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丘比丘,1530年1月
他们一气呵成地爬上了那段通往两根高耸在阳光下的石柱的阶梯。
维拉·欧马走在前面。空气中有一股温暖的气氛,仿佛澄清的天空、头顶上另一个蔚蓝的世界,或斜坡上数不尽的绿色植物,都拥有一股共同的生气,一种朴实平静的呼吸。
但是当他们抵达那两根石柱中间时,安娜玛雅发现中央只有一条仔细铺上地砖的大道,其间寸草不生。路面稍微往上倾斜,两旁有竹林、紫色杜鹃和大朵的兰花相衬,之后,在大约距离他们两百步远的地方,整条路再度形成一个对外敞开的缺口。
安娜玛雅心跳加剧,呼吸困难。她的颈部和双手沁满了汗水,但并非爬坡的缘故。今天走的这段阶梯不算太长,也不算难走。
突然间,远方高山上的峭壁出现在她眼前,智者裹足不前。他张开手臂,手指朝下。安娜玛雅走到他身边。
那座圣城就在他们脚下。他的双眼从未如此明亮。他的心从未接触过这么多的美景。
像个巨大完美的建筑物矗立在山巅和峡谷的交界处,山脊往下斜降,令人目眩的峭壁上一个平台接着一个平台,直降到滚滚的河岸边。
房屋、道路、神庙、宫廷、墙垣和宗教建筑,织成一张美丽的布匹,有棕色、红色、淡绿或青绿色,像极了一块精美的皇家彩缎。
四面八方,甚至直到天边,直到一个未知的世界边缘,在堆满云层的暗蓝天空下,高山像一群戒备的战士,保卫着比丘。令人目眩的峭壁浮沉在晚霞里,如羊驼毛织品的棱角般锐利,一望无际的绿色草原延伸到山巅尽头。远方,在狭窄的山谷深处,盘踞着一条蜿蜒如巨蛇的黄色河流,夜晚的薄雾早已悄悄地升起。
“比丘,”维拉·欧马喃喃自语,“比丘!”
安娜玛雅全身颤抖,喉咙干涩。
阵阵炊烟从整齐划一、以鲜黄或灰白仔细妆点的茅草屋顶升起。一群男女穿过长长的中庭草坪,坪上的草地修剪得有如一块地毯。他们色彩鲜艳的上衣和披风在炽热的阳光下十分抢眼,身上的黄金饰物也反射些微的光芒,此时山谷底的影子早已拉得又长又密。
“跟着我往前走五步。”维拉·欧马边命令边迈开脚步。
但是安娜玛雅伫立不动。透过晚霞光影的变换,耸立在圣城西方的那座山巅,此时的样子清晰可辨。那只美洲狮子就在她面前。
像只刚四处捕猎、酒足饭饱而归的野兽,整座山沉静地安眠。它的鼻尖高高地扬起,四只孔武有力的爪子紧抓着神庙、道路、房舍和一座座线条婉约,有如动物皮毛上的折痕的平台!
“那座山是活的,”安娜玛雅小声地说着,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自言自语,“那座山是活的!”
站在前面的维拉·欧马回过头,大手一挥,要她走上前去。
当他们距离圣城的墙垣还有一段相当于投石器的射程距离时,智者再度停下脚步。他伸出手指着平台上一栋有几扇大门的小房子。
“去那边等我,”他命令,“不管要等多久,千万别走开。”
安娜玛雅的脑中充满疑惑,然而智者的眼神坚定,不容讨价还价。冷漠地、一句道别的话也没有,好像被这个地方吓得不知如何表达感情,他马上跨步往前走去。
安娜玛雅的眼神一直尾随着智者,他走下一长段石阶,之后石阶突然成直角转弯,然后沿着一堵峭壁急速陡降。但是就在转角处,出现了一道密闭的、由层层的竹篱笆围成的大门。维拉·欧马停在门前,听不清他口诉些什么,安娜玛雅只听见他高喊着几个字。
时间过了很久,却什么事也没发生,好像那座大门拒绝智者的进入。
之后,突然间,门后开始轻轻地摇晃,眼前出现一条小路,两旁低矮的屋舍林立。三个男人站在门边,手中拿着标枪,左肩披着披风,状似祭司。双方打躬作揖了许久。维拉·欧马径自说着一大堆话,并且礼貌性的鞠了几次躬。最后他终于跨过了门槛,随着竹篱笆再度关起,消失在那几位祭司身后。
直到夜晚降临,安娜玛雅依然静坐在那栋耸立在比丘之上的小空屋前。
在她的脚下,直到日落,仍约有百名农夫努力地在梯田上耕种。其中有些人忙着收割刚冒出的玉米嫩芽,准备送去酿造祭神用的奇恰酒,另一些人则播种着祭拜用的蚕豆,或者在较低的梯田上采集古柯叶,捆成一束束后,再由一些年轻人背进城里。这些人因为肩上实在背负了太多的东西,所以当他们走在陡峭的阶梯上时,旁人只看得见他们的脚跟。
有一些讲话声,但不是嘶喊。平台上也有几位祭司,从他们身上的丝质祭袍和耳垂上的金耳环便可轻易地认出他们的身份。他们在田里察看灌溉渠道的水流状况,监督播种的情形,有时候在犁沟间诵念祈祷文,或者单纯地估算着古柯叶的重量……
没有人走向她。尽管有一群将羊驼追赶至远方梯田的小牧童,爬上她身边的那段石阶,却也对她不理不睬。
好像她根本不存在。好像她只是另一个世界的一个影子!
突然间,河川上的大片烟雾消失不见了,像群发了狂的鸟儿倏地飘向山崖峭壁。清新的湿气转成微风,吹弯了玉米嫩芽,打乱了杜鹃的枝桠。
城里回荡着村妇的歌声。安娜玛雅看见她们从一个低洼的地区走上来,穿过神庙广场,朝一堆紧邻竹篱笆墙的小屋子走去。她们人数很多,全都穿着白色、红色或黄色的上衣,发上插着金色的头饰。三个人一排,脚步整齐划一,一起拾级而上。
之后歌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长长的号角声,来自圣城的最顶端,那里耸立着一块太阳之父安帝栖息于上的大石块。
现在广场上出现一些男人。他们没有并排而行,而是各自朝着相反的方向前进。安娜玛雅认出维拉·欧马就在其中。他站在一位头上插满羽毛的祭司身边,可惜此时因天色昏暗看不清楚羽毛的颜色。他走向一座大阶梯,慢慢地爬到顶端之后,冲进一个长方形的建筑物中。
几分钟之后,天色全暗了下来。
群山只剩下模糊不清的高大体积,像极了几只酣睡的怪兽,在黑夜里蠢蠢欲动。天上积满云层,看不见月亮和星辰。
紧接着下起一阵毛毛细雨,几秒钟之内,万物全被淋湿了。
安娜玛雅躲进屋里。在被踩平了的地面上,连张石椅、木椅或躺卧的石床也没有。
她蹲在墙边,面对着屋内的一扇门。她仔细聆听着寂静的大地和雨声,感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从壁炉中蹿升,带着湿气的烟味。有时甚至夹杂着菜汤的味道。
她饿死了。但心里十分清楚,今晚她别想有饭吃。
她尽可能地在黑暗中睁大双眼,好似眼前随时会出现一把火炬或维拉·欧马的呼唤。
但是除了寂静的高山之外,什么也没有发生。
她神经紧绷,不知不觉睡着了。
她惊跳起来,以为听见了豹猫的尖叫声。她心想自己应该只小睡了一会儿,但事实并非如此。雨已经停了,满空的星星闪闪发亮。
她站起来,走出屋外。是的,天上万里无云,气候温和湿润,空气好似厚得足以压在掌心里。圣城在美洲狮子的爪子下,安睡在黑夜里。在皎洁的星光下,唯有阶梯旁,她前晚看见那儿有一排喷泉,闪耀着一些像小孩般大小的金色雕像。
为了看清楚天上的星星和圣城里的人影,安娜玛雅离开屋子。现在她完全清醒了。坐在一级阶梯上,拉紧身上那件无法防雨的披肩,她守着夜,好似世上唯有她一个人存在。
完完全全地一个人。
她很希望听见那位年迈的印加王万亚·卡帕克的呼唤。她真希望能够听见他那既神秘又动人的声音。但是依然一片寂静。
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不敢走进圣城。发现的乐趣已成过去,她突然感觉回到了从前,当时她还只是个小孩,一个小女孩,无权也无能。当时她对虚幻的世界毫无所知;当时她总是开心的笑,天不怕地不怕;当时她怎么也猜不到高山里竟会躲着一头美洲狮子……
黎明时,她整个身体因湿气过重而麻木僵硬,此时城门已开。
那三位前晚接见维拉·欧马的祭司走到她身边,动作多于言语,请她跟着他们走。
“祈求玛玛·琪拉让你永远保持沉默,不要对任何人提起那条带领你到此地来的道路和路上所见到的一切!”
站在两道齐腰的墙垣当中,安娜玛雅走到一座平台的最前端。平台笔直地往外延伸,高得令人目眩,以至于脚下那些深陷的山谷,看似小得足以捧在手心里。
在她身后,大祭司魏洛克·托帕克高声地命令。他嘴唇细薄,和维拉·欧马的一样,沾满了古柯叶的绿色汁液。他的双眼异常灰暗。根据维拉·欧马所言,那是因为他连续观测了几百个夜晚的星象,把眼内的虹彩都变白了。
“看着玛玛·琪拉,对她发誓!”大祭司再次大声地说。
安娜玛雅盯着那座横跨在左方天际最高山顶上的锯齿状山峰。云层在此朝四方扩散,露出层层叠叠、绿草如茵的山脉。天空、风和雨似乎对魏洛克·托帕克唯命是从,山顶上突然出现一道蓝色的长带子,一道皎洁的下弦月高踞其中。
“我向你保证,玛玛·琪拉,”安娜玛雅高声地说,“我向你保证决不透露有关圣城的任何事情!我将绝口不提通往圣城的道路,并且将我在此地的见闻保存在心底。如果我不遵守诺言,我的嘴巴便将遭撕裂……”
她话一说完,便感觉魏洛克·托帕克沉重的手臂压在自己的肩上。他强迫她靠在那面石墙上,压着她的腹部,她则想尽办法用双手反抗。
“看着你脚下的那个深渊,小女孩!仔细地看清楚,因为一旦你违背诺言,你将从这里被推下去!任何人,永远都不可以,对任何人提起比丘!任何人都不得知道世上有这么一个地方。即使是阿塔瓦尔帕王子问你,你也只能用沉默响应,听懂了吗?”
魏洛克·托帕克松开手,安娜玛雅终于得以转身,以眼神响应对方的逼视:
“知道了,大祭司。”
退缩在一旁的维拉·欧马双眼低垂。他的举止表露了谦虚,说明他在这里有多么卑躬屈膝。
“现在,跟我来,奇特的女孩!”
魏洛克·托帕克说话的语气中充满了讽刺和不屑。
他转身走上一条崎岖的石头小路,然后右转进入第一段通往圣区的阶梯。安娜玛雅紧跟在他的后面,并且听见身后传来维拉·欧马的凉鞋划过地面的轻微脚步声。
来到比丘山区已经第四天了。四天都待在一间内壁涂了赭石颜料的小房间里,房内没有任何摆饰、神龛或小雕像。在这四天里没有一个男人、女人或小孩前来和她说话。连维拉·欧马,她也只见过他一次面,当时他们和几位祭司围在那块拴住太阳的太阳钟旁一起喝着奇恰酒。
有时候,她很想走进神庙、黄金水池和大兀鹰神的古墓区,但是总被警卫高举的手和尖声斥骂驱赶离开。每天下午她总是蹲在珠宝工坊前,看着工匠们锻打金羊驼神像和耳环、镶嵌翡翠、装饰假发上的羽毛和制造骑马的铁衣。她在每一位金银匠师傅的铺前流连忘返。
小孩们跑着将她推倒在地,好似根本没注意到她的存在,妇女们则十个人一组坐在纺织机前,每当她从她们的眼前经过,她们便回头看她一眼,好像担心她会弄脏了她们美丽的作品……每当她最后回到自己孤独的小房间里时,她总会发现地上摆着一个陶碗,里面盛满蚕豆大烩饭。可惜她从未见过那双为她送饭菜的手。
“你必须在玛玛·琪拉面前发誓。”维拉·欧马走到她身边,站在台阶上对她耳语。在这几天里,天空布满了乌云。
“为什么你不来看我?”安娜玛雅大叫,很惊讶能够听到他的声音。
“小声点儿!大祭司在旁边,我们最好说话小声点儿!……我不能去看你,因为在你发誓之前,任何人都不能去找你或和你说话。这种情形就好比你的肉体根本还没来到比丘一样。”
此时魏洛克·托帕克快步走在他们面前,拐进一条通往神庙广场的小路里。突然间,他向左转,走进另一条到目前为止仍不准安娜玛雅进入的狭窄通道。由于她裹足不前,维拉·欧马于是轻轻地推了她一把。
“你可以进去了!别担心。魏洛克·托帕克虽是个严厉和沉默寡言的人,但他为人公正。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苍穹的法则。二十年来他生活于此,每天夜晚和星辰对话。此外,他还是柯拉·托帕克的弟弟。唯有他还有法力和意志愿意重建国家的秩序……”
安娜玛雅跟着大祭司进入的那个房间十分奇特。屋内的四壁以石块整齐地堆砌,沙砾大小分配均匀,越往上颗粒越小。显然这是一个重要的地方。两扇斜面的窗子面对威尔卡马佑河谷,窗外可清楚地瞧见西边山脉的山顶和蜿蜒如一条黄蛇的滚滚河流。但是这个屋子却没有屋顶,地面上摆着两个大型的花岗岩水盆,盆底不深,里面装着清澈见底的水。墙角边坐着几位年轻的祭司,忙着在一根绑着许多吉普的竹子前数着那些如蜘蛛网点的绳结。他们有时候快速灵巧地数着,然后加上一个结,有时候则解开整排的结……他们就是靠着这些月亮的数目和年数来记载帝国的历史和印加王国的国政要事。
魏洛克·托帕克示意要他们全部离开。当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时,他转身面对安娜玛雅,开门见山地问:
“所以,你看见了那颗彗星,而且你认为那是一种暗示。阿塔瓦尔帕应该成为印加王?”
安娜玛雅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吓倒了,所以并没有马上回答。
“万亚·卡帕克对她述说了一整晚前往冥世的过程,”维拉·欧马在他耳边欲言又止。“她还遇见过那只美洲狮子,在——”
“我知道!”魏洛克·托帕克打断他的话。“我问的人是她。答话,蓝眼睛的女孩!”
“是的,大祭司。我看见了那颗彗星,所以我知道阿塔瓦尔帕王子应该成为印加王。”
“你知道!”
“对。”
“你也知道柯拉·托帕克王储遭遇了什么变故。”
“他在过世前还紧拉着我的手。他也知道。就是因为这件事,他才被残酷地施刑至死。”
“啊!”
面露痛苦的表情,魏洛克·托帕克转身跪在那两个花岗岩的水盆前。此时水面上只见天上云层的倒影。
“我看见夜晚的幽灵,”他喃喃自语,“我看见黑夜里的黑暗。星辰全都陨落,苍穹一片空白……我从未见过这种景象!”
大祭司沉稳忧郁的语气鼓舞了维拉·欧马,这一次他大胆地说:
“假如我们不采取行动的话,四方帝国恐将灭亡!阿塔瓦尔帕与库斯科部落间的战争将会使国家陷于混乱。一旦双方势均力敌,帝国必将四分五裂。”
“你是要我选择投靠哪一个阵营,维拉·欧马?我是位星相学祭司,我的所作所为既不为库斯科,也不为阿塔瓦尔帕,而是为了安帝、琪拉和所有生育和保护我们的天神。”
“确切地说,魏洛克·托帕克,我不是要求你选择投靠哪一个部落,而是请你救我们众人,我们,那些太阳之子。我们借用祖先的力量却没有祭拜他们。我带这个女孩来这里,那是因为冥世间的先祖们信任她。请赐予她圣洁的力量,好让她听见他们的声音。但愿万亚·卡帕克还来得及将旨意转告给她!此时此地,唯有她有这个本领,所以我们前来此地祈祷。再也没有哪一个地方比这里更神圣了……”
“圣洁的力量!”魏洛克·托帕克盯着安娜玛雅,口中嘀嘀咕咕。“假如她承受得了,我们后天早上就开始!现在,她得待在二十泉窟里净身。通知那些妇女,要她们替她做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