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爷!跟看房子的讲好了;只要给钱,就让进去。”柱子问道:“大爷什么时候去?”
“这会儿就可以去。”
“这会儿正热的时候,不如傍晚凉快了再去。”
“也好。”李鼎突然问道:“今儿几时?”
“等我想想!”柱子一面扳着手指数,一面咕哝着,“真是,日子都过得记不起了!”
就这时候,听得有人在叩门——这半年之中,李鼎身不由主地迁居了好几回;如今是借了一个机户的两间余屋,单有一扇小门出入,颇为隐秘,为的是躲避债主。因此一听叩门声响,主仆俩的心都一跳。
“开不开?”柱子问。
“去!”李鼎答说:“问清楚是谁?”
柱子答应着走了出去;先从门缝中张望,却看不真切,仿佛一男一女,另外还有个小孩。正待另外再找条缝细看时,门外有声音了。
“是这里不是?”
“不错!前几天柱子还带我来过。”
柱子听出来了,是诚记香蜡店的小徒弟。李鼎每次移居,为的跟彩云及朱二嫂得以保持联络,都将新址通知诚记,所以柱子跟那里的小徒弟很熟。
这就不必问了,开开门来;认出是胡掌柜与彩云,随即请了进来。
李鼎又惊又喜;尤其是看到彩云,就像见了亲人似地,心里无端有一种受了委屈的感觉,眼眶酸酸地想哭。
“鼎大爷,没有想到我们会来吧?”胡掌柜平静地说。
“真是没想到!”李鼎看彩云额上在沁汗,赶紧说道:“柱子,给赵二嫂拿扇子。”
“别张罗了!”彩云环视着简陋的家具,忍不住说了句:“鼎大爷就住在这儿啊?”
话一出口,自悔失言,因而将头低了下去;听李鼎只叹了口气,并无别话。
“鼎大爷,我们是到了镇江,才知道——”胡掌柜吃力地说:“才知道府上的事。吉人自有天相;鼎大爷,你也别难过。”
“是!”李鼎又像恭敬,又像客气地说:“多谢你惦着。”
“听说鼎大爷就进京了。”
“是的。很想早点儿动身。可是——”
彩云抬起眼来,看他脸上有难言之隐的窘色,便即问道:“鼎大爷有什么为难的事,尽管说;看我跟胡三爷能不能效劳?”
“不瞒两位说,还有点债务——”
“不要紧!”胡掌柜抢着说道:“总有办法。”
说着,他跟彩云交换了一个眼色;事先是说好了的,由她单独跟李鼎说阿筠的归宿,此刻是时候了。
于是,胡掌柜起身向彩云说道:“我带这个小兄弟上街溜一溜,一会儿再来;请你跟鼎大爷细谈。”
说完,不等答话,便邀了柱子出门;彩云便说:“鼎大爷,我跟胡三爷是为了筠官的事来的;如果她常住胡家,你赞成不赞成?”
这样没头没脑地一问,李鼎自然无从回答;彩云原也知道自己问得太突兀,光一句话是不可能有结果的,不过,她有她的步骤,开门见山地让他先有一个印象,阿筠以后将常住胡家,下面的话就好说了。
“我在想,筠官现在是刚懂事的时候,她不愿意去的地方,或是谁待她不好,她都能忍耐。可是,鼎大爷,我可不忍心;朱二嫂也是。到底这么多日子下来,是有感情了呀!”
“啊!不错。”李鼎答说:“如果知道她在那里受了委屈,咱们心里都会难过。”
“就是这话啰!”彩云欣慰地说:“鼎大爷跟我们的想法,完全一样。与其将来后悔,不如现在谨慎。曹家,她是不愿意去的;缙二爷那里,也不知道她的那位姨奶奶怎么样?听说人很厉害;看待筠官料想总不致于像自己亲生的那样。这也不能不想到。”
“对!对!”李鼎连连点头,“应该慎之于始。”
“现在要说到胡家了。他们夫妇是真的喜欢筠官;我那结义的姊姊,现在没有女儿,将来就是有了,一定也拿筠官当大姊姊看待,决不会变心!”彩云停了一下又说:“为什么我有这样的把握呢?因为有个缘故;胡家的阿牛,跟筠官最投缘。别看他壮得像小牛犊子似地,淘气起来,仿佛能把屋顶掀了去;谁知道就服筠官,只要她说一句,马上就安静了。这也就是胡家夫妇格外看中筠官的道理。”
这个暗示很强烈,李鼎恍然大悟;失声说道:“原来是想阿筠做他家的儿媳妇?”
“也不能这么说!将来也要阿筠自己愿意。”彩云又说:“而且胡三爷也怕高攀不上。”
“现在那里还谈到此!”李鼎立即做了决定:“将来是将来的事;眼前如果阿筠愿意,就长住胡家亦无不可。”
“那么,”彩云故意问一句:“是不是先要禀告老太爷;或者跟四姨娘说明白。”
“此刻从那里去禀告?这件事就这么定局了。不过,”李鼎很吃力的说:“按道理说,还是寄养在人家那里,应该送——。”
“鼎大爷,”彩云抢着说道:“这一层谈不上。倒是那十二粒珠子,胡三爷有个主意,不知道行不行?”
“啊?请说。”
彩云知道这句话很重要。李鼎虽已落到今日这般光景;到底出身豪富,“大少爷脾气”是不容易改得掉的,谈得好好的,说不定一句话不中听,就会打翻全局。所以这句话出口之前仍须仔细想一想。
“胡三爷的意思,府上现在正要用钱;这十二粒珠子,不如抵押给他。等将来老太爷没事了,依旧放个好差使,有了钱再赎回来;利钱瞧着办,想来也决不会少给。鼎大爷你看呢?”
“好啊!”李鼎很高兴地,“这个办法,我倒很见他的情。能抵押多少呢?”
“胡三爷说,那十二粒珠子是无价之宝;他也只能量力而为。想凑四万银子送过来。”
一听这话,李鼎喜出望外;十二粒东珠,至多值两万银子,莫非胡掌柜不识货?转念省悟,干镖行买卖,什么奇珍异宝没有见过?就算不知道行情,在繁荣甲天下的扬州,还怕打听不出来?人家明明是有心帮忙;还怕自己爱面子,脸上挂不住,故意说成抵押。委曲绸缪,用心如此之深;实在不能不感动。
这样想着,李鼎不由得热泪交迸;害得彩云的心也酸了。
“别难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彩云手中的一方绢帕递了给李鼎。
一句泛泛的安慰之词,居然止住了李鼎的眼泪;他拭一拭眼泪问:“你什么时候回京?”
“等交代了这件大事,我就可以走了。反正胡三爷的熟人多,不怕没有照应。”
“我也可以走了。”李鼎舒畅地吐了口气,“若非你们俩来,我真不知道怎么才走得成?”
“这么说,来得倒真是时候。”彩云问道:“这里有多少债务?”
“不过三、五千银子。”
语气还不脱纨袴的口吻;彩云很想进两句忠告,但话到口边还是咽住了;只问:“多下的钱呢?运到京里,还是怎么样?趁早想妥了,回头好说给胡三爷。”
“这——,”李鼎说:“我得跟李师爷回来商量。”
“他陪着到南京去了?”
“是的。很快就会回来。”李鼎又说:“他一回来,我就可以走了。这里的债务,留给他料理好了。”说到这里,李鼎突然眼睛发亮,扬着脸说:“咱们何不一块儿走?”
彩云心中一动,旋即收摄心神,推托着说:“到时候再看吧!”
这时大门声响,是柱子带着胡掌柜回来了;他手里提一只篮,胡掌柜怀里抱一个极大的枕头西瓜。彩云抢先迎了出去,向胡掌柜一扬眉微微颔首。
“胡三爷买的西瓜,还有凉粉。”柱子将一罐凉粉搁在桌上,“我去拿家伙。”
“怎么胡三哥请客,反客作主。”李鼎歉然说道:“真是受之有愧。”
这是不值一说的事,胡掌柜微笑不答;等柱子拿了长刃瓜刀来,他接在手里,看都不看,便切了下去,一分二,二分四,共计切成十六片,手法干净俐落,而且每片的大小都一样,将柱子看得傻了。
“胡三爷好俊的刀法!”柱子不胜钦羡地,“怎么练成的?巷口卖瓜的,不能比了。”
“你小子不会说话就别开口。”李鼎骂道:“人家有名的镖头,你怎么拿卖瓜的来比?”
柱子笑嘻嘻地一面舀凉粉;一面问道:“胡三爷你老练过谭腿没有?”
“练过。”
“我也练过,回头请三爷给我指点指点。”
“别胡闹!”李鼎喝道:“这么热的天,你累胡三爷一身汗。再说,你那两手三脚猫,还配胡三爷给你指点。”
“不要紧!”胡掌柜紧接着说:“他练,我不动手;指点他就是。”
柱子一听,雀跃不已;舀好了凉粉,请大家坐定,随即到院子里将杂物移开,清出一片场地,好练谭腿。
这时彩云引头谈正事;李鼎再三道谢,胡掌柜说了几句客套话,便问彩云:“款子送到那里?”
“要等李师爷来了才知道,不过苏州要用一点儿。”
“好!”胡掌柜从身上取出一张盖了他镖局子的书柬图章,又亲笔画了花押的“保票”,上面写明,已收到李鼎四万银子,“这个,就当做凭证。譬如苏州要用多少,我拨了过来,票背批一句收回多少;其余的交付清楚,把原票还给我就行了。”
李鼎积习未改,还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将那张“保票”推给彩云说:“请你先收着。”
“何必又经我的手?鼎大爷这不是客气的事!”她将“保票”推了回去。
“那么,”李鼎踌躇着问:“我应该写个什么东西吧?”
“这,我可也不大懂了!”彩云转脸说道:“姊夫,请你说吧!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必客气。”
胡掌柜想了一下说:“应该我跟鼎大爷换张笔据。鼎大爷写张借条,言明以珠子十二粒作抵;我再写张代管的收据,交给鼎大爷。这样好不好?”
“好,好!就这样。”
于是唤柱子来收了桌子,端来笔砚;两人写完笔据,经由彩云的手,作了交换。李鼎不由得又道了谢。
“好了!办了这件大事,我可以回去了。”彩云轻快地说:“姊夫,请你替我安排吧!”
“是,是!”胡掌柜答道:“等一回扬州,我就替你办。”
“胡三哥,”李鼎接口喊了这一声,却又无话;因为原来想说与彩云同行,却蓦然想起,应避嫌疑,话就不好出口了。
“怎么样?鼎大爷!”胡掌柜问说:“有话请吩咐!”
“不敢当!我也是想拜托胡三哥安排我进京。这,等李师爷回来了再说吧!”
“是!”胡掌柜沉吟了一会问道:“鼎大爷,是不是拨一万银子到苏州?”
李鼎心想,一万银子如果用不了,带去也麻烦;转念又想,有此一笔意外收入,也应该分润沉、李两家才是。因而很清楚地答一声:“是!”
“那我今天就得回去预备。不过,”胡掌柜看着彩云问:“你呢?”
彩云知道,他是怕她马不停蹄地翻回去,又是盛暑天气,未免太累。不过,也决没有自己一个人留在苏州的道理。所以毫不迟疑地答说:“我跟姊夫一起回去。”
李鼎想挽留她,却苦于难以措词;眼中所流露的失望的神色,连胡掌柜都发觉了。
胡掌柜也找不出理由留彩云在苏州;至多延缓一时。这样想着,便即说道:“那就明天下午走吧!”
听得这话,彩云不曾开口;李鼎先就说道:“这样最好,不然太累了。而且,也让我可以尽点心;明天中午,我替彩云姊饯行。”
对胡掌柜跟彩云的称呼都变过了,事实上交情也当然不是泛泛了,所以彩云点点头:“无所谓饯行,你也是要走的人。不过,再多叙叙也好。”
“就这样!”胡掌柜站起身来,向柱子一扬脸,“走吧!看你练功夫去。”
“胡三哥真热心!”李鼎望着他的背影感叹,“真是,世上那里没有好人。”
听他是这种口吻,彩云自然感到欣慰,趁机激励,“所以啰!”她说:“一个人不必老往坏处去想;世上的事,并不如所想的那么糟糕。”
李鼎不答,沉默了好一会,突然问道:“你要不要跟我回家去看看?”
“回家?”彩云不解。
“喔,”李鼎解释:“我快走了,想回去看一看,到底是住了二十多年的地方,不能没有留恋。看屋子的人说通了;送几两银子就可以放咱们进去。你想不想陪我去?”
当然也要邀胡掌柜,他的兴趣却不浓;而且也知道彩云与李鼎之间,别有一份只许人猜,不许人说的感情,自己更不必夹在中间讨厌。
于是他说:“我可不奉陪了。趁这会我去看几个熟人;如果有现银要运,我把买卖兜了来;银子拨给鼎大爷,就省事得多了。”
这自然不必勉强,等胡掌柜洗把脸,穿上白夏布大褂,告辞先行;李鼎随即唤柱子去雇了两顶小轿,又拿银子让他去托人情,约好在东侧门会齐。
柱子答应着已将出门了,李鼎忽然大喊一声:“慢着!你先问一问,今儿到底是几时?”
“今儿不是六月初四吗?”彩云接口。
此言一出,李鼎顿时容颜惨淡,本来颇有生气的一双眼,光采尽失。
“哟!”柱子也想起来了,“六月初四不是大奶奶的忌辰吗?”
原来如此!彩云心里明白,却不便表现得过分关切,静静看李鼎说些什么?
“三年了!”他失声说道:“这三年可真长啊!”
“大爷!”柱子问道:“大奶奶的忌辰,往年都‘摆供’;今年怎么办?”
“今年只好马虎点儿了。”李鼎走进屋去,又拿了块碎银子出来,“香烛锡箔是不能少的;此外看大奶奶平时爱吃什么,你瞧着办吧!”
柱子凝神想了一下,点点头说:“我有主意了。”
“也真巧!”李鼎不胜感慨地,“就是今天忽然想起来,有点东西不能留下来要取回来;偏偏就遇到她忌辰。如果不是问一声,还真错过了呢!”
“听说大奶奶很能干,也很贤慧。府上这一场灾难,若是有她在世,情形一定会好得多。”
“若是有她在世,根本就不会有这一场灾难。”李鼎一面说,一面已移动脚步:“上轿吧!”
在轿子里,彩云不断在想李鼎的那句话。如果大奶奶不是含羞自尽,家丑就可以遮盖得过去;老太太不致于受刺激,“老皇”不会生李煦的气,仍如往常看顾,派个把好差使,让他弥补了亏空,又何致于会落得如此凄凉的下场?李鼎的那句话,是不是应该这样解释呢?倘或不是,另外又能有什么说法?
念头没有转完,轿子已经停了下来;深巷中一带高大围墙,中间有道小门,门口两个人,一个穿号褂子,戴一顶光秃秃摘了缨子的大帽子;一个自然是柱子,一手提着一只篮,一手提着极长一串锡箔折成的银锭。
“你看,人都来了!”柱子跟守卒央求:“总爷,这就高抬贵手吧?”
“怎么?”李鼎问说:“不让进去?”
“不是不让进去;不让在里面化锡箔。”
“鼎大爷,”守卒急忙解释:“这种天气,火烛一不小心,会闯大祸。请包涵,不然我不得了。”
“怎么不得了?总不致于烧房子吧?”
“情愿小心的好!”守卒又说:“上头常常来查看,如果看到锡箔灰,追问起来,我放鼎大爷私下进门的事会抖露出来。两百军棍打下来,我这两条腿就不是我的了。”
这倒也是实情,李鼎正沉吟未答之时,彩云插嘴说道:“送神在门外送也可以;锡箔回头就在这里焚化也一样。”
“也只好这样了。”李鼎苦笑道:“‘在人檐下过,不敢不低头。’”
于是将“银锭”留了下来,方能进门。门内是个小院子,连着一座穿堂;水磨青砖的砌缝中已经长出草来,砖上也有了青苔,彩云走得很小心,但仍不免一滑;幸而方向是倒在李鼎这面,他赶紧张开双手,将她一把抱住,软玉温香,令人心荡。李鼎急忙将手松开,转过脸去;心里有阵无名的烦恼,埋怨着说:“走路也得留点儿神嘛!”
彩云原来有点羞窘;听得他的话,羞窘变成困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
李鼎也发觉自己失态了;但他无法解释,只能用眼色表示歉意,同时伸出曲肱的右臂;这是世家大族老仆扶持主母的规矩,彩云也懂,笑着说一声:“谢谢!”老实不客气用左手抓住他的右臂,倚恃着走过了苍苔路滑的穿堂。
“柱子!”李鼎吩咐:“你先到晚晴轩去,把供摆起来。我们先到前面去看看。”
这一进入正房,就是满目凄凉了,遍地的废纸、破布,旧书,摔烂了的瓶瓶罐罐;门窗大多敞开。李鼎触目伤心,站在那里,眼圈都红了。
彩云却是惊多于悲,心里在想:怪不得有“像抄了家那样”一句形容的话!抄了家的人家真是惨不忍睹。
这时候李鼎已从地上拾起一本有灰泥脚印的“全唐诗”;翻开来看,里页却是纸墨鲜明,与外表全不相称,“你看,”他说:“这花了我爹跟我姑丈多少心血;如今被人作践成这个样子。”
“应该找个人来收拾收拾。”彩云说道:“别样东西是身外之物;书可不是。不管能不能拿出去,把书理了起来,总是不错的。”
李鼎不作声,站了好一会,将那本书放在窗台上,低着头走了出去。彩云自然跟在后面;随着他穿过好几座院落,走出一道垂花门,豁然开朗;只见一片干涸的荷池;一座破败的水榭。但荷池中居然有一朵半开的红莲,碧梗高标,亭亭玉立;而在彩云的感觉中,这朵孤芳自赏的红莲,反衬得周遭格外荒凉。
“每年夏天,我爹总是在这里避暑。”李鼎凄凉地说:“我还是头一回看到池子的底。”
为了转移李鼎的情绪,彩云故意的问道:“池子不是活水吧?”
“怎么不是活水?通水西门的。就是水闸不开,水池也有来源。”李鼎回身一指,“所有屋子的‘接漏’,都是埋在地下的管子通到这里。你看!”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池壁上果然有个涵洞。
“走吧!”李鼎扯一扯她的衣袖,“看看我那个院子,如今成了什么样子?”
于是仍由原路折回,直到晚晴轩;进门第一眼就看到院子里打破了的金鱼缸。再过去是一方黑石所制成的棋桌,上面供着香烛祭品——晚晴轩中除这张棋桌与两具石鼓以外,什么家具都没有;柱子自然只好利用棋桌了。
“大爷,行礼吧?”
李鼎点点头,走近看棋桌上的四个碟子,是松子糖、云片糕之类的茶食;另有一双筷子,一只杯子,杯中却是空的。
“没有酒,也得有茶。”李鼎问道:“柱子,你能不能去弄壶开水来?我们也渴了。”
“已经在煮了。我去提了来。大爷先上香吧!”
于是,李鼎拈三枝清香,就烛火上爇着,插入香炉;在柱子找了些丢在地上的破旧衣服,胡乱叠成的拜垫上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头起身。
“我也行个礼。”彩云扯一扯衣襟说。
“不敢当!免了吧!”
彩云没有答话,走近拜垫,一面行礼,一面在心中默祝。
“鼎大奶奶,我跟你没有见过面,也想不到今天会在这里给你行礼上祭。凡事都是缘分,阴错阳差地,居然我跟府上也共了一阵子患难。三年前的今天,真是个大凶的日子;我在想,当时你如果知道会有今天,你就是再委屈也得活着。可是,谁又想得到呢?如今后悔嫌迟,你一定死不瞑目,放不下鼎大爷的心。你看我能在什么地方帮鼎大爷的忙,就托个梦给我吧!”
先是默祷,后来不自觉地念念有词;虽然声音低得连自己都听不见,但嘴唇翕动,却是李鼎所看得出来的;等她拜毕起身,便即问道:“你在祷告?”
“是的。”
“说些什么?”
“我和鼎大奶奶说,看我能在什么地方帮你的忙,请她托个梦给我。”
“你真是匪夷所思了。”
话虽如此,心里却很感动,“内人好处很多;最不可及的是,从不吃醋。”李鼎答说:“她如果托梦给你,一定请你劝我续弦。”
“本来嘛!就是她不托梦给我,我也要这么劝你。”
“现在那谈得到?”
“所以我现在也不劝你。”
谈到这里,只见阳光忽敛;抬头望去,东南方已是一大片乌云,当头压到,“不好!”李鼎说道:“要下阵头雨了。”
一言未毕,狂飙陡起,烛焰倏然而灭;未曾关好的门窗,大碰大撞,声势惊人。头上制钱般大的雨点打得脸上生疼;彩云喊一声:“快收东西!”抢了一具香炉就走。
到第二趟再去取了两碟茶食回来,又密又大的雨点,将她的衣服都打湿了。大行皇太后之丧,自是缟素;她的体态丰腴,比较怕热;所以胡三奶奶为她裁制的是薄薄的纱衫,一着了水都贴在身上,胸前虽然还隔着一层肚兜,但双臂肩背的肌肤,已是清晰可见了。
彩云自感狼狈,偏偏柱子又提着一壶茶来了;只好赶紧避入屋内。李鼎知道她的窘迫,使个眼色,示意柱子避开;然后问道:“湿布衫穿在身上会受病,怎么办?”
“不要紧!一会儿就干了。”
一语未毕,刮进来一阵风,吹得彩云飕飕生寒;不由得回头去望,看何处可以避风?
这一看,心中一喜;地下横七竖八地抛着几件旧衣服,虽不干净,却是浮尘,拎起一件紫绸褂子,才知道是件旗袍,抖一抖再细看,别无脏处,不妨穿着。便悄悄走到后房,卸却白纱衫裙,只留肚兜与亵袴,穿上那件旗袍;裸露的双腿,正好用袍幅遮掩。接着找了一条绳子,就着壁上现成的挂书画的铜钩系好,晾好半湿的衫裙,方始悄悄地又走了回来。
李鼎仍旧站在走廊上,望着喧哗的雨水发怔;一直等彩云走到他身边,犹未发觉。
“大爷,”彩云故意用旗人的腔调说道:“你瞧瞧谁来了?”
李鼎回头一看,脸上立刻有了微带惊异的欢愉笑容,“你穿这件衣服真好看!”他说。
“居然很合身!”彩云低头看身上,颇为得意。
“旗袍都是宽大的,不然你也穿不上。”
“这是鼎大奶奶的衣服?”
“嗯!”
“她的身材一定很苗条?”
“比你小一号。”李鼎四处张望着,“得找个地方坐下来。”
唯一的坐具是雨中的那两只石鼓;李鼎不死心,前后房间都走到,最后是在下房找到了一床旧草席,便取了来在堂屋正中铺好。两人面对面盘腿而坐,喝茶吃云片糕。
“这也算‘饮胙’了。”李鼎说:“黄连树下操琴,苦中作乐。”
“苦尽甘来,就像旱久了会下雨那样。世界上什么事都会变,好的变坏,坏的变好。你别着急!”
“我怎么能不着急!心里苦闷,没有人可以说:真想出家去做和尚!”
“年轻轻的怎么说这话?”彩云忽然想起一件事,自觉交情够了,问错了也不要紧,便又说道:“上次我大姊——。”
“你大姊?”李鼎打断她的话;不过马上想到了,“喔,是朱二嫂。她怎么样?”
“她说,在你那里看到一位师太?”
“嗯!”李鼎坦然答说:“叫天轮。她庵里不能没有她,回去了。”
“我说,这位师太为什么不还俗呢?”
“还了俗怎么样呢?”
“给你填房啊!”
“办不到的。第一,我爹就决不会答应;第二,我一时也打算不到此。”
“办不办得到,是另外一回事,先打算打算也不要紧。”
“无从打算起。”李鼎答说:“我喜欢过四个女子,一个死掉了;三个是不能嫁我的。”
“去世的自然是鼎大奶奶。那三个呢?一个是天轮?”
“嗯。”
“另外两个呢?”
李鼎迟疑了一会,很勉强地说:“一个是我的亲戚。”
“谁?”
“只能说到这里,你不能再问了。”
“好!这个我不问;还有一个呢?”
李鼎抬起眼来直盯着她看;彩云颇感威胁,将头低了下去;心跳加快了。
“你应该想得到的。”他伸过一只手来相握;彩云发觉自己一手心的汗。
“我比你大着好几岁,残花败柳,有什么好?”彩云低声回答。
“我不是这么想。”李鼎停了一下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只有遇见比我大几岁的,我才会想到那件事。”
一面说,一面手渐渐移了上来;袍袖宽大,他的手沿着她那条浑圆的手臂,一把一把捏到肩头,手已触到她的系肚兜的银链子了。
彩云皮肤与心头都在作痒;正在意乱神迷时,雷声隆隆,接着是震天价响一个霹雳,不由得就吓得倒在李鼎怀里。
于是她腋下的钮扣被解开了;肚兜的银链子被拉掉了;但心头的痴迷,却已为那个霹雳震掉,“不行!”她挣扎着脱离他的怀抱,“这是鼎大奶奶的地方,不能做对不起她的事!”
“没有这话!她如果托梦给你;一定劝你跟我好。”
“那也得看是在什么地方?你不想想,倘或让柱子撞见了,我还有脸做人?”
此言一出,是个无声的焦雷,当头击中了李鼎;他的脸色像死灰一般——想到他妻子的死;以及她的一死为整个家族带来的噩运;唯有死劲地咬自己的嘴唇,揪自己的头发,才能稍微减轻心头如刀绞般的痛苦。
彩云也省悟了,自己的那句话却好撞着他的隐痛;心里有无限的歉疚,却无话可以表达。唯有紧紧地握着他的手。
“雨停了!”彩云突然发觉,欣喜地说。
“我送你回去。”
“嗯!我去换衣服。”
彩云知道李鼎决不会偷窥,连后房的门都不关,换上原来的衫裙;将那件旗袍略为摺一摺拿在手里。
“这件衣服能不能送给我?”
“怎么不能?”李鼎说:“我也想到了,只因为原就是丢掉的衣服,不好意思送人。”
“丢又不是你丢的。怕什么?”彩云问道:“你手里拿的什么?”
“喏!”李鼎指着壁上说:“你看!”
彩云转脸看去,护壁的木板已移去一块;壁上凹了进去,原来是个隐藏紧要物品的机关。
“没有值钱的东西,两份庚帖;还有——。”李鼎将一个皮纸包打开来,里面是一枚折断的长指甲和一绺头发。
这当然是鼎大奶奶的遗物,“说说不值钱,依我看,世界上再没有比这贵重的东西!人都已经入土了,居然还有这些东西!”彩云兴奋地说:“我没有见过鼎大奶奶,可是看了她的指甲跟头发,就仿佛我面前站着个大美人儿!鼎大爷,你不觉得?”
李鼎不作声,两行眼泪渐渐挂了下来。
“是我不好!又惹你伤心了。”
彩云替他将指甲与头发包好;另外又找了一张很大的废纸连庚帖与那件旗袍包好,一起交到李鼎手里。
“咱们再去看看那池子。水一定满了。”
“啊!”李鼎觉得唯有这件事,可以塞他心中的悲痛,精神顿时一振,“走吧!”
走去一看,果然水满平池;自然还是浑黄的泥汤,但是泛黄的残荷败梗,已有绿意,那朵昂然不屈、孤标自赏的红莲,也更显得精神了。
雨后园林,一片清气;回首遥望,半天朱霞,反映在彩云脸上,是一片新娘子才有的喜色。李鼎很奇怪,自己居然在穷愁抑塞之中,能有欣赏这一片美好事物的心情!
“你的话不错!”他说:“世界上什么事都在变,好的变坏,坏的也会变好。”他挺一挺胸:“过去的过去了!看远一点儿,重新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