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马楚科,1532年3月
一阵细雨落在华马楚科草原上。几片残破的云海飘浮在附近的峭壁间,遮住了山顶。袅袅的炊烟并没有往上升,而是将辛辣的角豆树香味往四方扩散。
印加王阿塔瓦尔帕的运输队伍前晚抵达,为平静的乡村,带来尖叫声、笑声、歌声,以及舞蹈与长笛的乐声。
“我喜欢这片草原,”安娜玛雅痴情地说,“假如干季来临时,我们能够待在一个像这样的村子里,那就太好了。不必赶路、过桥和爬山!我开始讨厌起那些轿子了……”
在她的背后,几名手指灵巧的宫女正忙着用灰色的细泥巴为她们洗头,安蒂·潘拉生气地怒吼:
“千万不要对别人这样说!未卜先知的你,难道感觉不到瓦斯卡尔正节节败退吗?”
“你明知道这几个月以来,我对外界发生的事情根本一无所知。”安娜玛雅叹口气,闭上眼睛,全心地享受宫女的按摩。
“噢,这个嘛,我知道!”安蒂·潘拉惊呼,“因为你的沉默,我的准夫婿开始抱怨了……我从未见过阿塔瓦尔帕如此焦躁不安。打赢了那么多场战争之后,其实他早已胜券在握了!奇怪的是……”
“假如我不能够未卜先知,我又怎么会知道呢?”安娜玛雅以几近听不见的声音喃喃地说。
她们沉默了一会儿,好让宫女以干净的水冲洗她们的头发。方院的一角,有几名女孩忙着将大捆的羊毛搓成细线,边纺纱边羡慕地望着她们。
中庭的另一头则约有十五名妇女在屋檐下织布。她们蹲在地上,身边放了十几颗大如花朵的彩色线团。她们弯身面对纺织机,纺织机的下端以一条腰带系在她们的腰部,她们的动作整齐划一。纺织机的上端固定在一根柱子上,五彩缤纷的织布线在她们灵巧的手中忽而结合,忽而分开,随着梭子平静的节奏上下跳动,交叉地往下织。有几块布已接近完成阶段,由它们的色泽和织工判断,安娜玛雅知道:那是专属唯一君王的御用布料。
之后,宫女们用一种掺杂了金粉的发膏替她们擦干头发,她实在无法忘怀那些“织女”安详的工作表情。她永远也无法像她们一样平静、安详……
自从在那座失落的城市客居了一小段时间之后,她对许多事情的看法已大不如前!
今天,她无须成为唯一君王阿塔瓦尔帕的妻子或妃子,便可轻易地接近他。一群毕恭毕敬的宫女成天跟在她的身边。假如她想无理取闹的话,随时都行。连当初那些怀疑她、对她不屑一顾,甚至主张用火烧死她的老将军们都对她唯唯诺诺!已经被封为大妃子的安蒂·潘拉也成了她最亲近和信任的朋友……
然而,这样的宫廷生活死气沉沉,禁忌多得吓人!
“那是真的,这段时间以来,你变了很多。”安蒂·潘拉突然开口说,仿佛猜中了她的心事。
一声令下,安蒂·潘拉公主要那些跪在她身后的宫女全部退下,然后挨近安娜玛雅身边。
“只有你的眼睛没有改变。”她接着说。
“真的?”安娜玛雅打趣地说,“我的脸颊比以前丰满多了,而且像个老女人一样严肃,这才是你想说的!”
安蒂·潘拉莞尔一笑,在她身边坐下,温柔地牵起她的手。
“对,尤其是你的臀部,比以前翘多了!”她取笑着说,“这里也是……”
隔着轻柔的阿娜蔻,安蒂·潘拉轻触安娜玛雅的胸部,后者不好意思地推开她的手。
“差不多像成熟的乳房了!”安蒂·潘拉捏了一下她的大腿说,“我刚认识你时,你还只是个长得奇怪又霸气的小孩!我当时一点儿也不喜欢你。”
“那时候你特别会嫉妒别人……”
“那是真的。但是后来我明白你本来就是长得那副德性,和其他的人没什么两样。现在,我真的该嫉妒你了,你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嗯,而且差不多和我一样漂亮……”
“才差不多而已吗?”安娜玛雅笑着说。
“顶多是差不多,”安蒂·潘拉认真地表示,“还少那么一点点东西……”
“啊,是吗?”
安蒂·潘拉挑衅地抿着嘴往后退一步,她挺起胸膛,束紧系在蛮腰上的多卡普,好充分显露裹在衣服下的胸部。身边的宫女们忍不住扑哧大笑,之后大家赶紧用手遮住嘴巴。
“我的比较大不是吗?”
“或许!”安娜玛雅承认,脸颊一阵绯红。
“不是或许,是肯定。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玛玛·琪拉决定多给你一些奶水,少一点智慧。”安娜玛雅取笑她。
宫女们笑得东倒西歪,然而安蒂·潘拉大眼一瞪,众人吓得全都噤若寒蝉。
“玛玛·琪拉还赐给了我另一样本钱:让唯一的君王睡在我的大腿上!这才是女人最美的地方。”
“白痴!”
安娜玛雅只回答了这一句,她不想再胡闹下去。中庭的另一端出现一个人影,身后跟着四位随从。安蒂·潘拉随着安娜玛雅的眼神望过去,忍不住发出欢呼声:
“噢!那不是英俊的古亚帕上尉吗?”她冲口而出,“安国亚谷之战的英雄!双胞兄弟神的妻子,你看,来了一个很希望教你床笫之乐的人了!”
古亚帕走向一位太监守卫,后者立即快步跑去通知她们。听见了长枪腾空划过的声音,蹲在方院的屋檐和角落边织布和纺纱的宫女全好奇地停下手边的工作。
“让他进来。”她带着笑意说。
她们只来得及随便披件披肩,顺便在湿润的发上系条头巾,古亚帕便已走进屋内了。这名战士张开双手,手心朝上,恭敬地鞠躬行礼,但是不敢正视安娜玛雅。
“两位公主!”
“但愿安帝保佑你,古亚帕上尉。”安蒂·潘拉娇滴滴地回答,“很高兴看见你重新站了起来,这表示你的伤势已经痊愈了。”
古亚帕骄傲地眯起眼睛,用指尖按着左肩。
“是的。一旦唯一的君王决定了下次出兵的时间,我一定可以重返战场。”
“真钦佩你的勇气。”安蒂·潘拉开玩笑说。
但是年轻的上尉似乎没有听见她说的话,此刻他正搜寻着安娜玛雅的眼神:
“双胞兄弟神的妻子,印加王要你到他身边去。”
“现在?”
“他正等着你,我来的目的就是要带你去见他。”
他话一说完,安蒂·潘拉马上站起来,快速招集所有的宫女为安娜玛雅打扮。
古亚帕和他的四名侍从走在她的前后左右,一排宫女伸长手臂搭成一座拱门为她遮雨,当安娜玛雅离开方院,踏进阿塔瓦尔帕居住的王宫前广袤的花园广场时,众人的眼光全集中在她身上。
然而,跨进王宫之后,侍卫队马上在第一个中庭解散,宫女们也折回后宫。古亚帕伸手想搀扶她,但是安娜玛雅突然扭身一转,本能地拒绝他的碰触,把插在头巾上的金银步摇震得丁丁当当响。
“请留步!”古亚帕喊道,与先前的语气完全不同。“安娜玛雅,请不要怕我!”
安娜玛雅本想不客气地反驳,但她看见古亚帕的眼中充满不安和恐惧。
“你到底想干什么?”
“请恕我无礼!”
“古亚帕,我……”
“不,请让我说几句话!这些话哽在我心里已经有好几年了,今天我非说不可!安娜玛雅,从前,我少不更事,自以为是——”
“我忘了唯一的君王……”
“安娜玛雅,请听我说!我知道你一定还记得那晚发生在度门邦巴的那些事情,那个举办勇士决选的夜晚。我当时因失败羞愧至极,再加上喝多了奇恰酒,神志不清,简直像被邪灵附身,但是……但是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至今早已过了四个冬至!四季也已运转了四次!我当时还是个小孩,你也是。但如今我是堂堂正正的军人,而且在攻下安国亚谷桥墩之战后,唯一的君王封我为上尉……”
“是的,我知道你在那场战役里奋勇杀敌,据说你还逮捕了两名瓦斯卡尔的将军。”安娜玛雅柔声地表示。
“是的,”古亚帕指着自己的伤口,双眼炯炯有神地说,“是的!我再也不是当年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甘愿当着你的面,被同父异母的弟弟曼科羞辱的懦夫!”
安娜玛雅任凭他自吹自擂。古亚帕接下去说,语气稍缓,但仍充满兴奋之情。
“你可知道你变了许多?你……你现在是四方帝国最美丽的女人!任何一个女人连你的一半娇艳都比不上,任何一个女人的眼神都不如你的明亮,任何一个女人都不具备你所拥有的威仪和温柔的谈吐——”
“拜托,古亚帕……”
“安娜玛雅,请听我说!自从那个该死的夜晚以后,我每天晚上都会想到你。即使在安国亚谷战场上,我依然思念着你!我是第一个发现你漂亮容颜的人,安娜玛雅!第一个。这段时间以来,我不敢和你说话,不敢见你。现在,我是唯一君王的贴身侍卫,我决定要……”
“你到底想做什么,古亚帕上尉?”
“要你成为我的妻子!”
“你疯了!你明知道我属于双胞兄弟神!”
“啊!”古亚帕生气地大叫,“那只不过是阿塔瓦尔帕给你的一个封号,况且他当时还尚未成为印加王呢!现在,由于你的大力协助,他成了印加王,他大可修改过去的命令。”
安娜玛雅激动地试着找些适当的字眼和古亚帕说理。然而她在这个年轻人眼中所看到的深沉忧伤令她错愕。显然,他再也不是那位当年在度门邦巴因喝多了奇恰酒而烂醉如泥的少年郎。但是今天他的疯狂行为不减当年,而导火线竟是她本人。
“我的心灵此刻只为你而活,安娜玛雅!”古亚帕低吟,“你的夫婿,那位双胞兄弟是黄金打造的,他根本不懂得爱情的痛苦。至于我,我的心因爱受伤,我饱受爱情的煎熬。只要一想到你,我的内心就沸腾不已。我要告诉你:这样的痛苦,连叛徒瓦斯卡尔所发明的那些酷刑都比不上……”
从他颤动的嘴唇和发抖的嗓音里,不难体会这番话的真实性。
安娜玛雅激动得说不出话,直往后退。
从未有人向她做过同样的表白。仿佛以指尖碰触了一个活生生的伤口,她完全理解这个年轻人的痛苦。然而,然而她十分清楚,绝对不能接受他的请求。
她尽可能温柔地回答:
“我早已忘了那晚在度门邦巴发生的事情,古亚帕上尉,而且我还要忘了此刻的一切。因为我不想,也不要再听你说了。但是我还是要感谢……你的勇气。但愿安帝祝佑你成为阿塔瓦尔帕王子手下最英勇快乐的将军。现在你得带我去找他了,免得让他久等了。”
当安娜玛雅转身走向内院之后,古亚帕脸上露出痛苦和无奈的失望表情。
可惜她并没有看到。
最近几次,每次和唯一的君王碰面后,安娜玛雅总被他外表的快速转变所震慑。
阿塔瓦尔帕再也不是当年那位鼓励她、保护她和令她一见钟情的瘦弱青年了。
他的权力地位不但没有下降,反而上升。自从在基多举行的隆重登基典礼中戴上了玻尔拉,正式成为印加王以来,他就是权力和统治的象征。然而,由于在无休止的仪式中喝多了奇恰酒,更由于千寻不获先人的指示,愤而借酒消愁,他的身材丰腴了不少。
现在,他双颊丰满,下巴肥厚,体形更是臃肿不堪。眼白部分的红血丝比以前更明显,仿佛整颗心脏的血液全流到这里来了。如此一来,他的眼睛变得非常奇怪,黑眼珠配上红眼白,不仅让人无法从中看出他的心思,而且似乎永远带着无止境的忧伤和愤怒。
安娜玛雅刚准备向他请安,双膝着地,双掌贴地,弯身伏首,他马上不耐烦地开门见山便问:
“我的父亲万亚·卡帕克还是没有对你说什么?”
“没有,唯一的君王。”
“啊!为什么?为什么呢?”
“或许他觉得不需要……”
“不需要?你疯了?”
安娜玛雅听出阿塔瓦尔帕的语气中充满讽刺和愤怒。她继续匍匐在地,问:
“请容我告诉你实情,唯一的君王?”
“你向来都这么做,我不懂为何如今你却缄默不语!”
“敬爱的君王,我不明白你的害怕和烦躁因何而起。你连续出兵九次攻打你的那位雄霸在库斯科的疯狂哥哥瓦斯卡尔,期间他只战胜了两回。然后依照安帝的旨意,你前往基多,让北方的王子们、祭司、智者和宗亲前辈在你的额头上系上玻尔拉头巾,插上谷瑞金克鸟的羽毛。从此你成了我们的印加王,四方帝国的唯一君王。明天你即将发动最后一场战争,攻打瓦斯卡尔的军队,你将以胜利者的姿态进驻库斯科圣城。如此一来,你将结束一个战乱时代,开启另一个和平的世纪,全国上下的子民都将感谢你赐予他们生存的空间和丰盛的衣食……”
安娜玛雅停了一会儿。既然阿塔瓦尔帕不答腔,她便理直气壮地接下去说:
“唯一的君王,你根本无须怀疑和害怕。你的父亲万亚·卡帕克的确很久没有对我说话了,那是因为从今以后你已是天下无敌了。安帝和玛玛·琪拉将会随时陪在你身边,你将拥有美洲狮的力量,足以击败所有的劲敌,并将拥有兀鹰的保护……这样其实就够了。”
阿塔瓦尔帕以喑哑的声音命令说:
“起来吧,卡玛肯柯雅,看着我……”
安娜玛雅隐约看见阿塔瓦尔帕嘴边浮现一抹微笑。她已经很久没有看见他笑了。
“我知道你觉得我变了,”他说,“你呢,你变得和神职人员一样严肃!是啊,维拉·欧马把你教育得真好:以你现在的年龄,所有的女人皆急着寻找丈夫,但是你却严肃和理性得像她们的妈!”
“只有在你面前我才这样,唯一的君王,因为你对我有救命之恩。”
“不知道谁欠谁比较多,蓝眼睛的女孩!你从失落的城市回来之后,便来找我。当时我因打了败仗,羞愧不已。犹记当年我被关进地洞里时,是你想尽办法帮我脱逃——要我把自己想象成一条蛇!”
回忆起当时的情形,阿塔瓦尔帕依旧忍不住莞尔一笑。
“我偶尔也会想起那件事情,当那些警卫呼呼大睡时,我看见你像条正在蜕皮的蛇般,滑过墙上的砖块!那是我人生里最值得回忆的时刻之一!”
然而阿塔瓦尔帕的脸色突然恢复先前的不安。他离开王座,走近安娜玛雅身边,近得让她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
“是的,你向我保证我可以进攻基多,一举歼灭瓦斯卡尔的将军团。但是我父亲却偏偏选中这一刻来探望你了。当你在度门邦巴和失落的城市看见那颗火球时,我父亲的木乃伊竟然消失不见。每当你需要帮忙时,我父亲万亚·卡帕克便会为你指引出一条道路!每一次天堂总开启着大门欢迎你。但是现在你却缄默不语!为什么呢?”
“或许这一切在我抵达圣城,与我的夫婿双胞兄弟神会合之后,将会有所改变?”
“一切也得等先进了城再说!”
“你一定会打败瓦斯卡尔的,唯一的君王,我确定。”
“不,”阿塔瓦尔帕大叫,血丝斑斑的眼睛顿时变得炯炯有神。“我不是害怕瓦斯卡尔和他的军队,事实上他们已经走投无路了。我畏惧的是库斯科人!那些库斯科部落就像一个阻挡在我面前的黑暗渊薮!他们永远也不会接纳我,因为我只是个北方女人的儿子。然而我母亲的血液里流着我父系祖先们的鲜血,但是他们依然不愿承认我也是他们的印加国王的子嗣之一!像我们这样的儿子多得数不清啊!他们指控我的血统不够纯正,我在他们眼中只算个私生子!安娜玛雅!世上只有一个人可以抚慰我内心的伤痛,那就是我的父亲。但愿他真的会来找你……但愿他将透过你的嘴告诉我,他将协助我打败库斯科人。但是他却沉默不语……或者,至少你还记得他在过世前夕向你说的那一番话。希望至少有一天你会想起来。”
安娜玛雅跪下,悲伤地摇着头,她终于明白这段时间以来萦怀在印加王心头的痛楚:
“不,唯一的君王,我再也想不起来了。”
阿塔瓦尔帕定眼瞧了她一会儿,伸出手仿佛准备摸她,最后却走向门槛。当他一跨出门外,警卫立即鞠躬行礼。
他沉默了一阵子之后,指着华马楚科四周山顶上的云海说:
“山顶上有道万能之主的神谕。卡德吉看得懂上头记载的时间,明天,我们就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