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震二奶奶动身的前一天,传来一个令人心悸的消息,镇江对岸瓜洲至十二圩的江面上,有只赴任的官船,为一伙明火执仗的强盗所抢劫,刀伤事主,还掳走了上任新官的一个姨太太。这伙强盗,有的说来自太湖;有的说是盐枭,年近岁逼,饥寒驱人,迫不得已做下这么一件案子,被掳的姨太太已经送回去了。
“就送回去也蹧蹋过了!”李煦跟四姨娘说:“劝震二奶奶过了年再走吧!我今年的运气坏透了!别再出事;我想起来都怕。”
“劝姑太太过了年走,也许还办得到;震二奶奶怎么行!人家别过年了?”
“你不管,先劝一劝再说。”
“一定办不到。”
果然,震二奶奶表示怎么样也得走。曹太夫人也说,非想法子送她回南京不可?
法子怎么想?把李煦请了来商量,李煦认为只有一个法子,请水师营派兵护送。
“这又好像太招摇了!”曹太夫人不以为然。
“而且,也不方便。”震二奶奶也不以为然,她的胆亦很大,“其实亦无所谓!一闯就闯过去了。我不信我会那样子倒霉,偏教我遇上了!”
“我的二奶奶!”四姨娘说:“遇上了,可就不得了啦!情愿小心;耽迟不耽错。”
“迟也迟不得!”震二奶奶皱着眉说:“多少事在等着我,这两天我想起来都睡不好觉。”
刚谈到这里,李鼎赶来了;他也是得知瓜洲江面的抢案,跟李绅谈起,觉得他有个看法,非常之好,特地来告诉他父亲。
“绅哥说,水路千万走不得——。”
李煦如今一听见李绅,便无名火发;当时喝道:“他懂什么?”
“舅公,”震二奶奶劝道:“且听听他是怎么说?”
李鼎等了一下,看父亲不作声,才又往下说道:“这几天冷得厉害,河里会结冰;万一拿船胶住了,就不遭抢,也是进退两难,那一下费的劲可就大了!”
“啊!一点不错!”震二奶奶说:“我可不敢坐船。起旱吧!”
“起旱可辛苦得很呢!”李煦提出忠告,也是警告。
“辛苦我不怕!只要平安,只要快就好。”
“绅哥也说,起旱为宜。照他看,越冷越晴,旱路走起来还爽利。署里派个人,再派两个护院的送了去,包管平平安安到南京。”
“这好!”震二奶奶转脸问道:“老太太看呢!”
“只要你肯吃苦,自然是起旱来得好!”
“不管是旱路、水路,路上不平靖,总不能叫人放心。”李煦说:“要嘛,让小鼎送了去;他有功名在身上,到哪里都方便。署里至多派个笔帖式;那班满州大爷的谱儿太大,帮不了忙,只会添麻烦。算了,算了!”
“小鼎有功名在身,可也有服制在身;马上就要出殡了,怎么赶得回来?”曹太夫人说:“果然要派人送,我倒想到一个人,就怕大哥不愿意。”
“没有那话!”李煦不假思索地说:“只要姑太太觉得谁合适就派谁;我为什么不愿意?”
“那就请你绅二哥送一送吧!”曹太夫人对李鼎说:“他出的主意不错,必是个很能干、很靠得住的人。”
“是!”李鼎看着他父亲。
李煦果然不大愿意,但话已出口,不便更变;再则也实在找不出别的亲属可当护送之任,只好点点头:“就让他送!你把他找来,让姑太太交代他几句话。”
“我这就去。”
李煦不愿见这个侄子,托辞去交代钱仲璇,转身走了。曹太夫人望着四姨娘笑道:“我说得不错吧!你老爷果然不愿意。”
“姑太太别理他!绅二爷送去很妥当。”
“他的号,叫什么?”
“叫缙之。”
“对!叫缙之,我想起来,缙绅的缙。”曹太夫人又问:“我听说缙之打算回山东去,有这话没有?”
“我也听说了。不过不便问,一问倒像真的要撵他走似地。”
曹太夫人不作声;心里另有盘算,一时也不肯说破,只谈些在北道上起旱的情形,那种荒村野店的苦况,别说不曾到过北方的四姨娘,连震二奶奶都未曾经过,因而听得出了神。
正谈得起劲,只听门外人声;丫头打了帘子,先进夹的是李鼎,“绅哥来了!”他问:“是不是让他进来?”
“既然请他护送,也就不必回避了!”曹太夫人这话是指震二奶奶而言,“请进来吧!”
于是李绅步履安详地踏了进来,叫声:“大姑!侄儿给大姑请安。”说完,趴在地上磕了个头。
“请起来,请起来!”
等他站起身来,震二奶奶已经预备好了,一面裣衽为礼;一面盈盈含笑地叫道:“绅表叔!”
“不敢当!”李绅还了一个揖。
“快过年了,还要累表叔吃一趟辛苦,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李绅尚未答言,曹太夫人抢着说道:“还不知道绅表叔抽不抽得出功夫?你倒像是以为定局了!”
“这是义不容辞的事!”李绅问道:“那天动身?”
“自然越快越好。不过——,”曹太夫人踌躇着说:“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走法?”
李绅懂她的意思,“怎么走法”不是问路途,是问轿马。江南水乡,汊港纵横,只要不是深山,几乎就没有船不能到的地方;因此,堂客出远门,全由水路;至于短短陆路,譬如烧香、上坟、或者十几二十里以外探亲,有钱坐轿子、没钱坐“一轮明月”的小车。若说像北方起旱的大车,江南只用来拉货,很少坐人,尤其是堂客。
要坐当然也可以,只是要吃苦头。第一是尘沙甚大,就有车帷也不甚管用;第二是颠簸得厉害;第三是这种数九寒天,凛冽西风,扑面如刀。
“当然不能坐车。”李绅答道:“别说震二奶奶,就是我,一天坐下来,不把骨头震散了,也冻僵了。只有坐轿子。”
“坐轿子自然好!轿班一路抬到南京,得多早晚才到得了?”
“这得委屈震二奶奶,不能坐家里的大轿了!”李绅说道:“只有算好路程,派人打前站;那里打尖、那里宿夜,都定规了准地方。轿子是一天一晚,预先雇好了它!”
“绅表叔算计得一点不错?”震二奶奶大为高兴,“这是跑驿站的办法,‘换马不换人’,一班轿夫赶几十里路,不太累就快了!”
“还是我举荐得不错吧?”曹太夫人向震二奶奶得意地说了这一句,转脸向李绅说道:“缙之,就都托你了,我们听信吧!”
“是,”李绅答说:“我想,明天来不及;准定后天动身好了。”
“原定后天动身。”震二奶奶问道:“要派人打前站,只怕后天也来不及。”
“不要紧!这条路我熟,尖站、宿站,那家客栈比较干净,我都知道,告诉他们到那里接头就是了。”
话虽如此,李绅亦须禀明而行。李煦对于隔站换轿,派人打前站,都表同意;但不主张住客栈,因为由苏州到南京,各地皆有跟苏州织造衙门,或者扬州盐院有关系的殷实商人,可作东道主。
同时,李煦认为应该加派李鼎护送;虽不必到南京,至少亦应送到镇江。
这番盛意为曹太夫人与震二奶奶坚决辞谢了。因为已过腊八,家家都在忙着过年,不便打扰;更怕居停情意忒厚,殷殷留客,误了归程。至于李鼎送到镇江,一来一往怕赶不上出殡;而且震二奶奶一走,四姨娘一个人忙不过来,也得李鼎在家,帮着照料。
这都是实情;而况李煦作此主张,无非笼络,意思到了,目的也就达到了,所以并不坚持。
一主两婢,三乘轿子,护送的是李绅与两名护院,张得海、杨五;另外是李家的两男仆,李才、李富;李绅的小厮小福儿;曹家的一个老仆曹荣。除了两名护院骑马;其余的都坐车,是拿织造衙门运料的马车加上布篷、铺上棉垫,坐人带装行李,一共用了五辆。车把式加马夫,一行恰好二十人。
动身这天虽冷,但无风而有极好的太阳;加以沿运河的塘路,因为是南巡御舟纤道,路面一律用青石板,修治得相当平整,无论车马轿子,都走得很爽利;夕阳衔山时分,便已到了无锡。
照李绅的指定,打前站的李家二总管温世隆,在东关最大的招贤客栈包了一大一小两个院落;小的那个院子只得三间房,正好归震二奶奶带着他的两个丫头住;李绅住在大院子里,一个人占一间房,其余的人,两个、三个一间,勉强够住。
“老曹,”李绅第一天落店便立了个规矩:“你家二奶奶那里,归你照应;我特为把你跟两位护院,安排在西面靠小院子的那间屋,不但为了照应方便,也为了看守门户,不论什么人不准进小院子!今天住无锡、明天住常州,后天住镇江,都是这么办。请你记住了!”
“是!”曹荣答说:“不过那间屋只摆得下两张床。”
“两张床够了!你一张;两位护院的合一张!”
“啊,啊!”曹荣敲一敲自己的脑袋笑道:“我真糊涂了!护院的巡夜,轮班儿睡。”
“对了!”李绅正一正脸色,略略放低了声音说:“晚上你也惊醒一点儿!”
于是,曹荣将震二奶奶的行李送了进去,正在帮着铺陈,只听小福儿在外面大喊:“曹二爷,曹二爷,给你送东西来!”
曹荣正在解铺盖绳子,便即高声答说:“什么东西,你送进来!”
“我不敢!绅二爷交代,我踏进这个院子,就要打断我的腿。”
“好家伙!”震二奶奶笑了,“绅二爷的规矩好大!”她向她的另一个丫头绣春说:“你去告诉绅二爷的那个小厮,说是我让他进来的,叫他不用怕。”
等将小福儿唤了进来,只见他一手端一盆冒热气的浆糊;一手握着一大把桑皮纸裁成,寸许宽的长纸条,冲着曹荣说道:“绅二爷说,怕板壁有缝会灌风,让我把这些东西送来给你。”
“好!小兄弟索性劳你驾糊一糊,行不行?”
小福儿想了一下,慨然答道:“好吧!我替你糊。先糊那一间?”
“先糊东面这一间。”曹荣又说:“反正只住一夜,就在外面糊好了。”
“不!”震二奶奶亲自掀开门帘说道:“外面糊得一条白、一条白地,有多难看!到里面来糊。”接着又问小福儿:“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福儿。”
这小福儿约莫十四岁,圆圆的一个脑袋,很黑;多肉的鼻子与嘴唇;一双大眼,长相憨厚,加以震二奶奶爱屋及乌,就越觉得他讨人欢喜了。
“你进来吧!”
屋子里靠窗是一张杂木方桌,两把椅子,得移开了才能动手。震二奶奶正要唤丫头帮他的忙;但见小福儿钻到桌子下面,用脑袋一顶,双手扶着桌腿挪了开去。
“真叫有其主,必有其仆!”震二奶奶向两个丫头笑道:“别看他是孩子,还真管用呢!”
受了夸奖的小福儿,越发卖弄精神,很快地糊完了壁缝;依旧用头顶着桌子放回原处,摆好椅子问道:“震二奶奶还有什么事没有?”
“没有了!回去替我跟你们二爷道谢。”震二奶奶向锦儿说道:“给他一个赏封;拿大的!”
震二奶奶预备着好些赏封,一两、二两、五两共三种。小福儿不想当这么一个差使,就能落五两银子,喜不可言;傻傻地笑着,十分滑稽,惹得锦儿和绣春,也都抿着嘴笑了。
这一来,小福儿自然更起劲了,糊完了另外两间屋,又供奔走,一会儿送茶水,一会儿送火盆,里里外外,来去不停。最后一道来,却是空手,道是有人送菜来;还有话要让曹荣转告震二奶奶。
送菜的是无锡城里一个姓薛的商人;开绸庄,开米行、开油坊,什么生意都做,而且做得很大。跟江宁,苏州两织造衙门都有往来,听说震二奶奶路过,特地派他的兄弟薛老三来致意;李绅便让曹荣跟他去打交道。
“家兄说,曹少夫人路过,本来要着女眷过来请安,不过老实妇人上不得台盘;只好送几样不中吃的菜,请曹少夫人赏脸。”薛老三说:“另外还有几个泥人儿,是送小少爷玩的。”
“多谢,多谢!等我先上去回一声;请薛三爷宽坐。”
其实是跟李绅商议,该不该收?李绅认为并无不可;便具了个代收的谢帖,又赏了薛家下人四两银子。将来客打发走了,他命小福儿帮着曹荣,将四个食盒,一只木箱都搬了进去,请震二奶奶过目。
四个食盒中是六大六小一火锅,极好的一桌“船菜”。震二奶奶留下生片火锅,一只烤过再煨汤的鸭子,一碟糟酿子鸡;其余的菜,犒赏两名护院跟李家的下人。
“是不是先让绅二爷挑几个菜留下来?”
“不必!”震二奶奶毫不考虑地答说:“请绅二爷一起来吃好了!在路上不能按家里的规矩;再说,我也吃不了这些东西。不如请了他来,一面吃饭,一面商量商量明天的事。”
听曹荣转达了这些话,李绅点点头。他不是什么拘谨迂腐的人,既然震二奶奶不在乎,他又在乎什么?
“好吧!我再交代几件事;回头我进去。”
话刚完,只见窗外一条长长的辫子甩过,是绣春来传话:“我家二奶奶说,请绅二爷跟柜上要一坛子惠泉水:真正的惠泉水。”
“好!我知道了。”
李绅随即派小福儿跟柜房要了送进去;自己交代了几件事,洗一把脸,潇潇洒洒来到小院子里。
这个小院落已非刚到时的光景了,院子里扫得干干净净;走廊上支着两个炭炉,一个烹茶,一个蒸菜;熊熊的火焰,衬着雨过天青颜色窗纱上掩映的灯光,入眼便觉心头温暖,整日风尘之苦,一扫而空。
“绅二爷来了!”锦儿一面通报,一面打门帘,“请东面屋里坐。”
震二奶奶将东屋做了饭厅,饭桌已铺设好了;正中一个火锅,火焰正在上升;上首摆一双牙筷;下首也是一双牙筷,不过包金带链子,一望而知那是震二奶奶的座位。
等李绅在火盆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绣春端来一个漆盘,上面是一具簇新五彩的磁壶,同样富贵不断头花样的两只茶杯。
“二奶奶说,福建武夷茶,不能用盖碗;要用茶壶。刚沏上,得稍微焖一会儿,香味才能出来。绅二爷,你自个儿斟着喝吧!”
李绅听她语声如簧,看她眼波流转;一条甩来甩去的长辫子,显得腰肢极活,不由得想多打量她一眼,却只看到一个背影,腰细臀丰,不像姑娘,像是妇人。
一面想一面斟着茶喝,只听帘钩一响,抬头看时,艳光四射的震二奶奶已出现在他面前了!
“绅表叔,”她含笑说道:“这一天可把你累着了吧!”
“不累,不累!”李绅站了起来:“但愿天天是这种天气,那就很顺利了。”
“请坐!”震二奶奶向窗外说道:“就开饭吧!”
于是锦儿来主持席面,薛家送的菜以外,把自己带来的路菜也摆了出来;八个生片碟子,无处可以放置,摆在一张小条桌上,抬了过来,接上方桌,居然也是食前方丈的模样了!
“请上坐!”震二奶奶说:“绅表叔,你是长辈,别客气;让来让去地,就没意思了。”
“恭敬不如从命!”
李绅在想:严冬旅途,有这么艳丽的一主二婢照应着,在这么一间温暖如春的屋子里,吃这么一顿肴馔精洁,食器华美的晚饭,也是人生难得的际遇;让来让去地闹虚文客套,简直就是有福不会享!
因为这一转念,对于震二奶奶替他斟酒布菜,便都能泰然而受了。
“绅表叔的尊庚是?”
“我是吴三桂造反那年出生的,今年四十八。”
“看不出。最多四十岁!”震二奶奶又问:“听说还没有表婶?”
“再也不会有了!”李绅笑一笑,喝了口酒。
“为什么?”
“古人说:四十不娶,可以不娶。年将半百,何必再动这个心思。好比八十岁学吹鼓手,也太自不量力了!”
“绅表叔也别说这话!五十岁续弦的还多得很呢!”
“那是前妻有儿女要照料,迫不得已。像我,孑然一身,何必再弄个家室之累?”
“说起儿女,我可要拿大道理说表叔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就不想成亲,房里也该弄个人才是。”震二奶奶又问:“莫非舅公就没有提过这话?”
“提倒是提过。我说不必,就没有再往下提了。”
“‘不必’跟决不行不一样!绅表叔,我劝你还是得弄个知心着意的人。”
“知心着意,谈何容易?”李绅举一举杯说:“有这个伴我,也就尽够了。”
震二奶奶笑了,“有个人陪着你喝,不更好吗?”她说。
李绅心中一动,“我倒从来没有想过。”他说,“那就更难了!又要知心着意,又要会喝酒,那里找去?”
“只要肯下心思去找,那里会没有?像府上这样大家,丫头带‘家生女儿’总有三四十;我就不相信会找不到一个中意的。”
李绅笑笑不答;从火锅里挟了一大筷子涮好的山鸡片、腰片,放在小碗里,吃得很香。
看他这一笑,有着皮里阳秋的意味,震二奶奶有些好奇;很想问一问,却又怕问出什么令人叹息的事来,搞坏了此刻的心境,终于还是忍住了。
“倒是小鼎,”李绅忽然说道:“实在应该早早续弦。震二奶奶若有合适的人,不妨做媒。”
“怎么才算是合适的人呢?”
“自然要贤惠知礼、能干而能忍耐;年纪大一点倒不要紧!”
“你说要能忍耐,这话很对,‘婆婆’太多,气是够受的!不过,”震二奶奶问道:“何以说年纪大一点的倒不要紧?”
这是李鼎自己说的话,甚至还作了譬仿:“就像震二奶奶那样,二十七八岁了,我亦不在乎。”不过这话不便实说。李绅想了一下答道:“娶妻,各人的喜爱不同,有的喜欢宛转柔顺,像个小妹妹;有的喜欢爽朗明快,拿得出主意,作得起决断,像个大姊姊那样的。”
“这么说,鼎表叔是喜欢大姊那样的人啰?”
“当然应该这么说。”
“那么,绅表叔,你呢?”
“我——,”李绅摇摇头,“我自己都说不上来。也许,也许跟小鼎的想法差不多。”
震二奶奶的量浅,此时因为谈得投机,又是陪着李绅大口大口地喝,不知不觉地已有了些酒意,想说的话也就更多,“绅表叔,”她指着自己的鼻子,“你看我呢?是像小妹妹呢,还是大姊姊?”
“震二奶奶是巾帼须眉。”
“那自然是大姊了?”
李绅笑笑不答,喝一口酒,拈了两粒杏仁,放入口中,慢慢咀嚼;而视线却只是随着绣春在转。
震二奶奶有些扫兴,谈得好好地,忽然冷了下来;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冷眼旁观,不须多久,便已恍然,怪不得他不愿娶妻;原来他是“玩儿”惯了,所以会中意绣春这种骚货?
其实,那个男人不爱骚货?震二奶奶想到丈夫背着她跟绣春挤眉弄眼的丑态,胸口就酸酸地不舒服。忽然,她灵机一动,心里在想:何不趁此机会,把这个“骚货”撵走?
此念一起,就不觉得扫兴了,“绅二叔,”她说:“我看你既不是喜欢像大姊的,也不是喜欢像小妹妹的;得要又像大姊,又像小妹。你说,我猜得对不对?”
“震二奶奶,你这话可把我问住了。”李绅笑道:“我从来都没有想过,那谈得到对不对?而且,我也想不出,怎么会又像大姊,又像小妹?”
“俗语说,‘上床夫妻,下床君子’,我得把这两句话改一改,‘上床小妹、下床大姊。’这话怎么说呢,下了床照料你的饮食起居,有时候还得要管着你一点儿,才能让你觉得是真的关切。这不就像个做大姊的样儿吗?”
李绅笑了,“震二奶奶的口才可是真好!形容得一点不差。”他顺口问道:“‘上床小妹’,可又怎么说?”
“这要用怎么说?还不是由着你的性儿,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由于语涉不庄,所以震二奶奶故意绷紧了脸;而且声音有点像生气的样子;李绅不免愕然。看到他的神气,想像自己假装正经的模样一定很滑稽;震二奶奶不由得“噗哧”一笑——这一笑开头可忍不住了,将头一低,以额枕臂,伏在桌上笑得鬓边所插的一朵白绒花,颤巍巍地抖动不停。
第二天宿在常州,仍旧包的一大一小两个院子。有了前一天的经验,李绅就省事得多了,恰好在同一家客栈中遇见一个南归度岁的好友。旅途邂逅,相偕入市,把杯细叙契阔,直到起更时分才回来。
“震二奶奶来请二爷吃饭,我说跟朋友出去了。”小福儿迎着他说:“饭后叫丫头来问过两回,看回来了没有?刚才还来过,说回来得早,就请二爷过去,有事商量。”
既是有事商量,李绅便坐都不坐,转往小院子里;只咳嗽一声,便听绣春在说:“绅二爷来了!”
接着,堂屋的门开了,震二奶奶捧着个银手炉,笑盈盈地站在门口迎接。
“脸红得像关老爷,酒喝得不少吧?”
李绅摸着发烫的脸说:“教风吹的!酒喝得并不多。”
“还想找补一点儿不想?”
“不必!倒是想喝茶。”
“有!有!”锦儿答说:“刚沏上的。”
等从锦儿手里接过茶来,他却又不即就口;将茶杯转着看了看问:“这釉色很好。似乎出窑不久。”
“九月里才在江西烧的。为这些磁器,还碰了个大钉子。”
“碰谁的钉子?”
“自然是皇上的。”
震二奶奶接着说:“这两年,我家的差使很多,烧磁器、烧珐琅,都是太监传的旨。七月里又说要烧一窑五彩的;指明用‘富贵不断头’的花样。我心里就疑惑,这个花样俗气得很;再说宫里用这个花样也不大对劲。大清朝万万年的天下,自然‘富贵不断头’,还用得说吗?果然,送到京里,摺子批下来,才知道是有人假传圣旨。”
李绅骇然。
“什么人这么胆大?”他问:“摺子上是怎么批的?”
“我记不太清楚了,说是‘近来你家差事甚多,如磁器珐琅之类,先还有旨意,件数到京之后,送至御前看过。如今不知骗了多少磁器,朕总不知!以后非上传旨意,即当在密摺内奏明;倘瞒着不奏,后来事发,恐尔当不起!’”
“上谕很严厉啊!”
“话说得够重了!”震二奶奶有些困惑,“不过,我就不明白了,第一、瞧这光景,是谁假传旨意,皇上心里有数儿,为什么自己不降一道旨意治罪;第二、烧磁器、烧珐琅也不是一件什么了不起的事。倘或说是受了骗,大不了报销不认账,赔几个钱而已!怎么说得上‘吃罪不起’的话。”
李绅心想,震二奶奶再能干,遇到这些事,她可就不在行了。于是想一想问道:“震二奶奶,你听说过,几位‘阿哥’争皇位的事没有?”
“听说过,还不只一回。一会儿太子废了,一会儿太子复位了;一会儿又是那个阿哥发疯,那个阿哥圈禁高墙,实在闹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就因为这件事瓜葛甚多,不容易弄得清楚;也不便说得太露骨;所以皇上才那么批下来,只要遵办就是。”
“绅表叔,你这话,我可又糊涂了!这跟阿哥争皇位,怎么扯得上呢?”
“不但扯得上,而且很有关系。震二奶奶,你想,有谁敢假传旨意,或者什么都不说,只教办什么差事?当然是王府里的人。是不是?”
“啊!绅表叔,你的话有点意思了。”震二奶奶深感兴味地,“请再往下说。”
于是,李绅想了一下,先将太子被废以后,皇子们暗中较量的情形,扼要地讲了些给她听——从太子废而又立,立而又废,皇帝似乎有了个极深的警悟,立储会带来两大害。因为一立太子,便须设置东宫官属,自然而然成了一党;如果太子天性稍薄,而又有小人拨弄撺掇,则篡弑之祸,随时可以发生。这是大害之一。
倘或太子不贤,自可断然废除;但这一来又启其他皇子觊觎储位之心,于是各结党援,彼此相攻,总有一天会演变成骨肉相残的悲惨局面。这是大害之二。
这两大害,皇帝几乎已经亲历过了。从太子第二次被废幽禁以后;八阿哥胤祀颇受王功大臣的爱戴;皇子之中九阿哥胤禟、十阿哥胤?、十四阿哥胤祯,亦都跟八阿哥很亲近。因此,他的党羽,日多一日。
八阿哥胤祀礼贤下士,而且颇有治事之材,确有继承大位的资格。但他的出身不好;生母良妃卫氏,出身于籍没入宫充贱役的“辛者库”;倘或立他为太子,必为他的兄长所不服,明争暗斗,从此多事,岂是社稷之福?
其次,皇帝又觉得他的身子很好,活到八十岁,不算奢望;那一来储君就得在康熙七十年以后,才有践祚之望,那时胤祀也在五十开外了!自古以来,虽说国赖长君,但五十之年,精力就衰,享国自必不久,所以嗣位之子,除了贤能之外,也要考虑到年富力强这四个字。
因此,皇帝一面严谕,不准建言立储,以防结党;一面暗中物色,属意有人;此人就是皇四子胤禛的同母弟皇十四子胤祯。
胤祯从小为皇帝所钟爱,他有许多长处,其中之一是对兄弟非常友爱。他生在康熙二十七年;皇帝的打算是,如果他能在康熙七十年接位,亦不过甫入中年,还有大大的一番事业可做。因此,借需要用兵青海的机会,派他为抚远大将军,特准使用正黄旗纛;上三旗皆属皇家,但只有正黄旗是天子自将,所以准用正黄旗纛,无异暗示为代替御驾亲征。
十四阿哥更有一个独蒙父皇眷爱的明证是,授抚远大将军的同时,封为恂郡王。因此,将来皇位必归于十四阿哥,在京中已成公开的秘密。
皇帝不立太子,而出此暗示,固然是为了十四阿哥如果不长进,可以用召回以及收回正黄旗纛等等方式,改变决定,不至于会像废太子那样引起轩然大波;但最主要的还是杜绝其他皇子觊觎大位之心,然后严禁亲藩结党,才可收到实效。
话虽如此,王公门下贤愚不一,总有些小人,或者拥立之心不死,再设法交结外官;或者假名招摇,营私自便,这就是曹家“近来差事太多”,不知为人骗了多少东西的缘由。像这样的事故,皇帝如果降旨严办,小事亦会变成大事,既伤感情,又伤精神;所以批示曹俯,应该在密摺中奏明,皇帝便可单独处置。但如将来发现,仍有皇子在图谋大位,那是一件非办不可的重案,倘或牵连在内,罪名自然不轻。
李绅细细谈论;震二奶奶静静倾听,虽非心领神会,而利害关系,大致已经了然,觉得受益不浅。
“唉!”震二奶奶叹口气:“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知道皇上家的这本经更难念。绅表叔,照你看,京里有人来要东西,该怎么办?不是王爷,就是贝子,贝勒;派出来的人,不是蓝顶子,就是花翎,我们家的织造老爷见了还得请安问好;你说,能当面驳人家的回吗?”
李绅想了想答说:“只有一个法子,听皇上的话。差事尽管办,密摺还要奏;或者明人不说暗话,告诉来人:皇上有旨,以后凡有差事,必得奏明经手之人。也许就把他吓跑了!”
“对!绅表叔这个法子妙得很。”震二奶奶忽然收敛了笑容,正色说道:“绅表叔,不是我恭维你;你可比我见过的那班爷们强多了!舅公怎么不重重用你?”
“我的脾气不好!没的替他得罪人。”
“是啊!”震二奶奶困惑地,“我也听说过,李家有位绅二爷,难惹得很;可是,我就看不出你有脾气。”
李绅不答。他是在心里考虑,应该不应该就从此时开始,让她觉得不好惹?所以不但沉默,而且别无表情。
这局面好像有些僵了,绣春便在旁边说道:“人家绅二爷有脾气,也不是乱发的;二奶奶自然看不出来!”
“是吗?”震二奶奶斜睨着李绅问。
“绣春这话,说得我不能不承认。”李绅答说;视线又缭绕在她那条长辫子上了。
“绅表叔!”
李绅微微一惊,看到她略带诡秘的笑容,知道自己失态了;定定神问说:“原说有事要跟我谈。不想一聊闲天,忘了正事。”
“没有什么正事。”震二奶奶笑道:“闲着没事干,闷得慌!请你来聊闲天就是正事!”
“时间可不早了!”李绅说道:“明天这一站,路程比昨天今天都长,得早点动身。请安歇吧!”说着,站起身来,是打算告辞的样子。
“还早!”震二奶奶说:“我煨了薏米粥在那里。要不要喝一碗?”她不等李绅开口,便即吩咐:“绣春,你去看看,煨好了,端来给绅二爷尝尝。”
这一说,李绅只好坐了下来,没话找话地说:“明天是在丹阳打尖。”
“绅表叔。”等绣春走远了,她轻声问道:“你很喜欢绣春是不是?”
此一问颇出李绅的意外,看了她一眼,沉吟未答。
“别说假话!”
“说假话就不是李绅了。”他立即接口:“我不是在找话敷衍你;是在琢磨你问我这话的意思。”
“当然是好意。”震二奶奶说:“好些人跟我要绣春,说她是宜男之相;这趟到苏州来之前,扬州‘总商’马家的老二,还托人来跟我说,想娶绣春,答应给她娘老子一千两银子。她嫌马老二已有七个姨太太了,说什么也不肯。绅表叔,你若是喜欢她,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多谢盛意!我可拿不出来一千两银子。”
“你就拿得出来,我亦不能让她娘老子要。她不是‘家生女儿’;十四岁买来,契上写明白是卖断的,一个子儿不给,也无话说。而且她老子开个小饭馆,境况也还不错。”震二奶奶想了一下,用总括的语气作了个结论:“反正只要你绅二爷说一声:我喜欢。人就归你了!什么不用你管,我还陪一副嫁妆。”
“这不是喜从天降吗?”李绅笑着回答。
看样子千肯万肯,求之不得;只不过震二奶奶非常机警,看出他笑容后面有个疑问:值一千两银子的人,白送还贴嫁妆。干嘛这么好啊?
这个疑问,在别人可以不管它;照李绅的脾气,一定会追根究底。倘或从曹荣口中得知,“震二爷”一直在打绣春的主意,他就会恍然大悟,怪不得震二奶奶这么大方!而像他这样的人,多半有便宜不会捡,迂腐腾腾地说什么“君子不夺人之所好”,那一来不成了笑柄?尤其是让“震二爷”在暗地里笑,最不能教人甘心!
因此,震二奶奶觉得即时有解释的必要,“绅表叔,你大概也知道,我做事是有分寸的。多少人来求我要绣春,我不肯;你没跟我要,我反倒把她送了给你,这不是毫无章法吗?不是!”她自问自答地说:“这种事得要男女两厢情愿;旁人看起来也很合适,才算圆满。你绅二爷至今不曾成家,老来作伴,房里该有个人;既然喜欢绣春,又是宜男之相,自然再合适不过。绣春呢,她早说过,最好一夫一妻;可又不愿嫁个不识字的粗人。这就难了!有身份的人家能用花轿把她抬进门吗?不能。如今好了,跟了你绅二爷,虽无夫妇之名,可也跟一夫一妻差不多。我敢写包票,她一定愿意!”
话说得十分透澈,李绅的疑问,涣然消释,只是拱拱手道谢:“深感成全之德!”
“你也不用谢我。”震二奶奶又说:“这是我自己喜欢做的事:第一、承绅表叔一路照应,我能撮成这桩好事,算是有了报答;第二、绣春跟了我九年,有这么一个归宿,我也很安慰;第三、明年绣春替绅表叔生个白胖小子,香烟不断,不就是我做了一件积德之事吗?”
把这番话只字不遗地听入耳中的,除了李绅,还有门外的绣春与锦儿——是锦儿发现在谈绣春;赶紧转回去将在热薏米粥的绣春拉了来,两人悄悄侧耳,把震二奶奶与李绅对谈的话,凡是要紧的,都听见了。
听到最后一句,锦儿轻轻拉了绣春一把,“你赶快替绅二爷生个白胖小子吧!”她忍俊不禁:“好让二奶奶积一场阴德。”
“去你的!”绣春掉头就走。
这一来里面自然听到了;李绅有些不安,震二奶奶便即喊道:“锦儿!”
锦儿答应着走了进来,脸上有一种孩子淘气,被大人抓住的那种神气。
震二奶奶不免奇怪,“怎么回事?”她问。
“没有什么!”锦儿答说:“绅二爷的薏米粥怕吃不成了。”
“为什么呢?”
“有糊味儿了。”
震二奶奶又好气,又好笑;然后沉着脸说:“说过多少回,不准你们听壁脚,这个毛病总是改不了!”
“别怪她们!”绅二爷赶紧解劝:“像这样的事,我听见了,也得听壁脚!”
震二奶奶不过随机告诫,并非真的生气;她关心的是绣春的态度,呶一呶嘴,轻声问道:“她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高兴也不能摆在脸上啊!”
震二奶奶点点头,表示满意,“你再去看看,有什么宵夜的东西?”她说:“我也有点儿饿了。”
“不必费事!我一点儿都不饿。”李绅摇着手说。
“好吧!绅表叔,明儿听好消息吧!”
这是很客气的逐客令,李绅便即说道:“我也不必多说什么了!反正自己知道。震二奶奶,请你也早点歇着;明儿比往常早半个时辰动身。”
“我知道。反正一上了路尽有得睡!倒是绅表叔你,别高兴得一夜睡不着觉。”说着,震二奶奶抽出腋下那方白纺绸绣黑蝴蝶的手绢,掩着嘴笑。
李绅微笑不答,一手掀帘,一手捞起羊皮袍下摆,大步跨了出去;绣春恰好在门外,躲避不及,赶紧转过身去,势子太猛,辫子飞了起来,“啪”地一下,正打在李绅脸上,还颇有些疼。
绣春从感觉上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不想无意中闯这么一个祸,按规矩应该陪个笑脸;却又不好意思。正在踌躇时,李绅却很体谅,连连说道:“不要紧,不要紧!”一面说,一面就迈步走了。
“怎么回事?”震二奶奶在里面问。
锦儿正看得好笑,听此一问,便即笑着答道:“绣春揍了她老公!”
“什么?”震二奶奶又问:“你说什么?”
“二奶奶听锦儿嚼舌头。”绣春红着脸赶了进去说:“绅二爷出门,我一躲,辫子扫着他了。”
“原来这么回事!”震二奶奶问道:“你干嘛躲他?”
这不是明知故问?绣春连番受了戏弄,心里不免觉得委屈;眼圈红红地想哭!
见此光景,锦儿发觉事态严重。震二奶奶驭下,一向恩威并用;如果一变脸,绣春受得委屈更大,所以赶紧出面转圜。
“自然是害羞才躲。”她插身进去,乱以他语:“到底吃什么?若是不爱烫饭;有剩下的鸡汤,下挂面也很好。”
“还是烫饭吧!你们俩一起去。”
说着,震二奶奶呶一呶嘴,锦儿懂她的意思,报以一个受命的眼色,悄悄拉了绣春一把。
“你也是!”锦儿一面将剩下的菜和在冷饭中,一面埋怨绣春:“好端端地哭什么?人家正在高兴头上;你这一来不扫她的兴?”
“你还怪我!齐着心拿我取笑,也不管人受得了,受不了。”
锦儿笑笑不答,将烫饭锅子坐在炭炉上,煽旺了火,放下扇子说道:“开起来得有会儿;你坐下来,我有话问你。”
绣春不答,也不动,低着头咬指甲;不过锦儿一拉,她也就过去了,完全是听人家摆布的那股味道。
两人在一张凳上坐定,锦儿想了想,低声问道:“你这会儿心里在想什么?”
“我觉得我像一只猫,一条狗;谁喜欢我就拿我给谁。根本不管猫跟狗愿意不愿意。”
“这么说,你是不愿意?”
“我可没有说这话!”话一出口,绣春觉得这样否认,倒像是很愿意似地,所以跟着又说:“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反正由不得我!”
听得这话,锦儿知道已可以覆命,不妨聊聊闲天;便即笑道:“会有这么一桩喜事,谁都没有想到。”
“我是早想到有这么一天。”
这一回答颇出锦儿意外,“怎么?”她问:“你是怎么想到的?”
“那还用说吗?”绣春口有怨言:“防我像防贼似地,还不是早早打发走了,也省多少心。”
锦儿笑容收敛了,细想了一回,觉得她似乎还舍不下曹震,倒要好好劝她一劝。
“绣春,我当你亲姊妹,我才跟你说掏心窝子的话,你别糊涂!曹家的姨娘不好当;震二爷的姨娘更不好当。就算让你如了愿,那头雌老虎不把你连骨头都吞了下去才怪!”
“谁要当他家的姨娘?”
“既然如此,你还冤气冲天地干什么?凭良心说,她想撵你,固然不错;替你做的这个媒,可是更不错。你没有听见她的话?处处都替人打算到了。要说她把你当猫、当狗随便送人;这话连我都不服。”
绣春不答,心里在琢磨锦儿的话,想驳她却找不出话。
“再说,绅二爷脾气虽怪,也得看人而定;我在李家听说,他专门跟那个篾片叫什么‘甜如蜜’的过不去;再有他家的那两个大总管,他也没有好脸嘴给人看。至于好好的人,他一样也通情达理,尤其是对你,让你揍了他一辫子,还怕你不好意思,连说:‘不要紧!不要紧!’这有多难得。”
“什么让我揍了他一辫子?我又不是存心的。”
“我知道你不是存心!”锦儿笑道:“你也舍不得。”
“又来了!看我不收拾你的。”说着,绣春扬手吹一口气,作势欲扑。
锦儿最怕痒,看她这个动作,先就软了半截,“别闹!别闹!”她笑着说:“我有正经话问你。”
“好!”绣春警告:“你再耍我;我可决不饶你。”
锦儿说的果然是正经话:“你伺候二奶奶一场,要分手了;二奶奶说要给你一副嫁妆,你也不必客气,心里想要什么,如果不便说,我替你去说。”
这确是好意,绣春颇为心感;想了一下说:“我想不起来该跟她要什么东西?只巴望着能够平平安安过日子就好了。”
作此说法,当然是她觉得以后的日子不平安。这话又从何而来?锦儿实在有些困惑。
“我不懂你的话!你倒说明白一点儿,嫁了绅二爷会没有平安日子过?”
“这趟回去就不平安了!”
“怎么呢?”锦儿想了一下,疑惑地问:“莫非二爷会闹?”
“不是二爷闹,只怕二奶奶会闹。”
“越说越让我糊涂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要二爷说一句话,二奶奶就会大闹特闹。”
“你先别说,等我好好想一想,那是句什么话?”锦儿揿着她的手;想了好一会说:“我知道了,二爷要把你收房。这话,”她又怀疑:“二爷敢说吗?”
“他自然不敢!不过有句话,他不敢也得硬着头皮说。如果他不说,我说了;他在老太太面前不好交代。”
“喔,”锦儿被逗得好奇心大起:“那是句什么话,我倒真要听听!”
绣春却又迟疑不语;禁不住锦儿一再催促,甚至要板脸吵架了,她才很吃力地吐露:“我身上两个月没有来了!”
“啊!”锦儿大惊:“真的?”
“我也不知道真的、假的?反正这件事是记得很清楚的。”
她说不知是真、是假,是指怀孕而言;锦儿觉得这一点在眼前必须确确实实弄清楚,才谈得到旁的话。不过,大家的丫头对男女间事,虽懂得很多,而她到底还是处子,怎会检验有孕无孕?只能就习知的迹象问说:“你是不是时常想酸的东西吃?”
“也不怎么想。”
“那么,肚子里是不是常常在动呢?”
两个月的胎儿只是一个血块,那里就能跃动了?绣春听她说外行话,便懒得答理了。
“你说啊!”
“说什么!”绣春没好气地说:“你不懂!”
锦儿不能不惭愧地默认;这一点无法求证,只能假定是真,叹口气说:“唉!这一下可有得饥荒打了!我就不懂,刚才我问你,你为什么不说?”
“我为什么要说?说了不是我自己找倒霉?她能饶得了我吗?”
“可是,你这会儿不又说了吗?”
“那是你逼得我说的。”
“好!”锦儿因受惊而紊乱的思绪,恢复正常了,“我倒问你,你始终不说,莫非要把曹家的种,带到李家去?那是根本办不到的事;再过个把月,肚子就现形了。”
“我也不是始终不说,是他的种,我当然先要问他。”
“原来你是要问二爷!”锦儿想了一下问:“你是不是打算着让二爷来说破这件事?”
绣春沉吟未答。实在是她至今还不能确定,要怎么说才算妥当。不过,曹震说破了这件事,锦儿便得改口叫她“姨娘”;这是可想而知的。同时她也知道,锦儿问她这话的意思,正就是要确知她是不是想做曹家的姨娘?这一点应该有所分辩,却不知该怎么说?
“绣春,我劝你的话,你记不得了?”
“那里!”绣春立即否认:“你说得不错!我还留着我这条命呢!凭什么让人把我连骨头都吞了下去?”
“既然如此,我劝你自己先跟二奶奶表白,不告诉她就去跟二爷商量,这就大错特错,千万做不得!”
“我心里也这么想过。可就是——,”绣春苦笑着说:“教我怎么开口呢?”
“我替你去说。”锦儿自告奋勇。
“那可是求之不得!”绣春又轻松、又紧张,“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她?”
“这得看情形,反正,你瞧我的眼色就是。”
谈到这里,烫饭也开了;两人检点碗筷、凑付着装了六个小菜碟子,一个端托盘、一个端饭锅,双双入内一看,震二奶奶和衣躺在床上,已经睡着了。
“怪道,好半天不叫我们。”锦儿上前推一推她的身子,“二奶奶、二奶奶、烫饭来了。”
“我又不想吃了!服侍我睡吧。”震二奶奶说:“别忘了把闹钟的楔子拔开!”说着,挣扎起身,在一张作为梳妆台的半桌前面坐下,等丫头来替她卸妆。
锦儿心想,发脾气也得有精神;这会儿她倦不可当,有脾气也发不出来,正是揭破秘密的好时机,便向绣春使个眼色。
“你先吃去吧!吃完了先收拾起来,省得临时抓瞎。”
“知道了!”绣春答应着,走到堂屋里,就坐在房门口,细听动静;心里自然是“卜通、卜通”地在跳。
锦儿并未想到,说话的声音最好提高,让绣春也能听见;她只是很婉转地在说:“绣春有件事,早就想告诉二奶奶了,心里怕,不敢,她跟我说:到今天再不说,可就对不起二奶奶了!”
“什么事啊?”
“她身上两个月没有来了!”
听得这一句,震二奶奶的惺忪倦眼,立时大张;瞪着锦儿,睫毛不住眨动;虽是看惯了的,锦儿仍不免觉得可怕。
“你问了她了,是二爷的?”
这不是明知故问?锦儿刚这么在想,突然醒悟;震二奶奶做事向来不恤杀伐,只求干净,看样子她可能存着根本不承认绣春腹中一块肉,是曹家的种。倘或如此,绣春就太委屈了。
因此,她本来想回答说:“那还用说?”此刻改为清清楚楚地同答:“是的!我问了她;是二爷的。”
“那么,她是怎么个意思呢?”震二奶奶问道:“意思是生米煮成熟饭,非让二爷收房不可啰!”
“没有!”锦儿的声音毫不含糊:“她决没有这个意思。”
震二奶奶的脸色舒缓了,眼光也变得柔和了,一面对镜子用玫瑰油擦着脸,旋又抹去;一面慢条斯理地对锦儿说:“她该早告诉我的!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如今已经许了绅二爷了,忽又翻悔,传出去不成了笑话?再说,为了别的缘故翻悔,犹有可说;结果是二爷收了房了,亲戚熟人不知道内中有这一段苦衷,只说二爷好色,已经许了人家的一个丫头,只为长得出众,居然就能翻悔。你想,有这个名声落在外头,二爷还能好得了吗?”
话说得异常冠冕,不过有件事不知道她是忽略了,还是有意不说——曹震还没有儿子,绣春如能生个男孩,也是好事。
“二爷若有这个名声在外面,锦儿,你也会受累。”震二奶奶又说:“如说他好色,人家心里就免不了会这么想:大概他家的丫头都让他偷遍了!绣春这个骚货,我早就知道逃不出他的手;你干干净净的一个人,无缘无故让人家疑心你,可就太冤了。将来要找个好婆家都难。”
锦儿真佩服她能想出这么一个理由来拉紧她;当即答说:“只要二奶奶能知道我就行了!”
“我全知道,就不知道绣春身上两个月没有来。不过,到底是有了,还是血分上的毛病,可也难说。你把她找来,等我问问她。”
在堂屋里的绣春,听得这话,赶紧蹑足而起,到对面椅子上坐下,静等锦儿出现。
“进来吧!”锦儿掀门帘探头出来说:“二奶奶问你话,不会难为你,你别怕!”
这是帮绣春的忙,预先拿句话将震二奶奶拘束住;绣春心放了一半,挨挨蹭蹭地进了门,把个头低着。
“绣春,”震二奶奶说:“恭喜你啊!”
她会冒出这么一句话来,连锦儿都大出意外;绣春一听话风不妙,赶紧跪了下来,“二奶奶,”她有些气急败坏地:“我不敢撒一句谎,是二爷逼了我好几次,我不肯;后来他拿酒把我灌醉了,才,才让他得了手。”
“喔,那是什么时候?”
“是今年二月十九,二奶奶上白衣庵烧香宿山那一天。”
“好啊!我在白衣庵烧香求子,你们在家喝交杯盏;怪道没有效验!这不能怨菩萨不灵,你二爷丧尽良心,怎么会有儿子?”震二奶奶停了一下又问:“一共几回?”
“两回。”
“才两回?”震二奶奶看着锦儿说:“你听听。”
“二奶奶且听她说下去;算日子就知道她的话是真是假?”
这是提醒绣春,别将日子算错,露了马脚;绣春看了她一眼,却不敢露出感激的神色。
“说啊!第二回是什么时候?”
“两个多月以前。”
“这回又是拿你灌醉了?”
“是,是夜里偷偷儿到我床上来的。”
“咦!”震二奶奶神色又一变,“你们当着锦儿就干起来了?”
这一下,锦儿可着急了!她跟绣春一屋睡,两张床靠得很近;半夜里有人偷上绣春床去,她不能毫无知觉。如今看震二奶奶的神色,似乎疑心她们通同作弊;再往深处去想,她是不是已让二爷“偷”过了,也就难说得很。因此,胀红了脸,气恼万分;待要分辩,却又是空口说白话;想一想,除非罚咒,不能让震二奶奶相信她确是不知其事。
幸好,绣春为她作了有力的洗刷;“那天锦儿回家去了。”她说:“不然二爷也不敢!”
锦儿如释重负,“二奶奶准我告假的那一天是九月初四。”她说:“我爷爷七十岁整生日,我回家给他磕头,记得很清楚的。”
震二奶奶对于锦儿的疑惑,已完全消释,便用抚慰的眼色看一看她以后,又问绣春:“那么我呢?莫非二爷就不怕我发觉,床上少了个人?”
“二奶奶也不在,是在老太太那里斗牌。”
震二奶奶心想,陪老太太斗纸牌,最晚不过二更天;绣春还不到睡觉的时候,可见偷上床去的话靠不住。不过,如今也不必再追究了;反正早早把她送了出去,这个主意决不错。
“你过来!”
绣春怯怯地走了过去,却不敢靠近震二奶奶;防着会挨打。
“到我身边来!我看看是病,还是真有了?”
绣春仍有畏缩之意,锦儿怕这样子反而真的会惹得震二奶奶发火,所以开导她说:“二奶奶叫你,你就过去嘛!你以为是躲得了的吗?”
这话不错!要打尽可叫她跪下来受罚;用不着骗她。绣春便坦然走了过去;震二奶奶便在她小腹上又摸又揿地检验。揿倒不要紧;摸来摸去痒痒地不好受,不由得笑着扭腰,藉为闪避。
“你看你这浪劲儿!天生的贱货!”震二奶奶咬牙切齿地骂:“二爷怎么不打锦儿的主意?人家坐得好、行得正;那像你!这就痒得受不得了。”
骂得实在难听,锦儿皱眉;绣春撅嘴,震二奶奶却是横了心,已摸出来她小腹上有硬硬的一块,十之八九怀了孕,但不肯说实话。
“不是的!”她说:“血分上的毛病,回去吃两剂通经的药,把淤血打下来就好了。”
听这一说,锦儿先就有如释重负之感;绣春却是将信将疑,表情跟锦儿自然不一样。
“怎么?”震二奶奶问道:“莫非你还不相信?真的以为二爷给你下了种了?”
“我怎么不信?我自然信二奶奶的话!”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不来管你心里的事。我只问你,你自己的终身,怎么个打算?”
“自然是听二奶奶作主。”绣春赶紧答说。
“先前我不知道你跟二爷有一腿,可以替你作主;这会儿,可要你自己作主了!是不是愿意嫁绅二爷?”
“愿意。”绣春的声音很坚定。
“真的愿意?”震二奶奶再钉一句。
“二奶奶,我罚咒!”
“那也不用。”震二奶奶转脸说道:“锦儿,你可听见她的话了?”
这是要她做个见证;为的是倘有人议论,说震二奶奶吃醋,故意将绣春送给了李绅,锦儿便好替她表白,完全是绣春自愿,跟震二奶奶全不相干。
意会到此,锦儿要为自己占个稳稳的地步;特意再问一问:“绣春,你可再想一想,是不是自愿嫁绅二爷?倘或不愿,趁早回明;我也替你做个见证。”
“没有什么不愿;心甘情愿。不过,将来如有难处,锦儿,要请你替我求二奶奶的恩典。”
这话暧昧不明,锦儿不能不追问:“将来会有什么难处?”
“我回头跟你说。”
“不必回头再说了。”震二奶奶说:“必是你不愿意当着我的面说;锦儿,你们到外头谈去。”
于是相偕到了外屋,绣春低诉她的顾虑:倘或震二奶奶所验不确,是真的怀了孕,莫非捧着个大肚子嫁到李家?
“说来说去就是这么个难题目!”锦儿问道:“你自己的意思呢?”
“我想,”绣春很吃力地说:“万一,万一是个小小子——。”
“怎么,你的意思还是要做姨娘?”
“不是,不是!”绣春赶紧否认。
“那么,你是什么意思呢?”
这逼得绣春不能不说了:“我的意思是,”她嗫嚅着:“先住在外面,等生下来,再、再跟绅二爷。”
锦儿不答,心里盘算了好一会;认为这个办法不妨跟震二奶奶去说,不过,先得有个保证。
“到了那时候,你如果变了主意了呢?”
“怎么会变?你是说我还是想姓曹?决不会的!锦儿,你也知道我的脾气,向来说话算话。”
“你的话是不错,就怕那时候由不得你做主。”锦儿又说:“譬如二爷舍不得你;搬动老太太出面,你怎么办?”
“别说老太太;老太后也不行!”绣春自觉失言,解嘲似地说:“你看看,你逼得我说话都没有分寸了!不过,锦儿,我只是要把孩子留下来,决没有别的意思;我想二爷也不敢去搬动老太太,倘或不然,我一定自己抹脖子!锦儿,我现在就托你,如果到了那时候,二爷有这么一个意思,你可千万记得要跟二爷说:万万动不得!他要那样做,就是逼我死。我把他的孩子留下来,他不应该这么报答我。”激动的绣春,说到这里,眼泪都快夺眶而出了。
话都说到头了,锦儿认为她这个要求,在震二奶奶应该能够允许。所以等绣春睡下以后,为她去进言。
震二奶奶亦已上床,只是拥被而坐,闭目养神,似乎在想心事;她轻轻叫一声:“二奶奶!”
震二奶奶微吃一惊,睁眼问道:“你怎么还不睡?”
“绣春还有件为难的事,托我来求二奶奶的恩典。”
“喔!”震二奶奶将身子往里让一让,“你坐下来说。”
于是锦儿坐在床沿上,将绣春的难处、希望、保证;以及她的诘问与绣春的答覆,倒笼倾筐地,一古脑儿说了出来。
一面说,一面看震二奶奶的脸色;深沉无比,一点都看不出她此时的想法。
“锦儿,”震二奶奶平静地说:“你是一片待姊妹的血心;可是你也得替我打算、打算。”
“我怎么没有替二奶奶打算?”锦儿抗声答说:“我把她问得死死地,决不能变卦。”
“你好糊涂!”震二奶奶有怫然之色。“她这个叫做‘留子去母’,是最厉害的法子。别人不说她自己心甘情愿,只说我做得太绝!且不说落个爱吃醋、不贤惠的名声在外面,还让二爷恨我一辈子。锦儿,你倒说,往后我那个日子怎么过?”
锦儿一听,透骨冰凉;自己也觉得想得太天真了。
“你啊!”震二奶奶握着她的手,不胜怜爱地埋怨:“心太热!凡事只往好的地方去想,思前不想后,将来会吃亏。”
“可是,事由儿摆着,她总不能捧着个大肚子嫁到李家。”
“不会的!锦儿,我包她不会现形。”震二奶奶说:“而况,到底真的有了,还是血分上的毛病,也还不得而知。照我看,是病不是喜。”
“如果是喜呢?”锦儿固执着问。
“打掉就是!”
震二奶奶说得很轻松;锦儿却大吃一惊!心里在骂自己太笨;早就该想到震二奶奶会使这个手段。
看到她的脸色,震二奶奶发觉自己的态度错了,不该出以毫不在乎的语气。于是坐直了身子,板着锦儿的肩说:“我刚才一直在想这件事,除此以外,别无好法子。为绣春设想,这是上上策,只不过,有点可惜。可是,锦儿,”她略略提高了声音问:“你看我,是不是不像会生了?”
二十多岁的少妇,何况又是生了个女儿的,凭什么说不会再生了?“不!”锦儿毫不迟疑地答:“先开花,后结果!二奶奶不愁没有儿子。”
“就是这话啰!”震二奶奶欣慰地,“再说一句,就算我不会再生了;二爷将来少不了还要弄一两个人。只要他命中有子,总该他有;命中注定没有儿子,绣春就能安安稳稳生下来,还是个丫头。”
这下又提醒了锦儿,费了好多的事,生下来是个女儿,那时候失望的只怕不止绣春一个人。
“你觉得我的话怎么样?”震二奶奶很泰然地,“若是我说得不对,你尽管驳。”
“我怎么敢?再说,二奶奶的话也驳不倒。不过,我该怎么跟绣春说呢?”
震二奶奶想了一下,轻轻答说:“你暂且不要说破;只说回了家再想法子,包她妥当,不必担心。”
凋年急景,归心如箭;才四更天已经有人上路了。五更一过,反倒静了下来,偌大客栈,只剩下两拨人尚未动身;一拨就是震二奶奶一行。
“震二奶奶,”小福儿在窗外大喊:“你老人家拾夺好了没有?绅二爷说,晚了不好。”
“快了,快了!”锦儿代为回答,一面还在开箱子找一件灰鼠皮袄;天气突然回暖,震二奶奶觉得狐嵌的穿不住了。
衣服是找到了,箱子可也翻乱了,理好锁上,底面还要加夹板,总算小福儿帮忙,等捆扎停当,扛着到了车上,震二奶奶方始换好皮袄,走到停轿的大院子里,李绅已等得有些着急了。
见了面少不得还要寒暄几句——真正是寒暄:“天气忽而回暖,”她问:“不知是怎么回事?”
李绅知道不是好迹象,防着是在酿雪;但一说破了,徒乱人意,只很客气地说:“震二奶奶请上轿吧!”
等主婢三人都上了轿,李绅传话,加紧赶路,如果能在天黑以前赶到镇江,另赏酒钱。轿夫、车夫听得这话,个个起劲;一路吆喝着,过奔牛、经吕城,快到丹阳时,天气变了,彤云渐密,暗沉沉地,近午时分,倒像已经入夜了。
怎么回事,别是要下雪了吧?正在嘀咕着,突然轿子放慢了;随即听见轿外有人在喊:“震二奶奶,震二奶奶!”
掀开轿帘一看,只见李绅气喘吁吁地赶了上来;震二奶奶连拍着扶手板,大声喊道:“停,停!”
“震二奶奶,”等轿停下来,李绅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天快下雪了,咱们得赶一赶;本来定了在丹阳打尖,如今只好不停,回头弄些包子、烧饼什么的,你就在轿子里委屈一顿吧!”
“行,行!”震二奶奶连连答应:“不过,车马都不要紧,轿夫太累了,能紧着赶吗?”
“说得是!我已经派护院骑马赶到丹阳雇人去了。到了就换班,一口气赶到镇江。”
“好!”震二奶奶看他满脸焦急,大为不忍,“绅表叔,你也别着急!”她说:“真的不行,就在丹阳住下也行。”
“是的,是的!”李绅顺口敷衍着;心里在想震二奶奶持家能干,出了门就不行了,丹阳多大一个地方,临时能找得出能够容纳二三十个人的客栈吗?
到了丹阳,护院的已购就大批干粮,主要的是形如虎爪的干粮饼,名为“京江蹄子”,买了好几大筐;当然还有些细点心。李绅特为找了个细竹篾编的全新小竹篮,装了这些点心,送到震二奶奶轿子里来。
分配停当,也换了轿夫,不多停留,继续赶路。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飘雪了;起初还好,不慢反而加快;但不久就走不快了,因为地气犹暖,雪片着地溶化,渗入土中,渐渐地泥泞滞足,有脚劲也使不出来了。
“你们看怎么办?”李绅跟护院的讨主意。
“前不巴村,后不巴店,只有尽力往前赶。”
“车子是不要紧,就是轿子走不快!”曹荣说道:“绅二爷,我看得分成两拨,车子尽快赶到镇江,先安顿好了,能有敷余的时间,还好赶回来打接应。”
“说得不错!不过,东西不要紧;要紧的是人,尤其是震二奶奶,所以请两位护院,仍旧跟着轿子走。”
定了主意,随即照办,车子格外加快;将轿子的距离很快地拉长了。震二奶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看到轿夫举步维艰,心里非常着急,不过总算不时看到护院的圈马回来,护持左右,略略有所自慰。
雪是越来越大了!不过反倒是大了的好;因为地有积雪,走起来便觉轻快,只听轿夫的脚步,“沙沙”地踩在雪上;那种匀称的节奏,具有催眠的作用,不知不觉地将震二奶奶带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发觉轿子停了下来;随即听得李绅在喊:“震二奶奶,震二奶奶!”
震二奶奶将扣住的轿帘,从里面刚一打开,便觉脸上一阵凉;雪花卷风乱舞,直扑粉面,仿佛天公恶作剧,洒下无数的冰屑;望出去白茫茫一片,有如卷入银海怒涛之中,反是无声,更觉可怖。
“唷!”她失声喊道:“好大的雪!”
“震二奶奶,不能走了;只能在半途歇一宵。前面有人家的一座祠堂,暂时可以安顿车马;看祠堂的那家人家,总也可以商量,让震二奶奶带着锦儿、绣春在那里暂住一住。不过,这得先问问你的意思。要走也可以,反正有雪光照着,晚一点也不要紧,就怕迷了路,在雪地里陷一夜。”
“那可不成!”震二奶奶不等他说完,便即答道:“还是稳当一点儿,就这里歇下吧!”
“好!我这就去办交涉。”
等三顶轿子抬到,交涉不但已经办好;车马都已进入人家的祠堂了。李绅却冒雪站在一座牌坊下面等候;引领着轿夫,由祠堂西墙外穿过去,后面是一片竹林;林外一带茅篱,围着小小一座瓦房,就是震二奶奶今夜歇宿之处了。
轿子没法抬进去,就在篱笆外面停下;锦儿、绣春先下轿,扶着震二奶奶踏雪进门,踩到那片洁净干燥的泥地上,她有着无可言喻的恬适安全之感。
“总算有着落了。”震二奶奶说了这一句,从容不迫地抬眼搜索;发现有个中年妇人,含笑目迎,料知便是这家的主妇,便也亲切地笑道:“这位嫂子,今天可要来打搅你了!”
“好说,好说!贵人,请都请不到的。”
“这位嫂子姓何,行二;她公公替顾家看祠堂已经四十多年了。”
“原来顾家!”震二奶奶说道:“镇江顾家是大族;他们府上有一位做过工部堂官,跟我们家老爷子是至好。”
“那是顾家三太爷,在京里做过一品;既然是我们东家有交情的,更不是外人。少奶奶,你先请坐!”何二嫂不好意思的笑道:“就怕地方太脏,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待客。”
“何二嫂,你不必说这些客气话。大雪天能凑到一起,真正是缘分。我也不说道谢的话了,先请何二嫂带着看看屋子,好把铺盖打开来。”
“请跟我来。巧也很巧,上个月我们家妹子坐花轿走了;公公因为年下事情多,住在祠堂里,恰好有两间房空在那里!”
何家的房子还不算太旧;那间客房很大,因为用途很多,纺绩、砻谷、堆置,都在这里;后壁从西面推门出去,是极大的一间厨房,也是泥地;右手便是铺了地板的住屋了,是朝北的两间;转过去东面还有两间厢房,隔着一个小天井,与厨房相对。
何二嫂自己住了朝北靠西的那一间;紧邻的一间,便是她小姑以前所住;两间厢房靠北的那一间做了柴房;另一间现在空着,不过床帐俱全,原是她公公的卧室。
“不指望还有这么一个好地方!说实话,我一直在嘀咕,今儿晚上还不知道怎么过呢?绅表叔,你——。”
震二奶奶突然顿住;因为发觉李绅的脸色不好,嘴唇发白,身子似乎微微在发抖,不要是病了?
“绅表叔,你怎么啦?是不是招了凉?”
“身子有点儿发冷,不要紧!”
“你可病不得!”震二奶奶心里在发冷,“不然怎么办?”
“你别着急!我一定能撑得住。我到那面看看去,叫他们把你的行李送了来。”李绅一面说,一面往外走。
“不!你不能去;你不能再冒风寒了!”
震二奶奶是颇有决断的声音,李绅不由得站住脚,踌躇着问:“我不去怎么行?这么多人睡的、吃的,都得想法子。”
“你上那儿想法子去?还不是得托何二嫂的公公;反正已经打搅了,只有明儿个多送谢礼。”震二奶奶略想一想,把“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句话咽了回去,改口说道:“等我来交代曹荣。”
李绅想想,也只好依她;随即关照小福儿,到祠堂里去找曹荣,同时赶快将震二奶奶的行李送来。
“药箱呢?”震二奶奶问。
“在这里!”锦儿将出门随身必带的一个皮药箱拿了进来。
“你捡一块神曲,跟何二嫂要一块干姜,浓浓儿的煎一碗来给绅二爷喝。”
锦儿答应着邀了何二嫂一起到厨房里去煎药;绣春便即问道:“二奶奶挑那一间住,我好收拾起来。”
“自然是她家小姑子住过的这一间。”震二奶奶手指东面:“绅表叔,你睡这儿。”
“不,不!我还是睡到祠堂里去。”
“为什么?”
李绅无以为答;好一会才说:“那面比较方便。”
“得了吧!你有病在身,要在这儿才方便。出门在外,那有那么多嫌疑好避。”
话让她说破了,李绅只好默认。绣春探头向东面那间屋子望了一下说:“褥子倒还干净,没有棉被!不知道何家有敷余的没有?”
“不见得会有敷余。”震二奶奶说:“你别管,我自有主意。”
说到这里,外面已有人声;出去一看,曹荣带着车夫,将震二奶奶的铺盖箱笼都送了来了。
“绅二爷病了!”震二奶奶说:“曹荣,那面都得归你照料。”
“是!”
“这么多人,怎么睡法呢?”
“只好将就一夜,幸亏有稻草;生上一两个大火盆,还不致于冻着。”
“火烛可得小心!你关照他们,轮班坐更;大家吃这趟辛苦,我另赏酒钱。”震二奶奶又问:“吃的呢?”
“吃的倒有。何老头给煮了一大锅粥;还有京江蹄子。护院的这会儿到镇上找酒、找肉去了。”曹荣问道:“不过,二奶奶,你怎么办呢?”
“我还有剩下的路菜,你不必管了。”震二奶奶转脸问道:“绅二爷还有什么话交代?”
“我是怕在镇江打前站的人,会着急,怎么得通个信儿才好。”
“那也只好瞧着办。真的通不上信,也只好算了。”震二奶奶又说:“曹荣你问问何老头,能不能找个人上镇江去送封信;给五两银子。找到了带了来见绅二爷。”
“是了!”曹荣答应着转身而去。
李绅这算是领教了震二奶奶的手段,看她处事,要言不繁、干净俐落,不由得笑道:“震二奶奶,我真该退位让国,请你来带这班人马。”
“那里!出门上路,自然非爷儿们不行。”震二奶奶又喊:“绣春,你今天跟锦儿在我屋里打地铺;你们俩使一副铺盖。匀一副给绅二爷用。”
“知道了!”
“你说‘知道了’,我问你,你把谁的铺盖匀给绅二爷用?”
绣春也正在琢磨这件事;听她这一问,便知又要拿她“开胃”了,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既窘且急,脸都有些红了。
一急倒急出一句话来:“锦儿的铺盖,比我的干净,自然是用锦儿的。”
“我看你的也不脏,好像也厚些;拿你的给绅二爷用。”
绣春不答,却看了李绅一眼;大概抬眼时方始发觉,这一眼看得不是时候,所以眼皮翻了一下,随即垂了下来,转身去解铺盖。
“绣春,”震二奶奶又说:“你先替绅二爷铺床去!让绅二爷吃了药,好马上就睡。”
于是绣春去解她的铺盖,抱了被褥转往东屋。丫头一个去,一个来;锦儿将煎好的神曲,用个托盘端了来;另外用磁碟子盛了十来粒苏州“孙春阳”南货店特制的松子糖,为李绅下药。
锦儿一面做事,一面说:“何二嫂挺会做人,也挺能干的。这会儿在厨房里忙着呢!她要请二奶奶吃饭;又忙着替绅二爷煮粥,想得真周到。”
“真难为她!”震二奶奶说:“锦儿,你看看有什么尺头什么的,找一找,送她几块,也是一点意思。”
“我也这么想;可就想不出能找出什么东西来送人家。”
“其实也不要紧,”李绅接口:“明儿个多送她几两银子,还实惠些。”
“真的找不出来,也只好这样子了!”震二奶奶问道:“何二嫂弄些什么菜请客?”
“现掘出来的冬笋煮爆腌肉;宰了一只鸡,可还不知道怎么吃?她家的腌菜可是真好!搿开来,黄得像蜜腊;菜心跟象牙似的,漂亮极了!”说着,锦儿咽了口唾沫。
“看你馋得那样子!”震二奶奶笑道:“你也替我铺床吧!”
见此光景,李绅便站了起来,“我别在这儿碍事!”他说:“药很烫,我带回去,等凉了再喝。”
“趁热喝!”震二奶奶说:“喝了就睡吧!出一身汗。马上就好了。锦儿,你把绅二爷的药端了去。”
把药端到东屋,锦儿随即就走了。李绅在桌子旁边坐下侧脸望去;绣春正跪在床沿上替他铺床。褥子上面加被单,要在里床掖好,颇为费事;绣春撅着个浑圆的大屁股,移到东、移到西;李绅的双眼亦就移到东、移到西,跟着她转。
他忽然发现她跟锦儿不同,“绣春,”他问:“你不冷啊?”
“怎么?”绣春回头看了一下,仍旧转过身去。
“锦儿穿的棉袴,你只穿一条夹袴;大雪天会冻出病来。”
“我不冷。”
“那是你的身子好。”
“也不是她的身子好——。”突然有人接口;李绅与绣春都吓一跳,急忙回头看时,果然是震二奶奶在门口站着。
绣春不便有何表示,管自己又去动手铺床;李绅亦不便道破心里的感想,怎么她也有“听壁脚”的癖好,只是招呼着:“请进来坐!”
“‘若要俏,冻得叫!’”震二奶奶一面踏进来,一面说:“绣春这会儿嫌棉袴臃肿难看,将来得了病受罪也是自己。”
“可不是吗?”
就此便谈受冻会得什么病,一聊开了没有完;等绣春铺好了床,恰好小福儿送来火盆,而李绅的药也喝下去了。震二奶奶便即说道:“快睡吧!让绣春留在这儿照应你。要什么尽管支使她做。”
“不必,不必——。”
“不!”震二奶奶那种平静但极具威严的声音又出现了:“绣春在这儿伺候绅二爷。”又加了一句:“听见没有。”
“听见了!”
等震二奶奶一出去,绣春垂着眼说:“绅二爷,把马褂卸了吧!”说着,便走上前来要替他解纽扣。
“我自己来。”
“我伺候你!”绣春答说:“我家二奶奶吩咐了,我一定得照她的话做:不然,我会挨骂。”
听她这一说,李绅笑道:“那可只能听你的了!”他将脸仰起来,好让她解脖子下面的纽扣。
卸了马褂,又卸皮袍;等他一坐下来,她要来替他脱靴子,李绅可就大为不安了。
“不行,不行!我这双靴子尽是泥,太脏!不能让你沾手。劳你驾,找小福儿来。”
小福儿在厨房里,一面坐在灶下烧火,一面逗着何二嫂的儿子玩;绣春将他叫了回来,自己便接替他的位子,烧着火跟何二嫂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