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哈马尔,印加温泉区,1532年11月14日
印加温泉区位于城边一处水土毗邻的草原上。离开皇家大道之后,异乡客通常不是误闯沼泽区,就是凄惨地迷失在滚烫的温泉和冰冷的河流交汇处。
唯一的君王选择此地为据点,在此设置军营,草原上放眼望去,尽是一片雪白的帐篷,甚至绵延到城镇外围的丘陵斜坡上。
黑夜的脚步慢慢地接近印加王休憩的皇宫内院,今晚已是他连续禁食的第三个夜晚了。
安娜玛雅不时地抬头,朝山口探一眼,那些外国人马上就要登上山口了,再从那边越过卡哈马尔的民房和皇宫,走上那条山路。尽管距离遥远,他们快速整齐的步伐依然清晰可见。
他们到底长什么样子呢?
这几天她耳中所听到的尽是情报人员的说法、席坎夏拉轻蔑的讪笑,以及古亚帕的猜疑和抱怨;尽管她听够了他们如何描述这些人丑陋的外表、所干下的坏勾当、贪婪的胃口和成串的谎言……然而她还是希望能够亲眼见到他们,仔细地将他们看清楚,或者试着了解他们——这样的想法不单只是受到好奇心的驱使而已。
“安娜玛雅?”
安蒂·潘拉穿过中庭,从中央水池的另一头朝她挥挥手,于是她便走上前。这位妃子依然愁眉深锁,自从失去了唯一君王的宠爱之后,她便一直闷闷不乐。
“他想要见你。”她语气平淡地说。
他躺在暗处,四周弥漫着燃烧香料的袅袅烟熏,连潮湿的空气都带着一股浓浊的味道。安娜玛雅低头弯腰地往前走。
“把头抬起来,”他语气慵懒,“看着我……”
她犹豫不决。她已经许久不曾听见这样友善的命令了,这种过去两人间沟通的亲密方式本已成了回忆。
“把头抬起来,”阿塔瓦尔帕几近恼怒地说,“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假如你要我这样做的话,唯一的君王。”
“是的,我要你这样做!到我身边来,”他接着说,语气比先前温和,“别再犹豫了。”
她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极力避开他那充满血丝的眼神。
“既然你是唯一的君王,那么……”
“多亏你!”
“你已经谢过我了,唯一的君王,况且万事万物都是由安帝、琪拉和天上所有的神灵所创造和安排的,而不是由一个来自森林的女孩。”
他莞尔一笑。
“你看这根羽毛,小女孩,拿好。”
他手中拿着一根随手从玻尔拉头巾上拔下的谷瑞金克羽毛。安娜玛雅忍不住全身发抖。
“别害怕,照我的话做……”
她用两根指头捏着那根羽毛,并且留心不要碰到了君王的手。
“很轻,不是吗?”
安娜玛雅点一点头。躺在她的掌心里,这根色彩鲜艳的羽毛轻得让人感觉不出重量。
“是很轻,小女孩,但却重重地压在我的额头上,重得让我彻夜难眠……”
她不答话,他语气中的真诚和担忧让她莫名感动。
“我是以合法的手段从我哥哥的手中将它抢过来的,不是吗?然而,我却永远也忘不了在我背后嗡嗡作响的一些声音,甚至连库斯科战场上石块掉落的声音,我都忘不了,它们说:我并没有经过正式的提名。”
“但那是你凭借自己的勇气获得的。”
“那是因为我听从了你的预言,更因为你曾经把我变成一条蛇,不是吗?”
他放声大笑,笑里带点儿苦涩的无奈。
“我从未告诉过你,为何我父亲不愿将王位传给我?”
“因为你的母亲……”
“……不是贵族,到现在人们还是这样说。但是,我很清楚,我很清楚——”
他突然住嘴,叹口气后,才又接下去说:
“在我通过瓦拉戚谷考验的隔年,我父亲印加王万亚·卡帕克便派我带兵去攻打一个起义造反的部落,要他们归顺在他的统治之下。结果我失败了,而且最后要不是我父亲及时赶到,恐怕溃败的情形将惨不忍睹……”
“是对抗住在亚古尔果湖附近的卡纳瑞印第安人吗?”
他惊讶地看着她。
“连这件事你也知道?”
她不说话。她忆起侏儒第一次溜进她房里,向她吐露心中秘密的那个夜晚……她不禁出神地想念起在那段孤独的时光里,她所认识的唯一的朋友。他还活着吗?或者已经过世了?
阿塔瓦尔帕继续盯着她看,试着从她沉默的眼神中找出她心中的那个秘密。之后,他无奈地挥一挥手。
“反正,无所谓了。我还记得,小女孩,当时我粗心大意,得意忘形……我还记得当时因为我判断错误,害死了几千名优秀的士兵时,又是如何孤独地站在风里,面对失败,直到四肢僵硬为止。特别是,我还记得,面对我父亲的眼神时,我是多么的惭愧……”
从那扇隔离他们免受警卫、仆人以及嫔妃骚扰的门帘后传来一阵骚动。
“直到现在,那个眼神还盯着我不放,每个晚上都来纠缠我。”阿塔瓦尔帕恍恍惚惚地说着。
“唯一的君王!”一位侍卫喊道。
“什么事?”
“卡哈马尔的首领求见。”
“我现在不想见他。”
“我们已经转告过他了,君王,但是他坚持要晋见您。”
阿塔瓦尔帕依然慵懒地看着安娜玛雅。
“这根帝王羽毛,”他说,“那么轻,却又那么重……”
那位首领走上前来,背上扛着一颗大石块,他先向君王致歉,请他原谅他不请自来。阿塔瓦尔帕挥手要他住嘴。
“说吧,有什么事。”他说。
“唯一的君王,还有一天的路程,那批外国人便将抵达城里了。”
“我要——”阿塔瓦尔帕坚决地说,“让他们知道我的厉害……”
“那么就命令我吧!”
“我要他们在进城时,城里已被洗劫一空,寸草不留,我要看到他们惊吓不安的表情,看到他们心中充满疑惑,却苦思不解。”
“什么时候开始动手呢?”
印加王张嘴怒吼:
“在你刚才说他们就要到的那一刻,没大脑的首领!他们明天到,是吗?那么,今晚就该动手了。”
“今晚!”首领重复他的话。
夜阑人静时,阿塔瓦尔帕命令她躺在他身边。刚开始时,她担心他会把她误认为是另一名妃子。事实上,他只是想跟她说说话,他态度从容,对她十分信任,以一种听起来像小溪潺流的嗓音娓娓地说着,而她实在很难相信他就是刚才那位暴跳如雷的人,那个下令屠杀库斯科城的人……
在整个谈话中,他总共停顿了三次,黑暗里只听见他轻微的呼吸声,这三次她都以为他睡着了。但就在她第一次想起身离开的时候,她听见他平静地说:“留下来,别丢下我不管。”语气中带着极端的不安,如此悲凄的哀求让她痛彻心扉。
她对他说,她很遗憾再也无法像从前一样帮他了,因为她再也听不见和看不到另一个世界的神谕。他温柔地请她不要再说下去了。
“只要你愿意待在我身边,”他说,“就够了,有湖水般蓝眼睛的女孩,我喜欢的是自自然然的你。”
黎明来临前,他独留她一人在床上,自己则像个祈祷者般跪在她面前。他并没有伸手碰她或摸她,而是将整张脸贴近她的身体,像动物嗅闻猎物般,从头到脚绕一圈,仿佛在她那件纯白的阿娜蔻、蛇形的手镯、长腿或细腰间找寻一个秘密……
她尽量地保持身体不动,忍受他起伏不定的气息。当他搜遍她的身体之后,印加王将脸部移到她的脸上。
“你的眼睛,”他呢喃,“你的眼睛……”
她闭上眼睛,感受印加王轻柔的抚摸,像蝴蝶的羽翼般,从她的双唇滑向眼睑。
等她重新张开眼睛后,他却早已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