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门邦巴,1528年12月
天色阴霾。山脚下,透过在细雨中袅袅上升的层层薄雾和香坛里飘出的烟岚,曼科瞧着度门邦巴的皇宫和屋舍。太阳神庙前的广场正中央,一大群混乱的高官簇拥在插满神圣羽毛、安放唯一君王万亚·卡帕克木乃伊的棺木四周。
棺木旁,就在神庙阶梯的最高处,那尊双胞兄弟的神像闪闪发光。
假如办得到的话,在一整天无止息的赛跑之后,他们所要抵达的终点就在神像旁边。
但是那个地方看起来似乎很遥远,遥不可及!
“才不呢,没那么远,”保禄在他身边说,似乎猜中了他哥哥的心思。“对你而言不远,曼科,只要意志够坚定……”
他笑了笑,不再说下去,然后往曼科的腋下捶了一下,取笑说:
“但是说真的,你的腿还真有点儿短!唔……我会等你的!”
曼科莞尔一笑。其实,他的速度比保禄快两倍。但是,他们总是尽量跑在一起。他们是同一个月生的,感情好得不得了。
他们都是印加先王万亚·卡帕克的儿子,差不多是同一天生,但是两人的友谊可不是源自他们的生日:因为唯一君王的儿子比天上的星星还多。
事实上,他们从未见过唯一的君王,甚至对他完全没有印象。两人的母亲同样都是库斯科部落的贵族,君王却拋弃她们移居基多,与北方后宫的三千佳丽,夜夜共度春宵,他的精囊就像被风戳了个洞的花粉荚。
两人的母亲同心协力将他们抚养长大。长久以来,自从他们懂事之后,曼科和保禄便像两根从未分离过的手指头。
保禄轻抚曼科的肩头,坚决自信地说:
“你会赢的,我知道。我,我也要赢,因为我不会离开你!现在,走吧!该去泼洒奇恰酒和祭拜了。”
祭司们在亚那万克古墓前点燃了一盆火,他原是族内的先祖,后转变成一颗石头,就像在他的出生地库斯科,众人皆知他可以跑得和俯冲得像枭鹰一样快。
曼科勉强地睁着眼,他饿死了,肚子也不舒服。从其他竞赛者那一张张疲倦的脸庞和布满红丝的黑眼中,他猜想他们和他一样困,一样心神不宁。
然而所有的人皆抬头挺胸,没有人愿意暴露自己的缺点。
穿过一阵阵刺鼻的烟味,他们隐约瞧见几位叔伯们熟悉的身影。赛跑即将展开,但是在这之前,还需先通过鞭笞的仪式。每位新参赛者的叔伯都将鞭笞他们这些未来的勇士,让他们明了该终身恪遵的王法的重要性。
曼科害怕这一刻胜过赛跑活动本身,但他不是怕痛,而是他心中充满了耻辱之痛。
幸亏他的叔叔力气不大:当他和其他的长辈一起鞭笞竞赛者时,他只用皮鞭轻轻划过曼科的手臂和大腿。
他起身,带着腼腆的微笑,一个不好意思的微笑。“我又不是15岁,”他心想,“而且比他更强,比任何人都强。”
他应该相信他的弟弟所言。他应该和保禄一样有自信。今天,他一定要赢。
当比赛开始,号角声响遍整座山谷,甚至传到山脚下的溪壑里时,曼科使出了浑身解数。他忘了烦恼和疲倦,忘了艰辛的赛程和刺骨的寒雨,心中只想着开跑时的快感。
像只敏捷、强壮、快乐和自由的美洲狮子,他轻松地跑下第一个斜坡。要不是必须保持呼吸平畅,他真想高兴地大叫。
赛程首先从正北方出发:经过一小段斜坡之后,参赛者紧接着必须爬上一座黑山顶,穿过一片看似平坦,却潜藏落石危机的山丘,其间每个步伐都倍极艰辛。但是好戏才刚上场,下段行程朝西,跑下另一长段略微倾斜的山坡后,才能抵达由至高无上的阿普神坐镇保护的宛纳柯瑞山脚下。假如参赛者成功地攀顶,又顺利地跑完斜坡,那么太阳神庙高原附近还有一个环形跑道等着他们,之后他们还得沿着那条站满观赛处女的溪壑往上跑,跑到出发点的丘陵上。
保禄一直跟在他后面,形影不离。在前几段的斜坡上,两人轻松地赢过大多数的跑者,但是在那段落石磊磊的山丘上,一阵突来的疲倦让他们逐步落后其他的参赛者。再加上骤起的狂风,夹带大量的雨滴洒在脸上,比刚才叔辈们的鞭笞更难受。
曼科很快地便发觉自己的呼吸越来越短促,肺部灼热,双腿僵硬。他听见保禄有力的呼气声渐行渐远,远得像被大山谷吞没的回音,连那些跟在他们身后,催促他们往前跑的长者的吶喊也消失不见了。现在他的身体反倒成了一个令人苦恼的敌人。
他回头,看见保禄做了个鬼脸——眼球突出,张着大嘴,示意他快跑,不要等他……
之后,在前面几步远的地方,突然出现一大群北方部落男孩的身影。曼科猜想其中一定有古亚帕轻蔑的眼光,他是所有参赛者中最勇敢而且跑得最快的人。
这样的愤慨反而鼓舞他加快脚步,完全不理会从草鞋底缝溜进脚底的小石块所带来的不适。
很快地,他的呼吸再度平顺,他知道又赢回了战局。紧追在古亚帕之后,他迈着双脚,灵巧地在石头上飞奔。
曼科忘了那如火苗般撕裂肌肤的灼烫和闷烧在胸口的火焰,他忘了身体的疼痛,一心只想往前冲,仿若他的灵魂成了一股独立的力量。
马上,他就要冲上那条只容得下两人并行的小路,迎头赶上古亚帕了。
他们肩并肩,咬紧牙关,发出同样努力的吆喝声,彼此较量着速度。之后,古亚帕认输了,他肩头一垮,整个脸往后仰,在空中挣扎的双手慢慢地放了下来……
就在曼科超越他的那一剎那,古亚帕仍努力想保持领先,可是偏偏一个重心不稳,他的手肘撞上了曼科。顷刻间,年轻的王子感觉自己扑了个空,稍后他才回复镇定,继续开跑。
几乎是不自觉,他发出一声胜利的呼喊,回音在石块间回荡。
古亚帕已经赶不上他了。
曼科一路往前冲,猜想此刻其他的人应该都远远地落在他的后面,包括保禄在内,尽管他信誓旦旦,可惜依然无法赶上他的哥哥。但是曼科对他有信心,他绝不会和那帮穿着羞耻的黑短裤的落后者一样……
抵达那座耸立在巨石中的山顶之后,曼科跑下斜坡。他继续加快脚步,往前冲。
双眼盯着下一座山头,眼中所见皆让他激动不已。此时他是石头、昆虫和生物世界中唯一的人类。“我是风,我是雨,我是光明。”
他觉得似乎从天庭以降,以及在每颗巨石后面都有一个友善的眼神观望着他,这样的眼神无所不在,是一种他早就熟悉的眼神。
奇怪的是,当赛程看似永无止境时,他的呼吸反而变得平顺,而且还在抵达宛纳柯瑞山前的几个斜坡上放慢了速度。上山的小路沿着一座陡峭的悬崖越行越窄,最后只剩下一条蜿蜒在岩边、令人目眩的羊肠曲径。
曼科有惧高症。他知道过高的陡坡会让他觉得恶心,他将无所适从,无法迈出步伐。但他已有心理准备,他将努力克服这个让他心惊胆战的恐怖时刻。
哎,可惜面临灾难时,他依然乱了分寸,他竟然盲目地乱窜乱跑。
仿佛已经看见自己随着落石滚下山,他的双脚抖个不停。一阵寒意蹿上脊梁,凉透了整个背部。他每往前跑一步,眼前便更加空白,混乱的晕眩,几乎是带着微笑,像极了死神的呼唤。
曼科于是紧挨着岩石,他双手攀在岩上,紧贴着崖边。
就在那儿,还有几步远,他只要绕过一个岩顶,便可抵达那条铺陈在草原大斜坡边的小路……但是为了抵达那里,还需克服那座悬崖,战胜心中的彷徨,承认它的存在。
他再也受不了了。
汗水湿透了全身,雨滴和泪水也早就分不清了。在他的四周,薄雾里飘着一些声音:是那些罹难者的哀号,像求救,又像鼓励。
当他铆足全劲超越古亚帕时,后者撕裂喉咙冷笑说:
“曼科!曼科!你一定会跌下山谷的,甚至得不到黑短裤帮的支持!你只不过是个懦夫,是库斯科的后裔!”
古亚帕说得对,刚才懦弱的确战胜了他的勇气;刚才羞愧的确掩饰了他的好胜心。他可以站在这里,垂着双手,直到黑夜降临。人们将在陡坡下寻获他那摔得支离破碎的尸首。对他而言,一切都无所谓。他祖先的声音飘到哪里去了?他那最笃定的自信心丢到哪里去了?
他现在一无所有,只剩惊恐。他心跳的速度比蜂鸟振翅的频率还快。
“曼科!”
是保禄熟悉的声音。他无须多问便了解其中的含义。
“把手给我……”
曼科照着他的话做。他四肢发抖,一步步往后退,直退到他弟弟等他的那个山头为止。
“慢慢地吸气。让我来,让我跑在你前面,让我为你开路。”
保禄跑在他前面,一脚跨过那块让他裹足不前的岩石。
“过来,现在。”
“我办不到。”
“假如我办得到,你也可以办得到。”
假如我办得到,你也可以办得到。就是这句话从儿时便将他们紧紧联系在一起,这句话让他们成了心灵上的双胞胎。
在弟弟的声音指引下,虽然听不清楚他说的话,但曼科一寸寸地往前进。就在他失去平衡的那一刹那,他感觉自己完全放弃了,直往下掉……
保禄伸出手抓住他的手腕。
“别走,哥哥。”
在他们上头,距离山顶不远处,曼科看见早有几名跑者超越他们了。在此紧迫阶段,保禄根本不留给他自艾自怜的机会:
“亲爱的哥哥,快跑啊!跑啊,你是最棒的选手,我以你为荣。”
“你错了,我是最懦弱的……”
“你既勇敢又强壮,曼科,而且还有一位敬爱你的弟弟,他永远都会帮你的忙……跑吧,为我们两人夺魁!”
重振旗鼓后,他擦干被雨水浸湿的眼睛。
“我是风……”他心想,抬起那双重如花岗石的双脚……
沿着溪谷往上跑时,他一个个赶上那些趁他懦弱时超越他的参赛者。他要忘却身体的疼痛,将羞愧藏在心灵的深处。他要咬紧牙关往前冲刺。
他跑着,在心中想象得到冠军时如枭鹰般的骄傲,然后看着其他人,其他所有的人,精疲力竭地抵达终点。
看着古亚帕溃不成军的样子,将会是一种神秘的乐趣,他刚迎头赶过他,这一次他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他跑着,仿若无须换气。他隐约瞧见眼前有条小路,一边站着那群为他们加油的处女,另一边则是溪壑。众人在他的奔跑下与他共舞,高山、云雾、树丛也在跳舞,连山谷都在他的呼气里跳舞。他虽为赛跑陶醉,但仍飞奔如风……
“小心!”
这一叫声和毒蛇发出的响声同时吓住了他。路上有条手臂般粗,灰中带黄的毒蛇挡在他的面前。
“小心!”那个声音重复,语带奇特的温柔,但比先前小声。
于是他便看着她。她从背后接近那条左右晃动、张着血盆大口、露出尖锐毒牙的大毒蛇。
“别动!”小女孩说。
曼科屏气凝神,张着大眼。怎么可能是这样的颜色呢?
是蓝色的,比南方的天空更蓝。她真的是一位有骨有肉的女孩吗?
但是曼科专心致志。他看着她慢慢地蹲下,奇怪的双眼紧盯着那条毒蛇。之后,毒蛇的头部左右闪躲,紧张地缩成一团做攻击状。
本能地,曼科蹲下身,捡起一块石头,握在手中。
“把石头丢掉,”女孩说,看都没看他一眼。“让我来。”
她的声音平静且自信。她坚决地要求,而他也没想过要违抗她。她看着那条蛇,注视着它身上逐步膨胀的鳞片,然后慢慢,慢慢地蹲了下去……
那条蛇往内蜷缩,盘成一个环形。
后面有一阵跑步声,是古亚帕抵达了斜坡的脚步声,但是那条毒蛇一点儿也不在意。像被人从地上擦去般,它倏地钻进了石块堆里。
那位蓝眼女孩笑着从地上重新站起,她那明亮的双眼照亮了整座墨绿色的山。
“道路畅通无阻了!”她高兴地说。
曼科猜想古亚帕一定正停下脚步,看着他们。他犹豫不决,她则以行动鼓励他。
他重新出发,一路直奔到度门邦巴广场,仿佛身上的酸痛全消失了。
但是就在他跑抵终点,在丘陵上接受长者们的欢呼时,竟然昏倒在地,呈半昏迷状态。他好似完全沉入了由那位陌生女子眼眸所映出的那一大片蓝色大海里,似乎是她把他一路带到这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