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的喀喀湖,1536年2月
他听见玻璃破碎、水晶丁丁当当的声音,还有叫声和笑声。之后,他整个身体融入冰块里,遍体通红,痛不欲生,仿若被虎头钳掐住般。他想反抗,但就是喊不出来。
夜晚再度带着和平降临。
再次,四周一片血红,他好似浮游在自己的血泊里。或许他正准备降临世上,因为有股液体承载着他、包裹着他且保护着他。红色越来越浓。他听见笑声和水晶碰撞的声音。一股冷流突然侵进他的太阳穴,于是他睁开眼。
他牙齿打战,以为自己无法呼吸了。然而,吸进了第一口空气之后,他终于放下心。他的双眼的确还看得见,眼前的世界美妙极了,真实得令人惊讶。
他的周围一片澄蓝。他以为是水晶的东西原来是清澈的水。他浮沉在浩瀚的冰海里,困在高不见顶的山峦间。
贾伯晔又发着抖深吸了一口气,发现约有二十张小孩和妇女的脸望着他,既好奇又兴奋。其中有些人和他一样沉在水里,另一些人站在水面上。他们来来回回地走着,伸出手,俯身向他。他以为来到了一个超现实的世界,急着想逃走。
他的双脚碰触到冰水底部的石块和沙粒,最后终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小孩们笑得更加起劲。贾伯晔转身,看见一道安详的沙滩,和一个垂悬着几幢小屋的小海湾。那里的树木既像松树又像橄榄树。须臾之间,他以为自己在做梦,回到了西班牙老家。他的心愉快地跳着。他想跑向岸边,可惜肌肉使不上力。跑了三步,便跌进一大摊泥浆和嘲笑声里。
他集中力量,开始用四肢爬行,胡子淌在自己爬过的小水坑里。于是出现了几只手帮了他一把,将他扶起。原来是几位长发油亮芬芳的妇女。她们既真实又美丽,而他发现自己竟然一丝不挂。他努力挣扎,想遮住性器官的部位,然而笑声再度响起,他被抬到细沙滩上。
在那里,有位矮壮的男子上下打量着他,其眼神安详友善。他的直发齐肩,双手出奇地又大又厚。当妇女们把贾伯晔放在沙滩上时,他轻微点了一下头。贾伯晔终于认出了他。
“卡达理!”他惊呼,连自己的声音都不认识了。
“你好,卡玛肯柯雅的朋友。”卡达理温和地回答。
“麻烦你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
卡达理没有回答,他张开右手,露出手心上的一颗黑石头。他稍一用力,将石块垂直抛起。在几秒钟之内,那颗石子似乎垂悬在空中,不愿落下。然而,终究又回到了他的手中。
贾伯晔定眼望着他,望着四周的景色。
这是个无所不在的地方,一个不分今昔的时空。
“欢迎来到这个世界。”他温柔地说。
贾伯晔躺在由几件编织精美的曼达堆砌而成的舒适眠床上,有个女人细心地替他在身体上涂抹一种让肌肉松弛回温的药膏,之后他全身的肌肉如被太阳照射般一一融化。
他们坐在户外,就在他苏醒的那个海滩不远处。眼前的景象令他深受感动。除了十多座墙垣坚固、从峭壁和山崖边突出的露天平台之外,一整排围篱像极了地中海滨的一处小海湾。
几艘奇特的小船停泊在避风港里,有的小有的大,外形如轻木筏,可容纳多达二十人左右。渔夫们来来回回,仿佛行走在海面上,贾伯晔以为自己仍处在半昏迷状态里。但是,最令他惊讶的是那些船身和船帆,既不是木板也不是帆布,而是一些由黄熟的芦苇草纤维所编织成的。
贾伯晔原以为是海的地方竟然只是个湖。但是湖面辽阔,几处湖畔根本望不尽。它的北边蒙着一层白茫茫的薄雾,地平线和海面一样弯曲。东边有几处巍峨的山壁,穿过一条陡峭干旱的河川,耸立在一座贾伯晔从未见过的高山上,峰顶表面长年累积的白雪悠悠地发着亮光。西边和南边,触目所及全是开垦成几千片梯田的峭壁。
梯田从山脚绵延不断,一路直铺到高山顶,形成一块出奇美丽的绿色地毯,其纹路软绵光滑,平顺地下降到蓝色的湖泊里。事实上,这几座高山看似不像浑然天成,而是由无数人力将一片片的梯田和一堵堵的墙,慢慢地推到天顶。
这样的壮丽美景令人称奇,连贾伯晔都忘了正在接受让身体恢复知觉的舒服按摩,他凝视得出了神,完全不敢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清醒了。
“这个湖叫作的的喀喀湖,”卡达理蹲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向他解释。“这里就是维拉科查希望创造的世界。你所看见的这几座山都是最雄伟和最高大的,有阿普·安柯胡玛和阿普·伊郎普,它们都是此地最早的生物。今天,高山之神目睹你回复了生命,他们感到十分庆幸。”
贾伯晔瞧了一会儿卡达理,确定他没有取笑他的意思。但是这位印加国内的石头之王却严肃地望着白雪皑皑的山头。不由自主地,他的指尖开始玩弄那颗一直握在手心里的黑石头。
“就在这里,”他说,“他们发现你躺在一座孤岛上。那座岛,在安帝出生当天,脱离圣石,飞向苍穹。那座丘陵后头也有一座岛,一座比较小的岛:月神嬷嬷出生那天就是睡在那里。和此刻的你一模一样。”
第一次,贾伯晔怀疑卡达理揶揄的语气和眼神。那位替他按摩的少女毫无羞涩之情,此刻正用力捏着他的臀部,让他感觉像个准备被换尿布的婴孩。
“她非得这样捏我不可吗?”他问。
“这样比较好,”卡达理笑着说,“你已经有几个月没走动了,没有移动过半分。假如你想早一点儿顺利地站起来,便得经常按摩。但是,别害羞,这个女仆早看过你全身赤裸……”
贾伯晔扑哧一笑,女仆伸手正想回应他刚问的话。
“卡达理,我得尽速赶到库斯科!”
这位石头王露出淡淡的一笑。
“至少得再等一个月。你已经没有马可以骑了,得用走的,所以一定要等到完全恢复体力才行。”
“不可能,我得离开了。”
“假如你是担心卡玛肯柯雅的话,”卡达理体贴地说,“那么就别烦恼了。她很好。她住在一座山城里,那些外国人根本不知道。”
贾伯晔坐直了身子,好看清楚他的脸。少女只得暂停按摩的工作。
“你说的是‘那些留在库斯科的外国人’,卡达理,你是为了安慰我,不忍伤害我的自尊才这样说的吧?别人不知道,但我知道那些人有多可恶。此后,总督皮萨罗到此的目的成了疯狂举动,黄金和鲜血成了他们唯一的欲望、唯一的想法和唯一存活的理由!他们再也分不清好与坏,不知人与禽兽的差别。他们疯狂得令我害怕,但是我向你保证,我绝对不像他们。”
“我观察过他们,”卡达理谨慎地说,“他们连禽兽都不如,因为禽兽不会滥用暴力,不会奴役他人,而且只为了填饱肚皮时才杀生……的确,你和他们不一样。假如你和他们一样的话,你就不可能是卡玛肯柯雅心中的那个你了!”
“谢谢你!”
“我很清楚在我所处的这个世界里孰是孰非。”
“会有战争发生,不是吗?”
“可能。”
“安娜玛雅必须离开库斯科。”贾伯晔喃喃地说。
卡达理摇一摇头。
“不!卡玛肯柯雅不可以离开唯一的君王曼科。她得解救他,之后,她将协助他作战。目前,安娜玛雅是太阳之子在世上的唯一倚靠,唯有她听得见先祖诸神的神谕。你一路追寻的维拉·欧马只不过是名先知,一名急着复仇的战士。”
贾伯晔沉默了一会儿,试着理解这位石头王的话中之意。其中至少有件事让他安心了不少:安娜玛雅还活着,而且终于脱离了总督弟弟的魔掌!
“你用什么方法救了我?”他突然感到不解。“你是怎么找到昏死在盐海地狱里的我?”
卡达理的笑容几近甜美。
“这个嘛,你该谢谢她!是她看见你躺在那里,快被盐腌干了。之后,有名传讯官跑来通知我,于是我便去找你。当我看到你时,你早沉睡在另一个世界里了。你得留在此地几个月,灵魂才不会离你而去。”
“我睡了几个月?”贾伯晔嘟哝,不敢相信。“感觉上我好像昨天才睡着而已!我还记得昏倒时的那一刻,记得红棕马死去和我的影子不愿前进等种种情景!我还记得口渴得要命,然后被晒伤,但是……”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和双臂,连双肩也有感觉,少女替他按摩了又按摩,整个身体在阳光底下油得发亮。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的皮肤完好无缺,”他有点儿神经质地笑说,“我竟然毫发无伤。我以为这一切都是梦,我以为自己走不出那片可怕的盐海沙漠!”
卡达理的深色眼珠黠慧地发着光。再次,他张开手心,将那颗黑石头抛向空中。又一次,贾伯晔相信看见了那颗石头像星球般在空中停顿了一会儿后,才落在石头王的掌心里。
“你睡了几个月,”他又说了一次。“所以才需要细心的照顾,因为盐层已经开始在你的体内产生脱水现象,即将把你变成木乃伊了。假如当时你活着的话,一定会痛得受不了,就像心脏病发一样死去。于是,我让你服用了些助眠的草药。慢慢地,慢慢地,我们将水浇在你身上,直到今天,是你自己从水里醒过来的!”
卡达理露出了拯救一个垂危生命而自傲的笑容。他做了个手势,女仆终于停止按摩工作。她将一件黄色的长衫递给贾伯晔,他赶紧套上长袍。他的胡子卡住领口,少女帮他用力地拉了几下。
“我应该刮胡子了,”贾伯晔腼腆地嘀咕,“我讨厌留胡子。”
“那么全岛的女人都要哭泣了,”卡达理开玩笑地说,“她们很喜欢你脸上留的金色胡子。她们觉得你是高山所赠与的礼物,而且不久后,她们的丈夫也都将和你一样蓄胡。假如你把胡子剃掉了,我可得一一安抚她们,这将比照顾你的病痛更难为!”
贾伯晔总算莞尔一笑。他向石头王伸出手说:
“我欠你许多,卡达理好友,不知将来还不还得起……”
卡达理紧紧地握着他的手:
“不管是今世或来世都不必还。只管付出就是了,朋友,要不断地付出。”
全让卡达理说中了。
贾伯晔剃掉胡子后的一个星期内,岛上的女人泪水成河,而且每次和他擦身而过时,必定用手掩着脸。至于行走,刚开始时他只能走十步,然后二十步或五十步。之后,他总是疲惫不堪,精疲力竭,好似爬了一整座山似的。
仅十天之后,他便可以毫不困难地沿着湖畔步行整整一个小时。不久后,他更可到岛上的任何一个景点散步。他登上可以俯瞰那道令他重生之海湾的眺望台,树影温柔地衬出它的轮廓,骆马群安详地在其草地上吃草。
渐渐地,他也开始感受到东方高山的神奇力量。高耸的山脉和山峰从静止的湖面升起,看似屹立不摇。但是它们似乎也在等待一次奇迹般的变动,准备将整片大地拖进宇宙的黑夜里。
两个星期之后,贾伯晔终于登上那个可以鸟瞰整座岛屿的山口,欣赏西边的壮丽风光。此地,不见任何一只骆马,不见任何一块玉米或马铃薯梯田。草木在此又稀又少。到处都是山风吹过矮树丛和野草的影子,甚至吹过乱石堆,无时无刻不将它们磨得又平又亮。
偶尔,因为担心自己会过分好奇,他窥探着矗立在岛屿另一头的那块大圣石和安帝神庙,不敢走近。遇到庆典时,湖畔的居民总是将两地挤得水泄不通。
日复一日,他散步时越走越远,脑子里充满对安娜玛雅的思念。非见到她不可的渴望变得十分迫切。盯着湖面,他试着重新组合身体各个部分,以及他们共度的每一个时刻。从西风里,他闻到她身上的香味,听见她婉转的嗓音。他再也不看岛上任何一个女人,只愿为他拼凑出来的她的影像而活。
夜晚,她出现在他的梦里,醒来后他汗流浃背,对她的思念变得痛苦又急切,他的双手紧紧地攫着沁凉的夜。
奇怪的是,这座岛屿本身似乎能够保护他对她的爱,尽管目前他坐困愁城,双脚不良于行多于身体的疲惫。因此,他在这里,在这样的和平气氛里,看见自己每天都和安娜玛雅生活在一起,居住在海滨的小屋里,和因爱结合的男女没有两样。
一切仿佛成了惯例。每个黄昏,他必定坐在一块石头上,望着壮澜的的的喀喀湖,想象在这美丽的地方,他们俩的生活将会是何种光景。
有天傍晚,他看见天上突然闪过一道强烈的绿光。他吓得全身僵直。但是看见就是看见!太阳落到西边的山顶后,一团紫色的云层笼罩着群山,然而,在苍穹的最高点,几道悠长的绿光奔向暗沉的天际。他站了起来,感觉仿佛改变世界的信号即将出现。当他听见身后传来温柔的吟唱声时,他吓得跳了起来:
太阳,
月亮,
白昼与黑夜,
春天和冬天,
石头和高山,
玉米和坎吐阿。
万物生存必有其理,噢!维拉科查。
众生来自的的喀喀湖,
寻找您为他指定的位子。
宇宙是您的希望,噢!维拉科查,
而您的希望将在的的喀喀湖实现。
在此,噢!维拉科查,您手持生命令牌,
在此,我和我的两个灵魂在的的喀喀湖,
那个在天之上的灵魂和在地之下的灵魂,
噢!维拉科查,依您的旨意,
那个离开的的喀喀湖的人,
已经在返乡的路上了。
吟唱这些句子的女人不是别人,正是几个星期以来细心照顾他的那位女仆。她冲着他微笑,但是眼神悲伤。她用指头指着绿色光束业已消失的天际。
“当天空变成了绿色,”她说,“表示维拉科查赐予人类和平。维拉科查喜欢你,他如此对你说。”
她握着贾伯晔的手,轻轻地握紧。
“你该离开了,外国人,这座湖泊开始教你学习双眼尚未看见的东西。总有一天你会再回来的,因为,尽管你是白皮肤和金头发,维拉科查早认得你了。你来自他的生命令牌,世间有个灵魂在等你。”
说完这番奇怪的话之后,她的手紧紧地握着一脸错愕的贾伯晔的手,之后继续唱道:
太阳,
月亮,
白昼与黑夜,
春天和冬天,
石头和高山,
玉米和坎吐阿。
噢!维拉科查,依您的旨意,
那个离开的的喀喀湖的人,
已经在返乡的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