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实刚踏进门,碧文便已发觉,抢着迎了出去;说一声:“放学了!”随即打起门帘将堂门开直。
“放学了。”朱实也照例答这么一声,先回卧室;那知一进堂屋,眼前便一亮;心头随即浮起一阵又惊又喜的感觉。
一瞥之间,已看得相当清楚,一个年龄较长,体态丰腴,梳的头却不是旗人的“燕尾”,而是汉妆的堕马髻。这是妇人装扮;当然不是那一房的姨奶奶,而是通房的丫头。
再一个削肩纤腰,眉间似蹙非蹙;唇角似笑非笑;眼中似冷漠、似关切,正是他一见就动心的春雨。
“原来有客,”他说,“请坐请坐!”
于是碧文很快地引见:“这是震二奶奶那里的锦儿姊姊;她跟春雨都是我特为请来,帮忙换窗帘、换门帘的。”
等她说完,锦儿随即裣衽为礼,含着笑大大方方地说:“朱五爷好!”
“锦姑娘好!”朱实抱着拳答礼:然后看着春雨说:“两位请坐!”
“不坐了吧?”春雨看着锦儿说,意思是想看“朱先生”已经看到,就该走了。
“不,不!”朱实急忙挽留,“怎么我一来就要走了。承两位来帮忙,我还没有道谢呢!”
“多说朱五爷谦虚多礼。果然!”锦儿答说,“朱五爷是我家的贵客,帮着碧文来照料照料,也是应该的;就道谢也该碧文道谢,何用朱五爷也来谢我们。”
“多亏碧文姑娘照应;我也应该道谢。来、来,请坐了说话。”
“就这样很好!朱五爷请坐吧。不然,我们只好告辞了。”
朱实心想,曹家的规矩很重,连几十年老嬷嬷在主人面前也只得一张矮凳;丫头们决无当着客人,公然坐下之理,也就不勉强了,告个罪坐了下来。
这时碧文已替他倒了茶来。桌上是早就置着一个果盘的,她顺手将盖子一揭;朱实一见正好用来招待“客人”。
“两位请用!”朱实抓了一把玫瑰松子糖放在朝锦儿这面的桌角上。
“我自己来。”春雨开口了,走过来抓了一把瓜子在手里,拈一粒送入口中,只听清脆的“阁落”一声,两片瓜子壳已吐在她另一只手中了。
正当他不自觉地关注着春雨时;锦儿开口在发问:“朱五爷在这儿住得惯、住不惯?”
朱实定定神答说:“若说这里还住不惯,我不知道那里才住得惯了!”
“别的都还好;我在想,”锦儿迟疑了一会,终于带着些顽皮的笑容说了出来:“就是师母没有在这里,难免寂寞。”
“不,不!我是在外作客惯了的。何况又是在本地,要回家看看也很方便。”
“朱五爷来了有半个月了吧?”
“快二十天了。”
“回去过几趟?”
“一趟。”
“那,”锦儿笑道:“好像太冷落了师母。”
朱实略微有些困惑,才初见面,便问到他们夫妇间的关系,似乎冒昧了一点。但她脸上只是有点好奇,似乎看不出挑逗的神情;再看到春雨和碧文,两个人都很注意地在听,而表情却不同,春雨平静,碧文却跟自己一样,似乎有些困惑。
困惑的不可解;平静的不可测,朱实更觉得春雨可思。对于锦儿的话,却只能笑而不答。
“师母一定很贤慧。”锦儿唯恐他又不肯回答似地,钉着问了句:“是不是?”
“总算难为她。”朱实点点头。
“几位少爷小姐?”
“一男一女。”
“‘一男一女一枝花’,都大了吧?”
“大的是女孩,今年十岁;男孩刚刚断奶。”
“这样最好。”锦儿说道:“姐姐能够帮着做事,照应小弟弟;省了师母好多事。”
“是啊!内人身体很弱,长闹病痛,也多亏得有个女孩。”
问完了朱实的儿女,又问他的老亲;已是父母双亡,墓木早拱,他除了妻子儿女以外,唯一的亲人是远嫁在山东的姐姐;上次到山东,就是为了探亲。
这些话是锦儿问了他才说的。春雨不明白她何以对他的家世,特感兴趣;她自己可是懒得听,而且也惦着芹官,所以悄悄拉了锦儿一把,示意她可以告辞了。
谁知锦儿恍如不觉;于是春雨找个空隙,插进去说:“朱五爷教了一天的书,必是累了;咱们走了吧!”
说完,不等她有所表示,便走往门口站定;锦儿无奈,只得告辞。朱实很客气地要送她们;辞既辞不了,又不能动手去拦阻,只好让他送到门口。
“走好!”碧文也在送,“我可不能远送了。”
“你也跟我们客气起来了。”锦儿笑道:“倒是做女主人的样子。”
碧文脸一红,“送你倒送坏了!”她窘笑着,“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锦儿没有答话,只笑着说一句:“改天再来看朱五爷。”
“欢迎,欢迎!”他的眼风在春雨脸上扫过;视线碰个正着,急忙闪了开去。
春雨很困惑,不知他何以有这种受了惊的眼神?不过念头刚刚转到;就让锦儿的话把它扯开了。
“你不是要枣饼的模子吗?我替你找出来了,有大小两种;你到我那里挑去。”
“改一天吧!”
“何必改一天?顺路把事情就办了。”
春雨心想,芹官此时必是在萱荣堂,稍为晚点回去也不要紧,便点点头,表示同意。
“春雨,”锦儿问道:“你看这朱五爷怎么样?”
这一提起来,春雨正有话要说:“你简直把人家五百年前的老祖宗,都要问到了。我不懂,你干嘛会有那么大的兴致?”
“你倒猜一猜呢?”
春雨看她的脸色很平静;仔细想一想,有些明白了。
“你是想替人做媒?”
锦儿的眼睛,立刻发亮,“你也猜到了!”她很起劲地说:“咱们好好琢磨琢磨。”
于是两人口中不语,心里默默地盘算着同一件事。
到得锦儿那里,曹震夫妇都不在,一个是还没有回来;一个是到萱荣堂去了。锦儿首先叫小丫头把两副枣木雕的枣饼模子取了来,让春雨挑。
“不用挑,两副我都要。”
“我叫人替你送去。”锦儿吩咐小丫头说:“你找刘妈,帮你把两副模子送到双芝仙馆,交给小莲;你说春雨姊姊在这里,作兴晚点才回去。”
等小丫头一走,春雨跟着锦儿到了她屋子里;一进门便坐了下来,“罚了半天的站,可有点儿累了。”她脱了鞋,用手握着穿了白绫袜子的脚,捏了两把;抬眼向锦儿问道:“你是打算替碧文做媒?”
“除了她还有谁?”锦儿答道:“凭良心说,咱们这一堆里,就数她最委屈!能干,性情又好,肚子里还有墨水,将来随便配个小厮,有多可惜?”
“虽说配小厮,到底一夫一妻。”
“虽说一夫一妻,到底不过配小厮。”锦儿又说,“嫁了朱五爷,也不见得没有一夫一妻的指望。”
“指望着谁呢?指望朱太太一命呜呼?”
“你不听朱五爷在说吗,朱太太的身子很坏,一天到晚咳不停,那是痨病。不是我咒她,只怕活不长。”
“就算活不长,也不见得能把碧文扶正。”
“事在人为。”锦儿很有把握地说:“换了你我,你倒想想,如果碧文又贤慧、又能干;人心都是肉做的,自然是拿她扶正。”
“我倒不这么想。”
“好!”锦儿立即接口说道:“我再说个道理,你一定会听。儿女还小,另外替他们找个后娘;倘或把前妻的儿女看作眼中钉,怎么办?”
“这个理由好!”春雨深深点头,“不过也得碧文会哄孩子。”
“她当然会哄,只看棠官那么服她就知道了。”锦儿问道:“你看这件事,能不能做?”
“做当然能做,不过好像还早。”春雨又说:“第一,要看朱五爷的书教得好不好?教得不好,明年不下关聘了,自然不必谈;第二,要看碧文自己愿意不愿意?”
“我想,她不会不愿。”
“朱五爷呢?”
“那更不用谈了。”锦儿说道:“作兴他现在就在打碧文的主意。”
“你是从那里看出来的呢?”
“不用看,想都想得到的。”
春雨对这话微有反感,心里在想,她是把天下的男人,都看成“震二爷”了。因此,她没有答话。
“我在想,只要他书教得好,这件事就会很快成功。”锦儿解释其中的缘故,“到那时候,为了笼络朱五爷,说把碧文配给他,老太太一定乐意。”
“这话倒也是。”春雨说道:“就不知道他书教得好不好?”
“那问芹官不就知道了?”
“问他没有用,要四老爷说好才算好。”
“不!”锦儿摇摇头,“四老爷不会像从前那样了。”
“为什么呢?”
谈到这里,只听外面有声音:“二爷回来了!”锦儿急忙撩起窗帘,向外一望,果然是曹震。
春雨是一听见就站起身来了。她本来不愿多作逗留,正好藉此脱身;但还不曾开口表示,只见门帘掀处,曹震探头进来张望,只好先请个安,敷衍一阵。
一见是春雨,曹震立即想起,在刚到家不久,便听震二奶奶在枕边告诉他,那本春册失而复得的始末;一时好奇心起,倒想细看一看,成了妇人以后的春雨,是怎么个样子,但一直没有机会;此刻可不能失之交臂了。
“原来你在这里!”他一脚跨了进来,“你别走,我正有话要问你。”
春雨想不出他会有什么话要问;只得答应一声:“是!请震二爷说吧!”
“慢点儿!等我先交代几件事。”
说着,从口袋中掏出一封信来;是曹俯在半路上寄回来的,因为在路上得到北京来的确实信息,这趟进京,必得过了年才能回来;甚至在京中会逗留到二、三月里,因此,要趁早将春天的衣服捎了去。此外还有些本来可等到过年南归时再办的;这时候亦必须先作个交代。
一件件交代给锦儿;让她转告邹姨娘,这样就磨了好一阵工夫。等他说完,锦儿问道:“什么时候去交代邹姨娘?”
“随便你。”
“那我就晚上去。”锦儿说道:“春雨难得来,是客;我得陪陪她。”
一听这话,春雨心放了一半;她本来一直在心里嘀咕,锦儿一走,单独留在这里与曹震说话,是一件很别扭的事。这会心情轻松了。
曹震却有些懊悔,不该说“随便你”;该说“都是要紧的,得趁早办;这会就去。”那一来,就可说几句风言风语,看她又羞又窘也是件很好玩的事。此刻无法,只能找些冠冕堂皇的话说。
“四老爷信里提到芹官的功课。”曹震问道:“照你看,是不是长进了一点儿?”
“芹官的功课,有没有长进,我可看不出来;不过,倒是比从前用功多了。”
“能用功就好。不过也要看他用的是什么功?”
“反正读书、写字;有时候也做诗做对子。”
“做诗做对子?”
“是的。”
“是老师交下来的功课吗?”
春雨听芹官说道,是朱实出了题目,要他做诗。但听曹震的口气,似乎不以做诗做对子为然,便不敢造次回答;只含含糊糊地答说:“大概是吧。”
“到底是不是呢?”
听得他这样追问,锦儿觉得太过分了,便不平地说:“你也是!春雨怎么会闹得清芹官的功课?你不会自己去问老师跟学生。”
“你知道什么,”曹震指一指曹俯的信,“四老爷让我查芹官的功课,要我私底下查。”
“你这就算私底下查了吗?”锦儿反唇相讥,“你大概忘了春雨是谁屋子里的人啰!”
曹震语塞,只为既不肯认错,又不宜强辩,脸上有些尴尬;春雨不由得有些好笑。转念一想,曹震总是好意,似乎应该帮他说两句话。
“震二爷问我,实在也是私底下查;而且也是卫护芹官,等于让我带个信回去,将来四老爷回来,会查功课,应该好好儿用功——。”
“是啊!”曹震抢着说道:“我正是这个意思。”
锦儿懒得跟他抬杠,一笑而罢。春雨趁机问道:“震二爷还有什么话没有?如果没有话,我可要回去了。”
曹震迟疑了一下说:“一时也想不起;等想起来了,再打发锦儿来问你。”
“是!”春雨答应着;慢慢退了出去。
“咱们一路走。”锦儿说道,“我到邹姨娘那里去。”
于是出了门分手,春雨往里,锦儿往外;到邹姨娘那里交代了话,回来一看,小丫头泪眼汪汪地在发怔。
“怎么回事?”锦儿大吃一惊,“干嘛掉眼泪。”
“二爷嫌茶凉了;又说纸煤卷得不好;再问一句:今儿晚上吃什么?我回了一句:不知道。二爷就一巴掌打在我脸上,又踹了我一脚,叫我‘滚!’”
锦儿听了这些话,气往上冲;但赶紧警告自己要冷静,拍拍小丫头背,抚慰着说:“二爷一时心情不好你别难过,他不是有意的。去,擦擦脸!咱们快吃饭了。”
说完,又定一定神,才进入曹震卧室前房;只见他气鼓鼓地坐在方桌前面,扭着脸,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脚步声似地。
锦儿也不理他,去换了热茶来;又拣了根卷得松紧适度,一吹即燃的纸煤,连水烟袋一起摆在他面前。
这一下,曹震不能不开口了;当然,还是得理不让人的态度,“一回来冰清鬼冷,什么事也没有人管;把我一个人撂在这儿!”他看着锦儿说:“你们眼睛里还有我没有?”
“这么说,你是怪我?”锦儿沉着地说,“既然怪我,要打要骂,该我承当;怪小丫头干什么?”
“她也不好。”
“就不好,也犯不着拳打脚踢!你这就算逞了英雄吗?”
一句话惹得曹震火发,手一揿桌子,霍地站了起来;双眼睁得好大,像要揍人似地。
锦儿却不示弱,大声说道:“好吧!你揍我好了!”说完,将胸一挺,脸也扭到一边,一副豁出去的神态。
曹震当然下不了手,可也下不了场;看挺着胸的锦儿,双峰隆然,不由得有些动情,一伸手便摸了一把。
“死不要脸!”
锦儿一骂,曹震一笑;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不一会小厨房送了饭菜来,分例以外,另有一碟虾子冬笋,一碗卤鸭丝烩鱼翅,因为曹震难得回到自己院子里吃一顿饭,所以胡妈格外孝敬了两样菜。
摆好餐桌,曹震喝酒,锦儿吃饭;一面吃,一面说:“刚才邹姨娘问我,四老爷还没有进京,怎么就料到了要在京里过年?让我问问你,是什么道理?”
端杯在手的曹震,一听这话,就把杯子放下了;脸上的神色也阴黯了。
“怎么回事?”锦儿心里嘀咕;他败了酒兴,她也觉得坏了胃口。
“唉!”曹震叹口气,“我也没有确实消息,不知道怎么回事?”
“这可就怪了!既然你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干嘛又唉声叹气?”
“虽不知道,想起来总不是好事。”曹震低声说道:“我是从别处得来的消息,李家舅大爷的案子,怕会闹大。”
锦儿一惊,“大到怎么个地步呢?”她问,“这跟四老爷留在京里过年,可又有什么相干?”
“怎么不相干?曹李两家是分不开的;案子闹大了,自然还要找四老爷去问话。那一问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给结案了?”曹震紧接着说:“这些话你可搁在肚子里;跟姨娘只说不知道就是了。不然,传到老太太耳朵里,可不得了。”
“老太太要问呢?你也总得有一套话说。”锦儿又说:“别人家老太太,越老越糊涂;咱们家老太太,可是越来越精明。”
“怎么呢?”曹震很注意地问:“你是从那里看出来的。”
“也不一定是那件事上显得格外精明,反正话中不能有一句漏洞;一有,准给抓住。”
曹震没有作声,喝着酒沉吟了好一会,突然问道:“你知道不知道,‘醋坛子’的存摺搁在那儿?”
“醋坛子”是曹震在跟锦儿私语时,替震二奶奶取的外号;锦儿骇然,“你问她的存摺干什么?”她说,“你想偷是不是?”
“说得多难听!”曹震皱着眉说,“就偷来了也没有用。”
“一点不错!就有存摺,钱也取不出来;二奶奶另外有暗号的。”锦儿又问:“你既然知道,间它干什么?”
“自然有用。这件事可得你帮我一个忙。”
“你可别找我!”锦儿抢着说道:“我帮不上你什么忙。”
“你看看,真泄气!”曹震懊丧地说,“我还没有说呢,钉子先就迎头碰过来了;那里还有点休戚相关的情分。”
锦儿想想也忒心急了些,便连连点着头说:“好,好!你说。”
“算了,算了!”曹震半真半假地,“跟你说了也是白说。”
“那可是你自己不愿意说;别又怪我不讲情分。”
“你讲情分就好办了!我想你总不至于让我过不了年吧?”
“怎么?”锦儿放下饭碗,双手扶着桌子,身子往前凑一凑说:“怎么过不了年?”
“唉!﹒”曹震又叹口气,转过脸去,装出万般无奈的神态说:“也是我自己不好!看来这个年是一定过不去了。”
毕竟是同床共枕的亲人,锦儿不由得着急,“到底什么事过不去?你倒是说啊!”她问了一个字:“钱?”
“除了这个,还有什么叫人过不去的事?”
锦儿想了一会问:“你自己闹了亏空?”
“也不是我自己要闹亏空;还不是事由儿挤的!譬如——。”
“好了,好了!”锦儿打断他的话,“你别给自己找理由了,你先说说我听听,亏空有多少?”
“总得两三万银子吧!”曹震是轻描淡写的语气。
锦儿却真急了!“我的二爷,”她说,“你怎么弄这么大一个漏子?”她使劲摇头,“这,我可真帮不上你的忙了。”
“是不是?不说要我说,说了还不是白说?你那里就把我的事当事了!”
“你,你,你说话不凭良心!”锦儿气急败坏地说,“我怎么不把你的事当事?如果那样,我问你干什么?可是,你也得想想,我有多大能耐!谁又知道你的窟窿那么大;教我有什么法子?”
“那么,”曹震冷静了,“你能帮我多大的忙呢?”
于是锦儿起身,到自己卧室中去了一趟回来,手里已多了一扣存摺;连同一枚“锦记”的图章,一起放在曹震面前。
“我的私房都在这里了。”她说,“只能帮你这么多的忙;再多我可没法子了。”
钱是存在一家绸缎铺中;总数两千六百多两银子,写明按月照七厘行息。曹震是个赌徒,这年运气不佳,连战皆北;最近虽因曹俯进京,公私事繁,不能不暂且歇手,但各处挪来抵赌帐的款子,到年下必须补足;总计不下三万两银子之多;计无所出,想起震二奶奶的私房钱,有时经锦儿的手放出去,三、五千甚至上万的有好几笔;如果锦儿肯帮他的忙,托名他人代借,至少可以凑出一半来。
不过,这件事妻妾二人都是蒙着他的,他亦不便说破;原意慢慢试探,将锦儿说活动了,再作计较。不想一开口就碰了钉子。但她肯以私蓄相借,足见还是能急人之急的;好在日子还从容,不妨缓缓以图。
主意打定了,便将存摺往前一推;摇摇头说:“我那里忍心用你的钱?”
“算了,算了!别说得好听了。只要你手头宽裕的时候,别忘了还我就行了。”说着,她将存摺硬塞到曹震手里。
“好!”他握着她的手说:“算我暂借,改日加利奉还。”
过了几天,曹震将存摺连图章还了她;提过两千银子,但又存了两千三百多,连余数恰好凑成整数三千两,而且另外还添注了一行:“自丙午年十一月份起,按月一分行息。”
“这家缎铺的周掌柜,欠过我一个情;自己愿意长你的利息。钱数有限;不过总算是知好歹的。”
锦儿对曹震也是这么想,多给了三百多两银子,长了三厘的利息,说起来钱数都有限,不过,他总算知好歹,有良心。
这样想着,不由得对曹震添了几分关切;便即问道:“你那个窟窿呢?可怎么补呀?”
“到时候再说。船到桥头自然直。”说完,曹震一甩袖子,潇潇洒洒地走了。走到垂花门迎面遇见春雨;自然是她先招呼,叫一声:“震二爷!”闪在一旁,让他过去。
“喔,是你!”曹震站住脚,看她头上,黑发中分,结成两条辫子,再合为一股;头上别一支红玉簪子,系着两个小金铃,西风过处;冷冷作响,便又笑道:“你打扮得好俏皮。”
春雨微红着脸,矜持地笑一笑说:“我来找锦儿。”
曹震很想跟她闲聊几句;但看到锦儿已迎了出来,只好说一句:“在里面,你进去吧!”随即走了。
“唷!”锦儿大声笑道:“好俏皮!”
“真是!”春雨也笑着说:“一床上睡不出两样人来!震二爷也这么说。”说着转过身去,让锦儿看一看她的辫子,方又说道:“有件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特为找你来出主意。”
“好吧!进屋说去。”
到得锦儿卧室,春雨坐下来楞了一会,方始开口:“明天芹官请老师吃饭;要我们自己预备。你说,这件事该怎么办?”
锦儿一时听不明白,想了一下才弄清楚,随即问道:“怎么叫自己预备?小厨房不能吗?”
“不能!”
“谁说的?”
“震二奶奶。”
这一下将锦儿又弄糊涂了,“到底怎么回事?”她说,“你先讲清楚了,我才好替你出主意。”
“是这么回事,昨天朱五爷跟芹官说,几时我到你住的地方去看看。芹官当然说好,问老师那天来?约定的是明天。我们这位小爷,回来也不告诉我;刚才在萱荣堂才提起;老太太说,老师来看学生,可怠慢不得;该请请老师,留老师吃饭。太太也说应该。可是怎么请呢?这时候震二奶奶开口了,她说,如果是老太太请老师吃饭,没有话说,是我办差。芹官请老师,可得他那里自己预备。锦儿,”春雨语气艰涩地说:“震二奶奶似乎跟我过不去;我真不知道那里得罪了她。”
“没有的事!”锦儿急忙答说,“她为什么要跟你过不去?你别瞎疑心。”
“但愿我是瞎疑心。可是,”春雨停了一下,终于说了出来:“你知道的,芹官的事;向来跟老太太的事,差不多一样看待;这一回为什么又斤斤较量?让我那里预备,我可怎么预备啊?莫非还得在双芝仙馆现置一座炉灶?”
“这当然不是。”锦儿找理由替震二奶奶解释:“我想,她是怕棠官那里援例。如果这一回芹官请老师,出公帐由小厨房预备;将来棠官请老师,当然也是一样。凡是当家人,都不愿意开这种例,你得体谅她的难处。”
春雨将信将疑地点点头说:“好吧!这一段儿不谈了。我只请你替我出个主意,明儿请朱五爷,我该怎么预备?”
“那无非花几两银子的事,叫朱妈替你预备就是。”说着,锦儿唤来一个小丫头吩咐:“你到小厨房看看去,朱妈如果抽得出工夫,让她来一趟。”
去不多久,朱妈跟着小丫头一起来了;锦儿说了究竟,朱妈面有难色;因为她有个亲戚办满月酒,她早就答应了去帮忙,无法承揽这桩额外的“买卖”。
当然,她不敢说真话;因为那是不合规矩的,思索了一会答道:“依我说,不必四盘八碗正式办酒——。”
“本来就用不到四盘八碗。”锦儿打断她的话说:“无非几样像样的菜而已。”
“只得老师一位,像样的菜也吃不了;譬如鸭子,总不能来半个。这样子请客最难,我看倒不如请老师吃蟹。”
“十一月初了,还有蟹吗?”
“怎么没有?九月团脐十月尖;今年节气晚,这两天的尖脐,正是肥的时候。”
锦儿点点头,看着春雨说:“那倒是又省事、又便宜。”
“便宜可不便宜。”朱妈接口说道:“对蟹总得三、四钱银子一个。”
“还是便宜。”春雨已经决定了,“就托你买十二只对蟹好了。”
“另外呢?”锦儿问说:“总不能光吃蟹吧?”
“另外配四个碟子的下酒菜。蟹吃完了,来一大碗羊肉大卤,吃面。”朱妈又说:“芹官的事,我自然贴几个;姑娘给五两银子好了,我全包了。”
春雨欣然同意,回到双芝仙馆,随即秤了五两银子,叫小丫头去送给朱妈。然后跟小莲商量,明天如何接待老师。正在谈着,芹官回来了;是秋月送了来的。
“怎么你送了来?”春雨亲热地拉着她的手说。
“老太太不放心明天请老师的事,让我来看看,预备得怎么样了?”
“预备好了!请老师吃蟹。”春雨将朱妈的建议说了一遍。
“那好。”秋月低声说道:“老太太又不放心这件事;又不便公然驳震二奶奶的话,说是春雨如果一个人忙不过来,你们都去帮帮她,好歹要把芹官的面子圆上。她老人家真还以为你要自己动手呢!”
提到这方面,春雨不由得又勾起心事,悄悄将秋月拉了一把,带到自己卧室中,并坐在床沿上,将震二奶奶似乎有意与她为难的感觉,低声细诉,要秋月为她的想法是不是错了,作一个评估。
秋月是知道震二奶奶对春雨已有成见的,不过她也知道,说了真话,便生是非;只是一味装糊涂,又觉得对不起春雨求教的诚意,所以沉吟了一会,很含蓄的说:“震二奶奶不好惹,是人人都知道的;你这样聪明的人,莫非还会想不明白?只要摸着她的脾气,也就不必怕她跟你为难。”
春雨很用心地听完,眨着眼细味弦外之音;看起来是自己那里不小心,无意中触犯了震二奶奶的脾气了。
“谢谢你!”她点点头进一步要求,“不过,你能不能再给我多说一两句?”
秋月想了一会说:“你记着好了,‘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
这一说,春雨终于完全领悟了,“真是,”她感激地说:“你这两句话,真正让我受用不尽。”
“你明白就好,凡是搁在肚子里!”秋月起身说道:“我可要走了。”
等她走了,春雨一个人又盘算了好一会;第二天起个大早,匆匆漱洗,随即去看震二奶奶;进门遇见锦儿,她讶然问道:“这么早!有什么要紧事?”
春雨看震二奶奶前房的窗帘已经拉开,料已起身,便略略提高了声音:“就为今天请老师的事。虽说归我那里预备,到底震二奶奶是当家人,我得跟她回一声。”
锦儿暗暗点头,说一声:“跟我来吧!”
“二爷呢?”
“还睡着。”
说着话,已到了前房门口,锦儿将门帘一揭,只见二奶奶穿一件紧身小棉袄、撒脚裤,自己拿着一把黄杨木梳在通头发;却伸出雪白的一只脚,搁在小凳子上,正让小丫头替她在修饰脚指甲。
等春雨进屋请了早安;震二奶奶望着镜子中她的影子问道:“一大早来,必是有话,说吧!”
“特为来跟震二奶奶回一回,今儿请老师吃饭的事。”
“喔,”震二奶奶说,“我已经听锦儿说了。”
“这么办,不知道妥当不妥当?先得请震二奶奶明示。”
“是你们自己屋子里的事,不归公帐,我就懒得管了。”
“震二奶奶是这么说,我们可不敢自作主张。芹官也说,这件事总得问问二嫂子。”
“芹官也这么说?”
“是!”
“那——。”
“那!”锦儿笑着接口,“二奶奶可不能不管了。”
“这回,春雨办得很妥当,也不用我来管。”震二奶奶望着镜中的锦儿,“你回头自己去一趟,告诉朱妈,下酒碟子要讲究;吃面也不能光只有一大碗卤子,多寒蠢!”
“我也这么想,不过朱妈说是五两银子包圆儿,我跟春雨就不好意思多要什么了!”
“谁要她包圆儿?你叫她开帐做:春雨那里还是给五两,不够的,叫她跟我算。”
“这,”春雨笑盈盈地蹲身请安:“可真得谢谢震二奶奶了。”
“起来,起来!”震二奶奶又说,“芹官的事,我还有个不在心上的吗?不过,昨儿个当面锣、对面鼓的提了起来;我这个做当家人的,不能不想一想别人。以后有什么事,你只要私下先跟我来说,没有不能商量的。”
“是!”春雨心领神会地答应着。
“还缺什么?”
春雨迟疑未答,锦儿却避开震二奶奶镜中的视线,连连向她眨眼;意思是大好机会,尽管需索。春雨能够意会,无奈一时想不起,只好这样答说:“也差不多了。”
“好吧,你回去看看;还差什么,说给锦儿,替你添上。”
于是春雨再一次道了谢,退了出去;锦儿在后面相送,去得远了,悄悄问道:“你倒机伶!怎么想到的?大清早来献个殷勤。”
春雨不愿道破,是得自秋月的启示,却归功于锦儿,“我听了你的话,回去仔细想想,觉得不错。震二奶奶本没有什么,别是我自己瞎疑心,反倒疏远了。所以特为来一趟。”她又笑:“这一趟可真没有白来。”
“现在你明白了吧?凡事你只要顺着她、捧着她;别占她的面子,包你有好处。”
“这也是你关顾着我。”春雨紧握着她的手说:“几时咱们好好儿谈谈。”
锦儿点点头,“你回去吧!”她说:“缺什么打发人来告诉我。”
“姑娘看,”朱妈揭开篾篓盖子,抓了一只蟹,放在桌子上,“好壮的蟹。”
那蟹有饭碗那么大,金毛紫背,爪利如钩;在滑不留手的福建漆桌子上,悬起身子,飞快地横行,加以双螯大张,作势欲噬,虽不过一蟹之微,看上去也有点惊心动魄。
“很好,很好!收起来吧!”
朱妈一伸手,便抓住了蟹盖,仍旧放回篾篓;同时说道:“姑娘大概知道了,吃面另外加四个菜;下酒的碟子,也要讲究。我一定尽心;不过有件事,得请姑娘包涵。”
“你说吧!”
“不瞒姑娘说,今儿晚上,我有个亲戚办满月酒,早就答应了去帮忙的。下午我把菜配好了再走;临时让长二姑下锅。她的手艺也不坏,姑娘是知道的。就只怕震二奶奶查问,请姑娘替我遮着一点儿。”
春雨想了一下说:“我倒无所谓;如果查问,我一定替你瞒着。不过,锦儿姑娘那里,你得先招呼一下。”
“是的!我会跟她说。”
等朱妈一走,小莲笑道:“怎么回事?这个老帮子最势利眼;今儿倒是特别巴结。”
“还不是沾震二奶奶的光——。”
刚谈到这里,只见中门上的老婆子来唤春雨,道是阿祥衔芹官之命,来接她到书房,有事交代。
“我知道了,你告诉阿祥,不用接,我自己会去。”
原来春雨还要略略修饰,换一件衣服,才肯出中门;到了迎紫轩,远远站住,让阿祥去通知芹官出来说话。
“老师刚刚交代,回头要看看我家的字画跟宋版书。你说,这件事怎么办?”
这件事将春雨也难倒了。想了一下答说:“书画古董都归老何管。老何除了四老爷,谁的话也不听;只有请老太太的示。”
“先不必惊动老太太,你跟震二奶奶去商量。”
这句话提醒了春雨,“对了!”她说,“我这会儿就去找震二奶奶。”
震二奶奶亦有难色。原来何谨在曹家的身分很特殊;脾气也很橛;震二奶奶从未跟他打过交道,万一不识眉高眼低,商量不通,这面子丢不起。若说搬出曹老太太来,何谨自无不听命之理;但传出去,说震二奶奶使唤不动何谨,亦与威信有关。
她考虑了一会,认为只有一个法子可行;但亦不愿实说,“字画古书很多,也不知道老师要看些什么?”她说,“你告诉芹官,让他自己跟何谨去说。”
春雨心想,震二奶奶倒也推托得妙;正想问一句,如果芹官碰了钉子怎么办?震二奶奶却又接着自己的话,往下说了。
“你再告诉芹官,跟何谨说:老太太已经答应了;让他挑了送到双芝仙馆。芹官只怕也不懂什么,最好让老何给老师解说、解说。”
打着老太太的旗号,就不怕何谨不就范了!春雨明白震二奶奶的意思,暗暗佩服,她自己怕办不通,但总能想法子办通,而且还不显她自己不能指挥何谨,手段着实高明。
果然,芹官找到何谨一说,有老太太担待,他很爽利地答应了;而且恰如震二奶奶所预料的,何谨问说:“东西很多,不知道朱先生喜欢看些什么?”
“你挑好的给他看好了。”
“都是好的。”
语气有些不对了;芹官也很机警,急忙说道:“老何,你作主好了;回头还要你来帮忙,给老师说一说其中的好处。”
何谨点点头,想了一下说:“朱先生的字我见过,等我找几件对劲的东西给他看。”
“那都在你了!”芹官特意叮嘱,“老何,你可早点儿来。”
“早也无用;反正误不了事就是。”
得此承诺,芹官放心了;春雨却放心不下,因为听何谨的语气,并非心甘情愿。她在想,何谨的脾气不好,这两年更有倚老卖老的模样,如果出言不逊,将老师得罪了,岂不是连震二奶奶的那番好意在内,全都消逝了?
“小莲!”她说了她的顾虑,接着提出要求,“回头你什么都不用干,专门对付老何;务必哄得他高兴才好。”
“好吧!”小莲一诺不辞,随随便便地说:“把他交给我好了。”
“你可别大意!”春雨见她那种毫不在乎的神气,特又叮嘱:“今天这个客请得好不好,全要看你。”
“好吧!”小莲语气如旧,“你看我好了。”
到得未时刚过,何谨来了;像个布贩子似地,背上一个极重的一个白布方形包裹;胁下还夹着几轴书画,进门便大喊:“人呢!”
“人在这儿哪!”小莲闪身出来,迎着他便将双腿一蹲:“何大叔,我给你老请安。”
这一下大出何谨意料;而且也颇感不安。他在曹家下人的身分,相当于总管;大家都管他叫何大叔,与小莲毕竟只有年岁的不同,并无身分的差别,受她这个礼,未免有愧。只是身负重物,不便还礼,只好赶紧答说:“干嘛呀!还没有进腊月,你就给我拜年;不太早了一点儿。”
“我有个说法,来,何大叔,我先帮你把东西卸下来。”
帮着他将包裹卸在桌上,小莲亲自倒了茶;又叫小丫头燃纸媒来,预备他抽旱烟。
“你先别张罗!”何谨问道:“你说你给我行那个礼有说法;是什么说法?”
“今儿芹官请老师,老太太交代,务必要尊敬。我们是理当伺候,没有话说;你老本来是不相干的,无缘无故把何大叔你也拉上了,未免太委屈。所以我刚才先请个安,就算弥补你老受的委屈。”
何谨一听笑了,“你无非怕我在朱先生面前,礼节怠慢,跟我耍这么一个花招!”他说:“你这一招,还真让我接不住;只好听你使唤了!”
“罪过,罪过!”小莲双手合十说道:“何大叔你怎么跟我说这个话?不过,还有句话,我也要说在头里。”
“你说。”
“酒替你老预备好了,可不能先喝!”
“那还用说?”何谨答道:“当然是客散了,我才能喝酒。”
小莲原意是等客人坐了席,才让他喝酒;不道他这么守规矩,要客散才敢喝酒,这可是件没有想到的事。
于是她说:“那好!等客散了,我跟春雨好好儿陪你喝。”
“对了,你忙你的去吧!我把‘摊子’摆起来。”说着,动手去解他的包裹,里面是四部宋版书、两部册页,几个手卷;拂拭安置,极其细心。
小莲知道这一下将老何收服了,便不管他;一踏进后轩,便看见春雨翘着拇指迎了上来,低声说道:“真有你的,我算服了你了。”
小莲不作声,但却扬着脸,面有得色。
“小莲,我想起一件事来了。”春雨说道:“回头看画、看书,都在堂屋里,可怎么摆饭呢?”
“不会把客人请到书房里去?”小莲灵机一动,“对了,看书可以到书房里去看。堂屋里等何大叔收了画,摆饭;等朱五爷看完书,正好入席。”
“这个主意好。就这么办吧!”
小莲到堂屋里一说,何谨欣然同意;小莲便帮着他将两部宋版书,还有些珍贵的抄本,都搬了到书房里;顺便检点了灯烛。诸事妥贴,阿祥来报,客人快到了。
“你们姐妹俩在堂屋里接;我带着阿祥在外面接。”何谨向春雨、小莲这样交代;接着将卷上的袖口抹了下来,向外走去。
转眼间,芹官陪着朱实出现了;一进垂花门,芹官看见何谨垂手肃立,随即为朱实引见。
“先生,他就是何诚的胞兄,还是先祖手里的老人;现在替四家叔收掌书画古玩。更有一样本事,医道很高明。”
等他说完,何谨自己报名行礼:“何谨给朱师爷请安!”
“啊,啊!请起来,请起来。”朱实因为管何诚叫老何;就不便再用此称呼,叫他:“何管家,我要好好向你讨教呢!”
“不敢!朱师爷请。”
等朱实与芹官走在面前,阿祥悄悄拉了何谨一把,低声说道:“何大叔,老师行五,不行四。”
何谨不答,也不看他,只反手一巴掌,恰好打在何祥脸上,火辣辣地疼;不由得要张口喊痛,但毕竟还是忍住了。
这时朱实已经进了堂屋,门口盈盈含笑的,正是他这天的两个目的之一——一个是可以告人的,想看一看曹家的珍藏;一个是不可告人的,想看一看春雨。
如今不但看到了春雨,还看到了另一个俊婢;经芹官说了名字,他忍不住深深看了一眼,觉得小莲娇憨白净,聪明都摆在脸上,不如春雨深蕴耐看,尤其是眉梢眼角,偶尔流露的,仿佛已解风情的少妇韵味,格外动人。
但春雨只如惊鸿照影般,现一现身,随即退藏于密;殷勤招待,都是小莲。朱实自不免有怅惘之感;不过,视线触及壁上所悬的画幅,心事便自然而然抛开了。
于是他起身去细看那幅画,长约三尺,宽一尺五、六寸,图中一人坐堂上;一人挥毫作书;小僮二人,一捧砚,一伸纸。堂前边遥,白鹅五头,或鸣或食,姿态无一相同。背景是一片平湖,波纹如鳞;远处层山复岭,云烟缭绕中,一角红墙,飞檐高耸,设色艳丽,炫人心目。画上黄绢“隔水”,题着钱大的七个字:“唐画拟六朝人笔”;款署“元宰”,钤有“宗伯学士”白文印,是董其昌的亲笔。
“唐画我见过;着色的唐画,却是初见。”朱实说道:“画中在挥毫的人,自然是王右军了。”
何谨等了一下,看芹官不作声,他才答一声:“是!”
“我想,是董香光鉴定的,总不会错吧?”
这对是否唐画,有存疑之意;何谨便即答说:“如果没有把握,不敢拿出来请朱师爷鉴赏。”
“啊,啊!”朱实很机警,也很不好意思地:“我失言了!”
“朱师爷言重了!”何谨很诚恳地说:“这幅画不但是唐画,而且出于王右丞。”接着他指出画中那些地方,可以证明是王维的笔迹;旁征博引,使得朱实只能倾听,不复能赞一词。
何谨自然也很得意,但偶一招眼,只见小莲正在跟他使眼色,示意他不必如此长篇大论地讲解:便略一点头,随手另取一个手卷,展了开来。
朱实一见惊喜。纸本手卷上写的是一笔苏字:“十二月二日,雨后微雪,太守徐君猷携酒见过,坐上作‘浣溪沙’三首。明日酒醒,雪大作,又作二首。”以下便是苏东坡在黄州所作“苏”字韵的五首“浣溪沙”。这明明是东坡亲笔;爱好苏字的朱实,真不相信自己有此眼福。
看到他脸上的表情,芹官才明白何谨何以有把握,展示的字画,必能“对劲”;原来他见过朱实写的字,正是学东坡的。
这时手卷已到末尾;朱实一面看,一面念,念到“尊前呵手镊霜须”,是五首“浣溪沙”的最后一句;何谨住手了。
“管家,”朱实迫不及待地,“我想看看后面的题跋。”
“只怕朱师爷会大失所望。”何谨微笑着,展开了最后的一部分。
原来不是东坡真迹——有一行题款:“偶阅东坡词,录一过。匏翁,”押了三方圆章:“延陵”、“太史氏”、“玉延亭主”。朱实想到自己误认为东坡的亲笔,不免惭愧。再细看题款,除了从“延陵”、“太史氏”两方图章中,可以推想到“匏翁”姓吴,是个翰林以外,别无所知;“玉延亭主”这个别号,也是初见。
这是何谨小小的一个恶作剧;芹官看老师略感难堪,不知如何开口的神色,便替他发问:“这匏翁是谁啊?”
“朱师爷知道的,”何谨故意这样先说一句,接着很快地介绍“匏翁”的经历:“明朝弘治年间的吴文定公,苏州人,单名宽,字原博,号匏庵,别署玉延斋,又称玉延亭主。”
“吴宽”这个名字,朱实似曾相识,极力搜索记忆,终于想起来了,接着何谨的话说:“他是状元。”
“是!”何谨很恭敬地,“成化八年的状元。”
这一来,仿佛证明了朱实确知吴宽的生平,将他的面子找了回来;主客三人都大感轻松。
“请朱师爷看这一卷;真正的‘坡翁诗翰’。”
开卷便有这样四个篆字,但苏东坡写的却是他自己的两篇赋,一篇“洞庭春色赋”;一篇“中山松醪赋”,后面有自跋;“始安定郡王黄柑酿酒,名之日洞庭春色;其犹子德麟得之以饷余,戏为作赋。后予为中山守,以松节酿酒,复为赋之。以其事同而反类,故录为一卷。绍圣元年润四月二十一日。将适岭表,遇大雨,留襄邑,书此。东坡居士记。”
这是个长卷,加上后人的题跋,赏玩颇费工夫;春雨与小莲,只得耐心等待,闲谈之中,春雨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应该将棠官也找了来作陪客;问小莲的意思如何?
“这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不过,季姨娘很难惹,如果随便派个人去找,她还会说把棠官看轻了。”
春雨知道小莲跟季姨娘不和,绝不肯走这一趟;想了一下便说:“让阿祥去接棠官来。”
这一说倒提醒了春雨,“咦,阿祥呢?”她问,“怎么一直不见他的影子?”
于是四下去找,最后在后天井中,发现他坐在阶沿上发楞,愁眉苦脸地,仿佛有满怀心事似地。
“怎么回事?”春雨问道:“干嘛不高兴?”
“何大叔不讲理。他管老师叫朱四爷,我提醒他,行五不行四;他反手就是一巴掌。你看,”阿祥指着自己的左颊说:“脸都肿了!”
“真的有点肿。我给你擦点药。”
“好没道理!我又没有错,干嘛打我?”
“错是你错了!”小莲笑道,“何大叔叫朱师爷;老师的师,不是数目字的四。”
阿祥到此刻才知道何谨为什么打他;原来自己误会了,想想也觉好笑。
“好了!何大叔是为你好,教训你;以后说话先想一想,别信口开河。”春雨推了他一把,“快去,把棠官接了来陪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