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丘比丘,1530年1月
整个晚上,尽管有墙壁和棉被的保护,她依然感觉周身的肌肤都是凉意,甚至渗入体内。入睡前,就在太阳下山之前,,她趴在窗口看了很久,低垂的眼神就像一颗掉入滚滚作响的威尔卡马佑河谷深处的小石子。他就在那里,近在咫尺,在这美妙的空间里,在潮湿的空气里,只要她一张开眼,便可以看见他像只小鸟般在眼前轻盈地飞翔。
维拉·欧马和祭司的话语就像夜间的飞蛾挥之不去:在这个神祇款待人类的地方,只要人类保住心中这个秘密,似乎就可以远离战争。然而,维拉·欧马却对她说,而且反复地说,战争的脚步近了,战争就在眼前。
“明天,清晨……”把她单独留给夜晚之前,他喃喃自语。
整个晚上,受了白天所发生的事情的刺激,她发抖地等待黎明的到来。明天,清晨?她听见夜里哀怨的歌声,歌声里悲叹的情绪多于欢乐。歌声回荡在她四周,呼唤她一起加入它们的行列。她无力地抵抗。明天,清晨?她面对峡谷,极力寻找着一道光,她在心中默喊印加王万亚·卡帕克的名字。可惜看不见任何一道光,没有任何一个声音回应他。
当黎明的曙光照在远方山脉覆满白雪的山巅时,她睡得正香甜,维拉·欧马得用力才能摇醒她。她吓得睁开双眼,心跳加速。此时屋内的光线依然昏暗。她站起来,重新别好那根固定毛毯的别针。
“时候到了。”维拉·欧马简洁地说。
他们穿过圣城狭窄的小路,登上太阳神庙,她终于看见神庙的圆形屋顶。她情不自禁地被周边的高山、峡谷和淙淙水流的河川所吸引。在她身后,当她一转身,正好瞧见阳光穿过万亚·比丘,照在赭色大岩石上,发出耀眼的光芒。
魏洛克·托帕克早站在神庙前等待他们。他身上穿着细腻的白羊毛祭袍,头上戴着祭典的礼帽。一抹金色的阳光照在他的额头上。
维拉·欧马向他鞠躬行礼。
安娜玛雅的眼神被一群走出神庙的住持所吸引,他们抬着一顶神轿,一种比运送君王木乃伊简朴许多的轿子,但是其上却覆盖着同样精美的纱布。
她全身颤动。
尽管早已日上三竿,空气却依然潮湿。太阳门的正上方堆积着几朵云块。
这一小群人慢慢地朝岗哨走去,他们沿着层层壮观的梯田——从奎藜摘种区,走到闪闪发亮的玉米田,路上彼此一语不发。
大祭司和智者走在最前端,之后是抬着轿子的轿夫,和其他几名扛着六只羊驼的仆从,安娜玛雅殿后。
当他们远离住宅区之后,她发现他们正朝着太阳门的方向前进,她首次看见圣城时,就是站在那座安帝·庞谷的太阳门前。上山的路面全镶了砖块,所以尽管陡峭难行,走起来却毫不费力。他们往上绕过玉米梯田后,她抬眼望着头顶上轮廓分明的山峰,它看起来像极了一只插在灰蓝天空里的翅膀。
马丘比丘。那个古老的山峰。安娜玛雅自言自语着这几个字,感觉恐惧占据了全身。
突然间,祭司不再继续走那条通往安帝·庞谷的小路,改爬上右手边的石阶,直接登上通往马丘比丘的山坡。安娜玛雅赶紧追上祭司和维拉·欧马。她沿途不停地朝神轿里张望,可惜什么也看不到。
“我们要去哪里?”
维拉·欧马用手指着山顶。
“去那里做什么?”
急切的口气惹火了大祭司,他回头严厉地看着她,然后转向维拉·欧马。
“这个小女孩怎么敢这样子对我们说话?”
“我只不过简单地问我们要去做什么。”
“去祭拜安帝。”维拉·欧马慵懒地回答。
“用那些羊驼?”
维拉·欧马没有答腔。安娜玛雅看着轿子,维拉·欧马赶紧将眼神转开。
路面越行越狭窄陡峭,他们逐渐走进了一个森林区,地面杂草丛生,茂密得见不到天空。草原上到处长满了黄色、红色和粉红色的兰花。放眼望去,路边或石块下,小溪流源源不绝。
走过森林之后,她回头张望,脚底下的圣城景观,简直让她说不出话来。她好似乘风飞翔,清楚地看见神庙广场像个绿色的中心点,然后是依序往外规则延伸的梯田、屋舍和庙宇。
之后,她抬起眼睛看着马丘比丘山顶,在逐渐由灰转蓝的天空下,山巅的轮廓清晰可辨。
“我不是教过你了,从第一天开始,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
维拉·欧马的声音令她大为惊讶,她几乎就要呜咽起来了。
“我不是告诉过你寻找光明所该经历的长途跋涉,也清楚地让你知道瞄准我们的战争火苗已经点燃了吗?”
“你原本想将我献给那头美洲狮子,后来依照万亚·卡帕克的旨意,才放了我一条生路。”
“我全告诉过你了,我把你带到这里来,到这个神秘的国度,现在……”
“我不懂,维拉·欧马。”
路的两旁各竖有一面石墙。安娜玛雅心跳得厉害,在这种地方,高山泄漏了它所有的秘密。
轿夫将轿子放下。覆盖其上的那块精美纱布在微风下轻轻地飘舞。有个小孩从山上走下来,她应该不超过十岁,嘴角淌着一道古柯叶的汁液。她身上穿着一件剪裁简单的白色罩衫,只有在腰间点缀了一点儿红色图案。她张大黑眼珠,专注地看着安娜玛雅,不笑也不怕,什么表情也没有。
安娜玛雅终于明了,心中激起反抗的情绪。
“这就是您要我知道的事情?您准备用这小孩当祭品?”
“闭嘴!”
维拉·欧马说话的语气回复了往日唯我独尊的个性。轿夫们赶紧将头低下,几只羊驼猛踢着脚上的绳索。
“宇宙就要灭亡,战火已烧到天边,维拉科查颠覆海洋,一场惊天骇地的大变动即将展开,而你竟然还敢和我讨论这个小孩的生命?这场人祭庆典将由我们的祖先,以及祖先的祖先来主持,如此一来,印加王族才有机会成为天地的主宰。而你,蓝眼睛的女孩,你竟想违背这条天法,阻止鲜血流回大地?”
智者所说的字字句句全烙在安娜玛雅的心上。是的,因为她遵照了他的每一个训诲,跟随他住在圣城里,才让她得以进入印加王的心灵。是的,她知道必须奉献生命,才能让印加王的生命延续。是的,面对即将展开的大变动,她渺小得可怜。然而,面对这位眼神空洞的小女孩,有些深藏在她心中的感触,经过日日月月的洗礼,终于到了非说不可的时候了。
她低头,闭上眼睛,想躲开耀眼的阳光。
维拉·欧马不说话。他知道她屈服了。
“走吧!”他直截了当地说。
安娜玛雅走向小女孩,抚摸她的秀发。后者则拉着她的手。
“来,”她小声地说,“我要和你在一起。”
他们一起往前走,她感觉握着她的这只小手,温热有如一只完全信任她的小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