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多,1528年1月
“卡玛肯柯雅!卡玛肯柯雅!你醒醒啊!拜托!”
安娜玛雅突然惊跳起来,上半身倚在一只手臂上,表情错愕。眼前有六七名年轻的女侍簇拥在她的小卧室里。她一做出准备下床的动作,这些宫女便像礼遇一位贵妇人般,立刻向她俯首请安,再退至墙边。
当中最年长的一位,年龄顶多是安娜玛雅的两倍,低着头,跪在地上。她将双手平放在地毯上,毯下是被踩平了的地板,她脸朝下,轻声地说:
“卡玛肯柯雅,请跟我们走。”
“卡玛肯柯雅……”
就这样,尽管智者维拉·欧马反对,全能的阿塔瓦尔帕王子还是完成了他的心愿。
“卡玛肯柯雅!”
但愿她至少能够知道这几个字的真正意义,知道从今以后她该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和履行什么样的义务!
可惜她完全没有时间提出这些问题。
门帘被风吹起,门外阳光灿烂。她终于可以走出这间比监狱更像监狱的卧室了。
自从那晚侏儒来到她房内,安慰她的孤独,对她倾诉自身的寂寥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她起身随着这些宫女离去,她们当中没有人敢正眼瞧她。然而在阳光下走了几步之后,她便全身打起哆嗦。
整座偌大的皇宫哀声四起。园里的花朵全被截肢,散落一地。唯一君王的妻妾们来回穿梭不停,满面凄容,声音哽咽。她们全像失落和迷途的灵魂,胡乱地走着。
宫女们带她跨过另一个皇宫的门槛。里面的男士也是脸色凝重,分聚成几个小团体。从他们的服饰和耳上的金色圆形耳环便可认出都是些皇亲国戚。她每经过一处,他们便回头张望,而且只要她驻足不前,他们便也一动也不敢动。
最后,安娜玛雅总算进入一间石砌的大厅。厅内的墙上镀了层黄金,高处内凹的神龛里收藏着几只石雕和陶制的羊驼,还有几个画工精美的木制花瓶。一张木板凳上摆着几件漂亮的衣服,其中一件暗红色的披肩,上头画着一个鲜明的浅蓝和鹅黄色的大V字形。当她披上这块彩布时,不禁全身颤抖。她偷偷地捏了一下布料,感觉就像婴儿的肌肤!
至于那件长袍,真是她从所未见的珍品——和披肩一样同是暗红色,上有两条分别缝缀了黄白以及蓝红色几何图案的长带子,手工精巧细腻,甚至某些彩线只有发丝般粗细……
“这些可都是万亚·卡帕克国王的图腾!”从她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抱怨声。
陶醉在她的新发现里,她竟然没有听到智者维拉·欧马走进厅内的脚步声。宫女们立即退下,低着头,不敢动。智者伸出一根指头指着那件长袍和披肩:
“我想我应该把所有的事情都向你说清楚,安娜玛雅女孩!从今天起,你将加入唯一君王的守丧行列。除了在某些祭祀的场合,你必须穿上白色的长袍和披肩之外,其余时间里一律穿戴君王的颜色,卡玛肯柯雅……”
似乎依然质疑自己所说的最后几个字,智者叹了口气不再说下去,用力咀嚼着口中的古柯叶,冷冷地上下打量着安娜玛雅,然后摇一摇头,接着说,但又仿佛只说给自己听:
“‘卡玛肯柯雅’!这就是你现在的身份。阿塔瓦尔帕如此希望,而我又说不过那些祭司。但愿安帝支持我们这项疯狂的行动!”
“全能的智者……”
“现在已经没有必要问了,安娜玛雅女孩,我以后自然会向你解释那些你该知道的事情!”
他转身面对那些宫女后,突然开口说:
“快点儿帮她打扮!别让我等太久!”
当安娜玛雅再度出现在皇宫的正厅时,所有戴着黄金大耳环的王公贵族全停止了闲聊,而且不再四处张望。
相反的,他们全都认真地盯着这名少女。所有的人全被她打动了,但并非由于她那异常的身体比例、高高的身材、白皙的皮肤、过窄的鼻梁、过薄的嘴唇,而是由于她那双闪着湛蓝光芒的眼眸。不只一个人认为如此罕见的蓝色就像一颗最特别的宝石,能够为万亚·卡帕克国王在生之年增添最后一点光彩。
在众目睽睽之下,安娜玛雅尽其所能,矜持地走向智者维拉·欧马。
他站在隔壁中庭的回廊边,手上握着一根祭典的标枪,那是一种矛头由黄金打造的“楚奇”,底下垂着红绿色的羽毛。他静静地等着她,要求她从大厅内的人群中穿过。以其眼角余光,他将所有人的惊奇表情尽收眼底。
最后,当她终于走到他面前时,他轻声地嘀咕:
“现在,跟我来。你只须专心地听,等我要你回答时你才可以说话。”
他转身快步地走向回廊。肃立在回廊两旁的士兵各拉开一块血红的大布帘。走到尾端之后,维拉·欧马以手中的标枪击地。士兵们立刻闪开,智者则推开布帘,跨过门槛。心跳加剧的安娜玛雅紧随其后。
穿过回廊之后,她停下脚步,再也无法前进一步。
下一个中庭十分壮观,地面铺满了精致的瓷砖。其三面建有低矮的厢房,隐秘的房门由蓝黄色羽毛的帷幔遮掩。厢房的每一面墙壁和中庭的四壁都贴了层轻薄的金片,微风一吹便上下晃动。
金片轻盈的飘动真令人目眩神迷。在午后烈阳的照耀下,像极了一道围绕在中庭四周的金色流沙,带着催眠似的耀眼色彩。
目眩神迷之余,安娜玛雅不停地眨眼。悸动流贯她全身的肌肉,轻柔霓裳下的肌肤亦微微泛红。
才往前走了几步,她便进入了印加人的太阳之父安帝的地下之眼。这个地方似乎比其他地方都阴冷,冷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维拉·欧马根本不理会她,径自走到中庭的中央。那儿有几块镶满圆形金片的帷幔堆砌了一个状似无顶的厢房。
走到那间无顶厢房边后,维拉·欧马转头,手一挥,要安娜玛雅走上前去。
她含着恐惧,往前跨出第一步。金片耀眼的反光加上炽烈的阳光映照在她的脸上。她忽冷忽热,全身打哆嗦。汗水从她的颈部流到胸前,滚烫的地砖让她痛得抬不起脚。
当她终于走到智者身边时,他随即转过身去,以手中的标枪指着太阳。他仰头朝天,口中低沉地喃喃道:
“安帝!安帝,全能的日神!现在你儿子万亚·卡帕克的卡玛肯柯雅来到你跟前向你顶礼膜拜。请接纳她,请别因为她的无知而动怒!”
当他以手中的标枪掀开那层黄金帷幔时,他以眼示意,要安娜玛雅跟着他做。
那位在临死的前一个夜晚,紧抓着她的手不放的人就在眼前,躺在一张底下垫着细草席、上头铺满稻草和桃树叶的厚眠床上,身体的四周有几尊黄金羊驼雕像。几只巨型陶盆里正烧着古柯叶。几步之遥有个光滑的花岗岩方尖碑,其上供奉着一尊绿眼的金雕像。
逝者的肌肤已呈棕色,表情安详,腹部被剖开掏空,以黑面团涂黑,不仅油亮而且带着烧焦的味道。安娜玛雅握紧拳头,以免失控尖叫或逃跑。从来没有,绝对没有,即使连她母亲就死在自己身边,她也从未见过如此恐怖的景象。
站在一旁的智者向死者行礼之后,喃喃说着一些她听不懂的话。她心想是否也该照着做,但是既然他没有命令,她便直挺挺地站着,心中只知道害怕。
鼓足了勇气,她才将眼光从死者的腹部和胸部移开,专注地看着这位印加人的脸庞。他张着双眼,目光空洞无神。鼓胀的脸颊不再紧绷,耳垂因不再穿戴黄金大耳环反而显得松垮和奇怪。然而这位太阳之子的表情——虽然她只见过他病痛时的愁容——此刻却十分俊美和安详。
更特别的是,在她身后的那尊金雕像似乎睁着大眼盯着她瞧。雕像的外表是个站着的男子,和一般的小孩一样高,手掌打开,贴着臀部。他的脸孔让人感觉似曾相识,分明就是眼前的逝者。
过多的震撼让她全身打起冷战,安娜玛雅摇摇欲坠。要不是此时维拉·欧马的声音突然清楚地在耳边响起,她一定会昏倒在地。他指着雕像大声地说:
“小女孩,在你面前的就是唯一君王的双胞兄弟。其中一位已回到了安帝身边,另一位则留在世间,生活在我们当中,保护我们。唯一的君王曾指定你为他永生的伴侣,既然是永生的,所以只要你还活着,就必须留在这位金色兄弟的身边。永远,请你听清楚,永远都不得拋弃他。因为这个理由,从今以后众人将尊称你为:卡玛肯柯雅。透过你的嘴,并借由双胞兄弟的生命,唯一的君王将把他的旨意告诉世人,福佑众生……”
安娜玛雅打战得更是厉害。
她不确定是否完全听懂了这番话的意思……曾有几秒钟的时间,她真希望能够像个受了惊吓的小女孩般尖叫着逃离现场。
然而,就像有只无形的手轻抚着她的心,按摩着她那酸痛的颈部,她静静地听着智者。她不再忐忑不安和烦躁,同时也因唯一君王安详的慈容而渐渐地放松了心情。
“现在,”维拉·欧马缓慢地说,“跟着我念:唯一的君王,我是你再生灵魂的妻子……”
要她从紧闭的嘴中说出这些字实在很难。她全身的肌肉似乎就要爆裂了,腹部就像停在她面前的尸首般被掏得一干二净。
“复诵一次!”智者训斥,双眼紧盯着那尊金色雕像。
“唯一的君王,我是你再生灵魂的妻子。”
“唯一的君王,当你活在天国时,我就是为你在此世间守灵的人!”
“唯一的君王,当你活在天国时,我就是为你在此世间守灵的人!”
“唯一的君王,我将是你双胞兄弟的忠实妻子。”
“唯一的君王,我将是你双胞兄弟的忠实妻子。”
“现在,卡玛肯柯雅安娜玛雅,向你服侍的主人下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