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哈马尔,1532年11月16日
天一亮,他们便开始等待了。
众人的心里极度恐慌,但没有人敢说出口。青铜斧头上的血渍尚未干呢!那是一些面对外国人的马匹时,因害怕而裹足不前的人所付出的惨痛代价。
在长满整张脸的浓密胡子下,在全身包得密不透风的臭皮囊下,在脏得令人作呕的背后,他们的真面目到底是什么样子呢?不,他们当然不是神,也不太像人,甚至比动物还丑……为什么他们讲话的声音总是先甜得像牛奶,然后又凶得像投石器上的石头呢?他们到底想做什么呢?
根本没有人敢提出这几个问题,因为可能得赔上性命。于是这些问题便只能在仆从和官宦的血液里潜藏和毒化,甚至麻痹懦夫或令前线的英勇战士胆战心惊——就在他们穿上格子上衣,披上金银打造的护胸甲时,就在前几声笑声传开之后,人们将会记得这个在未来值得举杯庆祝的日子。
古亚帕不屑地看着他们,可惜满腔的沸腾怒气无从发泄。
天一亮,他们便开始等待了。
安娜玛雅张着眼睛,心怦怦地跳着。
她整夜没睡,全身酸痛。昨晚,那个对她讲话的小孩的声音,像场旧梦般重回脑际,让她分不清是真是假。长久以来,她原以为自己知道,现在却一片茫然……
她开始害怕。
不是怕安蒂·潘拉和她的威胁,而是一种比较深沉和痛苦的害怕。
害怕太阳从此陨落,不再升天。害怕新世界在撞击声中宣布它的来临。
害怕那个小孩的话,害怕话中秘密的真实性——请照顾我的儿子,曾经被你变成蛇的那一位,因为他是当代最后一个绳结。显然,这一位就是阿塔瓦尔帕。怎么忘得了那一天,她为了帮他躲开瓦斯卡尔的军队追击,要他想象自己是一条蛇呢?请你照顾我的另一个儿子,你曾经从毒蛇手中救他一命的那一位……
此外,她还害怕那位黑眼珠和金头发的外国人,他口中说着一种她根本听不懂的话,但她的眼睛和身体却能够完全领会,好像它们早就等待他的来临了。
天一亮,他们便开始等待了。
唯一的君王结束他的斋戒期。
醒来之后,他差人送饭和酒来,之后他边用餐边听着营里的吵闹声,众人正忙着收拾行李,准备陪他一起去见那些在卡哈马尔等待他的外国人。
席坎夏拉、古亚帕和所有的将军来到他的吊床前向他请安,并且向他保证他们口中所称的“狩猎”行动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那些外国人绝对跑不掉,唯一的君王。他们全被困在神庙广场的墙内,和你弟弟瓦斯卡尔当年被陷在火海里如出一辙。他们绝对找不到出路,不只是他们,连那些和他们在一起的叛徒也一样。”
“他们现在在做什么?”
“不做什么。他们躲在广场边的一栋建筑物内,感觉得出来他们充满了害怕。”
唯一的君王再度要人为他和大王子们送酒来。他说:
“去时不要带武器。”
他发现古亚帕大吃一惊,于是便重复说:
“去时除了带捕猎的工具外,任何武器都不准带。”
大王子们点一点头。望过池边和印加行宫旁的灯心草丛,他们的眼光全落在卡哈马尔的城墙上。所有的人,喝着奇恰酒,笑谈对方那些傲慢的家伙,尚不知自己即将像一些在狩猎季中吓破胆的鹿般,傻乎乎地落入敌人的网里!
天一亮,他们便开始等待了。
在皇宫最大的厅里,他们专心地望着魏胜德·瓦勒维德修士为他们举行的弥撒。他们彼此依偎在一起,希望能忘了寒冷和恐惧;这一晚他们只睡了一会儿,大家齐声念着早被遗忘多时的经文。
当他们听见魏胜德修士默念“天主,圣母玛利亚……”时,全将眼光转向皮萨罗,他抬眼望着天空,眼中充满信心和兴奋。第一次,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敢拿此事开玩笑。
但是尽管大家虔诚地祈祷,依然忍不住吓得屁滚尿流。
天一亮,他们便开始等待了。
在巫旭努金字塔上,希腊人贝多把所有西班牙人带来的炮火全都摆了出来,共计三个轻型长炮,外加前晚安置其上的另一个炮台。天一亮,他们还搬出了六支火枪,取出昨晚被雨淋湿的火药,准备让太阳晒干。
金字塔前和广场的四周,法兰西斯科先生亲自安排了每个骑兵和步兵在屋内的一举一动。现在,就只等印加王的大驾光临了,贾伯晔坐在金字塔高台边的护墙上。
天亮之后,他便试着回忆那个蓝眼女郎的脸孔。他宁愿想象他们正高兴地准备前往一条光影交错的小径,去会见对方。想象他们将在一个安详的午后,笑着走向对方——他只需伸出手让她靠在他的手臂上,然后带着爱意一起散步。
但是迎面吹在他剃光了胡子的脸颊上的空气却是又湿又冷。一双无神刺痛的眼睛紧盯着印加营区里熙来攘往的人群。原本囤积在云层下的炊烟,此时竟完全散去了。赛巴田和贝多走过来坐在他身边,他喃喃自语:
“我看见有颗星从天上落到地上,并给了他深渊洞穴的钥匙。他一开了深渊的洞穴,便有烟从洞穴里冒上来,像大火窑里的烟,太阳和天空都因那洞穴里的烟昏暗了……”
“你在念些什么?”希腊人装腔作势地抱怨。
“没什么,一个老故事!圣经里的话。”
“留着自己听吧!”希腊人嘟哝,“说到圣经,魏胜德修士已经说得够多了。至于圣经里的那个地狱大火窑,我们早已领教过了。”
“喂,你们看!”赛巴田指着印加王的行宫说,“他们出发了!赶快看啊,他们来了!”
不分男女老少,个个忙得团团转。他们匆匆忙忙地收拾细软,捆紧新砍的木柴。仆人们取下挂在帐篷横梁上的大块羊驼干和去了皮的鸭肉,小男孩们挤在穿好了衣服的士兵和王子们之间,帮他们套上金色的护胸,固定好亮锃锃的羽毛盔甲。
之后所有的队伍各就各位。由几十个人增加为几百个人,几百个人增加为几千个人、几万个人。太阳终于穿出云层,照在每一张脸上,惨遭践踏的草原上尘土飞扬,看似根本容不下如此庞大的一支军队。
终于响起了低沉的号角声,要求聚集在澡池四周屋内的各部队整齐入列,此时唯一君王的大轿子也被抬进了内院。
一共有八十个人,清一色蓝装打扮,骄傲地抬着肩上那顶由印加王乘坐的沉重的黄金轿子。后面还尾随了两顶分别坐着外省总督和卡哈马尔的首领的轿子,最后则是两张吊床椅,抬着几位阿塔瓦尔帕的叔伯,他们身兼顾问的职务。
但是,对于眼前这一切,安娜玛雅似乎视而不见,毫无感觉。
今天早晨,她的眼球差不多和唯一君王的一样红,她的脸色从未如此苍白,她的脸颊凹陷,双唇毫无血色。古柯叶的余灰熏得她眼皮酸痛,嘴里则仍留有奇恰酒的苦涩味道。
那个小孩的话语还萦绕在她的脑中,像阵强风,吹得她失去了方向。尽管他语带肯定,她依然怕得不想去了解。
从黎明起,安娜玛雅便辗转不安,不知是否该告诉唯一的君王,告诉他说他父亲总算来找过了她,还变换成一个小孩的声音对她说了话。该怎么告诉他,说他是现阶段的最后一个绳结呢?在他幻想可以像捕猎野羊驼般轻取那些外国人的前夕,该怎么告诉他或许今天将是现在的结束,四方帝国下个世纪的开始呢?
又该怎么告诉他,那位她曾为他奉上奇恰酒的外国人和来自冥世的那个小孩的声音一样令她难以忘怀呢?
该怎么告诉他,尽管她感觉十分羞耻,但她就是忍不住地想他?是的,虽然满心恐惧,但她知道今天她将会得到一个永生难忘的承诺。
但是该以什么样的心情迎接冥世的那个童音对她所说的,即将在今天结束的那个预言呢?
当唯一的君王登上轿子后,她也跟着缩回身子,坐进轿子里。轿身规律地摇晃,慢慢前行,此时她终于决定不再开口,独自守住这个秘密。
眼一溜,她看见古亚帕就走在她身边,安蒂·潘拉也加进了嫔妃的行列。两人均巧妙地将眼神转开,避免和她四眼相望。
赛巴田转身面对贾伯晔。
“你听见了吗?”他问。
从远处传来的帝王出巡的乐音恐怖至极,好像整个城镇正在为亡灵举行悼唁仪式。那是一种来自地心的哀鸣,人的声音和低沉的号角声融为单调的音符,无止无尽地鸣奏着,令人悲伤欲绝。
“然而,”贾伯晔低声地说,“他们在跳舞。”
“我宁愿他们赶快停下来。”
贾伯晔转身看着黑人的脸,平常他的脸上总是带着促狭的讪笑,此刻却面无表情。
“你该不会也像其他的人一样吓得屁滚尿流了吧?”
赛巴田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永远也不会,大人。当你的靴子沾满了别人因吓得屁滚尿流所留下的粪便时,你绝对还可以在这个鸟不生蛋的国家的各个角落听得见我的笑声。”
但是笑声毕竟仅止于他的嘴边。
皮萨罗和几位将领一起登上金字塔,想亲自了解目前的状况。
他们伸出手挡住突然拨开薄雾和烟岚,从云端穿透而下的阳光,让人热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草原上的人群开始往城内移动。队伍的最前端隐约可见几百名身穿红白格子长袍的影子晃动,他们正在清扫街道,这已经是今天早上第二次了。整条路上尘土飞扬,好似被一阵顽皮的微风吹散后,飘荡在空中的烟雾。
灰尘下,覆盖在士兵胸前的黄金盔甲和朝臣们手腕上戴的黄金手镯,以及额前的黄金装饰、黄金标枪、黄金斧头、黄金狼牙棒、仕女们的黄金王冠全都闪闪发光,还有那顶印加王乘坐的黄金轿子……
因为整支队伍的行进速度十分缓慢,远看就像一只展翅在午后烈阳下的巨大蝴蝶,伸长一对色彩鲜艳的翅膀,随行在皇轿的两侧。印加王阿塔瓦尔帕的士兵共计几万人,从北到南占据了整座草原。他们迈开和八十名轿夫同样缓慢的步伐,以整齐划一的速度,坚定地朝城垣的方向走来。
贾伯晔屏气凝神,专心地看着眼前这幅恐怖的美景。
之后贝多大叫一声:
“他们身上带着武器!”
他们吓坏了。但是艾南多先生和苏拓上尉肯定地认为他们胸前闪着金色,甚至银色的东西并非盔甲,而是些装饰品。
法兰西斯科先生刚下达完命令,站在炮台上的希腊人贝多马上尖声大叫:
“他们停下来了!天啊,大人,他们不再往前走了。连君王的轿子也被放了下来,看来他们好像准备开始扎营。”
“他妈的!”皮萨罗说。
这是他们第一次听见他骂脏话。
他们搭起一个帐篷为唯一的君王遮阴。像出外狩猎一样,他们按部就班地安排起一切,他要人送上一些祭神的奇恰酒,以感谢他的太阳天父为他准备了这场愉快的游戏。
他慢慢地喝着酒,每喝完一杯,身边的祭司便将一些奇恰酒倒在地面上,酒随即被地面吸得一干二净。
在整个长长的午后里,安娜玛雅感觉形势十分诡异。
几名被派往外国人区域探听消息的情报人员带着笑意回报说,那些大胡子家伙和他们的禽兽全像吓破胆的印第安野猪般躲在广场四周的屋子内。
出于好玩,唯一的君王要求对方派遣一名外国人前来晋见他。安娜玛雅开始期望前来的就是那位有着金色胡子的外国人。
“谁愿意单独前去?”
所有的传译官全吓得拒绝前往印加的营区,他们比在场所有的人都忐忑不安。皮萨罗黝黑如炭的眼珠滑过每个人的身上,士兵们想尽办法躲避他的逼视。
“我不要他停在半路上。一定得想办法叫他到这里来。假如今晚无法逮到他,我们就死定了。所以,有谁愿意?”
气氛一下子沸腾了起来,众人惶恐不安,意愿十分低落。天怎么那么暗,山怎么那么高,气氛怎么这么吓人……
“我。”贾伯晔说。
“你会说他们的话吗?”
“我陪他去。”
说话的是亚勒达纳,他也是艾士特马杜拉族人。他的上嘴唇有裂痕,很少听见他开口说西班牙语,他曾经花不少时间和传译官、首领、甚至席坎夏拉本人学习粗俗的印第安话。
皮萨罗转身看着贾伯晔。
“你为什么会想去?”
“因为法兰西斯科先生。”
皮萨罗乌黑的眼眸一眼便看穿了他的心事。
“请保重,小兄弟。”
当贾伯晔和亚勒达纳骑着马,在同伴们惊吓的眼光下穿过大广场时,他的脑中突然想起小兄弟这个词。
他听见薄雾里传来艾南多先生轻蔑的讪笑:“两具要死不活的尸体……”
但是他却带着笑容,一种无人理解的安详笑容,因为他想愉快地面对这份最神奇的命运。
安娜玛雅首先看见的那个外国人矮小瘦弱,蓄着浓胡,嘴上有明显的兔唇。之后她看见了他,就是他。匆匆一眼,她看见他俊美匀称的身材、高贵温柔的眼神以及不留一丝胡楂的弧形颈部……
于是她赶紧闭上眼,免得不支倒地。等她再度张开眼后,她强迫自己低头看着地上。
“总督先生希望能够和您一起共进晚餐,”那个外国人笨手笨脚地边鞠躬边吞吞吐吐地说,“他说不见不散,并且表示他非常敬重您,他希望能够和您和平相处……”
她听见阿塔瓦尔帕大声地回答:
“回去你族人的身边。转告他们我会在午夜以前抵达,不带任何武器。为什么要带武器呢?我可是站在我自己的国土上……”
他的笑声回荡在空中。
“那位金发的家伙,”阿塔瓦尔帕语带轻蔑地接下去说,“昨晚他吓得连脸上的胡子都不见了,现在他还来做什么?他是否总是跟在别人的屁股后面,当你们和对方闲扯时,他便站在一旁当哑巴警卫?”
安娜玛雅感觉面部冰冷,她觉得唯一君王的这番话是故意要说给她听,她觉得有只强有力的手正朝着自己逼过来,准备将她的心脏掏出来。
“你根本听不懂我在说些什么,”阿塔瓦尔帕怒骂,“但是从你的眼中,我知道你很害怕。放心吧,目前没有人会伤害你!”
安娜玛雅终于抬起头。唯一的君王站起来,往前迈进一步,俯身盯着那位金发的人,想抢走他手中的银手杖。然而那个外国人坚持不放手,灵敏地闪向一边。她感觉在场所有的人全吓破了胆,然而就在此时,阿塔瓦尔帕轻轻地收回了手,重新坐回座位,他嘴角带着微笑,一副无所谓的表情,早对这场游戏失去了兴趣。
在众人的嘲笑中,那位较矮小的外国人侧身面对着城市。但是那位金发的则不为所动,直挺挺地站在印加王面前,他以几近温柔的坚定嗓音说了几句话。
之后他看着她,脸上露出微笑。
当他默默地像个访客般转身离开时,她知道假如缺少了这个温暖她心头的微笑,她将不知如何继续生存下去。
贾伯晔双脚发抖。
“我以为我们再也回不去了。”亚勒达纳以凄惨的声音说。
他本想回答说:“我也是,我以为我再也回不去了。”
但是终究三缄其口。
他知道自己从头到尾都这样认为。在那里,在一群想置他于死地的陌生人面前,有她相伴。
他嘴边嗫嚅着这几句话,但没有说出口,像守着秘密般将他们藏在心底。
我爱她。
他对着云、对着风、对着山神反复地说:我爱她!除了人类以外,天地万物都很高兴听见他这样说。
“今晚我们将一举歼灭他们。”阿塔瓦尔帕语焉不详地说着。
唯一的君王喝了太多的奇恰酒。他的动作和他的声音一样缓慢沉重,双眼也不像平日般炯炯有神。因守斋期间泡了太多的温泉澡,再加上从早到现在不知喝了多少瓶祭神的啤酒,他整个人似乎变得迟钝了。然而他越是酒醉,便笑得越大声,他的脸上和嘴角写满了疲惫和无尽的忧愁。
安娜玛雅感觉一阵鼻酸,突然对唯一的君王起了怜爱之意,她真想奔到他的脚边,但双手偏又紧紧环住手臂。
她转身时吓了一大跳,古亚帕就站在他身边,一脸既生气又严肃的表情。
“我看见了。”他故作温柔地说。
“我听不懂。”
“我看见了,”他重复。“我不必多做解释。你还记得昨晚我跟你说过的话吗?”
安娜玛雅忍不住脸红,双眼低垂。
“我现在就要前往皇家大道寻找胡密纳维,”古亚帕接下去说,“唯一的君王似乎认为事情很单纯,其实这只是个表象。等会儿你们就将走过卡哈马尔路,进入神庙广场。那些外国人将会吓得四处逃命,而我们就守株待兔。我们将彻底消灭这个种族,让他们永远别想在这里或其他的地方为非作歹。请保重,卡玛肯柯雅!请保重。但愿你那双蓝色眼珠不会向那些外国人透露他们不该知道的秘密。”
“有些人手拿弓箭,另一些人则握着五尺长的标枪,尖锐的枪头还镶了铁块。”
“我们已经知道了。”皮萨罗说。
“他们把武器和护胸甲藏在外套下面。”亚勒达纳又补上一句。
“什么样子的?”
“可能是一些投石器、狼牙棒之类。”
皮萨罗嗤之以鼻,挥手表示无所谓。
“他们的国王来吗?我在乎的是这个。”
“他跟我说会来。”亚勒达纳吞吞吐吐地说。
为了安全起见,总督再度下令:替马鞍系上铃铛,马匹和骑士待在广场四周的屋内。步兵则分批躲在其他的建筑物内,以便随时出击,从四面八方夹攻对手,每个人都得穿上棉布护胸衣,握紧武器。
“尤其是,”他大声吆喝,好让所有的人听得一清二楚,“一定要活捉印加王。广场上不准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要让他们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进入广场。我甚至不想看见任何一名哨兵逗留在广场上。至于你们站在金字塔上的几位,躲到护栏后面。他们到了这里之后,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准开炮或射箭。我的暗号是‘圣雅各布神’……”
从温泉小路进入广场的通道上只有一顶轿子宽度的城门。印加王的队伍继续缓缓前进。仆从们走在队伍的最前端,之后是抬着印加王轿子的官员们,以及其他两顶搭乘首领的轿子,最后是嫔妃们乘坐的吊床椅。
战士们则留守在城门外,手持标枪、戟和斧头。
等队伍进入广场后,沿途不停演奏的鼓声和号角却戛然而止。
唯一的君王振臂一挥,就此动作,所有的说话声和窃窃私语,甚至连风声都停了下来。
广场上不见任何一名外国人。
“他们都到哪里去了?”阿塔瓦尔帕问。
我们不怕。那个金发的外国人一定是这样说,她确定。从一开始,安娜玛雅就想走到轿子前,告诉印加王,席坎夏拉所说的都是谎言。但是中间隔着大批的人群,根本走不过去。
她张开嘴呼喊,然而叫声马上被再度响起的歌声淹没了。
“你们应该,”皮萨罗说,声音虽小,但十分清晰,“将自己的心想象成一座城堡,因为也别无他法了……”
这里,在这座皇宫里,他又一字一字地重复了刚才在广场边的每个屋内所说的那一段话,屋内的人彼此紧挨着,骑兵和步兵肩靠着肩,或是发出神经质的笑声或是保持沉默,个个双眼无神,莫名地想起那片看着他们长大的西班牙国土。
“唯有天主救得了你们。是谁说过他总在最危急的时候慷慨地拯救那些侍奉他的人?你们一定可以从他的身上找到所需要的勇气:上帝会和你们并肩而战!”
一些人的眼角闪着泪光,但是手套下却是紧握的双拳。
“请保重,”尽管奋勇杀敌的时刻已经来临,他的语气依然平静祥和。“你们,骑兵团,从轿子的右边杀出一条通道,看紧马匹,别撞倒了自己人。我,跟在步兵团后面,希望能够第一个抓到印加王。”
贾伯晔不再看着总督催眠般的眼神。从一扇窗口,他看着停在广场上闪闪发光的队伍,印加王的轿子仿若漂浮在一片人海上。他们继续唱着那些听似从地心深处传送出来的歌曲。
“她在哪里呢?”他心想,“真希望能够抱着她,带她离开这里……”
“小兄弟?”
是总督严肃的声音。
“法兰西斯科先生?”
“现在不是做梦的时候。”
贾伯晔一手压在剑柄上,疯狂地抓着剑。
“我没有做梦,法兰西斯科先生。”
“别离我太远。”
总督的声音又小又快,贾伯晔不确定自己耳中所听到的。然而他却无法欺骗自己:他心跳加快,备感骄傲。
“他们在哪里?”当军队鱼贯进入广场时,阿塔瓦尔帕反复地问。
席坎夏拉低着头走向他。
“他们全躲进了嘉朗家,君王,在您下令杀他们之前,他们早就吓死了。”
“叫他们全部出来!”阿塔瓦尔帕重复。
“现在!”皮萨罗对魏胜德修士说。
菲力比洛害怕地看了一眼贾伯晔。别无选择了,他只能跟着这名手持十字架和圣经的道明会修士走了。他将那条绣满金色星形图案的襟带加在淡紫色的长袍外,直视前方,口中不断地默念着某段经文。
当他迈向中庭时,贾伯晔和其他的人一样,惊见他的背部竟如此地浑厚。众人屏气凝神。
安娜玛雅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位穿着一身奇装异服、从皇宫里走出来的外国人,他的身后跟着那名昨天和他们在一起的矮小传译官。
这名外国人穿着一件长衫,和印第安男人的服饰十分相像,但是较长,腰间还系着一条吉普;不同于其他人的是,他的身上不见任何一丝毛发,不管是脸上或头顶。他手上拿着一个盒子和一根偶尔贴近嘴唇的棍子。
一种针对唯一的君王而来的威胁感令她忐忑不安,但她就是开不了口。尽管相距不远,但在她和王轿之间毕竟隔着数不清的士兵,让她根本无法接近他。
歌声中断。
等他走到军队前时,军队随即让路,让他得以直接走向唯一君王的轿子。
当他开口说话时,声音尖锐,十分刺耳,安娜玛雅真想捂住耳朵不听。
他说着一些奇怪的话。
魏胜德修士步向印加王的这条长形小道仿若广场上的一条火线地带:没有任何一位印加人敢跨越雷池一步。
贾伯晔看见这位道明会修士停在王轿前,并且清楚地听见他从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
“我是位神父,负责教导基督徒有关天主的信仰。天主要求在他的子民之间不能发生战争或争吵,他要他们和平相处。以天主之名,我恳求你成为基督徒,把他们当成你的朋友,因为这是上帝的旨意,如此一来你将受益无穷。我们不是已经同意要在和平的气氛下会谈,为何还带了这么多士兵前来赴会呢?”
印加王没有答话,完全不为所动。贾伯晔的眼前浮现一个影像:魏胜德修士将海水分开,走向印加王的王船前。他只要大手一挥,便足以将他——还有其他和他一起前来的人——一起淹死。
“我们总督大人,”魏胜德修士继续说,“久仰你的大名,他在屋内等候你的大驾光临,希望能够见你一面。请前去和他会面,我求你,因为他说不见不散。”
这一次,菲力比洛以平缓胆怯的声音快速地翻译,之后,印加王开口说话了。
他怒言以对。
广场上的印第安人群情激愤:印加王生气,代表他们也生气。他说的那些话,就像从他们胸中倾泄而出的愤怒:他谴责抢劫、屠杀、盗窃和强暴的恶行——不,这已经不再是一趟愉快的狩猎活动了。
报复的时刻来临了。
“在你们把窃物全部还给我之前,我绝不会离开这里一步。之后我再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做,以及该用何种方法惩罚你们。谁敢违背我的命令?”
那个外国人透过传译官的翻译,引用了上帝和另一名号称是他儿子的男子,以及另一位圣神所讲的一些难懂的道理来回答。真搞不懂这些外国人心里在想些什么!
“那位上帝是谁?”阿塔瓦尔帕怒斥,“是你们的唯一的君王吗?他的命令又是什么?”
“他就是上帝,”那个外国人高举手中那根分杈成四支树枝的棍子说,“他的命令全刻在上头。”
之后他把一个奇怪的东西递给唯一的君王。
印加王不知该如何打开那本书。像查看一个盒子般,他把那个东西上下左右转动了一圈。
贾伯晔看见魏胜德修士伸手想帮他,但被印加王断然地拒绝了。
他终于打开了那本福音,随便翻阅了一下之后,大叫一声,语气中充满愤怒和不屑。
群众里随即扬起一阵窃窃私语,进而演变成震天响的怒吼。
“先生们,请备战,”皮萨罗冷静地说,“时候到了。”
“我也是上帝之子,”阿塔瓦尔帕大叫,“太阳神的儿子!”
群众高声附和:
“是的,唯一的君王。”
乌云终于散去,安帝再度展露光芒。谁还敢怀疑这个具有驾驭世界能力的人呢?
安娜玛雅看见阿塔瓦尔帕的眼神里充满了怒气。她明知道此刻应该赶紧前去他身边,哪知眼中却突然涌满泪水,十分不舒服。她不敢承认昨天夜里所发生的事情,因为她害怕,因为那位金发外国人直盯着她瞧,她感觉喉头好似被一块破布堵住了般无法呼吸。
印加王丢开那个盒子的同时,仿若有几百个白色的翅膀同时飞出,在空中盘旋。之后,阿塔瓦尔帕直立在轿子上,脸上充满威仪和狂怒,嘴里不停地辱骂,他面红耳赤地指着那些外国人骂道:
“我也是,我是上帝的儿子:我是太阳之子!”
“是的,唯一的君王!”信仰太阳的群众再度欢呼。
安娜玛雅从遐想中惊醒,她潜入人群,直挤到距离王轿五至六步远的地方。现在,在她和君王之间只隔了几名护卫。
此时,突然响起两记雷声。
但是并非来自天际。
当印加王将圣经丢开时,众人皆看见了菲力比洛飞快地奔上前去,火速地将它捡起。他们的脑袋先是像被闪电击中般一片空白,之后魏胜德修士的惊叫声激起了他们满腔的愤怒:
“冲啊,往前冲,基督徒们!攻击那些异教徒,那些拒绝相信天主的畜生!杀掉那位将我们的圣经丢在地上的人!”
之后魏胜德修士便冲进印第安人群里,朝皇宫直奔而去,口中又叫又骂。奇怪的是,后者完全没有阻挠他,仿佛无形的躯体,无法触摸般,任凭他顺利地从眼前经过。
“我再也受不了,”魏胜德修士站在距离总督十步远的地方叫道。“您难道没看到草原上长满了野草吗?杀了那条狗吧,总督!我可以事先宽赦您的罪行!”
法兰西斯科先生眉也不皱一下地面对他的大声叫嚷。
稍早,他已悄悄地将那件涂了羊毛油脂的护胸甲套在棉布衫外。头上的钢盔遮住了他的脸部,只露出一对黑眼珠。他举起戴着厚手套的手指着魏胜德修士,后者气得胸部都快爆炸了,他说:
“现在,请冷静点儿,瓦勒维德先生,请维持您主教的尊严。”
贾伯晔是最后一个将马鞍辔上的人。法兰西斯科先生转身面对他。
“我走路去。当我走到印加王面前时,”他喃喃地说,“我要你留在我身边。”
他们从皇宫和广场边的屋内一涌而出。总督揭竿而起,众人口中高喊:“圣雅各布神!”之后,躲藏在其他建筑物内的步兵,也跟着高举手中的尖刀,吶喊狂叫地往前冲。
接下来的几秒钟内,两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将整个金字塔顶蒙在一团白色的烟雾里。不是先前计划好的四个爆炸声,但贾伯晔早无心追究那些潮掉了的弹药为何失灵。印第安群众爆出惊吓的哀号。他们清楚地看见那些炮弹,几乎以缓慢地速度掉在广场的入口处,击中他们的头部、炸开他们的胸膛,将群众吓得目瞪口呆。被炸开的伤口鲜血直流,让人痛不欲生。
怪异地,天空突然一片漆黑。
听见系在马匹脚踝上的铃铛丁当作响,贾伯晔根本无须出手,围绕在他四周的紧密人群早在其他的马匹抵达前便已自动散去了。总督迈开步伐,如检视阅兵般,右手虽然按在剑柄的球饰上,其实并没有拔剑的意思。
可惜走在前面的胡安·皮萨罗没来得及控制住坐骑的紧张情绪,甚至只用单手握住缰绳,另一只手抓着长枪柄,整个人状似正在攀爬云梯。
当他们逐步逼近印加王的轿子时,贾伯晔从眼角的余光中瞥见了几名站在金字塔下的骑兵,冲向印第安人群。尾随其后的步兵团手上的长剑早沾满了血,他们再度高喊“圣雅各布神!圣雅各布神”,骑兵们伸长标枪,对准前方,勇往直冲。
之后,如大海溃堤般,一阵长浪将几千名紧密守护在他们王轿四周的印第安人卷起。他们一个个倒下,为了躲避那不明就里无法还手的攻击,他们彼此推挤,相互冲撞。
贾伯晔高踞在马上,看着脚下的人影和颅顶如黑色的波浪般前涌后退。对蓝眼女孩的印象突然闪过眼前。他祈祷,尽管力不从心,祈祷她不在那群他猜测躲在印加王轿后面的妇女当中,她们个个吓得脸都变了样,双手不停地在空中乱抓,好像期待上天的救援。
之后,当他们被拥挤的人群挤到印加王身边,近得可以看见他那布满血丝的双眼和显露不屑的嘴形时,胡安和柯瑞斯托巴的马匹突然朝十几名印第安战士冲撞过去,之后,还从他们的身上踏过。当马蹄踹着他们的腹部、踩断他们的肋骨时,他们抬起惊愕的眼神,张大嘴巴,发出无声的吶喊。
“谁叫他们不信神!”贾伯晔心想,带着尖酸,甚至几近残酷的狂怒。“谁叫这些笨蛋不愿意跟从我们的信仰!……他们马上就会被杀得寸草不留,无力抵抗!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会这么疯狂呢?”
像是为了回答他的问题,贝多下令发射另一枚炮弹的声音穿过他的脑袋。尸体堆积如山,阻断了其他人的前进,混乱的场面有增无减。王轿前的人群如流沙般在他们离去后再度密合起来。迪艾科·德·莫礼纳和胡安·皮萨罗站在马铠上,又喊又叫,大刀阔斧地左砍右杀,赶尽杀绝地想在肉堆里杀出一条通道,于是人群再度一分为二。
贾伯晔脑袋里嗡嗡作响,只知握着长枪乱打乱刺。但是另一枚新发射的炮弹再度升高紧张的气氛。人群开始四处窜逃。堆积如山的尸体崩塌后,再度被后继的人群淹没和践踏。
战争的气氛高涨,贾伯晔感觉连他腿下骑的马儿都吓得忍不住发抖。它抬起后腿,奔命地吼叫,马蹄踹伤贴近它身边的人的脸孔,将他们打得稀巴烂。有个耳上戴着金色大耳环的印第安人,抓着他的长枪不放,试图将他拉下马。
贾伯晔直接的反应是放掉手中的长枪,抓着缰绳,将马头调向左边。马儿依其本能,立刻明白其意。它嘴边挂着口水,拼命地转圈,赶走身边的人群。等它站定之后,贾伯晔抽出长剑,马儿往前狂奔了几步,便跳到了早接近印加王轿的总督身边,之后他以盾牌拨开人群,轻易地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好位置。
斜着上半身趴在轿子上,法兰西斯科先生抓着印加王的左手臂,想将他拉下轿子。惊吓之余,印加王使劲地抓住座椅的把手,此时支撑在这艘独木舟底部的上百名印第安人毫不退缩地将轿子抬高,远离这片波涛汹涌的人海。
“看我的,”法兰西斯科怒吼,“该死的上帝!请帮我将他拉下轿子!”
跪在马鞍上,如疯狂的野兽般咆哮,迪艾科、胡安和柯瑞斯托巴开始朝那些轿夫的手臂乱砍乱剁。
贾伯晔所目击的景象让他心惊胆战,脸上直冒冷汗。虽然长剑剁掉了他们的手掌,砍断了他们的手臂,指尖鲜血四溅,但是那些轿夫,二话不说,低着头,改用肩膀抬轿,直到四肢全被砍断,身上鲜血流尽方才罢休。
胡安被眼前这群顽固的轿夫逼疯了,他像匹野狼般号叫,开始朝他们的咽喉处下手。但是,尽管他杀人不眨眼,另一批印第安人却随即递补那些伤亡者,再度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对抗钢铁之剑!
坐在岌岌可危的轿子上,印加王努力保持平衡。他那一身华服早被撕成碎片。席坎夏拉上尉跳到他身边,本希望替他推开总督,却被迪艾科的长矛刺中了他的黄金护胸甲。如百合花苞般的铁制矛尖穿过他的肩膀,插在王轿的横木上,他立即后仰落地。
其他的印第安王子终于忍不住拿出他们的青铜斧头,抵抗攻击。咻的一声,贾伯晔举起长剑,劈开血腥恶臭的空气,奋力砍下一只手臂。
骨头的断裂声直蹿进他的脑袋里,仿佛将他从一场不知名的噩梦中唤醒。
之后有个印第安人抓着他的大腿,用尽全身的力量抱住他。正当贾伯晔准备再次举起手臂朝下砍杀时,心头突然涌起一阵呜咽似的愤怒。
站在马铠上,他像其他人一样疯狂叫嚣着大力朝下挥刀。
然而就广场上震耳欲聋的惊吓声而言,他的咆哮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个无声的呼气罢了。
太阳陨落了。
那边,在那些哀号的女人的头顶上,安娜玛雅看见那些外国人像收割高处的玉米般,砍断仆从和王子们的手臂。
她看见那些英勇的王子奔向阿塔瓦尔帕,毫不犹豫地以自己的双手、头颅、鲜血和生命保护他。但是,在外国人疯狂的杀害下,他们不停地倒下,枉费牺牲的鲜血。
“我是太阳之子!”阿塔瓦尔帕站着,朝着天空大叫。
他依然没有下令手下的几千名士兵回击对方。
他没有下令,而所有的人竟也遵从他,顽固地遵从他,直到平白地丧命、被屠杀或碎尸万段。
难道他喝了太多的奇恰酒了,或被这批疯狂的外国人吓呆了,所以才出此下策?
太阳陨落了。那位从前被她尊称为唯一君王的人,此刻为了不让那些散布死亡种子的外国人抓走,安娜玛雅见他像具行尸走肉般无力地还击。
喊叫和呻吟声不绝于耳。她被人抬着,一会儿东倒,一会儿西歪。更有人抓她、扯她的衣服、推她。她随着一条肉河往前走,任凭它将她举高或压成肉屑。这一切仿佛是一阵来自地狱的风,掀起一场闻所未闻的暴风雨。
于是她想起那个小孩的话:“过去终将成为过去!”
为什么她之前没有勇气通知阿塔瓦尔帕呢?她不敢回头看印加王的轿子,因为她仿佛已经看见他投降了。
她和那些外国人不就是造成他失败的主因吗?
是因为那个外国人她才三缄其口的吗?
就算这残酷的一刻是唯一的君王万亚·卡帕克所造成的,她也绝不会支持他这样做。
正当她打算加入身边这场令人窒息的疯狂战斗,准备从几千只踩在中庭地面上的足踝间溜过时,西边,也就是草原的另一头,漆黑的山峦上出现了一道金色的光芒。
是的,远处的云层间,有道太阳光掠过森林后,照在山峦上。
在那边,在西边,在往库斯科的路上。
一个星状的黄金斑点落在疯狂的杀戮战场上。
她知道,她猜测。
她感觉:那就是双胞兄弟神!
就是她等待的那个人。
围绕在总督身边,竖起马匹阻挠王轿的去路,迪艾科、胡安和柯瑞斯托巴不断地试着推倒王轿,但就是徒劳无功。现在王轿甚至比先前还高,因为轿夫们踩着堆积如山的尸体往前冲!
“谁都不准伤害他!”法兰西斯科先生命令,他仍旧不死心地想将阿塔瓦尔帕拖下王轿。
此时骑兵团从另一端进入广场,整个局势仿若狩猎结束前所进行的最后围剿。用矛尖或赤手空拳,他们拔下印加王身上所有的首饰,摘下他的羽毛王冠、金色披风、项链……
突破阻挡的人群,孟格挤到王轿边,对着周边的人大声咆哮,胡乱挥刀。只凭单手,他抓住印加王的黄金护胸甲,一把将它扯下,带着邪恶的狂笑,东摇西晃。一位手拿大榔头的印第安王子试着从他手上抢下那件护胸甲,但是孟格的长剑纵切了他的肚皮,把里面的肠子全都掏了出来。
“谁都不准伤害那个印第安人……”总督重复。
贾伯晔被孟格脸上的蛮横表情给震慑住了,他张着大嘴如禽兽般吼叫。
于是他从印加仆从们的榔头里脱逃,缩着身子,快马加鞭地骑过死人和活人堆,孟格则继续高举他的长剑。第一刀因挥刀过急,不慎滑过王座的椅背,剑端划破皮萨罗紧抓住阿塔瓦尔帕手臂的手套。总督破口大骂,但就是不放手。
贾伯晔用马抵着王轿,从侧边摇晃轿身,之后他取出长剑用力一戳,刀刃擦伤了孟格的肩膀,后者往前倒下,手中的长剑应声落地。
“别碰那个印第安人!”贾伯晔大叫,用剑抵着孟格的胸膛,吓得他不知所措。“你没听到总督怎么说吗,他妈的!别碰他!”
他发那么大的脾气,又叫得那么大声,周围的每个人似乎都为此停止了打斗。
怨恨使孟格肥胖的脸变了样。贾伯晔清楚地看出他想趁机报复全世界的心态。
皮萨罗利用这段时间,终于将印加王从轿子上拉下来。他用力一推,趁王轿倒向一边时,把他拉向自己,左手臂环住他的脖子后,再用盾牌护着他。
“多亏你,我们总算成功了,孩子!”他高兴地对着贾伯晔说,“跟在我身边,让我们一起把这个家伙送到屋内!”
但是就在他驾着马匹准备驱赶那些吓得目瞪口呆的印第安仆从时,他看见了她。
她静静地站在混乱的战场中,蓝色的大眼睛直视着前方。
她看的不是印加王,而是他。
她看着他,那个金发的外国人,在屠杀进行中走向她。
双胞兄弟神的保护光芒早已消失在山峦背后。
所有在她身边的妇女尖声哀求,在血泊和支离破碎的尸体间跌跌撞撞地逃亡。其中有些人疯狂地抓着她。她们推她,但她就是无法移动任何一步。
不管他们是骑马或步行,反正那些外国人就是蛮横无礼。死亡的恐惧直渗透到他们四肢的底端,连眼神都闪着战栗的火苗。
她看见那些外国人破口大骂,将印加王的衣服一件件脱去,现在他几乎是半裸了。
她看见有个人举刀准备从上砍杀阿塔瓦尔帕。
她看见他,他扭动身体,试着推开那名刽子手。
尽管刀上已沾满了血,他并没有像其他的人一样还手。
她听见他愤怒地大叫,抵死不从。
现在,他抬起双眼看着她。
有扇大门为她打开,让她解脱了这场混战。
她所想的事情根本毫无意义。
但是她几乎以高分贝的声音对着他说:
“带我走!别把我留在这场恐怖的血腥暴力里。”
贾伯晔头昏脑涨,完全无法抹去那双依然燃烧他心头的蓝色眼眸。他走在总督和印加王的前面,努力地从疯狂战斗的人群中辟出一条通道。法兰西斯科先生继续大喊大叫:
“谁敢动他一下,我就叫谁偿命!”
他们终于将印加王送进了一间小屋子里,皮萨罗又对着警卫重复了一次:
“谁敢动他一下,我就叫谁偿命!”
他脱掉手套,仔细查看手上流着点血的小伤口。他看着贾伯晔,瞳孔里闪着欢喜和无情:
“我们打赢了这场仗,儿子!”
这场仗?
贾伯晔的目光停滞在广场以及远方持续的恐怖战场上。
这是一场没有宣战的战争:战斗应该要有两队人马。这只能算是屠杀或残杀,而现在,印第安人只能选择仓促的逃亡。
他张着嘴想回答总督的问题。但是有件千真万确的事情——在这场混战中最重要也是唯一的一件——让他决定三缄其口。她才是他应该拯救的人。不管是战争或真理,她今晚绝不能死,明晚还有将来都不能死。这场独一无二的战争,不仅违背常理、违背天意和印加王国的旨意,而且无论收获有多大,也违背了那位充满温情,昵称他为“儿子”的皮萨罗先生的原意。
他一言不发,握起缰绳,朝马的臀部一踢,骑上他这一匹疲惫不堪的马儿冲进战场。
那边,在几千具尸体的重压下,皇宫中庭的墙面终于开始出现裂缝,竟至全部倾倒,扬起一阵灰尘。受到了这场新灾难的影响,几座由饱受践踏的尸体所堆积而成的小山丘倏地全跌近瓦砾堆里。
但是她,她闻风不动。
她在等他。
他放慢速度,伸出手,一把将她从腋下抱起。出于自然的信任,她环着他的脖子,任凭他将她抱离地面。她很轻盈,所以当他将她抱过马的颈部,跨坐在马鞍前端时,她立即适应了他和马的奔驰节奏。
他们距离那堵倾倒后人群蜂拥而散的墙面只不过约四十步远。
在他的四周,西班牙人继续屠杀行动,他们张着大嘴,露出猥亵的笑容,沉溺在自己的暴行里,想尽办法搜括所有藏匿在恐惧背后的战利品。
贾伯晔看见赛巴田站在金字塔顶端对着他吼着几句他听不清楚的话。少女双手交叠抱着他的腰部,身体紧靠在他的身上。随着马的跳动,他们仿若两株缠绵在一起、随风飘动的野草。
他闻到她肌肤上的香味,她那温热的颈部就在他的唇前。尽管他身上所穿的那件棉袄护胸甲沾满了灰尘,但她依然可以从他的腹部感受年轻躯体所散发出的生命力。
赛巴田依然站在金字塔顶大喊大叫,但是贾伯晔就是听不懂,所以他努力地试着挤开逃亡的人群。
她以他听不懂的母语或自言自语或呻吟,但他可以感觉她的身体微微地颤动。就在马儿扭腰越过尸首成堆的瓦砾堆时,他的嘴巴碰上了她的太阳穴。于是她肌肤的味道便印在他的嘴唇上,当此味道流进嘴里时,他简直都快醉了。
但是之后他觉得腰间仿佛有道火焰在燃烧。他用力一踢,将马调开。等他再度往回骑时,他看见孟格正露着快乐的表情,挥舞着他的长矛说:
“我要杀了你!我要掏空你的内脏,小笨蛋!”
摆动了一会儿后,他将长枪射出,可惜力量不够,长枪从墙上的砖块间反弹落地。
贾伯晔猜想,他的髋部一定流满了温热黏稠的血液。陌生女子的那双蓝眼睛带着关怀的表情看着他。他只顾着微笑,殊不知他如此用力地抱着她,把她都弄痛了。
几个全身赤裸的小孩,抓着一顶被弄脏了的五彩羽毛王冠,朝沼泽区直奔而去。在他们的四周,还有其他的人也在跑,包括一些王子和仆从,羊驼和小狗,他们的金色护胸甲和白长袍全沾满了灰尘、泥巴和血渍。
马蹄终于踏上了草原上的野草。
贾伯晔弯下身想俯视由那双惊慌的蓝瞳孔所透露出来的明亮眼神。但是它们却充满了泪水。
他不由自主地发起抖,她也跟着发抖。
他握着她棕色的小手,两个人就这样一起发着抖。
空气中充满了死亡和灾难的恶臭,然而他们双双为了这一份纯洁得如天地之始的爱情而悸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