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维尔,1529年2月
这一晚,持续一个多小时,贾伯晔全身神经紧张,喉咙哽塞,独自在狭窄的牢房里踱方步。牢房的四面围着厚重的石墙,只留一小扇木门和一个让鼠辈来去自如的狭小通风口。一个被用来当做茅坑的发臭小木桶上垂挂着一盏燃脂油灯,墙边堆叠着几张草席。
先是和两名卡地兹的地毯商人共住这间脏乱不堪的黑牢后,来了一名面包师傅,两个月前则换了个怪修士巴托罗缪。
这个修士尽管年纪尚轻,却早就秃头了,因此在这永不见天日的牢房里,一眼便可看见他那光溜的头部。他的眼神就像一片迷蒙的晨雾,有时灰白,有时淡蓝。
他右手上的中指和无名指畸形地黏合在一起,看似先天的毛病。同一块皮肤将两根指头缠绕成一根,样子像极了奇怪的祈福手势。
这个人话不多。他从不抱怨,向来是天不怕地不怕。
他曾被拖出去审问了几次,直到有天晚上,狱卒得扛着他,才有办法把他送回牢里。那个晚上他不停地呻吟,次日清晨,对贾伯晔所提的问题也是不理不睬。贾伯晔甚至不知道他为何会被关进牢里,但是似乎不是基于幽禁的理由才把他送进无声的牢里,而是因为某个奇特的道德问题。
要不然他就是名优秀的演员,是那些被法官安排在牢里的间谍之一,专门搜集犯人的秘密。反正人只要一脚踏进地狱后,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然而,突然间传来巴托罗缪修士严厉的叱喝声:
“别再走来走去了,贾伯晔先生!安静地睡觉吧,你这样子只会浪费体力。”
贾伯晔吓得乖乖地服从。他赶紧蜷缩在草席里,一动也不敢动。之后,他猜想巴托罗缪修士那双清亮的眼神一定还盯着自己,便不禁喃喃地说:
“我很害怕!明天,他们就要对我动刑了。我没有选择的余地,我真的怕死了。”
修士只是点点头并不答话。贾伯晔很感谢他的了解,因为再多的安慰只会激怒他,让他无地自容。
真该死,他为何忘了销毁方丝嘉夫人写的那张纸条?自从那天收到那张纸条后,他就觉得不太妙!
忽然间,即使对巴托罗缪不信任,他仍有想向他一吐为快的冲动。管他的,就算这个修士是被安排来接近他的也罢,反正他就是想和他说话。现在就把实情告诉他,趁机吐尽心中的秘密,从此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忘得一干二净后,明天才有勇气保持缄默,当刑具将他的四肢五马分尸时……
“巴托罗缪修士,请听我说!他们全都搞错了!他们捏造了一些不存在的事情。就是一堆单字而已,您了解吗?爱、狂喜、高度的热忱、自由、温柔、欢乐、拥有……一些单字!就只是一些单字而已,可惜他们永远也不会相信我。”
“事实上,永远也不会。”
“可是我可以向他们解释……”
“你什么也不必解释,”修士淡淡地说,首次用“你”称呼贾柏晔。“什么都别说!假如你愿意的话就大声喊痛吧,但是什么都别说!”
贾伯晔全身发抖,甚至听见自己的牙齿在打战。他干脆坐起来,准备好好地继续说下去。
“我知道,她早被他们严刑逼供了,所以不管他们指控什么,她大概都承认吧——反对教宗、背叛宗教、路德邪教!也承认我和她纵酒狂欢吧……”
“不,她什么也没说,否则他们就不需要逼问你了。”
“你这么想?他们希望听到我亲口说我们曾经是一对恋人……真是好笑极了!”
“你们不是吗?”
“都是些空穴来风,我早告诉过你了。”
“唉,朋友!对他们来说,空穴来风的消息就足以当真了……”
一股夹杂着一点儿可怕想法的暧昧冲突静静地围绕着他们。
“明天,”贾伯晔重拾话题,“当他们碾碎我的大拇指,烧灼了我的脚,刺穿了我的手掌时……”
“别忘了还有五马分尸和伤口上胶等酷刑!”
修士眼中闪过一抹光彩,不禁让贾伯晔咧嘴微笑。在这一秒钟里,他忘了令他窒息的恐惧。巴托罗缪修士回他一个微笑,然后将冰凉的手放在贾伯晔被汗浸湿了的手腕上说:
“别胡思乱想了,贾伯晔先生。反正每个明天都是让人担心被送上刑场的一天。”
“你很清楚这一点,不是吗?”
“我了解。”
“还有……”
巴托罗缪修士移开放在贾伯晔手腕上的手。他失神地看着监狱的四壁,脖子上血管贲张。他机械性地搓揉着那两根畸形的指头。
“你永远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除非他们把刑具或火炭摆到你面前,”他终于出声。“是的,那一刻你突然就会明白!”
“你是说?”
巴托罗缪不再说话,年轻睿智的脸上扬起一抹淡淡的微笑。他举起那两根相连的指头对着贾伯晔说:
“保持沉默,兄弟。趁现在好好地休息一下吧!”
他做着梦,梦里牢房的大门突然变成一扇百叶窗。但是穿过牢房门槛而入的不是自由也不是阳光,而是一大群黏答滑溜的毒蛇,像极了一条游动的蛇蟒河川,它们吞食着他,缠绕着他的颈部,拉扯着他的双脚……
他大叫着惊醒过来。他不再做梦了,而狱卒的确正在解开他脚踝上的铁链。
“咦!醒的正是时候!”一名光头警官说。
贾伯晔看着铁链被拿掉,竟还傻乎乎地问:
“时候到了?”
“应该是。走吧,站起来!”
“您要带我去哪里?”
“您不知道?”
黑暗中,巴托罗缪炯炯有神地看着他。可惜双方还来不及交换一个手势或说一句话,他就被人推向阶梯,再穿过几个走廊,几分钟之后,他便莫名其妙地被带到监狱大门的哨岗口。那里的几名警卫根本不在乎他的死活!其中一位黑发黑皮肤的警卫转动门锁,那道警卫小铁门应声被打开,门的另一头,广场上出现鱼肚白般的晨曦。
这幕景象真奇怪!他再度被人往前推。他踉跄撞上门槛,脚趾头被门槛上外突的石块划伤。当他回头张望时,正好看到身后的大门被关上。现在他独自一人站在监狱门外,站在罗沙略大广场上。他的双脚和双手再也没有束缚了,举头所见就是一望无际的蓝天!
他喃喃自语:
“也就是说……”
他实在不敢相信,甚至不敢说出那个字!现在连他自己都怀疑起那个字的意思!
一只狗快步小跑经过他的身边,然后毫不在意地在监狱大门边撒尿。之后,小狗穿过广场,一路直奔到罗萨里欧斜坡。贾伯晔一路看着它,发现广场上停着一辆双马车。那是辆银黑色的豪华四轮马车,车体闪闪发光,门上装饰着一个他极熟悉的徽章。
他瞠目结舌。
德·塔拉维哈侯爵的座车……他父亲的马车!
车门半开着,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朝他打着招呼。马车夫座椅上的仆从也紧盯着他看。
虽然满心疑惑,贾伯晔还是穿过广场。地面上冰凉的石块一点一滴地刺痛了他赤裸的双脚。当他走近那辆马车时,有个熟悉的声音对他说:
“上车,笨家伙!您难道希望全城的人都看见您现在的模样?”
他唯命是从,就像他一向听惯别人的命令。他一坐下,马车立刻开动。
豪华的四轮马车加上他父亲华丽的塞哥维亚式男士紧身短上衣,让他一下子意识到自己原有的身份。他身上那条原本黑色的紧身长裤现在沾满了灰色的尘埃,里面的衬衫从燕尾服上的破洞里露出一大块来。脚上的袜子,从底部到膝盖破洞连连,而那双马靴,狱卒们借口说脚铐会磨坏皮质,早将靴子占为己有了。
侯爵继续刚才的话题。他转动两颗黑色的小眼珠,一副不屑的样子,然后用戴着手套的指头指着座椅上的一个包裹,说:
“他妈的,您真臭!……这里有一些干净的衣服,马上换上……啊!真是臭死了!”
贾伯晔故意做了个逗趣的崇拜表情:
“很抱歉,侯爵。”
“您是该向我道歉!向您所做过的一切蠢事道歉。为了保释您,我花了三千两百杜卡托!也就是阿尔梅里亚一年租地的税收。一切都只因于您的胡言乱语和那个婊子!”
“侯爵,我……”
一阵颠簸,侯爵的帽子晃了一下,但双手却拍得震天嘎响。
“不,不!别开口,先生!我不想听您讲任何一个字!一切就此结束。为了维护我的尊严,我照顾您至今;为了维护我的尊严,我让您进入学院就读。而您却从头到尾假我之名和那些疯子和异端分子搞在一起!该死!德·塔拉维哈侯爵竟然被怀疑背叛信仰,因为他的私生子和路德教派的人有挂勾!……三千两百杜卡托!我卑躬屈膝、苦苦哀求、蒙羞保证、担心害怕加上躲躲藏藏了两个月才洗清我留在宗教法庭的不良纪录,这就是您让我付出的代价!还好这一切都结束了,彻彻底底地结束了。我向大法官保证您将就此销声匿迹。我保证会像我把您送到这个世上来一样,轻而易举地把您送走……”
侯爵从上衣的口袋里取出一封盖了官印的信,像抓着一只死老鼠般递到他的面前说:
“里面有一些到尼泊尔的道明会修道院工作的证明文件。我的最后一点儿宗教良知要我还是给您留一个未来!记得永远也别再提起我的名字!有位律师已经将您的大名从我所有的文件资料里剔除……”
“遗弃,不是吗?”贾伯晔嘟哝。“就像甩掉一个妓女一样。”
他呼吸急促,尖叫的嗓音里充满了恐惧。他狂叫着要车子停下来,等马车一刹车,他一把抢下那封仍握在他父亲手中的信,将它撕成碎片,撒向座椅,然后重重地丢下几句话:
“侯爵,您从来就认为我只是您的一个绊脚石!……反正从没有得过您真正的爱,我现在再也不需要您的爱了。被您遗弃,我现在也要遗弃您;被您瞧不起,我现在也瞧不起您,我恨您。但愿我再也无须背负您的姓氏!我很高兴能够告诉您:将来有一天,您将会听见我的名字。”
侯爵的嘴巴像只被拋到水面外的鱼儿一样,张大后又合上。贾伯晔跳下车,将车门砰的一声关上。手中握着缰绳的马车夫犹豫不决。之后,车窗里传来拐杖敲窗的声音,车子便摇摇晃晃地上路,此时车门再度被打开,一堆衣服被丢出地面。
贾伯晔虽面带冷笑,其实内心早已如行尸走肉般心灰意冷。他心跳得厉害。等车子走远后,竟然不停地打嗝。他赶紧往前走了几步,靠在一堵墙上,然而喉咙却已忍不住哽咽起来。
他四肢发抖,双脚软弱无力,像个即将死去的人,他跪倒在地上,根本顾不得清晨街道上身旁路人的奇怪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