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楚颇斯多,1536年2月
天刚破晓,他们以百人为一组,越过那座悬在崖边的胡楚颇斯多山口。肩上扛着盾牌,手上握着星形狼牙棒,走过已绽放花苞的马铃薯田埂,抵达方院的红墙下。骆马皮制的凉鞋滑过街道地砖的摩擦声,就像来自地心的低语。不分主仆,无论老少,大家全都穿上自傲的北方、南方或遥远的沿海沙漠平原的族服。
整齐划一,一排接着一排,他们群集在面对山谷的神庙大广场上。多数人表情皆很严肃,但是有些人则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某些人身上戴着徽章,手持将军长矛,另一些全是年轻的军官,其中大部分的军官都曾在大将军阿塔瓦尔帕或瓦斯卡尔的指挥下上过战场。在这个他们等待已久的重要日子里,大家不分彼此,尽弃前嫌。
安帝本人也很高兴看见他们。天空不再下雨,气候温和,蓝天如一张羽毛毯般轻盈。火盆中燃烧的古柯叶烟雾笔直飘上云霄,唯一君王所敬爱的父亲太阳神,亦在此时升上山头。
为了款待新人,少女们奉上凉水、发酵过的骆马奶、水果和玉米饼。祭司们先将祭酒洒在广场四个角落的暗色地板上,然后又浇在那块安帝每日必定照射的圣石上。最后,当维拉·欧马智者和卡玛肯柯雅走进广场时,鼓声雷动。
手持圣战将军的大黄金长矛,智者身穿一袭绣着单一几何形图案的紫绿色长衫。皮制的护胸衣镶满金片,插着半圈蓝黄色羽毛,闪亮如另一颗发散光芒、照耀着四方帝国的太阳。
几名年轻的战士口中喃喃着骄傲,看着他们走到巫旭努前。维拉·欧马耳垂上所戴的黄金耳环又大又美,这是最近几年来少见的精品。
走在智者身旁的卡玛肯柯雅也是穿金戴银,人们原本以为这些东西早被外国人偷走了。此外,在白色长袍和布料细腻的腰带上,还挂上那颗沉甸甸的安帝黄金圆盘。发梢上别着蛇神雅玛如的金色涡旋形发簪。和安娜玛雅一样,她也可以在无形和有形之间穿梭自如。
等安娜玛雅和维拉·欧马在百余名手持武器的战士面前站定时,号角长响,低沉震荡的乐音飘扬在山顶上。之后,号角越吹越响,回音越传越多越远,以隼般的强大声势穿过帝王城的各座山谷,此时百家士兵向四方帝国的这两位领袖俯首称臣。
安娜玛雅捧着挂在胸前的那个黄金圆盘,走向鞠躬行礼的战士们。她将圆盘高高举起,以唱咏的音调高声朗诵:
噢!维拉科查,噢!安帝,
宇宙的全能之父,
未来的恩宠之父,
请聆听我们的呼唤!
噢!维拉科查,
苍穹之上,您当可为!
噢!安帝,
苍穹之下,您当可为!
噢!维拉科查,噢!安帝,
盘古的至尊之父,
万王之王,
请低头俯瞰我们!
请赐给我们力量!
噢!维拉科查,噢!安帝,
我们别无所求,
只愿感觉您的存在,
在夜以继日的岁月里。
停顿了一会儿之后,战士们重新挺直上半身。他们以热切的眼神望着安娜玛雅淡淡的瞳孔。安娜玛雅以斩钉截铁的声音说:
“四方帝国的伟大将领们!很高兴你们接受了我的征召。我希望你们能够透过我的嘴听见这项消息:不久之后,唯一的君王曼科就会被释放了。那些外国人加诸在他的脖子和脚踝上的链条已经被取下来了,不久之后,他便可平顺地呼吸。再过两个月,他的父亲安帝的影子将在圣谷显灵,而他也将在那里和我们会合……”
当她大声疾呼时,众人的内心隆隆作响。随后,清晨的空中响起一声沙哑的巨吼,好似有千条投石器的皮带一起断裂。
维拉·欧马苦笑了一下,露出一排绿牙。等吼声过后,他走近安娜玛雅。一个小动作,他向四名驻守在广场边的士兵下达命令。他们立刻抬起一个大篮子,奔跑过来。然后,将篮子打开,当着战士们的面,把里面的东西尽倾而出。
一件被血渍染黑了的破碎外套、一双靴子和一把黏着草屑的断剑。之后,还倒出了另一些东西。一大堆奇奇怪怪,又白又黑,又软又硬的东西。维拉·欧马将长矛往上一插。
慢慢地,表情冷漠,他叉起一大块肉。众人发现,原来那是一位被活剥了皮的白种外国人的肉。
一些较年长且较有经验的军官,眼都不眨一下,但是那些较年少的脸上则掠过一抹惊吓。安娜玛雅将眼神移开。当维拉·欧马的声音响起时,她想尽办法隐藏恶心的冲动:
“披着这张皮的那个人,叫他的狗咬死我们的小孩。在那些外国人当中,他是第一位蹂躏科里坎查神庙的人,他的名字叫做孟格!他的哀号听在我的耳里微不足道,因为里面隐藏了那些侮辱唯一君王曼科之人的笑声。这是我们给他们的第一个响应!”
维拉·欧马表情和铜斧头一样严峻,从战士的面前经过,强迫所有的人定眼望着这份可怕的战利品。之后,他以同样的口吻接着说:
“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卡玛肯柯雅获得冥世诸神的支持。我们所挚爱的万亚·卡帕克的双胞兄弟神像建议我们应该前去解救他的儿子,唯一的君王曼科!我们大家都应该感激她,虽然她是女儿身,但是行事如战士。但是明天,当唯一的君王在安帝光芒的照耀下,重新回到这座山谷与我们会合时,我们应该给他权力,让他惩罚那些使他蒙羞的失职人员!”
手一伸,维拉·欧马转动起手上的长矛。那张剥下的人皮整个掉落在年轻军官的面前。
“我,维拉·欧马,四方帝国的亚位君王,自此宣布,奥凯古斯基月前我们将从外国人手中夺回美洲狮子城,在那里举行大太阳庆典!我们将以一场大战将库斯科清洗干净,好让唯一的君王能够重新安坐在方院里,让我们先祖的木乃伊重回静谧的科里坎查神庙之怀抱。从今天起,你们当中的每个人都应当搜集我们所需的人力和武器。我希望找到的武器数量,足以覆盖库斯科四周丘陵的山顶。我希望将来唯一君王曼科的战士群,能够在整座城的四周形成一条和骆马皮带一样坚固的人墙。之后,我们再勒紧外国人的咽喉,一个活口也不留!”
维拉·欧马用他的手,做出掐住敌人咽喉的模样。然而,让所有战士全身打哆嗦的理由并非来自他的动作。
从稍早起,一场骤雨便从山谷的一边下到山的另一头。当智者训完话后,一条七色的彩虹‘姑竹’闪闪发亮。它突然张弓,蜿蜒在天际上,之后深入延伸至胡楚颇斯多高原的陡峭悬崖边。它在那里停留了许久,又美丽又清晰。
于是众人一起,从安娜玛雅到维拉·欧马,从胡楚颇斯多的居民到征召的战士,所有的人全静止不动,将手掌张开贴在胸前,恭敬地念经颂咏,赞美战神的使者彩虹:
“我们看见您了,姑竹,我们看见您了!请到我们中间来,赐予我们作战的力量和欢乐!”
昏暗的小庙里,外面强光的反射,在双胞兄弟神像的脸上映下一个笑容。凝视了一段时间之后,维拉·欧马飞快地看了一眼安娜玛雅,她正准备奉上祭品。
“卡玛肯柯雅,我很高兴我们能够在此重要时刻重逢,”他喃喃地说,“我以你为傲。你替曼科做的一切实在很了不起。”
安娜玛雅摇一摇头,毫不客气地撅着嘴。
“这只不过是个想将我引入其中的大阴谋之开端。总督的大哥已经从他的国家回来了,从此将由他领导那批留守在库斯科的外国人。他高傲自大,自以为是!他对唯一的君王微笑,那是为了取得黄金。我们已经替曼科送去了一些花瓶和碗盘,只要他一收到,总督的大哥便会解开曼科身上的铁链。此外,在祭司的同意下,我们还送上了一尊维拉科查雕像。他的高度和我的夫婿双胞兄弟神一样,但里面是中空的。曼科把它送给那些外国人,现在他们则让唯一的君王在城里自由走动了。不久之后,他将建议总督的哥哥到这里来寻找双胞兄弟神像,因为所有的外国人都知道这尊雕像很重,是由黄金实心打造的。之后,曼科将离开库斯科,带领我们的军队归来……”
她几近开心地露出笑容。
“维拉·欧马,长久以来,我只做你教过我做的那些事情。”她接着说。
智者的笑声听起来像极了沙砾的擦撞。他紧张地摸了一下安娜玛雅的手背。
“我把我知道的一些雕虫小技教给了一个叫做安娜玛雅的外国小孩。卡玛肯柯雅早就不再是这个小孩了!”
安娜玛雅低头眨着眼睛,仿佛维拉·欧马的赞美令她窘困万分。
“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维拉·欧马半眯着眼,在他尖锐的凝视下,她感觉全身发烫。
“问吧,卡玛肯柯雅。就我所知,凡是我知道的,你也必定知道。”
她本想闭嘴了,但是求知的欲望实在太强。最近一个月以来,她每晚辗转难安,几乎快受不了了。
“你看到他了吗?”她小声地问。
维拉·欧马的表情和身体像上了弓的弦一样紧绷。他的嘴巴像块刀片,眯着的双眼透着愤怒的光芒。
“你在说谁,卡玛肯柯雅?”
“你知道的。你们一起去南部,而且……”
“你竟敢?”
“维拉·欧马!”
“你竟敢?你!在我们决定向外国人宣战的那一天!”
“维拉·欧马,贾伯晔和其他的外国人不一样。他是头美洲狮!”
“闭嘴!别在此地提起他的名字。不要侮辱这座圣殿!所有的外国人都一样,卡玛肯柯雅,难道你不知道吗?没有一个例外!我和他们共同生活了几天几夜,凡是他们经过的地方,必遭破坏。男人、女人、小孩、屋舍、家禽家畜、石头和庙宇,无一幸免,日夜遭受蹂躏!他们全是恶魔,卡玛肯柯雅!他也和其他的人一样!”
“不,他不是!唯一的君王万亚·卡帕克向我提到的人就是他!”
“你搞错了!”
“那么,维拉·欧马智者,难道我看见了那颗象征唯一的君王——阿塔瓦尔帕的彗星也是我搞错了?当双胞兄弟神允许我指定曼科为印加王时,也是我搞错了?维拉·欧马,假如我错看了贾伯晔,假如他不是那头指引我的美洲狮,那么从唯一的君王万亚·卡帕克牵起我手的第一个夜晚,我便全盘弄错了。”
智者一口气将绿色的古柯叶汁液吐在神庙的门槛上。
“卡玛肯柯雅,想一想你自己该怎么做!而我,唯一君王的军队统帅,我会好好盯着你:你休想袒护那个外国人,使其免于惩罚。我会让他成为第一个受刑人!顺便想一想你自己是否有此能耐。假如你欺骗了双胞兄弟神,和他在一起的话,你将替我们大家带来危险。在成为为爱呻吟的奸妇时,你将毁了曼科和整个四方帝国,安娜玛雅女孩!假如一切果真如此的话,我,维拉·欧马,我会在太阳之子从世上消失之前先杀了你!”
安娜玛雅看着他头也不回地离开,肯定的想法令她全身僵直。
要信任那只美洲狮。
第一次,她自问,自己是否真的搞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