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门邦巴,1528年12月
送葬仪队伴随万亚·卡帕克国王的木乃伊离开北方首府基多,踏上通往库斯科的科里坎查神庙的遥远路途,算来差不多已经一年了。安帝瑞米月上旬,队伍终于抵达了另一个北方大城度门邦巴。因此地气候温和,以往唯一的君王万亚·卡帕克喜欢和他的王后和嫔妃们在此小住。
度门邦巴只是一省的省会,但因街道排列和建筑与库斯科雷同,所以北方的官员们有时昵称它为“另一个库斯科”。
太阳神庙中央大广场四周的方院高墙林立,形成一条条笔直的街道,各街道间又常垂直交错,维修良好的灌溉河渠四通八达。王子们的皇宫占据了大片的圣地,不仅拥有广阔的空地,其上的建筑物更比一般的民房漂亮多了。
宫内石墙耸立,砌工完美,拥有许多的建筑物,例如被细心保养的内院四周就盖了许多厢房,并有百花齐放的御花园和种植贵重蔬果的菜园。美丽的石雕喷水池里,由隐秘的运河送来的泉水终年不断。
仆从每十人一组一起工作,负责清点和看守粮仓,以及收藏羊毛、五彩棉花、瓷器、地毯和布料的储藏室,每一项产品都是手工艺家和农夫特地为印加人辛苦生产的。
然而,自从唯一的君王万亚·卡帕克的木乃伊被移至此地之后,整座城搭满了帐篷,连皇宫都挤不下所有的皇亲国戚。从这一天起,为庆祝成年礼仪式——瓦拉戚谷的来临,所有的王子在城内大肆庆祝,日日歌舞升平,大小祭典不断,奠酒任人饮用,合菜大餐随时开桌。
经过冗长和严厉的考验之后,这些男孩终于被加冕为成人。其中最杰出的甚至被众人和冥世的先祖推崇为人间的勇士。剩下的最后一项考验,也就是长距离赛跑,将选出未来的战士和大祭司,至于落选者则应心甘情愿地被降为帝国的忠仆。
总之,唯有坚持到底通过考验的人才能接受金针穿耳的仪式,戴上第一枚王子耳环。这虽是枚木质耳环,但稍后便可改戴较贵重的金耳环……
遵照维拉·欧马的命令,尽管身边人事已非,安娜玛雅依然片刻不离双胞兄弟的金雕像。
从此无人敢取笑她和她那双蓝色的眼睛。北方部落的皇亲国戚和库斯科的贵族们一样,对她的任何一举一动皆小心应对。每个人都期望她能记起唯一君王的遗言,或者君王能透过她显灵,表示同意或者否决瓦斯卡尔的提名案。
几个月以来,在这些条件下,卡玛肯柯雅的形象已经大为改观。安娜玛雅学会了庄重自持,不再躲避旁人好奇的眼光和宫女们的卑躬屈膝。她逐渐习惯冗长的早晚祭拜、祭司间的争吵和没完没了的庆典等……
她的生理也产生了变化。今晨,当她套上那件细布长袍时,她发觉自己的腿又变长了,臀部也更加浑圆高翘。日复一日,原本仍是小女孩的身影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女人的胴体;她的心理和思想也成熟了不少,她不再害怕孤独,也不常流泪了。
侏儒跟随送葬仪队一路从基多走到这里,可惜他们根本没有交谈的机会。偶尔,两人在人群里对望,她知道他仍存在,心中便踏实许多……
她早已习惯安蒂·潘拉阴晴不定的个性,她时而如姊妹般亲切可人,时而如投石器般深具杀伤力!
和阿塔瓦尔帕王子共度的那几个夜晚虽然将安蒂·潘拉公主转变成一个真正的女人,但是相反的,她那刚愎自用的个性并没有改变。她美得令人动容,无瑕得足以成为印加女人。她体态丰满,曲线优美,玲珑有致,脸庞圆润,额头饱满,鼻梁高挺,双唇有如展翅的枭鹰。抵达度门邦巴之后,在年轻男士们的爱慕眼光下,她变得更加容光焕发。
有几次,安娜玛雅真希望自己就是她,和她一样美丽,一样无忧、傲慢和三心二意……有时候,她则祈求安帝让她保持自己的原貌!
但是今天是个大日子,是举行瓦拉戚谷的日子。第一次,安娜玛雅将和其他的女孩一样,接受安蒂·潘拉所设下的这项诡计。是后者催促阿塔瓦尔帕,在长老们的协助下,要求她加入处女行列,为其中一位竞赛者加油。所以在这一整天激烈的赛程中,她将支持这位竞赛者,为他打气。
事实上,直到今晚为止,安娜玛雅仍然兴致勃勃。可惜安蒂·潘拉却毁了这份幸福。
几天前的一个清晨,当安蒂·潘拉向她解释接下来几场仪式的规则时,她眼神突然一亮,伸出食指指着城门上那几处陡峭的斜坡和山口。
“这次的赛跑将是项最艰难的考验,只有真正的勇士才能坚持到底!那些最先抵达终点的人将被众人推举为勇士中的勇士!他们得克服严寒、下雨、高山和害怕。他们只能吃一点儿生的玉米粒,其他什么都不可以吃。他们可能会累得无法走路,但是无论如何一定得坚持下去……”
“但是从一个星期以前,他们便已遭禁食,”安娜玛雅说,“他们没有办法跑那么久啊!”
“对,正是如此。他们得跑过三个山口,忘记疲倦,将自己交给安帝……”
“但是假如他们办不到呢?”
安蒂·潘拉的眼中闪过一道凶光。
“那么他们将会失去一切,并且让族人蒙羞。所以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他们便会自投沟壑而亡,或是跑到气绝而死!”
面对安蒂·潘拉残酷的笑声,安娜玛雅呆若木鸡。但是安蒂·潘拉说得对,安娜玛雅也心知肚明:这就是四方帝国的王法和规则。人永远都要面对挑战和竞争,否则在冥世就得不到幸福。
安蒂·潘拉公主沉思一会儿后接着说:
“今年,库斯科部落的少年不可能会赢,但是这样反而更加深他们想赢的欲望。唉,我无法帮助那些族里的少年,因为我已经不是处女了。但是你,你可以!”
“你觉得我可以?”
“我会替你向他央求……”
“不会吧,不可能!那么双胞兄弟怎么办?维拉·欧马从不允许我离开他,即使只是一天的时间!”
“会的,或许吧!”安蒂·潘拉坚称。“况且你又不是真的离开他,因为他可以从神庙的祭坛上监督比赛。他会看着你,你等着瞧吧!”
接受这样的说法后,安蒂·潘拉大方地笑着搂着安娜玛雅说:
“要有自信。阿塔瓦尔帕会接受的!我深知对症下药的要领……”
她最后终于同意了。
前一天深夜,她叫醒安娜玛雅后对她说:
“安娜玛雅!安娜玛雅!阿塔瓦尔帕王子同意了!你可以和古亚帕一起去!”
“他是谁?”
“我伯父的儿子,也是我们族里最英勇的人……而且长得很帅,你去就知道了!”
安娜玛雅高兴地搂着她,将头靠在她的额头上。但是笑闹过后,安蒂·潘拉突然严肃地说:
“为了回报我替你取得的好处,你得答应我一件事情……”
安娜玛雅一派天真,不假思索地回答:
“所有你要求的事情。”
“别让曼科或他的弟弟保禄赢得比赛。”
安娜玛雅忽然全身发冷。她放开安蒂·潘拉,本能地往后退。
“为什么?”她小声地抗议。“我对他们的了解并不比古亚帕多!”
“啊,安娜玛雅!别傻了!有时候,你真得笨得可怜。古亚帕是我们族里的人,但是曼科和保禄是那个库斯科疯子瓦斯卡尔的部下!”
“安蒂·潘拉!你明知道是阿塔瓦尔帕王子自己拒绝——”
“我知道,我很清楚!对于那些事情,我知道得比你清楚多了。”
“但是假如曼科和保禄比较厉害的话,你要我如何阻止他们赢得比赛呢?”
安蒂·潘拉公主的眼中透露着残酷无情。
“要双胞兄弟帮忙!在这里,大家都知道你有法力……安娜玛雅,你别忘了,这可是众人接纳你的理由!”
安娜玛雅脸颊泛红,急欲反驳:
“才不呢,那是误传。我根本没有法力!”
“你当然有。你不就是卡玛肯柯雅吗?你只需宣称双胞兄弟不愿他们得胜就行了!”
“你疯啦,安蒂·潘拉!”
“没有!……假如你愿意的话,你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的君王万亚·卡帕克不让他们赢的!反正随便你怎么说,不是吗?”
安娜玛雅气急败坏地站了起来:
“是阿塔瓦尔帕王子要求我说谎,还是你?”
“有什么差别吗?”
“我想知道,因为假如是他的意思,我要亲耳听他说。”
吓得脸色发青的安蒂·潘拉真想赏她一巴掌:
“啊,你真笨!这是我想送给他的一个礼物。你也是,你也该送他一个礼物。你亏欠他太多了,假如我没有搞错的话……”
她们像两位沙场战士,彼此怒视了许久。之后,安蒂·潘拉终于喃喃地说:
“安娜玛雅,别让我后悔把你当好朋友看待,而且别忘了你根本不是印加人……”
此时,迎接瓦拉戚谷的时刻就要来临了,第一道晨曦划破那几座参赛者即将越过的山口,安娜玛雅全身发冷,脸色阴沉。
安蒂·潘拉在她脑中注下的毒药逐渐起了作用。本该是欢乐的一刻,却铸下往后的不幸。
“别叫。别睁开眼。”
安娜玛雅被人从黑夜中惊醒,心中充满恐惧。一只巴掌硬如牛角的大手压着她的肩膀。不顾那个低沉声音的命令,她偷偷地睁开眼:侏儒的背影如鬼影般令人寒毛直竖。
“想接近你变得很难,公主。”
“我一直认为你很有想象力!我简直就要对你失望了。”
“哦!神圣的卡玛肯柯雅……”
“不好笑,王子!而且我讨厌被人从梦中吵醒!”
她起身,蓝色眼眸因发怒而暗沉。然而侏儒却不知她心情不佳,依然紧挨着她,坐在草席上。
“你觉得不好笑是有道理的,”他点头表示同意。“战争的脚步近了。”
“战争?”
“我有预感。我知道明天的成年礼仪式瓦拉戚谷比赛,可不是年轻战士们彼此间体力的较量,而是族群的对抗:阿塔瓦尔帕和北方部落对抗瓦斯卡尔和库斯科部落——兄弟厮杀,血债血还!”
“你的朋友安蒂·潘拉要求我运用法术阻挡库斯科族得胜。她看起来特别害怕曼科……”
“她遵照阿塔瓦尔帕的命令行事。”
安娜玛雅摇一摇头。
“她说不是,我想也不可能。阿塔瓦尔帕为人高尚,不可能做出这样下流的事情。而且我提醒你,是他自己拒绝接受皇家的玻尔拉。”
“有些人想置他于死地。你怎么回答我那位亲爱的朋友?”
“说我并没有她说的那种法力……”
侏儒叹了口气。
“仔细观察后,我很了解他们的为人。哈!崇拜太阳、月亮和雷电的高贵印加信徒!他们对血和权力的渴望就像一群强壮凶猛的野狗……”
“闭嘴,别亵渎神明。”
“我没有亵渎神明,公主,我只是不想死。”
侏儒闭上嘴。她听见他在身边呼吸的声音,而那只一直放在自己肩上的手依然让人感觉温馨。卡玛肯柯雅……假如她曾幻想过获得别人的保护的话,那么她根本就无法度过此时的困境。
她不知该做什么,该说什么,只能任凭眼泪夺眶而出。她想起在宫内度过的第一个夜晚,当时她孤独害怕,蜷缩在他身边。
之后,她抱住他,她感觉得到他全身发冷抖动。她轻声唱起催眠曲,仿若他是个需要温暖和陪伴的小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