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哈马尔,1532年11月15日,星期五
时值正午,然而天空却一片阴霾。
他们于几分钟前领先整个探险队先行登上了可以俯瞰山谷全景的高原。现在连马儿都感觉得出主人的不安。尽管身体疲惫不堪,再加上高山峻岭,他们依然决定放弃石砌的山路,快步骑过杂草丛生的高原。但是不管是希腊人贝多、迪艾科·德·莫礼纳或是总督的弟弟胡安,都和贾伯晔一样只求能够稳稳地抓紧手上的缰绳。
他大口吸着安第斯山脉上凛冽的冷风,显得有点儿醉意。突然间,并非为了炫耀或与人竞争,他提起双脚狠狠地踢了马肚一下。马儿全身上下痛得打战,轻轻地抖动了躯体之后,垂下双耳,张大嘴巴,开始狂奔。贾伯晔听见背后传来一阵讪笑和呼唤,但他并没有回头,只顾专心地坐在马鞍上,尽可能地跟着马蹄的节奏上下摆动。
马蹄踩在结实的地面上,发出铿锵有力的响声,和他澎湃的心跳声相呼应。他骑过一排龙舌兰篱笆之后,转进一条石墙夹道,状似有道出口的石砌小路。路的尽头,只见一片陡峭的草原和几块大岩石,几只羊驼穿梭在石头间吃草,听见马蹄声后,纷纷吓得四处躲藏。
就在距离那座高得令人晕眩的峭壁几步远的地方,他真的被吓住了,所以赶紧拉紧缰绳,悬崖勒马,然后快步跳下马。他走向一块比房子还大的岩石,攀上石块,定眼一望,看见了一幅人间美景。
在他的脚底下是一条如无垠大海般的河谷,盘旋在看似顶着大片云海的崇山峻岭的峭壁间,但是它的宽度只有四至八公里。而河的两岸竟搭满了帐篷!
几千个白色的帐篷,像一只大翅膀上的羽毛般紧密地排在一起,其中有几处还闪着金色的光影。几只军旗高高地挂在旗杆上,在一片雪白的衬托下,发出耀眼的色彩。一阵阵浓黄的炊烟袅袅升起,停滞在云海下。嘈杂声此起彼落,包括低沉的号角声、尖叫声、召集令等……
一个由帐篷组成的大城,里面充满了生机!
“我的天啊!”
贾伯晔甚至没有察觉其他同伴的出现,贝多发出的惊叹声把他吓了一大跳。
此外,在河谷的另一头,在他们对面山顶的山脚下,沿着一处看似沼泽的地方,天气虽然阴霾,仍有些亮光闪动。年轻的胡安·皮萨罗首先发难。
“是金子吗?那些闪亮的东西是金子吗?”他尖着嗓门问。
其他三个同伴没有一个人答话,因为累得连喘气的机会都没有。尽管汗水湿透了他们身上加了棉衬里的护胸甲,他们仍然冷得发抖,手脚僵硬。
细查之下,他们发现那些帐篷并不像一般的军营随便就地扎营,而是整齐地排列成四方型或长方形,清楚地划出各个区域,包括道路、广场和庭院等。这个竖立在他们眼前、临时搭建的城市,比墙还坚固,形成一道无法跨越的藩篱,横陈在往南下的路上!
那里到底驻扎了几千个人或士兵?
二三或四万吧?
说不定是两倍?
天啊,贾伯晔咬着牙心想,我们却只有几个人而已!
“他真选对了地方当营区,印加王这个家伙,”贝多嘟哝,似乎看穿了贾伯晔的心思。“他很清楚该如何把我们引到这里来!”
“你们看那个城市!是个真的城市!”沿着大石块绕了一圈之后,迪艾科·德·莫礼纳喊道。
那座城市就在他们的正下方,有点儿偏右,坐落在陡峭的山脊上,然后一路发展到沼泽的左岸。城里的土墙建筑硬如石块,十分坚固,屋顶全部翻新或经过特殊的保养。总之,和那一大片绵延在草原上帐篷区相比,这个城市真是小得可怜,里面只有几十间错落拥挤的方院。朝东和面对草原的一边,有一长排土砖墙围着一个广场。
是个又大又空旷的广场。
“那里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贾伯晔不由自主地低语,“但是看起来不像有人在等我们……”
呼吸急促,胸口闷痛,他赶紧在石块上坐下。直到感觉舒服一些之后,他才试着再瞧一眼呈现在眼前的壮丽景观。
他终于来了!
来了,站在这一片大如海洋的河谷前,尽管河谷险恶像只不知名的怪兽,然而却美得令人着迷。
贝多和亚隆索早已兴冲冲地转身骑上马,回头将所见到的情景向总督报告。此时原本笼罩在他们身后的乌云突然散开,耀眼的阳光随即倾洒在白色的帐篷顶上,一道阳光爬上他的颈部。
谷底、峭壁、山顶和沟壑间突然出现一团奇怪的阴影。它蜿蜒前进,钻入森林里的溪壑,然后在帐篷间蛇行,努力往前,不断重生,好像由一个真的生命所引导。
阳光逐渐消失,最后只剩下一道如长矛般粗的光影。刚才在通往城内的山脚下,贾伯晔看见一块方形草地,草地上星罗棋布的小石子和新发芽的马铃薯幼苗一样多,有个光亮的影子出现,照着田沟和青翠的草原。那是个很眼熟的图形!和赛巴田在面对通贝斯的沙滩上所画的那个图案相同。也和他肩上的那个胎记一模一样。
缓慢地,乌云开始移动。他相信自己看见了图案上的虎牙,它的双耳也跟着微风轻轻地摆动,两颗黄色的石子则正好出现在眼睛的部位。
他感觉整个天空压在他的眼睑上,重得让他睁不开眼。像个耽于幻想的小孩,他闭上眼睛,任凭那只野兽在脑海里跳跃飞奔。
皮萨罗推了他一把,把他从梦中拉回现实。
他倏地跳了起来。
“很美,不是吗?”总督赞叹。
他的眼中充满骄傲的神采。贾伯晔完全看不出他有丝毫的害怕或疑虑。皮萨罗的五根手指还用力地按在他的肩上,重得仿佛就要掐断他的肩胛骨了。
“我不是曾经允诺过你,一定会带你来这里吗?我不是答应过你这个承诺吗?”他仍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胡子都激动得翘了起来。“我们到了,孩了!我们总算到了!他们全部在那里等着我们,他们终将知道我们是什么样的人物!”
当他们分批抵达之后,现场一片哗然,由骑兵队、皮萨罗兄弟、苏拓以及贝纳卡萨领头,之后是步兵团,然后是受伤的官兵、挑夫、奴隶、海岸边的印第安人……他们一共有多少人呢?大约一万人吧。作战的人数呢?最多二三千人。对方的人数呢?超过他们十倍、二十倍,甚至一百倍。
所有的人镇定下来,静观事情的演变。一些人跌坐在岩石上,双手抱着头;另一些人则干脆站着,任凭胡子随风飞扬,张着大眼,屏气凝神。场内安静无声。此时,远方好像为了迎接他们,突然响起号角凄厉的哀鸣。
负责开场白的那个人承认自己实在是吓死了,其余的人则没有一个愿意承认。
席坎夏拉大使走到总督身边,张大黑色的眼眸瞧着他。他原本想吓一吓这位西班牙舰长,希望看见他对自己炫耀其领袖权威时,连眨一下眼都不敢。然而法兰西斯科·皮萨罗先生却转身面对席坎夏拉,朝他露出友善的微笑:
“该去赴约了。”他平静地说。
他们一走出山口,便再度下起绵绵细雨。皇家大道上的斜坡十分陡峭,马匹踩在石铺的路面上,险象环生。总之,无须任何命令,骑兵队早已牢牢地扣紧了手中的缰绳。
众人全都不敢朝谷底望。从那个偌大的印第安帐篷区,传来忽长忽短的号角声。然而他们的队伍本身已经够嘈杂了,所以根本无心顾及其他外来的声音。
印第安队伍的大部分成员都留在山口边待命,只有奴隶和挑夫跟着西班牙人往上爬。艾南多先生宣称,在印加大使席坎夏拉、十几名步行的随从以及五名贴身骑士的陪同下,自己有权走在队伍的最前端。希腊人贝多和赛巴田都被安插在前锋队伍当中。连孟格也在内,但是他的狗除外。贾伯晔则根本没有机会拒绝加入先锋队的要求:因为没有人向他提议。但是没有关系,因为能够和总督并肩同行已经够让他兴奋了,他们和前锋部队间保持着二三百公尺的距离。
皇家大道两侧的茅草屋和羊棚内空无一物。农田上也是一片荒芜,听不见任何村妇和小孩的叫喊声。路旁一畦奎藜田上的淡紫色茎秆长得弯曲下垂,被风雨打得直不起腰。
往下走,皇家大道越行越窄,路面坡度过大,非借助阶梯不可。在那里,茅草屋换成了砖房或石屋,可惜屋内也是人去楼空。
流水声不绝于耳。几潭依傍在北部丘陵、蜿蜒至印加温泉区的沼泽,突然冒出浓密的雾气,像极了炊烟。所有的人全都不安地转过头去,才发觉原来是来自温泉的热气遇到冷空气后被极速冷冻的结果。
贾伯晔发觉总督的视线从没有离开过那座印第安城市。
现在这个城市比刚才从山上往下瞧大多了。在山峦起伏的河谷中,在那一大片围绕在大广场旁,错综复杂的街道和屋宇背后,他们赫然发现了一座碉堡。
探险队本能地放慢脚步,法兰西斯科先生转身面对贾伯晔,扯开喉咙,好让后面的队伍也能听得见:
“那只是颗大石头!”
此话一点儿也不假。那是颗完美的圆锥形大岩石,在雨水的冲刷下呈棕黑色,其上凿了一座螺旋形的阶梯。总而言之,看起来像一个蜗牛壳,顶端矗立着一栋狭窄的建筑物。法兰西斯科先生用戴着手套的指头指着那个建筑物说:
“我们将在那里竖立一座基督的神像,并为我们的天主种植一片玫瑰园!”
底下响起几句窃笑声,但随即停止。魏胜德·瓦勒维德修士画了个圣号,喃喃自语:
“求主俯听您的请求!”
“它听到了。”法兰西斯科先生笑着回答。
当他们踏上城里的第一条街道,当马蹄声清脆地踩过铺陈紧密的石砖时,倾盆大雨转降成霜块。几十亿颗洁白的小冰雹敲打在他们的钢盔上,冻伤他们的脸颊和鼻子,顿时地上一片雪白。
他们终于抵达了的那个广场也是一片雪白,完美无瑕,没有任何脚印。
这个广场奇大无比,比他们所经过的任何一个印加神庙广场都大。贾伯晔全身发抖,但不是因为突降的冰雹,他心想,这个广场比西班牙任何一个真理广场都大。
它的外观呈不规则状,好像一块长方形被截去了两边后变成梯形,看久了之后又像三角形。
它的南边竖立着一道比人还高,总长至少超过五百步远的砖墙,把它和沼泽区隔开。其他三面则盖满了有数不清通道的美丽建筑物。每一栋建筑物都很长,超过两百步,并且和广场同宽。和各地的广场情形一样,在它的左边有一座塔前有几级高大阶梯的金字塔,供印第安人祭拜他们的神祇和举行一些宗教仪式。
和来时一样,冰雹说停就停。全队的人马驻足不前。艾南多先生和前锋部队也停下脚步。寂静中,众人只听到魏胜德·瓦勒维德机械的、自言自语的祷告声。
在广场的另一头,在一扇面对大峡谷的梯形大门旁,有只狗在狂吠。那是只印第安狗,像猎兔狗般又瘦又小,毛发被剃得很短,短得几乎看不出身上有毛。队上的几只尼泊尔猎犬也跟着狂吠,但马上被制止。
晚祷的时刻到了。然而天空依然积满云层,和向晚时分一样昏暗。
众人脸色凝重,不单只是害怕所引起。这段时间以来,贾伯晔早看惯了害怕的表情。他环顾四周,发现他们的表情惊吓多于害怕。
当然,没有人忘记墙的另一头,在那条喜欢狂吠的疯狗跌落的谷底,仍站着几万名印第安人。队上的每个人都心知肚明,热血沸腾,他们知道今天将是个特别的日子。
是的,这个十一月天,也是此高山地区夏季里特殊的一天,将是历史上一个真实的日子。这一天过后,人类的生命和神的世界将会完全改观。
唯有总督面不改色。
仔细观察过神庙广场后,他转身盯着席坎夏拉大使,好像等待他下达命令或做个手势。但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这位印第安贵族神气的唇线连动都没动一下,眼眸连眨都没眨一眼。
处在一百七位西班牙人当中,唯有他和随行的几位仆从身着鲜艳的服饰。在冬阳的照耀下和满地雪白冰雹的衬托下,他那熠熠生辉的金色大耳环仿若消失的太阳。
他脚步稳健地往前走,脸部表情诡谲但庄严。总督的哥哥,自己向来傲慢无礼,竟然批评这位印第安人高傲得可笑,真让贾伯晔哭笑不得。此人或许是个危险人物,和那个脸形修长的年轻王子一样危险,后者应该早已回到印第安国王的军营,向他禀报了他们前晚会晤的情形。
因此,马刺轻轻一戳,法兰西斯科先生快马加鞭直奔到金字塔下。马蹄踩在冰雹上发出一阵阵规律的摩擦声,留下清晰的擦痕。
奔抵阶梯前,他用力抽拉缰绳,然后倏地将马头掉转过来,正好与始终站立不动的印第安军队相对,他大叫说:
“大使,请通知阿塔瓦尔帕王子,说查理五世大帝的特使在此恭候他。请他告诉我们该住宿哪里。”
唯一君王阿塔瓦尔帕的肌肤依然红彤彤的,他在刚才下冰雹时泡了个热水澡。此刻,他正待在一间面对内院的屋内,躺在一张挂在两根雕梁画栋间的帆布吊床上。他眯着眼睛,一边瞧着窗外逐渐解冻的冰雹,一边呼吸着从滚烫的温泉里冒出的蒸气。
安蒂·潘拉正忙着替他扇风,去除冰雹解冻后,重新乍现的暑热。空气里弥漫着硫磺水的蒸气味。
退缩一旁,坐在几位妃子当中,安娜玛雅自问,他该不会是因为泡了过久的热水澡而昏昏欲睡了吧,或者和她一样,他也正在回想刚刚在河谷边所看到的景象?
当时阳光太强,而且距离太远,根本看不清楚那些外国人的长相。然而,从陡峭的山麓,他们依然可以判断这支探险队应该会朝着位于马铃薯田和奎藜田间的皇家大道往下走。
正如席坎夏拉和古亚帕所言,这支探险队并不特别壮观,也不算是一支军火雄厚的军队,反倒像是一条蜿蜒在翠绿的大自然中的铁灰色脐带,行进间完全看不到任何让这位太阳之子感到愉悦的颜色。他们充其量只能说是一支暗无光泽的黑灰色队伍,和一条从山巅蠕动到山谷下的蚯蚓没什么两样。
但是或许唯一的君王睡着了,因为当屋外喧闹嘈杂,甚至当古亚帕跪在他的吊床下时,他都无动于衷。
古亚帕一直跪着等待唯一君王的问话。既然君王不开口,他只得继续低着头,恭敬地问:
“唯一的君王,席坎夏拉的信差到了,他说那些外国人已经进入神庙广场了。”
阿塔瓦尔帕沉默了一会儿后才问:
“他们现在在做什么?”
“他们站在巫旭努金字塔前,围在他们的舰长身边。其中有几位在街上穿梭,自行进入民宅,好像在搜寻四处藏匿的逃兵般。席坎夏拉要我转告你,他们都被吓着了。”
这一次阿塔瓦尔帕终于张开眼睛,对着古亚帕微笑。
“外表害怕不一定代表内心害怕,古亚帕弟弟!胡密纳维完成了他该做的事情了吗?”
“唯一的君王,今早天一亮,就有两万名士兵将整个城镇包围了起来。他们全都躲在暗处,或藏身在丘陵和大树后,或隐身在高草堆里。那些外国人全掉进了他们所设的陷阱里。现在就只等您下达命令,然后从今晚起,我们便可像烤印第安乳猪般,将他们全都活活地烧死。”
“我知道你很想开战,古亚帕!但是你也很清楚我们做了什么样的决定。月神不喜欢我们在夜里作战,安帝则要求我收敛自己好战的胃口。这就是要我们明天该做的。明天对安帝之子而言,将会是个值得庆祝的大日子。”
“我们将按照你的指示行事,唯一的君王。”古亚帕遗憾地表示。
“要席坎夏拉告诉他们,请他们今晚就在广场上过夜。告诉他们明天或许有机会可以前来晋见我。”
当古亚帕退下时,安蒂·潘拉手中的羽毛扇不小心扇到阿塔瓦尔帕的脸颊。他大声怒吼,用手肘撑起上半身,目露凶光。安蒂·潘拉惊叫一声,赶紧跪下,爬着往后退。
另一名妃子马上前来替补她的位子。阿塔瓦尔帕充满红血丝的双眼恰巧碰上安娜玛雅的目光,但后者并没有避开他的注视。
“他们只是一些普通人而已,不是吗,卡玛肯柯雅?当维拉科查不再派遣天兵前来支持我时,我就该前去晋见我的那些库斯科祖先了……”
他的语气充满苦涩,安娜玛雅真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突然想起在他身边度过的那个夜晚,或许是,绝对是,是她在做梦……
贾伯晔用长剑的刀锋推开一块壁毯。昏暗的光线马上射进这间湿气颇重、弥漫着泥土和杂草味的大厅。屋内似乎空无一人。
正当他准备重新放下紧靠在门边的一块地毯时,突然听见一个小小的声音。原来是一只浅棕色毛发的印第安野猪在一堆瓷碗旁兜圈子。之后又出现了一只,然后突然一下子冒出十只,像极了一群吱吱作响的老鼠。
于是贾伯晔终于看见了在对角的柴堆后面,有一对眼珠闪闪发亮。
之后,他看见一只脚,很小的脚。还有一只小手。是个小孩!
贾伯晔高兴地露出安心的微笑。他改用左手握剑,然后俯身轻轻地说:
“你好,小男孩。”
小孩惊吓过度,张着大眼。他长得很俊俏,脸颊的肌肤如丝般光滑,唇线分明,很女性化,一头浓密的黑发覆盖在匀称秀气的脸庞上。
贾伯晔于是蹲下身,马靴因皮革对折发出咔嚓声,手上的长剑和马刺互撞丁当作响。他脱下右手套,夸张地笑着将手伸向小孩。
“别怕,”他尽可能温柔地说,“别怕,小朋友……”
连他本人都对自己的说话语调感到惊讶。在这之前,他根本没有时间考虑自己可能带给小孩的感受,他身穿棉布衫,不仅污秽甚至水渍斑斑,头戴盔甲、手拿长剑,眼睛以下长满了胡须。
那些印第安猪越来越蠢动不安,到处乱窜。
“别怕,小朋友,”贾伯晔重复,“我是你的朋友……”
小孩依然不为所动,贾伯晔只好起身,但手依然伸向小孩,准备走上前去。
小孩见状一跃而起,像只小猫般跳到屋子的另一头。
“小男孩!”
然而,因事出突然,让人不知所措,贾伯晔竟然眼睁睁地看着小孩眯起眼睛,握紧小拳头,使出最后一点儿力气,朝他正面挥了一拳,然后躲过他的逮捕,逃出门外。等他回过神后,小孩早已跑出内院了,他跳过一堆木柴,再翻过一堵墙,便消失不见了。
站在内院的门边,赛巴田忍不住偷笑起来。
“我没有吓他的意思。”贾伯晔辩白,重新将手套戴上。
赛巴田停止笑声。他们四目相望。
“我也是,我小的时候,一看见西班牙人拔腿就跑,”黑人赛巴田说,“而且大部分的时候,贾伯晔好友,我那样做还真对呢!”
“怎么样?”等他们回到广场后,总督问。
“没有军人,”贾伯晔说,“只有几个小孩、妇女和老人。”
“没有男人,也没有士兵,只见装满杂物的仓库前站着几名卫兵。”赛巴田强调。
“他们一副恬静的样子,”贾伯晔回答,“妇女们忙着织布,对我们视若无睹。”
“有多少人?”总督问。
“顶多四五百人。”
赛巴田指着对面左边一道又高又美的墙说:
“那里就是皇宫了,里面还有一些仆人,它的内院和其他地方的不一样,所有的墙面都经过粉刷,石块上还刻有蛇行图案。”
“不可以拿蛇开玩笑,”艾南多先生扮鬼脸说,他的坐骑蠢动不安。“贾伯晔‘大人’是否也找到了几处防卫堡垒?”
“在那上头,艾南多先生,”贾伯晔回答,对他的讽刺不予理会。“从高山顶往下看,风景美极了,有城镇和平原,连那条通往帐篷区和印加住宅区的道路都清晰可见。路面不仅宽广,铺设石块,两旁甚至种满浓密的大树,一路延伸至沼泽区。假若他们想对我们动武的话,很难不被我们察觉。”
“随便想也知道,爬那么高当然可以看得很清楚,”孟格嘟哝,“不需要亲自爬上去也知道这个道理。”
“法兰西斯科先生,”苏拓上尉插嘴说,“我觉得其中大有问题。”
“啊?”
苏拓以眼神暗示席坎夏拉大使的那些印第安信差已经回来了。
“我觉得这是一个陷阱,”苏拓解释道,“他们把我们逗留在一个绝佳的观测地点,却什么也看不到,四面是封闭的高墙,几万名士兵围在我们的前后左右。不,总督,我不喜欢这里。印第安人终归是印第安人,但这一批印第安人懂得作战,知道如何使用战术,达到目的——千万不要小看他们。”
“苏拓说得对,”艾南多先生遗憾地表示,“我们知道一旦听信了他们的美言,就必须付出惨痛的代价。从他们嘴里说出的不是谎言就是诡计。”
“我们可以在那边放个小炮台,大人,”希腊人贝多指着金字塔顶的平台说,“如此一来,方圆百里都打得到。”
众人一齐抬眼望着巫旭努的顶端以及通往其上的陡峭阶梯。
“好,”法兰西斯科先生总算开口说话了。“天黑前,由你带领需要的人手,把小炮台架在那上头。”
“可惜还不够,”艾南多不怀好意地看着贾伯晔。“那个笨家伙根本不知道该观察些什么。你们得把那个建在峭壁上的城市看清楚,他们可能从那里攻击我们,从后方,偷偷地将所有的道路全部堵死。”
“嗯,哥哥,”法兰西斯科先生冷静地说,而贾伯晔再次默默地承受侮辱,“假如您不放心的话,为何不亲自出马,确保安全呢?”
艾南多先是愣了一下子,后因不小心扯动了缰绳,马匹张大嘴巴,吓得举起双蹄往前奔。贾伯晔直瞪着他看,偷偷地窃笑。之后,艾南多向二三位骑士下达手势,石铺的地面上随即响起清脆的马蹄声,他们快马加鞭,准备穿过广场。
周边的士兵个个屏气凝神。几名上尉紧张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唯有魏胜德修士离开人群,走向挑夫队伍,检查那几个装着大十字架、圣水和弥撒祭袍的大皮箱。
等艾南多先生和他的几名随从消失在广场边的一扇门之后,传译官马丁尼洛立即走到法兰西斯科先生的马前,恭敬地向他鞠躬行礼。
“席坎夏拉收到了唯一君王阿塔瓦尔帕的命令了。”他报告说。
“啊?说了些什么呢?”
“唯一的君王阿塔瓦尔帕要他转告总督大人,您今晚可以在广场上过夜,等明天早上再……”
贾伯晔早已猜出马丁尼洛欲言又止的原因。这位年轻的传译官最后低着头总结说:
“唯一的君王阿塔瓦尔帕说,为了感谢他的太阳天父帮助他取得了胜利,他正在守斋戒,不宜离开圣池。他说他明天会来……会前来拜会总督大人。”
法兰西斯科先生当众大发雷霆,然后转身看着席坎夏拉大使。在他发狠的眼神里,贾伯晔似乎觉得玩笑的意味多于生气。
“要我睡在广场上!睡在哪里,在堆满乌云和下大雨的户外?我不接受,大使!身为君王陛下的特使,我怎能露宿野外?况且眼前便有漂亮舒适的房间可供使用!此外,我更讨厌无意义的空等!”
但是,正当马丁尼洛忙着翻译时,苏拓上尉说:
“法兰西斯科先生,请让我前往印加国王的军营,去了解他到底想把我们怎么样。”
“那样做很冒险,苏拓,您会被他扣押。”
“反正不比被困在这里当炮灰危险。况且,我们还可以得知他的军营到底是什么样子。这个阿塔瓦尔帕!我准备带领二十名骑兵前往,一定要让他们知道我们的厉害……”
“特别是,和他说话时无须下马,保持应有的尊严。别惹火他,苏拓,但要坚持己见。把那位大使一起带走,我觉得他在这里很碍眼。顺便带菲力比洛一起去,他虽然较不老实,但比马丁尼洛机灵。在印加国王面前软硬兼施,让他了解任何事情都可以用和平的手段解决!”
苏拓嘴上笑着表示同意,心中早已准备展开行动了。
之后他指定了一批随行人员,贾伯晔将他的马牵到总督的马旁边:
“大人,请恕我这个蠢材大胆地向您要求,请让我去,或许我还可以帮上点什么忙。”
法兰西斯科先生皱着眉头仔细打量着他。
“别搞丢我的任何一匹马。”他简短地回答。
之后,他转身面对苏拓,嘟哝地补上一句:
“别忘了要告诉印加王我决不露宿野外,我坚持!”
“您已经说过了,总督!”苏拓笑着回答,“我一定会记得。”
双眼逼视着这名上尉,口中欲言又止,法兰西斯科先生拉住他坐骑的缰绳,说:
“这是第一次,苏拓上尉,您单枪匹马,赤手空拳,闯入拥有三万士兵的印第安军营……愿上帝保佑您,朋友。”
“我知道,”苏拓笑着说,“您等着吧,我一定会给您带好消息回来,法兰西斯科先生!”
贾伯晔自顾自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