅佐”,竟让二弟秦王建立了如此显赫的功绩。如今,李建成目睹李世民正享受着他作为皇位继承人的太子都从未享受过的、热烈非常的欢迎,听着父皇对李世民非常自豪的、象是在对皇上本人一样的夸赞,又听了将军们对他拜神般的颂扬,心里已很不是滋味。再听李元吉说“秦王比你还要威武”,心里更是苦涩得难受。然而,他毕竟是太子,需要有太子的风度与忍耐力,他只能平静而面带微笑地端坐着,不时还向李世民投去祝贺的一瞥。
“他功高盖世,天下无双,太子将何处之。”见李建成对他的话毫不在意,李元吉忍不住又添了一句。
李元吉自小跟李世民一起长大,从小勇猛过人,志向高远,与李世民的感情,原本还是很深的,而与李建成,由于小他太多,又常不在一起,所以比较生疏。李渊起兵时,尽管元吉还太小。可当时的李渊,放眼天下,感觉到除了自己亲生的儿子,似乎再没人可信。在让李建成与李世民分别统领左右军后,留守太原的重任,就交给了年仅15岁、而又从未有过作战经验的李元吉来担任。结果,窦建德兵到,李元吉弃城而逃。回到太原,李渊对李元吉大加指责,差一点要将他关押起来。多亏裴寂求情,这才免了对李元吉的惩罚。李元吉初当重任,受此惨败,心里已非常不高兴,再加上父亲的严厉指责,欲争气又不可能。因为无论是大哥还是二哥,都是最杰出的人。李元吉怎么也比上他们,久而久之,心恢意懒,人也变得乘厌起来。对于两位哥哥,谁表现突出些,他便说谁的坏话。李世民挂帅西征,为锻炼李元吉,李渊让他跟着李世民。这时李元吉虽有17岁,长成大人了,基于多方面考虑,李世民还是一直没有给他实权。在整个的西征中,李元吉一直默默无闻,既没有什么突出表现,更没有立下什么大的功劳。为此,李元吉心里对李世民越来越不满意,久而久之由不满生妒意,由妒意生恚恨,今见李世民这么风光,故而恶作剧地想让太子李建成帮他出出气。
李建成本来心中难受,又听四弟这么一问,更是忍耐不住,豁地站起来,想对那些欢呼的将领吆喝几句。身后的魏征见了,慌忙一扯太子的衣袖,悄声说:
“太子勿躁,他们枉夸秦王天下无双,此乃皇上之大忌。太子用不作为此出头,影响了自己的声誉。”
李建成听了,这才渐渐地平静下来。只将一双幸灾乐祸的眼,去看他的二弟秦王李世民。
凯旋归来,这么得意忘形,天下无双,到时看父皇怎么收拾你!这么想着,李建成端了杯酒,离席而去,来到李世民席前,一举酒杯说:
“秦王西征,战功赫赫,本太子在此祝贺,敬你一杯。”
李世民见太子过来,忙止了众人的话语,也端起酒杯说:“太子协助父皇理政,功劳不小,秦王也在此祝贺,敬你一杯。”
众人见兄弟二人如此和睦,相互祝贺,又是一阵欢呼。李建成回到太子位上,回头对魏征看了一眼,表示感谢。此时的魏征,与他李建成、李元吉兄弟俩想的截然不同。作为太子李建成的最具智慧的谋士,他自然不会去计较秦王李世民如何张狂、如何得意。他的目光,只看到秦王身边凯旋归来的战将、谋士。他已经非常清楚,秦王身边的人,要胜过太子身边的人。这就是说,秦王府的势力,已超过太子的东宫。在魏征看来,这才是件非常可怕的事情。因为魏征知道:皇权从来是凭武力夺得。秦王的力量太过强大,一定会威胁太子的顺利接位。为此,他俯身于李建成耳旁,轻声地说:
“太子殿下,你看秦王身旁的那些大将,一个个勇武强雄;他身旁的那些谋士,一个个满腹经论,这才是需要考虑的事情。”
刚刚轻松了一些的太子听后,猛得又是一紧,将目光直直地望着李世民身旁的谋士将军。
“秦王进长安时,招待的可是皇帝的礼仪。”李元吉听不清魏征与李建成说了些什么,又赶过来凑热闹。凑近李建成的耳旁悄声说:“当时我在秦王身旁,浑身都不自在,扭头看他,却是得意洋洋。”
“你……”李建成推了李元吉一把,心中一肚子火。就在这时候,听得李渊大声宣布:
“现在,朕封秦王为天策上将、领司徒、陜东道大行台尚书令,食邑增至二万户。特许天策府自置官属,自行任免官员。”
“这样一来,秦王府岂不成了一个小皇朝么?”魏征万般担心地喃喃自语。李建成似乎听到了什么,却又没有听清,不由回过头来,用目光催问魏征。
“待回东宫,魏征再详禀于太子知晓。”魏征轻轻地说。
李建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魏征字玄成,巨鹿人。他从小聪惠,喜爱读书。因家境贫寒,曾出家做过道士。不久投奔李密,为李密元帅府文学参军。李密无路可走降唐,魏征紧随。第二年,魏征主动请命,安抚河北。得到李渊的允许,乘驿驰至黎阳,劝说李世绩归降唐朝。不久,窦建德攻占黎阳,魏征被俘。三月后被李世绩救出,才得再回长安,被太子李建成收为谋士。因其多谋善断,又敢于直言,日益受到太子李建成的重用。
庆功宴散,魏征、王圭、冯立拥着李建成回到太子府,不待太子问话,魏征主动地说:
“在宴会中,臣听到皇上特许天策府自置官属,自行任免官员,这才万分担心,不由得自言自语。因为秦王府一旦得了这些权利,实实在在成了一个小皇朝,其势力的发展,必然很快,实在让人担忧。”
李建成听了,心中似乎明白了什么,却又不是十分明白,开口说道:“你可以详细道来。”
“依臣看来,秦王立多大的功劳,封赏多高的官位,均不足虑。因为普天之下,位高权重之人,除了皇上,就应该是太子,而继承大统者,非太子莫属。只是,眼前最足虑的,是秦王府的人才济济。早在太原起兵时,皇上便令太子于河东密招豪友,令秦王于晋阳潜结英俊。从那时起,你们双方都开始拥有自己的人才。从太原打到长安,太子与秦王,各为左、右军大都督,一路征战,双方都招揽了大量的人才。兵进长安时,他们俩人都称得上文臣武将,人才济济。可是,随着大唐建立,太子要辅佐皇上在朝中理政,朝中文武官员,皆由皇上任命,太子是已难于收揽人才。与此同时,秦王却率军征战于外,长期大量地收揽人才。初入长安,便得到房玄龄与杜如晦;破刘武周时,招抚了尉迟敬德;在平定王世充时,又搜罗了程知节、秦叔宝。等等这些,都是一等一的文臣武将。再加上战争需要,朝庭派出许多大臣,一直跟随秦王长期在外征战,如刘文静、长孙顺德、刘弘基、柴绍、长孙无忌等。他们这些人,与秦王一道生死征战沙场,自然都成了秦王府中的人。以至于,事到如今就人才而言,秦王府已远远超过我们东宫。而皇上,因秦王战功卓著,还要特许他自置官属,自行任免官员。秦王府便真成了一个小皇朝,而且势力会越来越大。到时候,一定会威胁太子继承大统。”
李建成听了,这才感到事情有些严重。可是,我与他是亲兄弟,感情也比较好,再说,二弟他从小豁达重义,难道……想到这里,李建成不由冲口而出:“秦王有与我夺位的野心么?”
魏征听了,沉思着去望王圭。王圭字叔王介,出身世代官宦之家,“性沉澹,志量隐正”,隋时任太常治礼郎。李渊入长安,经丞相府司录李纲引荐,李渊命其为李建成的咨议参军。王圭到东宫后,如魏征一般,对李建成忠心耿耿,又足智多谋,深得李建成的信任。此时听太子发问,又见魏征望着自己,便一捋胡须开口说道:
“秦王有无与殿下夺位的野心,臣并无真凭实据,一时尚不敢断定。但有一点却很明白:秦王不仅想作军事统帅,还有政权上的野心。”
“快快讲明。”李建成大惊,催促说。
“殿下也知道,秦王在灭掉刘武周后,即在府中开文学馆,召纳四方文学之士,如虞世南、孔颖达、薛元敬等十八人,号‘十八学士’。秦王将他们分为三番,更日值宿,供给珍膳,恩礼优厚。秦王自己,则趁着办公事的闲暇时刻,随时到馆中,与各位学士讨论经典文籍。有时候讨论的夜了,就在那里睡。甚至还让阎立本画上学士们的画像,相互大加赞赏。秦王如此尊重文士,这说明秦王已由军事转向政治,说明他对政权怀有野心。”
听罢王圭的一番话,李建成由不得大汗淋漓,但是他仍然不甘心,瞪大眼睛,直逼魏征,问道:
“先生的看法,也与参军一至?”
魏征沉重地点点头,缓缓地开口说道:“秦王在近几年的征战中,不但是大大地扩充了自己的军事实力,也大大地扩充了他的政治实力。在秦王府中,实际上已形成了以房玄龄、杜如晦为首的政治智囊团。如今,皇上又特许其自置官属,自行任免官员,他的这个小政府就更可以欲所欲为地为今后的夺位做准备了,到时候……”魏征说到这里,深深地叹一口气,然后微微地摇着头。
“难道,这是天意?!”太子抬起头来,缓缓地走到窗前,向外眺望。但见远近皆秋色,一片肃杀声,忍不住长声一叹,说:
“昔日,隋炀帝为皇位而杀其父。我的父皇本是炀帝守卫东北的将军,因不满隋炀帝的残暴,为民请命,不得已乘乱起兵,夺了他表哥的皇位。而今,本太子与秦王,同父同母,亲亲的俩兄弟。难道又要为了皇位,相互残杀,弄得血溅京城?果然如此,本太子实在不愿意!本太子……烦!真是烦得要命!”说罢,对魏征、王圭挥一挥手。
魏征、王圭见太子烦恼,告辞离开。
山光早西落,新月已东上。今晚秋月胜春时,承天门里喜未消。李世民凯旋归来,在父皇的庆功宴上,享尽了胜利者的欢乐。这时,他正兴奋地走在回府的路上。
要说有一点遗憾,便是窦建德被斩。在李世民看来,窦建德是个人才,在农民中有一定威望,收降之后,可以为自己所用。可父皇要斩,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上一次大败薛仁杲后,他觉得薛仁杲也是个人才,可以留着发挥作用,特意押薛仁杲回长安,并再三为他向父皇求情,结果还是让父皇给斩了。这些人尽管都是他捉回来的,却轮不到他来处置。李世民为此有一点儿遗憾,也有一点儿不满意。这回父亲要斩窦建德,他没有再去求情,因为他知道,求情是无用的。皇权是高于一切的,容不得人有半点违背。他想到房玄龄的话,曾有一点儿担心,父皇会责怪他在久攻洛阳不下时的违令不归。结果,父皇终是没有提及此事,除了对他的夸赞、嘉奖,就是一些特殊的恩赐……胜利,可以得到一切,包括对父皇命令违背的原谅。倘若,我被王世充与窦建德击败,父皇肯定不会原谅我对他圣旨的违背。他会大怒,会义正辞严地指责说:朕见你屡攻不下,恐遭两面夹击,令你班师回朝,可是你……父皇是个真正的皇帝,历来奖惩分明。元吉丢了太原,差点被他拘禁,我若败于王、窦,又是抗旨而行。说不定……李世民不愿再想下去,在心里异常坚定地对自己说:我不会失败,我还要去争取更大的胜利。
夜深人静,清风拂面,路过莲池时,李世民感到异常的爽快和清醒。暂时抛开了对功名利碌的心思,他立刻分明地感觉到,在年轻而强健的体内,有一种本能的渴望在躁动。
此时,作为秦王的他,已经有了几位女人。其中最让他思念的,还是长孙氏和杨氏。长孙氏智慧体贴,贤淑温良,前年生下的长子李承乾还不会跑,上个月又给他添了四子李泰。杨氏也不甘落后,紧跟在长孙氏生下李承乾三个月后,她也替李世民生下三子李恪。
这杨氏,是大隋天子隋炀帝的亲生女儿,也是秦王李世民攻下长安的战利品。她原本是一个高傲而又美丽的公主,由于长安的陷落,转眼间成了李世民的俘虏。在人类战争史上,从最古老的氏族战争开始,胜利者总是对女人手下留情,而对于男人,却要悉数杀死。这并不是因为女人高贵,恰恰相反,是因为女人卑贱所至。因为在胜利者的眼里,女人连敌人也算不上,只是一件可以享用的物品。作为皇帝的女儿,当然也不例外。如果她仅有特殊的身份,一定不会让年青的秦王有丝毫怜悯。可是,杨氏除了特殊的身份之外,还有卓然不群的气质与绝代佳人的容貌。这就使得那些知道好东西都属于上级的将军们,都不敢冒然去占有。他们强忍住自己按捺不住的欲望,将她送到李世民面前。李世民被她的美貌惊呆了,情动于中,终于想起了他与她之间的联系,想到了他李家与杨家是表亲关系——李渊的母亲独孤氏,与隋炀帝的母亲独孤皇后是亲生姐妹,李渊与隋炀帝,是异姓的表兄弟,他李世民与杨氏,自然是表兄妹。战争已经结束,表弟已打败了表兄。在李世民攻打长安时,自己是忘了这层关系。现在想起来,正是时候。秦王李世民谴走了所有的人,将沾满他表叔部下鲜血的长剑,萧洒地插进刀鞘里,然后面带微笑,轻轻地走到杨氏的面前,极温和地唤一声:
“表妹!”
国破家亡,举目无亲。聪明的杨氏自然十分清楚,如今等待她的,只可能是新朝随便一位臣僚或是军官奴卑的地位。杨氏已经心恢意懒,随时准备了结自己这不幸的生命。没想到在这种处境时,竟有人,而且是风度翩翩、英武盖世的秦王李世民!唤一声表妹!这一声呼唤,是这样的突然,是这样的震憾心灵。往日里,她似乎也朦胧地听说过,自己有这么一门亲戚。可是,这就如同她听说荷塘里有只鱼一般,根本入不到心里。她是炀帝最喜欢的女儿,是炀帝的掌上明珠,身边呵护的人太多,太多,她根本不会想什么亲戚。可是现在,她的亲人都被杀尽,或者是被隔在远处不能相见。在这样的时刻,有人来认她这个亲戚。她感动了,也感憾了,感到人间的温情,产生了一种绝处逢生的感觉。这以后,她便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气质、美貌,还有见到他就会温热起来的身子,都给了表哥——李世民。她一生已无他求,唯一的心愿,就是让他欢心,让他满意,让他消魂,为他生儿育女。
秋风万里动,情真步覆匆。李世民终于走过荷池,在清辉的月光里,走进秦王府坻。李世民心里念着长孙氏,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进了杨氏住的西宛门。宴散人始归,佳人应无眠。秦王李世民一边挑开红绣香帘,一边在心中喃喃。他往里一看,果然见到杨氏一张凝脂般晶洁灿烂的笑脸,见到杨氏张开的一双玉臂,见到她飘然若仙欢愉的迎接。李世民的心醉了,他终于忘了征战,忘了胜利的喜悦,也忘了心中的种种宏愿。日长酒自醇,离久情更烈。秦王李世民,抱紧佳丽,移步床边,在丽人的乳沟中,尽享人间的妙玩。爽啊!男人在世上的享受,难道还有比这更美妙的快感?
清晨,秋风依旧飒飒,府中花树摇曳。一夜消魂,李世民已排尽了体内的躁动,只感到神清气爽,浑身舒畅,心中充满了平和与安祥。看着雨露玫瑰、轻扬笑意的杨氏,李世民忍不住又要府身下去,亲吻那张让人一见就不忍移目的脸。杨氏灿然一笑,趁势紧紧地抱住他。体内的那点躁动,又在悠悠荡起。李世民清楚,自己完全有能力再来消魂一战,可他也清楚,此刻他必须赶往文学馆。那里,有许多人在那儿等他,那里的事情,虽不及在女人的乳沟里好玩,可却是男人活着的价值体现。
于是,这年轻的统帅,毅然离开那香甜的嘴唇,离开那张看不厌、亲不够,凝脂般滢洁、阳光般灿烂的脸。她非常理解地松开玉臂,美眸中虽然充满留恋,但还是一骨碌爬起来,细心地替他穿上、整理好,秦王高贵的王服。
文学馆就在离秦王府不远的天兴道旁,平定刘武周后,房玄龄建议说:“如今天下渐平,秦王可开文学馆,召纳四方文学之士,聚议文史社会之事。”
李世民听了,深以为然,即命杜如晦负责,使王府内有才气之人如虞世南、姚思廉、孔颖达、苏世长等18人,既任原来的官职,又兼任文学馆学士。而今的李世民,虽还是以军事为主,不断的在领军打仗,但除了打仗之外,对文史之事兴趣越来越浓。闲遐之余,每每苦读文史类书籍。书读得多了,自然就读得更入迷,懂得多了,眼界也开阔起来。渐渐地明白:武道有期,文道无期。武道之所以存在,为的就是追求文道。一个人的作为,战争可以使他建立功名,而真正能有价值的,还是济世安民。是处理好社会上的事情,使国家昌盛,百姓安居。有了这些认识,李世民对文学馆越来越热心,对文学馆聚议文史社会上的事情,李世民每每亲自过问。他将学士们分成三组,轮流值日,在文学馆办公。还为他们提供优厚的待遇,使大家都热衷于文学馆的事情。至于李世民自己,只要能挤出时间,他就会到文学馆来,与学士们一道,讨论文学及其相关的社会上方方面面问题。平定了王世充与窦建德,文士们对此自然是一番热烈歌颂。由于文士们的努力,使李世民的声威在当朝空前提高。李世民在有些飘飘然然的时候,房玄龄即时地在他耳边说:“秦王,现在更应该讨论国家今后发展的问题,讨论招揽人才的问题。”李世民听了,令他将这一课题安排下去,今日开展讨论。
李世民赶到文学馆后,让大家各述己见,发表自己的意见。他跟往常一样,静静地坐在那儿,一直专心地聆听大家的发言。对于用人的问题,李世民感慨颇多,听人提讲这一话题后,微笑着站起来,说:
“本王领兵征战这么些年来,深感个人的力量,非常不足。作为统帅来说,就象一块玉石,而良臣谋士,就如匠人一般。玉石为匠人不断雕琢,方有美玉问世;统帅经良臣谋士不断谏言,方能运筹帷幄制敌。征战如是,治国亦当如是,君王如能谦听大臣的善言,豁达地予以采纳,方可有良策治国,方可使国家不断昌盛。”
李世民的一番感言,说得众学士不断点头喝彩。只是谁也不曾料到,就在秦王刚开口说这番感言时,太子李建成已来到窗前。因昨日王圭谈到秦王开设文学馆,有意于政权,使得太子李建成,一夜长虑无眠。清晨早起,他便信步朝文学馆走来。原本想进去听听看看,谁知刚到窗前,便听二弟在说话,便悄悄地站着,挨窗细听。待把李世民的一番感言听完,再不进去与他见面,一脸的不高兴,匆匆回到太子府。他令人召来王圭、魏征,把李世民刚才的话,一字不漏地重复了一遍。
“这那里是在谈文学,分明是在议论治国安邦之事!”王圭冷冷地说道。
“可不是,昨日听王圭之言,本太子还不太相信,也不愿意相信。现在看来,我这个二弟,还真是有政权上的野心。秦王如此,二位贤士,本太子将如何处之?”太子愤愤地问道。
“如今之计,只有及早制衬,方可免血腥。”魏征感慨地说:
“如何制衬,还请先生言明。”
“荣者要争夺权力,自古皆然。秦王今有如此殊荣,有政治野心,也不足为怪。然而,野心归野心,要付诸于实行,还需靠人力。如今秦王虽握重兵,此事并不足虑。如今皇上英明,战事已停,用不了多久,自会采取手段,将他的军权削离。只是朝中亲近秦王的一些大臣,秦王府中一流的谋士,才是最可怕的。就是这些人,既可使秦王增大野心,凯觎皇位,又可乱皇上之心,做出对太子不利的事来。为此,当务之计,首先是剪除皇上身边亲近秦王的人,然后一一除掉秦王身边的将军、谋士。到时候,秦王纵然野心勃勃,也只能做太子手下的一名臣子。”
魏征的一番话,说得太子频频点头,静静地听他说完,太子扭头把目光转向王圭。
“臣以为,魏征所言极是。欲灭秦王野心,先要除掉他在朝中的支持者。”王圭赞同地说:“依臣之见,如今皇上身边的重臣,宰相裴寂等大多数都是支持太子的,唯有齐国公长孙无忌、鲁国公刘文静与秦王友善,坚决支持。长孙无忌是皇上的乘龙快胥,眼下难得除之。刘文静虽从太原举事来就跟随皇上,但与皇上并无多少感情,又与皇上最信任的宰相裴寂常常对立,在朝议时每每相互争吵,彼此矛盾极深。因此,要除此人,并不是太难的事情。只要细心查访,找到他的把柄,就可以设计除之。至于秦王府中的谋士,可惮之人,惟杜如晦与房玄龄耳。待除了刘文静,再查出他们的过失,言之于皇上,把他们调离秦王府,应该是不难的事情。”
太子听到这里,长长地舒了口气,说:“先生所言,正合本太子心意。现请先生作一番具体安排,让魏征从旁协助,做好这件事情。如有必要,车骑将军薛万彻,也要随时配合,不得有半点差池。”
王圭、魏征、薛万彻三人领命,拜别太子,离开东宫而去。
长安风景好,秋似暖阳春。平山青翠在,秋水清静流。随着秦王凯旋而归,能与李渊争霸天下的强雄已然不复存在。大唐王朝,渐渐地出现了一种让人温馨的稳定和宁静的气氛,就象那满眼青翠的平地山川,就象那清澈见底潺潺流淌的青溪,让人感到一种平和的安稳,感到一种舒适的满意。
作为一个有为的政治家,李渊既要击溃那些有力量与自己争霸天下的强雄,也要肃清那些影响他帝国统一的小股势力。早在派李世民东征王世充时,同时派出大将李靖领兵南下,进攻长江中游的萧铣。
萧铣本是南朝梁宣帝的曾孙,是隋末趁乱割据在江陵一带的土皇帝。萧铣的祖父萧岩,在梁被隋灭时逃到了陈朝,后陈也被隋灭,萧岩被斩于长安。隋炀帝因萧铣与其皇后萧氏同是南朝梁的后裔,没有杀他,反任命为罗县令。隋末各地起义不断,萧铣被地方将校推为首领。他趁势割据反隋,不断扩大领地。通过一系列的征战,领地南到交趾,北到汉水,西达三峡,东及九江,终成了南方最大的霸主。当他知道李靖领兵南下来袭时,为防止众将趁机夺他的兵权,谎说要罢兵经营农业,已安众心。不料弄巧成拙,众将知他罢兵经营农业,一个个心恢意冷,纷纷离他而去。结果,李靖没费多大力气,就大败萧铣,迫使萧铣乖乖降唐。
李靖大功告成,回京面圣。李渊重赏李靖,然后说到:“萧铣已灭,南方一统,将军功不可灭。现江淮一带,还有杜伏威割据,将军如果愿意,还请再率胜利之师,前去招降杜伏威。”
李靖听了,兵不解甲,往江淮而去。
杜伏威是齐州章丘河滩村人,生性豪爽放荡。隋末政治腐败、社会动荡,杜伏威与好友辅公祏,满怀热情地投奔左才相农民义军。没料到左才相生性多疑,杜伏威与辅公祏到了很长时间,连信任都得不到。俩人心中极不爽快,在左才相军被隋将张须陀大军围剿时,率部突围,离开左才相,自称将军。从此以后,杜伏威转战淮河流域,处处与官府作对。杜伏不仅威足智多谋,而且勇敢善战,每遇征战,出则居前,入则殿后,深得部下敬重。没过多久,杜伏威又先后合并苗海潮、赵破阵、李子通等多支义军,在江淮声势日渐浩大。隋炀帝见杜伏威日益坐大,非常恼怒,多次派兵围剿,奈何均未奏效。杜伏威在破高邮、占历阳后,于历阳建立政权,自称大总管。他减免当地赋税,惩治贪官污吏,使高邮、历阳等地,气象一新。正当义军大发展之际,杜伏威却忽改初衷,于大业十四年上表,归降隋朝。隋炀帝任他为东南道大总管,封为楚王。两月之后,隋炀帝被于文化及杀死,楚王杜伏威却在悄悄地发展壮大。两年后,杜伏威乘唐军与王世充大战洛阳时,率大军渡过长江,围攻李子通。界时,李子通的军力十倍于杜伏威,结果却被杜伏威击败。杜伏威由是占领南京,建国称吴,做起吴王来。随着杜伏威进行的一系列变法改革,加强了南京的政权建设,使得杜伏威所治区域,经济复兴、社会安定。
就在这时候,李靖奉了唐王朝李渊的命令,领兵前来,要灭了这新生的小国。大敌当前,杜伏威权衡利弊,只好降唐。降唐之后,杜伏威被李渊封为吴王,拜为太子太保,兼行台尚书令,留居长安。就这样,在唐帝国的版图上,唯一的割据势力,这时就剩了陕西靖边的梁师都。
这梁师都为夏州朔方人。与杜伏威一样,都是隋末的地方割据者。梁师都世为夏州豪族大家,做过隋的鹰扬郎将。大业十三年,梁师都杀郡丞唐世宗,自称大丞相,联合突厥,共同反隋,占据雕阴、弘化、延安等郡,自称皇帝,国号梁,建元“永隆”。李渊统一全国后,梁师都势力孤弱,内部矛盾不断加剧。到李世民做了皇帝后,派人令他投降。梁师都不从。李世民派大军进攻。梁师都堂弟洛仁,深知国家将亡,为了自保,杀死梁师都,将南京献给李世民。这是后话。
在当时,因为梁师都的存在对唐王朝的影响不大,而要消灭他,地处偏南,路途遥远,耗费实在太大。为此,李渊决定让他苟延残喘一个时期,自己则将主要精力,用于政权的建设和体制的改革。
这时的李渊,已经亲眼目睹一座宠大的隋帝国大厦突然坍塌。这个帝国,曾是那样的强大,好象是可以长存下去千年万年,却不料转眼之间,就已经烟消云散。真是太可怕了!而今,李渊的唐帝国刚刚建立。虽然,他是这样的年青、强健、充满了活力,如一般汹涌的洪流,摧毁了一切阻挡的东西。可是,他也稚嫩、柔弱,犹如一棵刚出土的幼苗,稍有风霜寒雪,就会夭折毁灭。因此,李渊不敢有半点侥幸的念头,只能小心翼翼地来经营这个刚刚建立起来的帝国,让他尽快地成长、成熟起来。基于这样的认识,李渊认认真真地总结前朝的得失,全力以赴地试图使他的帝国能够平安成长。
对隋朝原有的制度,李渊进行了一些改革,而且有不少新的发展。他建立了三省六部二十四司的政治制度,设置御史台为监察机关,监督、弹劾文武百官。对发展经济,李渊实行均田制和租佣调制,意在让人人有田可种的同时,能对贵族的田地进行限制。关于法律,隋末时炀帝曾咨意妄为,人言为法,法的混乱滋生了许多天大的祸患,李渊对此历历在目,感受颇深。为了凡事能有法可循,李渊在长安称帝后,即废炀帝的《大业律》,在文帝《开皇律》的基础上,修订新的大唐律法。关于军事制度,作为军事世家的李渊,对创始于西魏宇文泰时期、经北周、隋朝皆用的府兵制非常欣赏,早在太原起兵进军长安的途中,李渊就将其逐步在军队中实行。这种府兵制,把练兵权和领兵权分离,以防止将领拥兵自重,对抗中央;同时它又建立在均田制的基础上,将兵农合一,使士卒平时在家生产,遇事出征作战,可以从根本上减轻国家的负担。对于人才的选拔任用,李渊更有自己成熟的经验和看法。他大胆地对隋创立的科举制度进一步完善,使考生中不但有国子监所属学校的学生,也有各地的私学中通过州县保举的学生,同时还将科举分为常举、制举两种。每年定期举行为常举,由皇帝临时确定的为制举。这样一来,不但为读书人敝开了仕途之道,也为皇帝临时选贤提供了方便。
用人之事是每个皇帝的主要工作,更是李渊的头等大事。如今李世民凯旋归来,李渊高兴万分地对李世民进行大加封赏并赐于特权。外围强敌已灭,连小股的割据势力也基本肃清,李渊要大展宏图,对朝庭的用人制度作一番更大的改革。他兴致勃勃地让人唤来裴寂和萧瑀,想就此事先听听他们的看法。
在朝中的诸大臣中,裴寂是与李渊情谊最为深厚的人。李渊太原起兵,对他就是策划与支持者之一。当是时,是他的力劝才让李渊决定立即起兵。以后,裴寂尽晋阳宫所有,将晋阳宫的米,九百万斛;杂彩,五万段;铠甲,四十万套,全数献出,支援李渊起兵。在李渊攻占长安后,又是他大力支持李渊称帝。李渊称帝后,即任裴寂为尚书仆射。
对于萧瑀,李渊有感于他为人正直,又属皇室家族,加上他还是皇后独孤家族的女婿。于是,非常敬重。刚登上皇帝位,李渊就招萧瑀进长安,授萧瑀光禄大夫,封宋国公,拜民部尚书。视之为心腹,每次临朝听政,不但赐萧瑀升于御榻而立,还亲切地称他为“萧郎”。在当朝的诸臣中,萧瑀是最熟识国典朝仪的,加上他又孜孜自勉,对政事很有研究,因而深得李渊信任。每有疑虑,总喜欢请他来问问。李渊见他俩来了,行过君臣之礼,便开口便说:
“隋末无道,上下互相蒙蔽。皇上骄横,臣下谄媚奸佞之徒不断。皇上不知道改正自己的错误,臣子也不为国尽忠。炀帝如是,终使国家危难,自己也死在佞臣之手。现如今,朕拨乱反正,志在安邦定国。平定乱世要用武将,守成治国要靠文臣。只有使他们各尽其才,国家才能安枕无忧,走向繁荣昌盛。现在,四海基本平定,朕要将此事要进一步落实,不知丞相有何看法?”
裴寂听了,却并不象往日那样侃侃作答,而是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半晌也不言语。李渊见了,忍不住高咳一声,意在提醒裴寂快快作答。裴寂又沉默半晌,这才吱吱唔唔地说:“这个事情……臣的头脑,此时实在太乱?”
“乱,头脑?”李渊有些奇怪,裴寂的头脑向来清醒,思维敏捷,怎么会乱?
“丞相是不是病了?”李渊关切地问道。
“没有,只是,只是……”裴寂支支唔唔,竟抬眼看了看身旁的萧瑀。
李渊一见裴寂的动作,立刻明白:他是有大事要说,不想当了萧瑀的面,心中不由有些气愤,便大声说:
“只是什么,快快明言!萧郎又不是外人。”
裴寂被逼无奈,这才开口说道:“适才太子到臣的府上,说了秦王的事情。”
萧瑀在一旁听了,双手一揖说:“既然是说皇上的家事,臣就此告退。”说完缓缓离去。
李渊闻说是太子讲秦王的事,这样的家事,自然是少人知道好一些,于是也不留萧瑀。望着萧瑀离去,李渊心里想着裴寂的话,有些奇怪地在心里问自己:“是什么事情,能让丞相的头脑乱?”
李渊万万也没想到:秦王李世民的凯旋,给朝庭带来稳定和宁静气氛,只是表面的;暗地里,却在潜滋暗长一场让他最头痛,最不愿看到,也最难取胜的,新的战争。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权夺利的斗争!
见一向爽快的裴寂还在吱吱唔唔,李渊心中很是不快。瞪了他一眼,李渊快步走出大殿。他抬头远望,只见来时还是如洗的碧空,此时竟然乌云满天。随着一声震耳的响雷,冰冷的秋风,竦竦吹来,李渊不禁打了个寒颤,转过身来,自言自语道:
“适才还是风和日丽,转眼就又要风起云涌了?!”
裴寂刚好慌慌张张跟来,听了李渊的话,不由大吃一惊:“皇上,你都知道了。”
李渊不言语,只把目光牢牢地将裴寂罩住,等他说话。裴寂再不敢吱唔,走进李渊,将太子府上的事情一一道明。
原来,裴寂今天刚刚起床,就有太子府上的王圭来请。裴寂随了王圭来到太子的东宫。太子李建成与齐王李元吉都在那儿等着。见裴寂到来,兄弟俩比往日任何时候都显得更加热情。俩人一左一右,将裴寂迎进一间豪华的议事厅,献上茶果之后,太子李建成客气地说:“这么早请丞相来,真是有些过意不去。”
裴寂何等精明之人,知道既然太子与齐王一早将他请到东宫,定有事情要说,于是也客气地说:
“太子相邀,是为臣的荣耀,怎言过意不去?太子若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就是。”
“宰相乃朝中第一勋臣,本太子怎敢吩咐。请宰相来,只为鲁国公刘文静之事。”
“刘文静?”裴寂有些吃惊。这么些年来,他与刘文静都在李渊手下为臣,只是性情不同,双方都看不得对方。就智谋见解来说,裴寂显然不如刘文静。唯一的两次自告奋勇,请命杀敌,裴寂都是损兵折将,大败而归。但就为人处事来讲,刘文静却不如裴寂。特别是对李渊,裴寂深谙其心,投其所好,尽已所能助之,故深得李渊之心。而刘文静自认多谋善断,常常就是提些建议。以李渊之智,自然远出刘文静,因此对他日渐疏远,干脆让他跟着李世民。在浅水原的战事中,刘文静因急于出战而至大败,险些被李渊杀死,亏了秦王求情,这才保住性命。事过境迁,裴寂如今赫赫显贵,对刘文静的那些看不惯,早已不放在心里。没想到太子请他来,竟是说这不走运的刘文静。不由在心里想到:莫不是他到太子面前告我什么刁状?便问太子:“他难道在太子跟前说了我什么?”
太子点点头说:“鲁国公确实说你,只是没有在我跟前,而是在醉仙楼里。”
“醉仙楼里,他说我什么?”
“是齐王亲耳所闻,还是让齐王说给你听。”
听李建成这么说,裴寂把目光转向李元吉。
“鲁国公说要杀了你。”李元吉迎着裴寂的目光,开门见山地说:“昨日,我去醉仙楼饮酒,见鲁国公与其弟通直散骑常侍刘文起一道,也在饮酒。我便走去,想与他们聊聊。刚到窗前,就听鲁国公说:‘我与裴寂共助皇上举兵至今,功在裴寂之上,只因裴寂善于迎奉,这才更为皇上重用。我的心,实在不平。总有一天,我要杀了裴寂,方解心头之恨。’我听到这里,不想再听下去,就到东宫来,把这事说于太子听。”
“本太子以为,鲁国公这番话语,不仅是针对宰相,更是针对父皇,事关重大。所以,这才特意请了宰相,前来商议。”
“太子所见,极为正确。鲁国公说我善于迎奉倒没什么,只是把这与皇上的重用联系起来,就不是在骂我,而是借骂我来责怪皇上。此乃弥天大罪,太子何不速去禀告皇上,治他的罪?”
“听齐王说了此事,我也是这样想的。”太子说:“正准备去见父王,忽然想到鲁国公何人,乃是秦王最信任的人!他与秦王的感情,超过了秦王与我等兄弟。”
“恐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李无吉插嘴说:“浅水源一战,刘文静轻率出战,使我大唐军队损失过半,大将军刘弘基、李安远等被俘。如此大罪,按律当诛。可是,就因为秦王一力维护,竟使他不受半点责罚,还做他的鲁国公。秦王对他的偏爱,由此可见。”
“正因为如此,我担心由我出面去向父皇禀告此事,或许会伤了我们兄弟间的感情,故此请宰相来……”
裴寂听了,心中全部明白。稍一思考,点头答应。回到宰相府,正要去见皇上,李渊却先一步派人来唤他进宫。
听罢裴寂的详细汇报,李渊陷入了沉思。现在的问题,已经不是刘文静要怎样裴寂。这一点裴寂已看得很清楚,也给了李渊足够的暗示。就裴寂来说,已经不把刘文静放在眼里。关键是,太子已经与秦王离心,太子已经对秦王产生了顾忌,这才想得到裴寂的帮助,先杀了与秦王关系密切的刘文静。这一层,就是不用裴寂的暗示,李渊也看得非常清楚了。他深知,刘文静与裴寂不合;也满意,刘文静一直以来对唐王朝创建的贡献和忠心。但是,他不太喜欢刘文静咄咄逼人的性格。更为主要的是,他想用一个大臣的生命,来看看他的二郎的反应。于是,他决定将这事交给秦王李世民来处理。
一个手段高明的君王,总是善于处理最棘手的问题。他能够将看来对他是非常有害的事情,轻松地一处理,就会变得非常有利。如今,兄弟间的感情似乎有了裂纹。但是,这裂纹有多深,能不能复修?还有就是,他的儿子,对他的意见如何执行?李渊甚至想到了被李世民驳回了的旨喻。是的,后来的事实证明是儿子对了。可是,他能对吗?他胆敢对皇权的渺视,哪里还有对的道理?这一回,再看一看,他又是怎么对待父皇意见的。
刘文静,应该杀了!当然不是因为他酒后的胡言乱语,而是因为他与李世民的关系,确实太过亲密!这在以前,在李渊看来,并不是什么坏事。问题是,现在有人要除掉刘文静。这个人不是别人,而是太子。太子除掉刘文静的目的,又是要削去秦王李世民的势力。当然,裴寂对此也很乐意。不过,真正要除掉刘文静的,确实是太子,或者还有齐王李元吉。
李渊知道,在这样的事情上,裴寂的汇报不可能有半点不实;李渊还知道,在那样公开的场合中,刘文静再有个性,再大胆,也不会说出责怪皇上的话来。如果连这一点都看不出来,李渊就不可能坐上皇帝的宝座。
“太子让你来,是担心会伤了他们兄弟间的感情?”李渊不忙发表自己的看法,因为自己说看法,就是不可更改的圣旨。所以在此之前,他还想与裴寂再聊聊这件事,便轻轻地说,是在问裴寂,又象是在问自己。
“他是这样说的?”
“你认为真也是这样的?”
裴寂摇摇头。
“可是,如果我处置了刘文静,到头来,秦王还是会知道是谁告的密。”
“不如……请秦王来,我把这事讲给他听。”裴寂说。在追随李渊的这么些年来,他一直都是这样,总是能说出李渊心里想要的话来。
“这倒是个好主意,听听秦王的看法,再作定论。”李渊心里高兴万分,表现却冷静地点点头。然后下令请来秦王李世民。没过多久,李世民来了,李渊让裴寂把刘文静的事又说了一遍,然后看着他问道:
“秦王,你看这样的事情,该如何处之?”
“儿臣认为,此事其中定有蹊跷。”李世民说:“鲁国公可能会对宰相出言不敬,但绝不会责怪父王。”“你是不相信齐王的话?”李渊问道。
“或许是齐王误听。”
“如果齐王坚持是他亲耳所闻呢?”
“绝不可能,鲁国公不会说出责怪父皇的话来。”李世民坚持说。
这个二郎,他宁愿相信刘文静,也不愿相信自己的亲兄弟,这使李渊有些儿伤心,也有些儿害怕。看来,他们兄弟之间,是真有隔阂了!李渊在心里喊道。他深深地知道,象他这样的帝王之家,皇子们之间一但有了隔阂,将意味着什么。到头来,也许会争斗于朝廷;到时候,可能会血溅宫庭!甚至于,天下大乱!!想到这里,李渊不由猛地一惊。沉思半晌,对李世民说:
“你去吧,先不要声张,容朕再多方问问清楚,到时再做决定。你们兄弟之间,可不要胡乱猜疑,伤了彼此的感情。”目送秦王走出殿外,李渊突然单刀直入地问裴寂:
“你再说说看,太子与齐王,为什么要你来告刘文静的御状?”
“这……”
“不要这,这的,朕明白地告诉你,这事朕不怪你,只是想弄明白,你要如实回答朕,要明明白白的回答朕。”
“依臣看来,是秦王在朝中的势力太过强大。”
秦王势力太过强大,太子担心,然后就想借自己的手,来削弱秦王在朝中的势力……李渊想到这里,心中又是一凉,想不到,我的儿子们,相互之间……他不愿再想下去,大声地对裴寂诘问说:
“秦王太过强大,太子有什么不乐意?秦王强大,是我大唐王朝的强大,是朕的强大,也是他太子的强大。”
“可是,在太子眼里……他还看到了……”
“快说,他还看到了什么?”
“他还看到了,朝中拥护秦王的人超过他,秦王在军民中的威望超过他,秦王府里的谋士将军也比他太子府的多,因此他感到一种威胁,他有些害怕。”
“你看准了,太子真感到了来自秦王的威胁,有些害怕?”
裴寂庄重地点点头,说:“正是,臣以为是这样,臣已经看得很准了。”
既然如此,太子的顾虑是事出有因,太子的做法也可以理解。更主要的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我不出面帮他一下,他们兄弟俩说不定真会闹出天大的事来。李渊心里这么想,嘴上却对裴寂说:
“秦王再超过太子,还是秦王。太子始终是太子。”
裴寂听了,默然不语。
“看来,你是不同意我这话,要我来帮帮太子了?”
“皇上高瞻远瞩,明察秋毫,此事臣不敢枉加论断。”
“好,我就来帮太子一回。”李渊说到这里大声喊到:
“传刑部侍郎李瑗速来见朕!”
看到李瑗稳步来到跟前,行过君臣大礼之后,李渊将目光罩住了他,吩咐道:
“刘文静自持功高,口出狂言,犹杀宰相,借此来漫污朕,其罪当诛,你速去办理此事。”
李渊经过反复思考,下了决心,要诛杀刘文静。吩咐刑部侍郎李瑗去执行后,自己感到很累,便靠在龙椅上,闭目养神。裴寂见了,双手一揖说:“此事既已处理,还请皇上卧房休息,臣在此告退。”
李渊微皱眉头,龙眼半开,斜睨着裴寂说:“宰相以为,此事已经解决,朕能安心歇息?”
裴寂摇摇头说:“可能有人要来替刘文静求情。”
“你认为可能是谁?”
“秦王李世民。”
“既然都知道,何故还要离去?”
“我在这里,恐怕……”
“没什么怕的,朕既有圣喻,无论谁来求情,都无济于事。留你在此,只为事后能替朕作一个分析。”李渊正说到此,殿外传来侍从声音:
“秦王到!”
话音刚落,秦王李世民已匆匆进来,跪拜后起身说:
“父皇,儿臣听说要斩鲁国公,以为万万不可。”
“说说理由。”
“鲁国公乃我唐王朝的开国勋臣,杀了恐怕大臣们寒心。而且,鲁国公说要杀宰相,只是酒后一句戏言,对于父皇,实在并无半句不敬之词。”
“你这是听谁说的?”
“儿臣当面责问鲁国公,又到酒楼作了核实。”
“酒后戏言?可人们都说酒后吐真言,心中有杀宰相之意,难道不是大罪?”
李世民见父皇如此句句紧逼,似乎非要杀了刘文静。心中虽然着急,但也不敢强硬地与父亲继续分辨下去,便退一步说:“鲁国公有罪,终不致死,还请父皇能饶他一命。”
“可是,朕已经下旨,你看……”
“虽已下旨,但人命关天,还请父皇收回圣旨。”
李渊听了,心中大怒。他再次又想起来:在李世民久攻洛阳不下时,曾下旨让他班师,李世民却置之不理。现在,为了个刘文静,竟又来要我收回圣旨。难道我的圣旨,不及刘文静的一条命。果真如此,我在他秦王的眼中,权威何在?李渊愤怒地想着,脸上却渐渐露出笑意,缓缓开口,问裴寂道:
“此事宰相以为当如何处之?”
“臣认为,皇上既已下旨,就当执行。皇帝权威,远胜于任何一个臣子的生命。”
李渊听了,心中的怒火渐渐平息。裴寂啊,裴寂!与许多大臣相比,你确实没有任何突出的功绩,可就这一点,你强过他人百倍,正因为如此,朕才要重用你。我的二郎,秦王李世民,你如果也能如裴寂一般,为维护朕的权威,不计其余,朕就是天底下最幸运的父亲了。想到这里,李渊微笑地看着他的二郎,看着自己的儿子,那目光分明在问:
“你认为宰相的话,可有道理?”
秦王知道父皇目光里的问话,也清楚父皇需要怎样的回答,更清楚自己根本不能如父皇所愿。于是,他心情分外地沉重,沉重地使他没力气抬起高贵的头颅。
昨天,秦王还感到自己风光无限;可如今,把心里想说的话,说出来也难!李世民垂着头,默默地想到:皇权,这皇权力量实在太大,大得任何人都只能为他牺牲,只能乖乖地跪拜在它的面前!李世民突然感到,在自己的心灵深处,虽然对皇权万般的反感,却又这么强烈地渴望着皇权。如果是我做皇帝,刘文静就不会问斩;如果是我做皇帝,就不会让这种枉杀无辜的事情出现!他为自己的这个想法而惊诧,也为自己的这个想法而兴奋。此时,在他的心底深处,已经有了一个非常明确的愿望:我要做皇帝!或许,这愿望已经深藏了许久,可是,却从来也没有现在这样明确。
李渊静静地望着李世民,渴望他能开口,能附合裴寂的意见。但是,他终于失望了。此刻,李渊虽然还看不到二郎心中那可怕的念头,但从他长时的低头不语,已明显地看到:秦王并不象裴寂那样崇敬他的皇权,甚至还有意无意地向他的皇权挑战。这,是他绝对不能容忍的。仅仅为了这一点,他就必须杀了刘文静。
第二天,鲁国公刘文静被斩于午门。同他一起受死的,还有他的亲弟弟刘文起。尽管如此,比较而言,李渊还是仁慈的皇帝,他没有象其他皇帝那样,诛杀刘氏的九族。秦王李世民在府坻听到了那杀人的鼓声,随后是侍从来报刘文静已斩于午门。他一直静静地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的狂风乱雨,许久许久,长叹一声,吐出四个字:“皇权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