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斯科,1535年9月
雨声温和。安娜玛雅听见屋顶上到处都是劈劈啪啪声。连雨滴都很温柔,它们轻轻地打在她的秀发和前额上,弄湿了她的阿娜蔻。
此刻安娜玛雅听见它们落在庭院的泥地上,聚成一个个水坑。她真想离开被窝,去瞧一瞧这场温馨的夜雨。于是她不再睡了,从床上爬起。但是就在这一刻她顿悟了,事情并非和想象中一样。
既然已经躲在屋檐下了,为何雨还会打在她的秀发和前额上呢?方院的庭院是瓷砖地面,雨滴不可能把它们变成泥土的!
于是,她真的起床,走到门边。没错,是她搞错了!她现在不在方院内,而是在丛林村庄的茅草屋里,那个童年的村落,那个她出生的村落。现在雨越下越大,一如那个一切尚未发生前的夜晚。
一如她未成为卡玛肯柯雅之前。
剎那间,安娜玛雅心想自己正在睡梦中。或许她应该停止睡眠了,好赶走这场梦。然而,她就是忍不住好奇地看着那个有四间大茅草屋的村落庭院。除了屋子是空的之外,一切都和从前一样。但是,她感觉有危险逼近,害怕遭受曼科的战士攻击。
没错,她害怕,她知道自己该醒了。
但是,夜空下闪闪发亮的雨滴及轻柔的雨声如此诱人,让她无法自拔。再见到孩童时期住过的村庄真是不可思议!假如她勇气够的话,说不定还会见到她母亲的脸?
她感谢她的夫婿双胞兄弟神让她做了这么一个梦。等她醒来后,她应该好好谢谢他。她既害怕又兴奋。
她浑身发抖,因为她听见一阵声响,一种像动物小跑步的脚步声。之后,又响起另一阵。她深信看到了一只浅色毛皮的动物,吼着奔向栅栏边。
不对,是她搞错了。她听到的是一阵踩在湿泥土上的脚步声,即使声音很特别,她依旧认得出来:马靴的声音!是外国人的脚步声。
当他出现在几幢草屋之中的那一刻,她的心狂乱飞舞。是他,是贾伯晔!他脱掉帽子,即使在黑夜里,他的脸孔依旧如在阳光下耀眼。雨并没有把他淋湿,他的美丽金色发丝还是干的。他面带微笑。他朝她伸出双手,腹部和胸膛因快乐而颤抖。她等他等了好久。终于,他终于回来了,和初见面时一样生气蓬勃,英俊挺拔。
当他拥抱她时,安娜玛雅陷入疯狂的幸福里。透过湿润的衬衫,她可以感受到他身上的热气,而当他开始撩起她的阿娜蔻时,她更可从亲吻中感受到他急促的呼吸。她耻笑他的猴急!像拿起一根羽毛般,他一把抱起她,将她抱到床上。她也想看他的脸和双眼。她很想念他的脸、他温柔的双唇、又瘦又直的鼻梁和白皙的双颊。但是他实在太急了,变得有些粗鲁。她推开他,发现他的下巴和嘴边长了一圈络腮胡。整张脸全变了样。
因此她大喊大叫。
她睁着大眼。那个在黑暗中压在她身上的男人并不是贾伯晔。对方用指头抓着她的酥胸,粗暴得让人受不了,并且试着扒光她身上的衣服。她再度放声大叫,明白被人强暴了。
这一次,攻击者往后退缩,眼中充满恨意,口中骂着西班牙脏话,他一手捂住她的嘴巴,另一手试着掐住她的脖子。
“让我来,笨蛋!”
尽管勉强才听懂这几个从一张既爱又恨的嘴巴中吐出的字眼,她听出是总督弟弟的声音。
安娜玛雅由怕转怒。她试着侧过身去,但那个男人紧紧地抓着她。她反抗,摇头,那名西班牙人的手滑落到她的嘴边,于是她用力一咬,男人痛声尖叫的那一刻,她的舌尖舔到了血的味道。
“把腿叉开,你这个印第安婊子!”
趁他惊慌之余,她蜷缩成一团,将膝盖直缩到胸前。巩萨洛破口大骂。他的手因受伤,举止不便。他重新压在她身上,让她动弹不得。但是安娜玛雅用脚尖抵住西班牙人的腹部,愤而一脚将他踢开。他扯掉她的阿娜蔻,抓伤她的一边胸部,然后跌跌撞撞地往后退,直退到墙边。
安娜玛雅用力一跃,坐了起来。她一站起来,便放声大喊来人哪。她这才意识到真的下雨了,巩萨洛的靴子全被泡软了,连开襟外套下的衬衫也被雨淋湿了。他的头发全黏在那张发疯的脸上。他甚至还扮鬼脸,发出冷笑,仿佛这一切只是场玩笑。他摸索着找到丢在床边的剑套,拾起后,站直身。
“闭嘴,臭婊子!”
但是,就在他拔剑之前,安娜玛雅以从未有过的蛮力,狠狠地踢了他一脚。上身一偏,巩萨洛试着闪躲,可惜已经来不及了。安娜玛雅浑身上下充满杀他的欲望。她感觉她的脚跟击中了这个外国人的脸部,扫过他的双颊,直捣他的眼窝。她使出浑身解数后,重新跌坐在床上。巩萨洛的头部像个破布球般摇摇晃晃,最后撞上了石墙。
“卡玛肯柯雅!卡玛肯柯雅!”
当她从床上坐起时,身边围满了宫女的惊叫声。几名警卫手持火把、大榔头和长矛,跑着冲进来。所有的眼光全集中在她的身上,看着她脸上的抓痕和沾着些微血迹、被撕裂了的长袍。呜咽声越来越高亢,她做势要众人安静。她竭尽全力,恢复平静。
“我很好,”她肯定地说,仿佛自言自语。“我很好。他没有得逞……”
总督的弟弟依旧跌坐在她的脚边,尚未站起来。鲜血从他的太阳穴流出,像条细缝蜿蜒到他的颈部,滴落在衬衫上。
用一条宫女递上来的披风裹着肩膀,安娜玛雅问:“他还活着吗?”
一名警卫俯身对着那个西班牙人,将手放在他的胸膛上,之后再将脸颊靠近他的嘴边。他笑着点头说:“只是昏倒而已,卡玛肯柯雅!但是,假如你同意的话,我可以一刀杀了他。”
她合上眼帘,深呼吸,才压抑了下达命令的冲动。
“不……”她小声地说,“不!把唯一的君王请来就好了。”
昏倒在寝室墙边的巩萨洛苏醒之后,左眼红肿。他边摸边骂,并且推开试着在他的太阳穴上涂抹药膏的几名宫女。之后,他发现有二十几根长矛指着他,大吃一惊。
曼科和安娜玛雅的身边站满了唯一君王的战士。在场的还有几名来自皇宫的王子。火把上闪烁不定的火焰照着他们不动如山的脸庞,更添了几分严肃的气氛。
总督的弟弟试着露出冷笑,但却痛得像在扮鬼脸。他的脸上再也看不出天使的影子,反倒出现了一张残酷不仁、满是伤痕的禽兽脸孔。那只没受伤的眼睛凶狠地盯着安娜玛雅,让她浑身打颤。
“和我对你做的事相比,我答应你的事情可温和多了。”他喃喃地说。
他成功地展露了一个卑鄙的微笑,安娜玛雅惊骇,仿若心脏和四肢被毒药残害了。
巩萨洛才一起身,随即又跌落在地。他使出霸气,嘴角痛得变形,最后勉强抓着墙上的石块站了起来。之后,曼科以平静的声音说:
“总督的贤弟,依你所行,我本该杀了你。我早告诉过你:任何人都不准碰卡玛肯柯雅!”
巩萨洛先是有点儿惊讶地看着他,之后格格地笑起来,整张脸扭曲变形。
“在我们国家,”曼科继续说,“强暴女人的男人将被人从头发吊起,直到被野兽吃得只剩下一副骨头,丢弃在地上。”
“嗯,那么试试看啊。杀了我啊!”
巩萨洛摇摇晃晃地走了两步。所有的矛尖立刻逼向他的胸膛,让他寸步难行。从眼角,他打量着安娜玛雅和曼科,之后突然大声咆哮,再现骄傲的神情:
“你以为吓得了我!你只不过是个懦夫,沙帕·印加!你根本不是男人,你根本没有能耐杀我,现在。就算你身边带了十几名战士,也办不到。我告诉你为什么……”
他吐了口痰,清了清喉咙,露出邪恶的笑容。
“因为你知道我死了就等于你死了,而且你怕死怕得要命,比什么都怕,比怕失去金子、失去女人、失去尊严都……”
他带着愤怒和阴险至极的恨意盯着曼科,杀气腾腾地辱骂他。
“这就是我们所塑造出来的你,噢,太阳之子,神圣的沙帕·印加!一个只会乱喊乱叫、指手画脚的傀儡。从你嘴里发出的声音,并不比一个新生儿的啼哭有意义得多……”
尽管战士们将矛头一致指向他,他仍继续大声叫嚣。铜制的矛尖抵着他污秽不堪的衬衫。大手一挥,他扫掉其中几根。但是这一挥,反倒让他晕头转向。他摇摇晃晃地往后退,靠在墙上,像个醉汉般大吼:“噢,君王中的伟大君王!你还想骗我吗?我……”
他继续冷笑,在地砖上吐了口带血丝的痰。
“你的那名柯雅只不过是个宫女。可怜的胡安以为吻到了王后,没想到躺在他床上的竟是个丑八怪!你以为我们分辨不出来吗?嗯?”
曼科做了个手势要士兵退下。他用手抓住巩萨洛举到腰部的长剑,后者如此逼近他,两人间只隔着一把剑的距离。剎那间,这名西班牙人的贪婪眼神顿失光泽。
安娜玛雅亦往前跨出一步。她出手准备制止曼科。但是,士兵们早已一拥而上,唯一的君王同时举剑抬膝,朝刀刃劈下去,在清脆的铿锵声下,那把剑一分为二。
“该活或该死,”巩萨落破口大骂,“由我方决定!我们指定谁该死、谁该活!”
曼科气得两眼外突,抓起一名士兵手中的大榔头,高举过头。
“不要,”安娜玛雅大叫。“不要,唯一的君王!不能那样做,还不可以!”
他犹豫了一会儿。所有的眼光全集中在曼科的手上,他的眼珠子充满红丝,看似和阿塔瓦尔帕在世前一样。
厅内如此安静,众人皆听得到西班牙人嘶哑兼气喘的呼吸声。
“让他走吧,唯一的君王,”安娜玛雅轻声地说,“他的谎言有几分可信度。这么做只会让你牺牲更多人。”
曼科放下手臂,将大榔头丢到巩萨洛脚边。
“滚出去,外国人,”他大吼,“滚出这个方院……”
巩萨洛面露微笑。士兵们放开他后,他伸出手抚摸再度血流不止的脸颊。
“听听你那位马上就要被我弄到手、无人敢触摸的婊子的话吧!你最好还是放了我。”
宫女和仆从退得远远的,好让他逐步走向门槛。他转身,再度朝地上吐了口痰,然后用沾着血的指头指着曼科:
“你少耍威风了,沙帕·印加。你在这里什么也不是,只不过像一堆狗屎!从此之后,库斯科的国王,是我!”
看着他从满脸惋惜、收起长矛、放下大榔头的印第安士兵队伍中离去,安娜玛雅反复地想着他所说的最后几句话。
听起来既轻蔑又好笑。
却是千真万确。
等警卫和宫女退下后,安娜玛雅说,“唯一的君王,今晚就得离开,你得远离库斯科。”
“你刚才不该阻止我杀他。”曼科大吼,完全不理会她在说什么。
“明天,他的弟弟会来杀你。你得像牵头野兽般,用皮带牵住你心中的仇恨,不要当场爆发。”
既然无法隐瞒所有的怒气,曼科大声咆哮后,握拳朝雨刚停的夜空猛击了几拳。
“你真该让我杀了他!他糟蹋你,你竟然还放了他?卡玛肯柯雅,你的尊严到哪里去了?”
安娜玛雅怒视着他,眼神冷漠无情:
“杀了他等于宣战。从明天起,你就准备和外国人作战吧,唯一的君王。所以,你得先离开库斯科,然后集结所有的武力。你知道我方战士人数根本不足!那些外国人比我们强多了。”
曼科专注地看着对方的脸。
“你觉得开战的时候到了?”
“准备开战的时候到了。我们今晚就得离开。你不该再留在宫里。”
曼科仔细端详了她片刻,好似突然间思索起安娜玛雅的叮咛。
“备战……但是该怎么做?维拉·欧马和我的弟弟保禄正和亚勒马格罗前往南方地区。我们将军队分散,主要是为了分裂外国人的武力,反正他们早已反目为仇了。现在,维拉·欧马和保禄应该至少距离库斯科有两天行程的距离了。圣谷里的高山区只剩下五千名兵力。假如我无法带领一支真正的军队离开库斯科的话,四方帝国将永劫不复。今后谁还敢相信我方军力,加入我们的阵营呢?”
“假如你被逮捕了,假如你成了外国人的阶下囚,你的王国将遭受杀戮之灾,而不只是暴动,唯一的君王!我们将孤军奋斗,无力还击。假如你躲到山里去,你的祖先将帮助你。大部分的传讯官依旧对你忠贞不贰。只要你说一句话,他们立即动员全国各省的军力,之后,我们再将他们组成一支你需要的军队。维拉·欧马和保禄正等着你的征召,他们将带回几千名士兵。每一个人都想帮你,因为大家都以你为傲。”
“这都是我父亲告诉你的?”
曼科的话里带着一丝嘲讽的语气,令安娜玛雅不寒而栗。
“曼科,”她小声地说,“你知道你的父亲已经很久没有召唤我了。我和你一样,日日夜夜企盼听到他的声音。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我相信……我相信他就要来找我了。”
她停了一会儿,眼中闪着泪水。巩萨洛的粗暴表情依然萦绕在她心中,夹杂着对贾伯晔的回忆,一起玷污着她的身体。
她发现曼科严肃地盯着她,于是重新鼓起勇气说:“请相信我,曼科,我懂得那些外国人的心理。刚才我所经历的一切告诉了我,他们不会就此罢休。总督的那个弟弟早向你挑明了,他会想尽办法侮辱你。所以你马上就得逃命,就是今晚,趁你还来得及召集太阳之子的全体子民,千万别浪费时间。我求你,曼科,听我的话!我感觉得到,下一个黎明将充满威胁暴力。”
曼科依旧犹豫不决。他伸出指端摸着安娜玛雅身上被披风盖住的阿娜蔻,抚摸她那被西班牙人的指尖划伤的脸颊。最后,他顺从地点一点头:
“好,我相信你,卡玛肯柯雅。通知所有该走的人。我们将从太阳塔里的秘密通道离开。”
太阳塔顶有座无底迷宫,连接科尔坎帕塔的碉堡广场和萨克赛华曼神庙。当他们步出迷宫时,东山上的天边早被晨曦染红了。朦胧中,这座垂悬在库斯科边城的碉堡的巨大墙垣,像极了熟睡中的怪兽头部。
他们只有三十个人左右。曼科只带了几名妻妾和仆从,以及五六名宫里的王子。其他所有的人全依指示留在皇宫的方院内,和往常一样工作,尽量拖延外国人发现他逃亡的时间。
努力爬上山后,呼吸急促,胸口闷痛,所有的逃亡者全瘫在塔底下的大广场上。额头流满了汗,臀部因快速攀登阶梯而疼痛不已,安娜玛雅看见小矮人以令人咋舌的灵敏动作跳上通往另一个岗哨广场的矮墙上。他的小小背影停了一会儿,仿佛被黑暗吞噬。
等他回来后,她听见轿夫放下轿子的声音。
“一切都很顺利,”小矮人笑着宣布,“一点声音也没有!那些外国人全做着黄金梦,我们不要吵醒他们。”
他收起笑容,看着安娜玛雅的脸。
“怎么了?”他握着她的手问。
“假如……登山会让我气喘的话……”
事实上,她不断地想起贾伯晔在梦中的模样,和巩萨洛撕裂她的衣服时的狰狞面目,以及把她当成一头野兽,对她穷追猛打的恶行。一路走来她已经呕吐过两次了,而且一次比一次虚弱,直登到萨克赛华曼神庙为止。
“过来,”小矮人把她拉向轿子。“至少,你可以休息一下。而且你得吃点儿东西。离开前,我替你拿了一些这个。”
等她在轿子里坐定之后,他从肩带的绒布袋里取出一束烤得金黄的玉米和一颗芒果。
安娜玛雅微微一笑,深受感动。她摸了摸小矮人的手后,拿起水果和玉米,但把它们摆在一边。
“我现在什么也吃不下!但是,等会儿……”
就在几步远的地方,传来曼科清楚的说话声,令他们错愕不已。
“吃吧,”曼科坚持,“小矮人说得对,你得吃点东西,增加体力。今天将是很长的一天,况且我需要你的帮忙。”
她勉强笑了笑,但感觉十分疲惫和恶心。当曼科需要她的时候,她——永远——都在。但是当她需要帮忙的时候,谁又会在她身边呢?
孤独,旧有的和恐怖的孤独,像个冰冷的影子对她迎面袭来。
几乎一声不响,他们绕过沉睡中的东边城墙。加快脚步,而不是跑步,整支队伍沿着几座王子的方院墙垣前进,然后进入金银匠住宅区的小巷道内。一间间泥屋前的庭院里,炼火炉依旧通红。之后,他们穿过城内与草原比邻的那块交接区,里面的居民都不是库斯科的原住民。此区的住宅较宽敞,四周有整齐的花园,但无围墙保护。偶尔园内出现一个女人或男人,手上抱着柴火。他们停下脚步,惊讶地望着这支奇怪的队伍,在黎明前的最后一刻黑夜里,慢慢地走远。
通过都城的大谷仓之后,他们重新步上通往南方的皇家地砖大道。在将近一个小时的路程里,直到天边泛白,依旧无人交谈,只听见凉鞋摩擦地面和唤醒他们的、嘈杂的鸟叫声。
安娜玛雅空出身边的一个位子给小矮人,免得他因奔跑而体力消耗过度。几个月以来,她几乎足不出户,很惊讶地发现稻田竟已成熟,山景如此美丽。在晨光的照耀下,夜雨将平原洗涤得又艳又红。阶梯式的稻田铺陈得洋洋洒洒,山脊上仿佛盖着一大件长衫,镶着和礼布上同样细腻的几何图形。接近山顶的地方和山谷的皱折处,一阵阵的晨雾,又轻又多变,飘来飘去,相互交错。感受周边大地之母的美丽,帮她纾解了部分压在心上的痛苦。她在内心渴望这就是祖先们对他们的指示,希望他们能够高兴地看着他们离开那座被外国人蹂躏,和让她险些失了身的城市。
她的希望只持续了片刻。
当第一道曙光照上山头,一名士兵跑着冲到队伍最前端的轿子边,惊吓地转动着一双眼珠:
“唯一的君王!唯一的君王!”
曼科掀起帷幕,允许年轻的男孩报告。
“唯一的君王,一名传讯官刚追了上来。他说那些外国人已经发现您的皇宫里空无一人,得知您不在方院里了。他们把所有的一切摧毁殆尽……”
“所以他们已经跟上来了!”小矮人下结论,顺便看了一眼安娜玛雅。
“他们骑马,马上就可以赶上我们!”一名老王子大叫,边抚摸金色的木头耳环,仿佛已经让人揪住了般。“但愿维拉科查前来营救我们!”
“现在不是哇哇叫的时候。”曼科打断他。
简单几句话,他命令王子们、他的妻妾和仆从继续顺着往南的皇家大道前进。
“不要急。万一他们赶上来,就说我要你们去找我的弟弟保禄和他们的朋友亚勒马格罗……我要躲到东边的山谷里去,卡玛肯柯雅将跟我一起走。”
“还有我,我求你,唯一的君王!”小矮人跪着哀求。
“让他来吧,”看着曼科装腔作势,安娜玛雅坚持说,“你知道必要时,他将为你赴汤蹈火。”
“不止如此,”小矮人喃喃地说,“为了让你自由地生存,我一定会坚持到底!”
耸了耸肩,曼科接受了,随后命令轿夫出发。担子虽重,但依靠超强的力气,他们依然健步如飞。离开皇家大道之后,泥路上满是水坑,又湿又滑,但是他们的脚底好似长了爪子。在逐渐明亮的晨曦下,他们三两下便到达了山谷的边界。突然间,一位轿夫高声大叫,伸出一只手臂。小矮人原本一直远眺着天际,现在也跟着叫嚷:“他们在那里!”
越过灰绿色的小麦田,安娜玛雅和曼科看见了外国军队。他们像极了一些大昆虫,身上的黑色外壳快速地从田埂边爬过。因为骑马,所以他们不只跑得快,还可以看见平原远方的景象。
“他们走皇家大道,”曼科庆幸地说,“他们在那些女人后面,看不到我们。”
安娜玛雅摇一摇头。
“恐怕看得见。轿子在平原上太显眼了。”
“她说得对,唯一的君王,”小矮人毫不客套地表示同意。“假如我们看得见他们,那么他们也看得见我们!”
因感无能为力,他们愣了一会儿,望着大批的西班牙人奔腾过来。草原上传来叫嚣声,好似一群狂吠的猎狗。但是小矮人突然拍起手来,跳到地面上。
“唯一的君王,那里有几处沼泽,”他指着草原和梯田尽头的一丛小树林。“外国人害怕那种地方,因为不方便骑马。叫那些轿夫沿着山路小径前进,我们则赶快躲起来!”
曼科同意。
小矮人说得没错。走过前几道从山壁间开辟出来的梯田,小树林的尽头果然有片沼泽,沿岸长满了灯心草。
以惊人的速度,小矮人摘下一些灯心草,再混杂一些干枯和腐烂的,然后加上一些树枝和泥巴,做成一大丛看似存在已久的荆棘丛。但是当他恭请曼科躲到里头时,印加王不屑地从齿间喷了口气。
“你以为我是一头印第安猪啊?”
“唯一的君王……”
“不要!”曼科气得大叫。“要太阳之子躲到这些烂树枝里,简直是笑话!我的父亲会怎么说我?”
“曼科,只是躲避外国人一会儿而已!”安娜玛雅温柔地试着向他说理。
曼科对她怒目以视:
“卡玛肯柯雅!你希望我和外国人之间的战争从做一个胆小鬼开始?你希望伊拉帕和安帝看见我,像个小孩蜷缩在这堆废草里?你希望让总督的弟弟终于找到了借口,说我是个懦夫?”
“我希望你不要被抓走。”安娜玛雅回答。
白忙一场。曼科转身离去,骄傲地宣称:
“让我的父亲和维拉科查决定吧,而我呢,在他们尚未做出决定之前,我将站着不动!”
于是他走去半躲在灯芯草堆里,将脚泡在水里。
安娜玛雅找不到字眼向他解释此刻不是和巩萨洛作对的时候,因为他的羞怒可以用计谋补偿,而不光只是骂些无用的话。
过了许久,安娜玛雅和小矮人就这样相互挨着,藏在树丛下,曼科则胡乱地躲在灯心草里,然而三个人早被寒冷的湿气冻僵了。安娜玛雅得握紧拳头,免得发抖。
有一阵子,她自言自语他们总算成功了。外国人的尖叫和呼喊总算远离了,甚至好像听不见了。之后,突然间,小矮人伸出粗短的指头抓着她的肩膀。
她首先看到的是滚滚的马蹄踏过地面。之后,传来一些吶喊,近得听得出其中的语意。
“那边,贝勒堂!去树林里看一看……”
“他们来了。”她低语。
小矮人没有回答,只是重新伸手按了她一下。
她从交错的树枝空隙,看见两名骑士并肩出现。他们放慢坐骑的脚步,查看四周的环境,之后一步步地朝树丛走来。其中一位侧在马背上,以便仔细搜索荆棘丛。安娜玛雅闭上眼睛,但是她听见马蹄声从他们的藏身之处经过。两名外国人什么也没发现,之后便沿着沼泽离开了。
但是从山顶的方向传来骇人的惊叫声。
“啊!该死的大骆马黑皮毛!”小矮人抱怨。“他们抓到了轿夫……他们将发现轿子是空的!”
再度传来几声惊叫。几双眼睛盯着曼科躲藏的灯心草丛,他们听见马匹涉水的声音,其中一名西班牙人骂道:“噢!贝多先生!希腊人!你们找到他了吗?”
因为没有响应,他们又往回走,再次紧贴着荆棘丛而过。之后有名高大的外国人从沼泽的另一端跳出来。嘴里吐着白泡沫,他的坐骑把水花溅得到处都是。
“我们找到了轿子,”他说,“他们应该就在不远处。”
曾有一会儿,安娜玛雅听出是贾伯晔好友的声音,他扣住缰绳,马匹直起上半身。
“喂!我找到了!他在这里,朋友们!”
“不,”安娜玛雅喃喃地说,“不!”
“嘘……别出声!”小矮人说。
马匹踩过泥巴时,灯心草往下弯,甚至被折断了。曼科既庄严又挺直,露出沾满污泥的小腿,活像穿了西班牙式的马靴。
“别动,”小矮人抓着安娜玛雅央求道。她听见那位高大的西班牙人下达命令。
“贝勒堂!回去通知巩萨洛我们找到他了。说我们会用沙帕·印加的轿子把他抬回去。”
剎那间,安娜玛雅深信曼科正透过树桠寻找她的眼神。她简直无法呼吸,要不是因为小矮人在场,她早就站了出来。
但是曼科转过身去,仿佛刚出浴般,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轿夫们早已快跑过来。那名希腊人面带微笑,礼貌地请他登上轿子。曼科撇了一下披风,坐了上去。
“我应该和他一起回去。”安娜玛雅喘着气说。
“你疯啦?”
“我们不可以不管他!”
“一旦被外国人抓了,你又能怎么样呢?”
“我要去……”
小矮人用小小的掌心捂住她的嘴:
“闭嘴,拜托!你忘了昨晚发生什么事了吗?你想现在那个西班牙人会怎样对付你?”
就在此时,仿佛小矮人的想法唤起了她心中的一场噩梦,巩萨洛突然出现在沼泽边,身边带着三名和他一样骑快马的疯骑士。他将坐骑推到轿子边,近得马匹的一只马蹄踢到了一名轿夫的大腿,后者痛得蹲了下去。
猛地拉起马匹的缰绳,总督的弟弟让马儿在脏臭的水中打转,将水泼得到处都是。他的头上绑着一条大红带子,遮住受伤的那只眼睛。
“很高兴再度见到我的伟大君王,我唯一的、全身湿透的沙帕·印加。”
他的声音平静,发出恶意的嘲讽。走回轿子边,他突然倾身到座椅上,抓着曼科的头发,将他从椅背上拖下来。
“曼科……”安娜玛雅小声地呼喊。
“闭嘴!闭嘴,不要看了!”小矮人说。
“巩萨洛先生,”贝多抗议,“您不可以这样对他……”
巩萨洛将曼科拖出轿子外,完全不理会贝多,并且强行将他的马匹推开。
“巩萨洛先生!”
“您,希腊佬,少管闲事!”巩萨洛边放开曼科边说,一把将他压跪在地上。“叫人拿铁链来,我要把这个国王像猴子般绑起来!”
安娜玛雅不再偷看。她再也看不下去了,而且很惊讶自己的心还在跳。她听见铁链的丁当声,以及叫声和辱骂声,所有的声音如石块般重压着她。所有的一切和她格格不入,小矮人仿若即将窒息般在她的身边喘着气。
“噢,冥世间的先王,噢,维拉科查!为什么你们要抛弃我们?为什么?”
“闭嘴,”小矮人小声地说,“闭嘴,我求你。”
等西班牙人带着遭俘的曼科离去后,一切再度恢复平静。
现在唯有微风的呼啸和水流的汩汩声,小矮人以超乎想象的力气抓着她。
“现在,只剩下你了,公主。所以,别让他们把你抓走了,你懂吗?绝对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