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岗,1532年6月
阿塔瓦尔帕的军队于日落时分进入卡德吉村庄。古亚帕和几名上尉在背心外面套上皮革护胸衣和铁布衫,并且戴上足以抵抗石头和棍棒攻击或敲打的芦苇盔甲。队伍的最前方为手持鲜艳五彩旗帜的军旗队。接着,整齐排列于后的是长枪手,弓箭手殿后。
村庄里石砌的大街小巷不见任何人迹,唯有一个小男孩带着一只短毛的黑狗挡在路中间,阻断对方的通行。
古亚帕走向他。
“你知道我们是谁吗?”
小孩摇一摇头,不知如何回答。古亚帕客气地请他让开。
此时号角和鼓声齐鸣,喧嚣的回音震荡在山谷里。
迎着夕阳,顶着落日,几位轿夫抬着阿塔瓦尔帕那顶装点得金碧辉煌的轿子缓慢地走进村里,轿子上的五彩羽毛迎风飞扬,远看不像由人抬轿,倒像由一群飞鸟衔着往前飘送。
轿子终于停了下来。细腻的坤比布帘在微风里轻轻地抖动。
“你们准备好了吗?”印加王问。
“准备好了,王子,”古亚帕说,“我们正等着您下达命令。”
“命令军队排成环状队形,包围整个山丘,决不能让我的劲敌,那个该死的神像从中脱逃。”
在几声简短严厉的命令下,军队随即散开。
黎明时,阿塔瓦尔帕独自登上山顶,身旁仅有两位前往求卜问卦的王子随侍在侧:维拉·欧马和古亚帕。
神庙的住持正在庙前等着他们,他身穿挂满粉红贝壳的道袍,浑身上下比往常更污秽恶臭。
阿塔瓦尔帕步下轿子,手上握着一把镀金的铜斧头。神庙的住持面对印加王既不低头也不行礼,兀自倚在那把手握处为蛇体图案的拐杖上,静静地站着。
“你知道我是谁吗?”阿塔瓦尔帕说。
对方点头。“我认得你。你是阿塔瓦尔帕王子。”
“既然你认得我,为何不向我行礼?”
“因为有人曾经前来向卡德吉神求签问卦,透过我的声音,它回答说世上只有一位沙帕·印加,他的名字叫做瓦斯卡尔。”
“你胡说。”
“我没有权力决定该说谎或说真话,我只是代替卡德吉神发言。它早存在我出现之前,更将持续在我消失之后。”
“你胡说。再说一次与我有关的那段谎言,我非亲耳听见你说不可。”
“你是阿塔瓦尔帕王子。你大开杀戒。你的死期近了。”
“你胡说。你与我的对手狼狈为奸,就是与我为难。难道你不知道无人可任意藐视我?人类不能、华卡不能、连神像也不能……”
“你不是印加王。你根本没有通过正式的提名。你虽然贵为万亚·卡帕克之子,可惜你的母亲出身卑微——”
阿塔瓦尔帕手中的那把斧头风也似的从空中划过,没有人来得及反应,它便朝神庙住持的颈部一刀砍下。住持的头顺势滚落,鲜血飞溅。之后停了几秒钟,他的一双老手依然紧握着手杖,最后,就在他的脑袋瓜落地的那一刹那,他才松开手,沿着手杖倒向地面。
古亚帕强颜欢笑,故作镇定地目视那颗头颅滚落于地。
神庙住持的一滴血正好溅上印加王背心上唯一的一块黄金饰物,那是个代表首领的卡帕克几何形图案。阿塔瓦尔帕无所谓地径自走向供奉那尊神像的小神庙。
“没有人可以藐视我!”跨过门槛时,他回过头对着维拉·欧马和古亚帕复诵一次。
他再次举起斧头挥砍人面人身的卡德吉神像,下手的地方和砍杀神庙住持时不谋而合,都是颈部。因为用力过猛,头部落地时,神像的身体亦随之晃动,摔落地下,扬起一小片灰尘,沾在印加王长袍的袖子上。
之后,他站在神庙的门槛边,大口地喘着气,双眼充血红肿,目光凶狠,愤愤不平。
“你不高兴,维拉·欧马?”
“谈不上高兴,唯一的君王,也没什么不高兴的。我遵从圣上的命令,和冥世间先祖列宗的指示。我尊重你,也尊重你的父亲安帝。”
山脚下,有名传讯官匆匆地跑过来。他气喘吁吁地赶到古亚帕身边,额头上汗如雨下,大腿上颀长强健的肌肉因奔跑过度,结实僵硬的肌理依然清晰可见。年轻的上尉立刻转身面对他,传讯官在他的耳边窃窃私语许久,古亚帕听后脸上绽出笑容。
“唯一的君王!”他高呼。
“怎么了,弟弟?”
“瓦斯卡尔,那位篡位的叛国贼,被他自己军队的将领夏勒居希麦囚禁了,此刻他正被关在牢笼里。他终于降服了,唯一的君王!只要你高兴,你随时都可以将他碎尸万段。”
“抬起眼睛看着我,维拉·欧马,看着你的君王,别带着莫须有的敬畏眼神。”
维拉·欧马依然垂眼盯着地面。
“世界即将改观了,噢!智者,这是自改革者巴夏居德克以来,四方帝国从未有过的大事件!我将是未来世界的创造者!我就是那位摧毁旧信仰和邪门宗教的人,我就是那位将人类变成石头,将石头变成人类的伟人……”
“你不该如此夸口,唯一的君王,”维拉·欧马小声地说:“只有造物之神维拉科查具有此等能力!”
“我当然可以这么说,而且我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没智慧的智者。古亚帕,你认为呢?”
“当然,君王。”
“我要你下令搜索这个崇拜华卡神庙和供奉那尊万恶神像的鬼城里所有的屋子,将任何找得到的木头放在那个尸体的四周,”他轻蔑地指着无头住持的躯体说,“就像我的军队包围这尊神像和整座山林般,之后放把通天大火把他烧了!”
古亚帕试着保持微笑。
“悉听遵命,君王。”
“等焚烧完毕,叫人找出神像头部的残骸,把它和其他的骨骼碎片磨成粉末,撒向空中!”
那位传讯官从头到尾低着头,双手交叉,放在背后,毕恭毕敬地站在古亚帕身后。年轻的上尉转过身对他说。
“还有别的事情吗?”
年轻的传讯官再度在他耳边呢喃许久。古亚帕顿时失去笑容。
“还有别的消息。”古亚帕说。
“稍后再说,弟弟,”阿塔瓦尔帕说,“今天发生太多的事情了,我不想再听别的。”
他大步跨上轿子。
安娜玛雅看着燃烧中的大火。
大火吞噬着村里所有的房子,快速延烧过荆棘丛,一路爬升至高踞山顶的那三块巨岩。
黑夜明亮如昼,高温难耐。她转身看着古亚帕。
“是你放的火吗?”
“我只是依沙帕·印加的命令行事。”
因为无以应对,她转头看着村民,他们面无表情地盯着被火吞没的家园、山林和神像。
“你好像有心事。”安娜玛雅说。
“我收到了一则奇怪的消息……”
“瓦斯卡尔被逮捕了?”
“不是。海岸的原始部落,鞑兰的印第安人说,海上来了些满脸胡须,身披战袍的白人……”
安娜玛雅心惊胆战。
“他们的腰上缠着一条腰带,腰带上系着一种银质的东西,看似女人织布时用的棒针……他们或走或骑在骆马上,它们的体型比我们的还大。鞑兰人称它们为维拉科查古纳。”
尽管气温高升,安娜玛雅却冷得全身打战,明显得连古亚帕都注意到了。他本想以手臂环住她的肩膀,但被她温柔地回绝了。
“我想起来了,”她说,“我想起来了……当我还是个孩子时,每当有传讯官抵达时,大君王万亚·卡帕克便要我替他搓揉身子取暖……他们谈论着从海上来的一批怪人,他们说过维拉科查这个名字……从此之后,四方帝国便改变了。”
“我们是世界的强国!”古亚帕嘶喊,“没有一个部落不臣服在我们的威名之下!”
“我不知道为何万亚·卡帕克驾崩之后便不再与我联系了。他的缄默令我不安。长久以来,我一直认为是我自己素行不良。不过,现在我倒认为他是否因为不愿意见到世界沉沦,所以隐藏了起来——神谕指示,死期近了。”
“神谕已被销毁了,安娜玛雅。”
“你看!”
安娜玛雅伸手指着山顶。尽管整座山陷在火海里,然而那块留有卡德吉神像碎片的大岩石和供奉它的神庙却安然无恙。火苗包围着神庙,环绕在它的四周,将它幻化成星空下一座金光闪亮的大殿。
安娜玛雅忆起万亚·卡帕克的话,那些他告诉她,那些依然存在她心底的话。
“无论是火、是水或是风都无法抹灭真言,古亚帕,包括任何形式的暴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