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征程艰难 第三章 压制内讧丞相忧军粮,争心不死李严行险棋

傍晚时分,夕阳在天边徘徊,映衬着满天微云和遍地衰草,玫瑰色的晚霞如大幅的黼黻遮盖着半边天空。

晚照下的军营像是沉浸在颜料桶里,每一处都染了鲜艳的色彩,那色彩如水纹一样洇湿开去,染到了渭水的对岸,一直慢慢渲染,直到望不到边的天尽头。

姜维从营帐里走了出来,通身缟素,不带一丝儿颜色,衬着他苍白无血的脸,越发白得没了底。脸上的泪还没有干,目光飘浮着,像是被水稀释,总也凝不到一个点儿上来。

红紫的云层在祁山起伏的山势间翻出细碎的浪花儿,有的飞上天空,有的坠落幽谷,便在那辽阔无垠的苍茫远景中,数行飞鸟衔着缕缕霞光直冲云霄,越飞越远。哀戚的鸣啼擦过天际,它们要去的地方,也许是冀城吧。

他苦涩地叹了一口气,军营中报时的刁斗声空空地晃过耳际,每天傍晚时分,本该是军营缓缓归于安静的时刻。可此刻军营中却夹杂着鼎沸的人声,他觉得奇怪,往那声音响起的方向望去一眼,似乎是在辕门口。

“将军!”迎面跑来一个小校,急匆匆地跑得气喘吁吁。

姜维收了戚容:“怎么了?”

小校忙不迭地匆忙行了个礼,抹着满脸的汗珠子说:“将军,出事了,魏将军和刘将军麾下的士兵打起来了。”

“打起来了?”

“听说是为分粮不均,魏将军克扣了刘将军的粮秣,刘将军不服,便来中军寻魏将军理论。两人吵着吵着便动起了手,不知怎的,底下的士兵也捺不住了……”

小校的话还没说完,姜维已冲了出去,一面跑一面喊道:“左屯随我去解难!”

这一声令下,姜维麾下一百余士兵跟着自家将军,提刀的提刀,摁剑的摁剑,一窝蜂奔去解纠纷。

待得冲到那闹事所在,却已是滚锅烧水般地热闹,上百人围成偌大一个圈,里中有二十来个士兵扭打在一起,揪胳膊的揪胳膊,扯大腿的扯大腿,你一拳打了我的脸,我一脚踢了你的腰。一帮子看热闹的还在那嘿嘿叫好,让这个多使点力气,那个踹他大腿才为上策。

魏延和刘琰却兀自在骂骂咧咧,十来个晓事的士兵将二人死死地隔开,虽有人苦苦相劝,却不肯相让,一面互相谩骂,一面伸拳踢腿,没打倒对方,倒误伤了劝架的士兵。

刘琰率了几十名士兵来寻魏延的不是,在辕门口遇见正巧返回先锋营的魏延,两人才说上三句话,事儿还没理顺,却已是勃然发怒,彼此本来积怨已久,这当口全都爆发出来。刘琰是个容不得的贵胄脾气,冲动之下便对魏延动手动脚,魏延本还顾忌着刘琰是帝胄后裔,也算半个皇叔,到底没有还手,其实若论他的武力,只怕十个刘琰也不在话下。可先锋营的士兵见本营将军被一个百无一用的废物老头欺负,他们本就对刘琰极不满,怒气登时蓬成了燎原之火,一窝蜂冲上来围住刘琰。两边士兵各自推搡拉拽,也不知是谁先动的第一拳,麾下的士兵须臾打成了一锅粥。

此时,满场是嘈杂的骂娘声,抡拳头踹大腿的暴揍声,一层层黄尘呼呼地飞起来。士兵们都是孔武有力的壮汉子,在祁山脚下憋了一个多月,身在敌国,偏无仗可打,每日无所事事,一身精干的力气没处使,正好借着这机会宣泄。

姜维眼见太不成体统,厉声喝道:“住手!”

可一众士兵正打在酣畅处,没一个听见姜维制止的声音,便是听见了,心里还记挂着要讨还刚才被揍在肚子上的一拳。

姜维环顾了一番,魏刘二人还在斗鸡眼似的互相咒骂,根本不能靠他们阻止斗殴士兵,而扭胳膊揍脑袋的士兵更不可能凭一句话便收住暴戾,他也顾不得了,大声道:“来啊,把斗殴的士兵都给我抓起来!”

军令如山,姜维营中的士兵如狼似虎地扑过去,到底是人多,硬将打得难分难舍的士兵生生分开,当下里每两人扣住一人,有的摁脑袋,有的扭手臂,顷刻间,闹得人仰马翻的辕门口暂收了喧嚣,唯有满天黄尘如厚幕徐徐落下。

本和刘琰打嘴仗的魏延蓦地回过神来,眼见本营士兵被姜维麾下士兵一个不剩地逮起来,不免来了气:“谁让你抓我的兵!”

姜维沉住气:“魏将军,士兵擅乱中军,斗殴辕门,我便宜行事而已。”

“便宜行事,”魏延冷笑了一声,“你得弄清楚,事情是什么,是谁先挑事动手?先定罪责,再行捕拿,事未尝明晰便擅行裁断,这是哪家的军令?”

姜维很有耐心:“魏将军,危急之时,顾不得详查案由,必先制止士兵之乱,再定各方之责!”

魏延历来瞧不起姜维,一个走投无路的魏国降将,从没立过彪炳战功,更没有什么像样的名头,只是模样儿俊俏点,瞅着便是个没用的花架子。也不知耍了什么花样,让诸葛亮对他青睐有加,八阵交给他操演,中军交给他拱卫,甚至可不需通报直入中军帐,成了诸葛亮最信赖的心腹,其倚重程度让一众蜀汉宿将嫉妒得红了眼。

乳臭未干的魏国降将,不过是一只装腔作势的花脚乌龟,丞相一定是被蒙了双眼,才会让这小白脸跻身蜀汉大将行列。可论资历、论战功,他连刘琰也比不上,更不要说与身经百战的两朝老将相提并论。

魏延冷哼了一声:“姜将军,不论你谈何便宜之权,可我先锋营不归你管吧。纵算我的兵违反军令,也由不得你擅自捕拿,请问,谁给你擅行军令之权,又是谁给你的便宜行事之权?”问话一声比一声大,像滚过天际的雷,逼视的目光也更凶狠了几分,仿佛看着的不是同袍,而是仇敌。

“是我给的权力!”一个声音如钟磬弥弥,将魏延连成片的逼问戳开偌大的洞。

众人都呆了,一刹那的愣怔后,一个连着一个地叫了起来:“丞相!”声音此起彼伏,仿佛不规则的弧线,有几分错落,几分曲折。呼唤声过后,人群跟着拜了下去,头埋在双肩之际,心头都难免生了一些惶恐。

魏延倒吸了一口冷气:“丞相……”他喊了一声,后边的话却说不下去了。

刘琰见着诸葛亮,又是期待又是害怕,喊道:“丞相,你要为我做主!”

诸葛亮却不理他,默默把目光转向那些已被押住的士兵,有的蹬着半只鞋子,有的肩膀裸露了一半,有的整张脸在流血,有的胳膊脱了臼,痛得龇牙咧嘴,个个鼻青脸肿,衣衫不整,活似刚遭了强盗打劫。他又是痛心又是气愤,语气很沉地问道:

“为何擅殴军营?”

闹事的士兵见到诸葛亮,魂已吓飞了一多半,没一个敢回话,想起诸葛亮的严酷军法,此刻恨不得把自己埋在土里。

杨仪立刻拿出长史的范儿来,肃声道:“丞相问话,为何拒不作答?”

刘琰咂巴着嘴巴吼将起来:“丞相,是为魏将军克扣军粮!”

“克扣你娘!那是克扣么,你可真会栽罪名!”魏延反击道。

“怎么不是克扣,白白划走我麾下的粮秣,不是克扣是什么!你有何权力掏走我的兵的口粮!”

“你的兵也归我先锋营,该用多少粮秣,怎么不是我说了算?粮秣分至营中,本就该按便宜分配,你是第一天来军营么?军中规矩懂不懂!”

刘琰被魏延抢白,脸霎时青红不定:“魏延,你可别猖狂,你算个什么东西,让你带两天兵便目中无人,我和先帝打江山时,你在哪里?”

魏延讥诮道:“我是不算什么,哪儿比得上你老人家,建的大功业,做的好大官,这汉家天下都是你打下来的,故而朝廷屡屡优渥恩赏,可羡煞旁人也。”

魏延的讽刺恰恰都戳中了要害,谁不知道朝廷优渥刘琰,原是把他当作闲人供养起来,周围的士兵本来就对刘琰不满,因此二人冲突,其实都偏向魏延,巴不得魏延能打压刘琰的嚣张,此刻魏延嘲讽刘琰,都以为魏延骂得痛快,忍不住的竟笑出了声。刘琰也不是傻子,自然听得懂这其中的羞辱意思,又是羞又是怒,情急之下,“唰”的一声拔出腰刀。

“王八蛋!”

“废物!”

“住口!”诸葛亮喝道,他指着亲兵道,“将他二人拉开!”

八个丞相亲兵冲过去,四个分一个,生生将二人拉去十步之远,虽隔得远了,仍旧是怒目相视,狠咬着牙,你低骂一句,我诅咒一声。

诸葛亮转向士兵,严肃地说:“中军之营,擅行斗殴,惊扰军营,成什么体统?尔等便是如此遵从军令么?”

众人吓得更不敢抬头,背心上爬着一条冰凉的虫子,一点点将最后残存的胆量都啃噬干净。蜀军军令极严,诸葛亮又是不徇私的刚硬脾气,在严法面前,求饶哭诉没有丝毫作用,却不知为这一架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诸葛亮一挥手:“统统带走,先看起来!”

仍是姜维麾下的一百士兵押着这群闹事士兵离开,众人没一个敢喊冤,走得极安静。诸葛亮又对围着看热闹的士兵道:“各归各营,兵士不听法令,斗殴军营,如此颟顸之事,何故围观不去,成什么体统?”

严厉的批评让本来看得不亦乐乎的士兵们心里发颤,大气也不敢出,埋着头匆匆离去,生怕被诸葛亮记住背影。须臾,适才嘈杂如搅开水似的辕门走得一空。

杨仪看了看魏延和刘琰:“丞相,他们两人怎么处置?”

诸葛亮略略一思:“各自押在营内,先自反省。”

杨仪应了一声,他像得了圣旨,眉眼登时亮爽如抹了漆,趾高气扬地指使道:“把他们带走,好生看着!”

魏延瞧不得杨仪那小人得志的险恶嘴脸,诸葛亮要杀他剐他,他便是再冤屈,也只能低下头颅,偏偏由不得杨仪来指手画脚。

杨仪一抬头,恰看见魏延逼向他的刀剑般的目光,他不是宽厚脾气,当即顶道:“你瞪我作甚,自己作的恶自己受!”

“小人!”魏延啐了一口。

杨仪被这声呵斥激得一凛,因去推那押住魏延的亲兵:“快带他走!”

魏延再也受不住了,哪儿管得上诸葛亮在场需有所顾忌,满腔的怒火冲上了脑门心,烧得他焦渴似的难受,仿佛是下意识地抡起胳膊,一巴掌重重拍下去。杨仪根本躲闪不及,那巴掌便实实在在地落他的脸上,魏延因是出于激愤,力量也收不住,直将杨仪打翻在地,口鼻像爆了的泉眼,血一下子飙了出来。他又是痛又是怕又是气,两只手捂住脸,摸来摸去却是热辣辣黏糊糊的血,更是恐惧,一头喊一头哭,号出杀猪似的喊叫声。

众人都呆了,谁也没想到魏延会当场扇耳光,刚和刘琰闹出群殴,事还没了,又当着诸葛亮的面掌掴杨仪,他这不是找死么?

“魏延!”诸葛亮忽然断喝,声音很大,他是真的生气了。

魏延打出去的那只手还没收回,诸葛亮的怒喝已在耳际响起,他看见诸葛亮乌云沉压的脸,忽然就后悔了。


中军帐内。

一张敷着膏药的热手巾捂在杨仪的脸上,医官轻轻地揉了揉,便是这轻柔得可忽略不计的动作,也让杨仪歇斯底里地叫起痛来,眼泪一串串珠子似的落下去。

医官皱皱眉头:“杨长史,你可不能再伤心垂泪,看把药膏都洗掉了。”

杨仪用一只手捂着脸,一只手擦眼泪,虽哭得不狠了,却仍抽搭着收不住。一旁的张钺玩笑道:“杨长史,这点伤算什么,最多破相,大丈夫,丑则丑矣。”

杨仪不乐意张钺这话,奈何整张脸都被药膏捂住,话也说不出,只能用眼睛瞪过去。张钺满不在乎,兀自哈哈大笑。

诸葛亮听见张钺笑得太响亮,眉头轻轻一蹙:“小声些。”他似乎心事沉沉,手中卷着文书也不看,目光幽幽地滑出去,却看见姜维的欲言又止。

姜维见诸葛亮注视他,躬身前行了两步:“丞相,适才维越权管事,请丞相责罚!”

诸葛亮轻轻摇头:“伯约做得很好,若不是你当断即断,事情恐会不可收拾。”

姜维却想起魏延的质疑,心中始终抹不平:“虽是出于非常之变,毕竟越权,维不敢受丞相夸赞。”

诸葛亮知道姜维有顾虑,他凝视着这个一身缟素的年轻人,纵在服丧期,可若是公门紧急,仍然会义无反顾,这让他生出深彻的敬佩。他忽然就下了一个决心:“若伯约心有不妥,即日起,亮有不便之时,由你节制三军。”

姜维大惊:“丞相不可,姜维何敢受此重任!”

诸葛亮笃定地说:“伯约不必推辞,此为军令!”

姜维惴惴不安地看着诸葛亮,他在诸葛亮的目光里看见了满满的信任、鼓励、赞许,那让他感动,也让他备感责任深重。他不敢推辞了,也不能拒绝这重如山的信任,恭恭敬敬地一拜:“姜维遵令!”

诸葛亮对姜维点点头,这才又转向杨仪:“威公好些么?”

杨仪唔唔地哼了一声,表示自己并无大恙。

诸葛亮柔声安慰道:“威公受委屈了,望威公大度能容,弃前嫌,不生仇隙,俾得公门整肃,同僚一心。”

杨仪听得又要哭了,因怕眼泪冲掉了药膏,把已涌出来的泪匆匆擦掉,嘴里咿哩呜噜地说了些什么,也不知是答应还是否认。

“说到底,都是粮草闹出的事。”张钺喋喋着,“若是汉中早把粮草送来,我军何用减损粮秣?魏将军便不会擅分营中之粮,车骑将军也不会去寻魏将军的不是,两人不生仇隙,长史也不会遭这一巴掌。”

诸葛亮心中一震,眉峰紧紧一锁,却无声地松开了。他把手中文书卷了一卷,顺手交给修远,没有对张钺的议论说一个字。

“丞相!”王平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

诸葛亮抬头看住他:“说。”

王平一收脚步,一字一顿道:“斗殴的士兵共二十六人,依军法,当杖责五十。刘将军、魏将军煽动士兵闹事,依军法,当杖责一百。”他觑了杨仪一眼,“魏将军擅伤朝官,还要加杖责五十,总计一百五十。”

王平持掌三军风纪,最是严整不苟,他虽目不识丁,可却熟背军令法纪,脑子里的军纪像刀刻似的,一条条清晰明白,谁也糊弄不了他。

杨仪听说魏延要被打一百五十军棍,兴奋得眼睛像点了灯,亮晃晃地闪着喜悦的金光,本萎靡不振地塌陷着歪在一边的腰板,瞬间挺起来,整个人都坐直了。

诸葛亮默然地盯了杨仪一眼,却是不动声色,他缓缓道:“军令昭昭,原该严惩,但事出有因,这样吧,各闹事士兵皆杖责二十,魏延为将不遵,杖责三十,至于车骑将军,”他停了一刹,“令他写份服罪书,深查己过,就不必行军法了。”他顿了顿,又补充道,“遣回成都。”

王平听说诸葛亮将惩罚减损到最低限度,刘琰竟然不服刑,写份认错书就了事。虽说到底要被遣返回去,可对一心厌弃军营的刘琰来说,只怕这道命令是优渥而不是惩戒,他犹豫道:“丞相,是不是太轻了?”

诸葛亮不解释:“非常时期,遵令从事。”

诸葛亮一旦决定的事,没有力量可以推翻,王平只好遵从,答应了一声便出营行刑。

杨仪听诸葛亮减轻了惩罚,心里失望极了,偏又不能力争,既有公报私仇之嫌,又不可挑战诸葛亮的权威,怏怏地向诸葛亮投递去可怜巴巴的一眼,诸葛亮却低下头去翻公文,压根不看他。

诸葛亮的手里正握着一份粮簿,数目一日比一日少下去,却没有填充进来的新数字。

诸葛亮从簿上抬起眼睛,目光幽幽地送出去,仿佛在看着什么,又仿佛无有一物。


雨暂时停了,积蓄的潦水遍地流淌,仿佛忽然间冒出无数条溪流,从高往低稀里哗啦一气乱冲。天空有淡淡的微光,像豁然开目的眼睛,却只张开一条缝,随即匆匆地闭合。

李严推开紧闭的门扉,顿时,扑面而来一股子清凉气息。屋檐上的积水被风一荡,零星点点洋洒进屋,像拂了一卷珍珠帘幕。

他仰仰脖子,眯眼望向雾气中朦胧的山峦弧线,一直延伸到目力不能及的远方。汉中平原在群山环绕中逐次展开,像是沉淀于谷底的一块绿玉,此刻,也在雨后的迷濛中沉默。

李严盯着雨后的风景看了半晌,才舒活着身体转过头,一眼便望见案几上的那份没有拆封泥的信件。是今早上刚刚从祁山加急送来,他也不着急,先端起一杯温热的蜜饯呷了一口,才懒洋洋地用两根指头拈起信件,拆开紫胶封泥,取出一卷白帛书,略看了两行,忿忿地放下。

“要粮草的时候才记得我,哼,催吧,你就催吧!”李严捶了捶白帛,鼻子里喷火般哼了一声。

这已经是本月来的第四份催粮行文了,看得出由诸葛亮亲笔书写,措辞适当,用语妥帖,也提到李严的难处,并不紧锣密鼓地催促,但字里行间分明透露了一个字:“快”!

这一个月以来连下大雨,山中道路隔绝,几处栈道被泥石流冲垮,北伐粮草囤积汉中已久,却一直没有送出去,皆是因为季候干扰。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却是李严的犹豫。

他起初见天降大雨,的确心急如焚,派人赶紧抢修栈道,可眼见诸葛亮连战连捷,在卤城大败司马懿大军,逼得司马懿只有龟缩防御,渐渐地便在心底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诸葛亮克敌有功,皇帝连下三道褒奖诏书,在成都张贴军情文告,宣告天下,一时间季汉人人知晓,诸葛亮建了不世大功。

而他李严呢?兀自在汉中含辛茹苦地操办北伐粮草辎重,却没落个好处。同是托孤重臣,这些年诸葛亮风光无限,蒙主厚恩,他却窝在山沟里给诸葛亮当后援,受着诸葛亮无处不在的掣肘牵制,真有种为他人作嫁衣裳的丧气感觉。

恰到此时,一场连绵不绝的大雨隔断了通往祁山的运粮道路,他乐得清闲,干脆高卧不顾,任凭诸葛亮频繁下文书催粮,他一概推说雨大路险,反正他也没有说假话,的确是天气的原因造成运粮不济。而且,单凭汉中目前囤积的粮草也不够大军支用半个月,各地督办粮草的运输队也被堵在通往汉中的路上。这雨不只下在汉中和祁山之间,密布之广,横亘至广元、巴西、涪陵一线。这下李严更是有理由不发粮草,也懒得下公文让那些运粮队平准快输,干脆让他们待在深山里,拖得一时算一时吧。

他想到这里,眉棱微微抖动,嘴角牵起一丝冷笑。诸葛亮啊,你就慢慢等着吧,让你知道你是离不开我李正方的,没有我居中调配,你还想北伐,算了吧!

正寻思间,门口有人报:“将军!”

李严正正颜色:“什么事?”

“督粮官岑述求见。”

岑述来了?

听见这个名字,李严像吞了一只苍蝇,难受得想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那刚饮入口中的蜜饯也变得刺鼻难闻,仿佛喝的是毒药。

他不耐烦地说:“请他来!”

片刻,岑述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高挺的个头像岷江里撑船的竹竿,他对李严恭谨一揖,起落之间落落大度。李严却怎么瞧怎么糟心,仿佛他身上住着一个诸葛亮。

李严一向讨厌丞相府僚属,不知道这帮蜀汉朝廷所谓的能吏,是不是和诸葛亮待久了,身上或多或少会有诸葛亮的影子。偏他们还故意模仿诸葛亮,学诸葛亮说话做事,连写字的风格也跟着描摹,就是那起子粗鄙不文的武将也把诸葛亮当楷模。就说那姜维吧,才来蜀汉几年,身上一股子诸葛亮的浓重味道,隔着一里地也能闻得见,他们都疯魔了不成!

“嗯。”李严对岑述敷衍着行礼,心里想的是怎么把他迅速打发走。

岑述见过礼,也不啰唣,开门见山道:“我是为粮草而来。”

真是作死!

过去他在江州,背后有个陈到作眼睛,有点儿风吹草动,背后那眼睛都会及时准确地告知诸葛亮。如今他被诸葛亮赶到汉中,又在身边安插一个岑述,耳目一次比一次监视严密,自己的势力却在一次又一次削弱。

诸葛亮,你到底对我有多不放心?

你要的是一条温顺的狗,像你那些忠心耿耿的丞相府僚属一样,跟随你、巴结你,讨着你的好赚得两根活命的骨头,可我不想做狗,我要做主人!

李严漫不经心地说:“粮草的事?什么事?”

岑述急切道:“北伐前线粮草告磬,而今正是战事胶着时,望骠骑将军急发粮草!”

李严在心里冷笑,你不是督粮官么,粮草的事你还不清楚,你还来问我,还真是莫大讽刺。他面无表情地说:“粮草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霖雨不断,各地筹备赶往汉中的粮草都堵在半道上,昨日刚送上来的急报……”

他打案上拿起一份急报:“你看吧,粮草才运至白水关,路上遭了大雨,翻了车,粮草滚到山崖下,剩下的一大半被雨淋坏了。你说,这怎么运粮?”

岑述扫了急报一遍,说道:“这事我也知道,只是北伐前线缺不得粮,这些出了事的粮草只是一部分,尚有其他还在路上。将军可发令催迫他们紧急运来汉中,甚或有便捷通行者,不需绕道汉中集结,可直接奔赴北伐前线。”

听着岑述这命令式的语气,李严越发不舒服,耐着性子说:“蜀中往陇右沿途难行,多为山路,因逢着雨,一半栈道也坍塌了,你说怎么走?”

“栈道坍塌可紧急修复,我们这边筹措粮草,那边修缮栈道,两下用力,想来待我们准备妥善,已可行路了。”岑述着意道。

岑述你还较上真了!

李严几乎要发火了:“就算催迫粮草、修复栈道也需要时日,你这么紧催慢催,又能催出什么来?”

“不是我催将军,是北伐在催。”岑述言之凿凿。

怒火在李严的胸口腾腾冒着,他原来谋定的主意是“拖”,能拖多久算多久,就让粮草在路上耗着吧,若是翻几辆车丢几袋粮草再好不过,这样他不用担责任,诸葛亮也别想建功。可偏偏有个岑述来催命,简直是凑到眼皮底下来找碴,他现在是深切体会了诸葛亮的险恶用心,那就是不给政敌一丝一毫对付自己的机会。

他很想和岑述撕破脸,可若是这么做,得罪了岑述不说,一旦捅到诸葛亮那儿,天知道诸葛亮会作何感想,不定想出什么恶毒手段来对付他。目下最要紧的是先打发岑述,最好拿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堵住他的嘴,别让他碍着自己做事。

他稳住情绪,语气缓和下来,说道:“北伐急,我们汉中也急,可情形有变,我们也只能因循而行。这样吧,我把汉中后备的粮草先发出去应急。”

岑述担忧道:“后备的粮草还要余一部分供应汉中后军,各地粮草又没运到,不能短了这一路。”

“那就先发一半。”

“那……也太少了。”

李严不冷不热地说:“总比没有好。”

岑述还想力争,李严打断了他:“各地粮草,我会催促的,还有坍塌的栈道也要着力修缮。要不,元俭若是着急,可亲自督促修复栈道,路好了,粮草才能走得动不是?”

岑述呆了一下,李严是要让自己去修栈道?

“栈道修不好,粮草运不走,我心里急得很,短短几日,白发生了若干,真恨不得自己动手去修栈道。”李严叹息着,倒真的做出了忧国忧民的模样。

“可是督粮这一路不能缺人,我还得担着的。”岑述踟蹰道。

“我们一个催粮草,一个修栈道,两下里用力,方能事半功倍。元俭若以为难办,那就由我去修栈道,你来办粮草,只要能为北伐效力,便是亲操瓦石锄具,我也甘愿。”李严言之凿凿,要逼人去跳陷阱,自己当以退为进。

岑述无法拒绝,是他来催粮,也是他说修栈道,若是拒绝,实在是说不过去,而且李严才是总督汉中的主帅,一应事务需要他首肯下令才能行。而今不过是请他下文催粮他便推三阻四,若是让他去修栈道,还不知道得修到何年何月。也许沧海桑田了依旧一片狼藉,凭他对诸葛亮一向的怨心,说不定假公济私,把路挖个稀烂,北伐大军将来若要退兵,只怕被阻在半道上。

他只得说道:“如此,我便去主持修栈道。”

李严露出了一丝喜色:“我们齐心协力,一定将北伐粮草备办妥善!”

“将军快些发粮草。”岑述临走时嘱托道。

李严诺诺应着,待岑述一走,他转身抓起案上的蜜饯,“当啷”摔了个稀烂。

太可恨了!简直是侮辱!

这口气熬着堵着困着有多少年了,从白帝城托孤之日起,到而今汉中作困兽,眼看着对方棋棋高招,自己却步步沉沦,受不尽的掣肘和打压,哪儿像托孤重臣,分明是他人厩中讨草料的老骥。

他实在待不住,推了门出去,在廊下来回踱步,想到诸葛亮和岑述都催迫自己送粮,心里的恨像累积的灰,越发厚重。

他在门廊下待了很久,阵阵冷风穿过庭院里光秃秃的树枝拂来,屋檐的雨滴越来越密集急切,冲溅到湿漉漉的地面,战栗着弹起,再次落下时却分裂成了几瓣。

“来人!”李严清声道,“让狐忠和成藩来见我!”

“呼!”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冷冽的风,把他身后的门重重地吹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