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比萨—格兰色拉,1535年11至12月
总数约数百人,每十个或二十个人一组,不分老少,全被绳索拴在一起。
每个人的脖子上都有一圈积满污垢和烫过的铁圈痕迹。每个人的肩膀都被彼此牵绊的铁链磨破了皮,并且肿大长脓。每个人的脸颊皆因疲惫和饥饿而消瘦。每个人的眼神都一样,分不清灼烫的烈日或幽暗的黑夜。
他们一起走了几天几夜。越过一座座山口,穿过一片片光秃的草原,用萎缩的肌肉扛着几乎和他们的体重一样重,里面装满衣服、食物、盘子和锡制酒杯的篮子,以及一大堆炊具。
就在近午时分,烈日当空时,其中一位不支倒地。苏醒了一会儿之后,再度双膝一软,像睡着般昏倒了。空中传来一阵皮鞭声,但依旧唤不醒他。那条绑着众人的铁链被往下拉,扯着他们的颈部,半掐着他们,就这样走了几步远。然而没人敢抗议这雪上加霜的痛苦,因为每个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奇怪的是,那只装着锡酒杯和碗盆的篮子竟还好端端地留在那个人的肩膀上。但是,扛着它们的人早就一命呜呼了。痉挛地,他的双手好似焊接在肩头物上,然而整个躯体实已瘫痪。
最后,哐啷一声,篮子摇摇晃晃,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儿被洒了出来。链子上拴的人全都停下脚步。大家七嘴八舌地窃窃私语。死者只剩下一副躯体挂在铁链上,奇怪的是,他的头部却直挺挺的。
贾伯晔骑马走了约五十步远,一听见铁链的声音,倏地将马掉头。眼中所见的景象让他愣在太阳底下,仿佛全身只剩下一副骨头。
一名戴着宽边帽的骑士已经出现在那段夹在两个印第安人中间、挂着死者的铁链前。他甩动左手的马鞭,右手则温和地把剑从剑鞘里抽出。直到刀锋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贾伯晔才知道他的用意。
他赶紧将红棕马掉转一圈,猛地刺它一下,大叫说:“不要!不要!”
然而那把粗糙的刀刃早已出鞘。上半身倾斜,手臂伸长,像挥洒镰刀一般,骑士一刀砍下死者的头部。那颗头在依楚草丛间滚了几下,而躯体则在其同伴惊惶的注视下,双肩往后仰,整个脱离倒地。
贾伯晔快马加鞭,隐约看见尸体蜷缩成一团。当他抽出长剑时,挑夫群中发出一声惊叫。另一个挑夫转过身子,躲藏在帽檐下的眼神惊慌失措,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更来不及尖叫和抵抗。贾伯晔手上握着球状的剑柄,像是从红棕马借来的神力,朝他的胸部用力地挥砍下去。
像木头断裂般,那名骑士滑下马鞍,撞断了肋骨。
他头下脚上,从马背上狠狠地摔到地面。当他试着重新站直之后,睁着一双不明就里的大眼,唾液里甚至夹杂着一点儿血丝。他眼前所见是贾伯晔的两只马靴,和一对足以杀掉全世界的发狂眼珠。贾伯晔的剑心早已抵着他的喉咙,让他呼吸不得,只勉强听得贾伯晔怒吼:
“我会让你摔下马,你这只可恶的猪!”
骑士感觉剑心已插进他的肉里。他伸出双手,张开手掌,抓住贾伯晔的长剑,正当贾伯晔准备往前推的时候,僵直的气氛里传来一声巨响:
“我要是您,我就一动也不动,贾伯晔先生。您只要动一下,您的头马上就会不翼而飞!”
贾伯晔略侧过脸察看,看见五步远的地方,有支弓弩正对着他的前胸。
顷刻间,他真想一刀刺下去,听见绳索断裂的劈啪声,终结多日来萦绕在他心头的怨恨!
“后退,否则我将下令射箭!”看出他犹豫不决,亚勒马格罗再次大叫。
骑马站在弓弩手的后方,狄克先生用食指指着他。平常他的脸已经够难看了,现在更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他的双唇发紫,双颊因几年前感染过梅毒,皲裂的程度眼看随时会裂开。他的身体极瘦小,但浮肿的样子和凹陷的裂痕让他看起来像极了一座火山口。
那名骑兵在贾伯晔的脚下边爬边抱怨。贾伯晔最后放了他一马。在他们身后的队伍停下脚步,几百个印第安人害怕冷漠地望着他们。没有人敢触摸那具尸体,此刻尸体发黑的血液已渐流光。
亚勒马格罗甩动缰绳,骑马来到贾伯晔的身边。
“他妈的!”他破口大骂,“您是哪根筋不对劲?”
“您根本是个恶魔,亚勒马格罗。请您看一看您的四周,每一个人的身上都系上铁链或绳子!他们又饿又渴,但是您连一天一个小时都不肯让他们卸下肩上的重担,还叫他们用轿子抬您的小马。无论下雨或结冰,甚至连夜晚您都像捆绑野兽般将他们绑在一起,对他们一点儿照顾也没有。在这种政策下,孩子们少说在一个星期之内一定会死亡。他们还真是幸运!至于妇女,则得忍受十几个人的轮暴,直到裤裆里沾满血!只要当地的居民躲避你们,你们不是将村庄烧了,便是拆了他们的房子屋顶,拿去煮汤用。现在,您手下的那些野蛮士兵连打开铁链上的扣环都懒,竟然直接砍下尸体的头颅!亚勒马格罗,我告诉您,您是世界上最烂的人。您的脸已经讲得够清楚了。现在,您每走一步必留下腐烂的脚印!”
贾伯晔不再往下说,他气得浑身发抖。他每说一句话,亚勒马格罗便越笑越得意,不断地摇摆他那干扁的身体。约二十名左右的西班牙人,不管是步兵或骑兵,现在全都群聚在他们四周,放声大笑。
“可怜的小宝贝!可怜的小乖乖!”亚勒马格罗格格地笑着说,越说越讽刺。“你们听,各位先生,这个浑小子竟然想教训我们。啊,这一点嘛!你们得知道缘由。舔了太多法兰西斯科先生的臭屁,贾伯晔先生倒是满身花香!”
往前跨出一步,伸直手臂,贾伯晔用剑心指着亚勒马格罗瘦削的身躯。四周顿时静了下来。自始至终消极地望着这场争执的印第安队伍,眼神突然一震。几名骑士手持刀剑,骑马将贾伯晔团团围住。亚勒马格罗带着轻蔑的微笑,做势要他们住手。
“永远也不会,”贾伯晔面对众人说,“总督先生永远也不会允许这样的暴力事件发生在秘鲁人身上!亚勒马格罗,自从您来到卡哈马尔之后,便不断地惹出令人羞愧和伤心的是是非非。因为您耍了手段,甚至撒谎,阿塔瓦尔帕才会一命呜呼。您真是个阴险的人!但愿天上也有地狱。一个像您在这儿制造出来的地狱!假如天父有灵,他一定会好好地款待您……”
盛怒之余,贾伯晔只差没有将剑刺下,但是他的叫声仿佛纾解了从前一刻起便紧掐着他的厌恶之感。他感觉一阵晕眩,发了一身冷汗后,忍不住一脚跌跪在地上。像倚着一根拐杖般,他倚在长剑的球柄上,浑身无力,一声打嗝,眼圈发红,他弯下身,吐了满地。
四周再度响起笑声。
狄克先生轻挥马刺,将坐骑稍稍往前挪,然后一脚踩在贾伯晔的颈子上。
“小贾伯晔!”他咕咕地叫道,“我想这一趟远征行动对你的健康很不好。你的小心脏太脆弱了,小心灵也是。照这样下去,我很担心这恐怕将是你的最后一趟旅行了。听我说,让我们继续我们的地狱行,你则回去继续闻天堂的芬芳吧!”
贾伯晔在众人的讪笑和嘲讽下始终保持沉默。他的心里再次充满苦水,然而,却得细细品尝到最后一滴。
他得忍受每一个笑声,吞下每个人的揶揄,用笑脸面对这一张张被最下等的生物所侵蚀的面孔。
他得挺起勇气,将哽在喉间的胆汁当成仙露吞下肚里。
知耻近乎勇。
一路驰骋过去,嘴里尚且苦涩,贾伯晔直奔到队伍前端印加大王子们的轿子旁。他们听从智者维拉·欧马和曼科最宠爱的弟弟——保禄的指挥,全程陪同该探险队,甚至就像是领队。
那里,没有铁链也没有死灰的脸庞。几名警卫身上的服饰十分考究,和以往守候在库斯科广场时一样,伸出长矛挡在路中央。一声令下,这几名警卫转身变成随从人员,一字排开直延续到维拉·欧马的轿子前。和隔壁轿子上同花色的帷幔掀起,贾伯晔认出保禄瘦长狡猾的脸。
这两位印加大官带着点惊讶端详着他。收起仓促的神情,清了清嗓音,贾伯晔恭敬地向他们问候之后,才敢开口说:
“维拉·欧马智者,以总督法兰西斯科·皮萨罗之名,我请求您结束那些加诸在此队伍里,您族人身上的痛苦!要他们这样一路走到南方根本不可能。您的族人将在抵达前便全部阵亡了!我敢向您保证,假如法兰西斯科先生在此的话,他永远也不会允许有人竟然采取这样的暴力!这一切全和他的意愿以及命令不合。”
年轻的保禄眼神快速闪过,随即转过身去。智者则继续盯着他,单单把嘴里含着的一口古柯叶从一边的脸颊移到另一边,既不做任何表示也没答腔。
“你们知道我指的是什么,”贾伯晔继续说,“你们应该阻止狄克先生,强迫他解开那些挑夫身上的铁链,要求女人和小孩离开队伍!以唯一君王曼科之名……”
智者的一双黑眼珠紧紧地瞪着他,贾伯晔立刻住嘴。在他四周,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红棕色马大感不快,猛踢马蹄,频频喷气。贾伯晔不得不让它绕着自己转一圈之后,才抖着声音又说:“维拉·欧马智者,我知道您的为人,而您也认识我。当唯一的君王将玛斯卡卑恰戴在头顶上的那一刻,我也在库斯科。我知道他指定你们为四方帝国的次位君王!而我……我是卡玛肯柯雅的朋友。请听我说,如此虐待您们的族人绝非总督皮萨罗的意思!而你们……噢!保禄王子,维拉·欧马智者,你们怎么会接受呢?”
尽管又气又失望,贾伯晔心想,紧随此番话而来的沉默顶多像口深不见底的水井。所有的人全转身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捉摸不定。不管是官吏、挑夫或警卫的眼神皆十分专注,但是只听见沉默的回应。
之后,突然间,在一片肃静当中,智者在红棕马的双腿间吐了一口又绿又浓的古柯叶汁。用舌尖咂了一声,他命令挑夫继续前进,然后一把放下轿子的帷幔。
黑夜又长又冷,让人毫无睡意。
贾伯晔离开远征队约四分之一公里,背靠着一块躺在陡坡下的大岩石上,避开一点儿山风。几个小时以来,他双眼直盯着那些从亚勒马格罗和他的部下的营区火把所射出的火红亮光。就在他们的对面,印加王子们的帐篷前也摆着几根。但两者之间却是一片漆黑,似乎意味着黑夜本身试着替自己蒙上一层痛苦和羞耻的薄纱。
黑夜的底处,月光消失,只见出现在满天星辰里的南方天空黝黑得不见万物,贾伯晔忍不住义愤填膺,惋惜自己无能。他嘴里咬着剑鞘,以免让叫骂声传得太远,他诅咒上帝和人类,他诅咒大地和生命本身。
之后,他突然想起安娜玛雅的长相和名字,像极了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他开始为别的事情浑身发抖,不再为今生为人而动怒。剎那间,他的身体如一抹和平的微笑轻盈飘荡。剎那间,他想象伸出手臂,从手心下摸到爱人温热和自信的胴体。
此刻,黎明到来,像苍白的浪花,晨曦覆盖在东方辽阔的山顶上。他依旧张着大眼。在沾满湿气的厚重毛毯下,他有一阵没一阵地发抖。昨晚他成功点燃的火苗只剩下一堆灰烬。随着日出逐渐逼近的寒气,他不得不让步。他有两个坏选择可选,继续在嘲讽和挨打下,探索这条地狱之路;或者像该死的亚勒马格罗所说,返回利马,待在法兰西斯科身边继续“闻天堂的芬芳”。但是,不管是哪一项,他的肩上永远扛着羞辱!
在他身边几步远的地方,那匹红棕色马卸下马鞍后,处在半睡半醒当中。偶尔,它不安地动一下耳朵,张开一只眼睑,边从鼻孔间喷气,边甩动马鬃。他张着炯炯有神的双眼,温柔地抚摸它乳白色的脸颊。
突然间,它浑身缩紧,竖起背部,睁大瞳孔。正当它气喘吁吁地在原地打转时,贾伯晔听见石堆里有磨蹭的声音,是一种轻盈的脚步声,不欲为人知,从石块间滑过。贾伯晔早已握着隐藏在毛毯下的短刀。有个影子突然出现在他的左方,而他却紧盯着右方。一阵低语更是教他有所警惕。
“别怕,大人!别怕!”
然而,贾伯晔早已从地上站起,手上握着武器。
在一件近似棕色的暗红曼达下,伸出一只老迈且指头畸形的手,拨开披风后,露出一张满是皱纹的脸,一张历经岁月风霜的脸,贾伯晔甚至分不出他是男是女。那张脸面带微笑,嘴里不见任何一颗牙,双眼虽已如冬末的细雪般灰暗,但却明亮有神。
“别怕,大人!”
披风下露出另一只手,手上握着一块打了四个结的布。
“这里面有一点儿吃的东西,我把它放在旁边给你。”
惊讶之余,贾伯晔抓着这份礼物,解开布包。里面有一把玉米粒和几颗发育不良,而且冷藏了很久才拿出来,烤得像黑炭的马铃薯。
“谢谢,”他喃喃地说,“但是为什么呢?”
老者的脸上出现一抹淘气的笑容,贾伯晔心想她应该是个女的。
“外国人,昨天你那么友善和勇敢。我们看见你的火苗距离其他人的很远,而且烧了一整晚。我们想向您道谢。”
“我们?”
老妇人伸出畸形的指头指着远征队伍。
“我们大家……所有的人都知道。整个晚上,所有的人都在谈论你有多生气,你如何要求解开我们的铁链,还有你去找和你意见相左的智者。”
“那么或许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维拉·欧马智者不回答我的问题?”
老妇人迟疑了片刻。她定眼望着贾伯晔,看得后者有些不自在。
“因为他早就决定了。昨晚,他前去营救唯一的君王曼科,并且准备向驻留在库斯科的那些外国佬宣战。”
贾伯晔打了个寒战,衣服下的毛发全都竖了起来。
“你说什么?”
“那名传讯官说,唯一的君王被囚禁在库斯科的监狱里已经两天了。那里的外国人和这里的一样,也在唯一君王的脖子上铐上一条铁链。”
“噢,仁慈的耶稣!”
贾伯晔不敢再问下去。他颤颤巍巍地看着眼前这张满是皱纹的脸。
“卡玛肯柯雅呢?”他最后问,“你知道卡玛肯柯雅是否也在牢里?”
老者摇一摇头,嘟了一下嘴。
“谁是卡玛肯柯雅?”
贾伯晔没有回答。剎那间,他看见巩萨洛和胡安痛打安娜玛雅。他看见脖子上套着铁链的安娜玛雅。安娜玛雅被他们……
不,他不该胡思乱想。这趟路实在太长了,他在抵达前一定会先疯掉!
他已经将毛毯收好,取下马鞍。那匹红棕马立即抖动身体,左右摇摆着走上前去,仿佛早就等待他这样做了。
“智者朝哪个方向离开?”贾伯晔边抖开垫在马鞍下的毛毯边问。
老者的脸上面露微笑。
“他往回走了,但是,假如你跟踪那个带领我们到这里来的人,便可轻易地追上他。你得多带点儿水和干粮,我会帮你弄一些来……”
把马肚带藏在盾牌下之后,贾伯晔皱着眉头转身说:“你为何那么热心?”
“因为我欣赏你。”
“你也是,我很欣赏你,大妈。真的,你真的很可爱。”
“可爱,啊!”
老太婆笑得像个小女生。
她离去时,笑声依然不断,他则忙着替红棕马装上马辔。
几天以来,他首次感受到心灵的平静,就像生命从困厄的高墙里开出了一条康庄大道。
终于,还有别的事情可做,即使是最后一件疯狂的事也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