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斯科,1535年8月
“换我了,王子!”
“你,我要刺穿你!”
“嗳,大人!”
“帝狄!罗格!小心那些棍棒,小心被打到了!”
两个男孩,年约五六岁,手上拿着一端改造成假剑的棍棒,把玩了一会儿。他们望了母亲一眼。她正和其他的女仆一起忙着整理大厅,将眠床上的毛毯掀起。眼看她不再生气,而且早已转身离去,两个小孩放声大笑,像两只小野兽般东蹿西跳,他们重新开始这最好玩的游戏。这是个新奇美妙的游戏:用外国人使用的武器,像外国人一样厮杀!
安娜玛雅站在阴暗处看着他们玩。她的嘴角虽然带着笑意,但是既沉重又忧郁,双眼也不见喜悦的神采。
“你在想什么,卡玛肯柯雅!”有个清柔的声音在她的耳畔响起。
“殷琪!”
安娜玛雅带点儿惊讶地回过身去,见到的是她的年轻女友的温柔脸庞。
“怎么没听到你走过来的脚步声?你总像一阵风飘过来。”她体贴地说。
“才没有呢!我在你背后站了一会儿了。瞧你看那两个小孩看得如此入迷,所以不敢打扰你。我心想……”
殷琪面有难色,咬了一下嘴唇后小声地说:“看到他们让你想起他,不是吗?”
安娜玛雅轻轻地点头表示同意,之后再度望着小孩。东奔西跑,在内院里相互追逐,他们玩得不亦乐乎,嬉笑声中还混杂了几句外语。
“你想念他,”殷琪说,听起来完全不像是个问题。“已经很久没和他见面了!你差不多忘了他的容貌和动作了。我不如你坚强。要是我,早就哭死了……”
安娜玛雅压抑心中的欲望,要年轻的女孩住嘴。殷琪是真的关心她,但却不知道自己说了重话,况且全被她说中了。事实上,长久以来,安娜玛雅得隐藏她对贾伯晔的爱意!长久以来,她只能将痛苦和孤独托付给漆黑的夜晚和沉默的山峦。
“没办法,”她低声地说,“有时候,我可以一整天都忘了他。有时候,我可以整晚安睡到天亮不想他。有时候,你说得对,我害怕忘记他的脸、他的嘴形、他温柔的双手……但是,就是会莫名其妙地想起他。就是忘不了,永远忘不了。刚才,我走过庭院看见这两个小孩时,突然间,好像看见了他。”
“但是,既然不确定他会不会回来,又何必老惦记着他呢?更惨的是,你明知道他永远也当不成你真正的丈夫。卡玛肯柯雅,你真是白受罪。”
眼泛泪光,眼皮酸楚地闭了一下,泪水涌出,安娜玛雅微微苦笑。她握住殷琪体贴地向她递出的手。
“或许你说得对。问题是……我该怎么办?我想他,因为他早已占据了我的心。我想他,因为他就住在我在这个世上的灵魂深处,或许也住在那个在冥世间等我的灵魂里。我想他,因为我的身体只等待他一人的爱抚……”
“应该很难受吧!”
“不会,不总是如此……”
她们沉默了一会儿,因为两个小男孩的母亲又在呼唤他们了。这一次,她把他们的木剑全都没收了,引来一阵哭声。
“贾伯晔虽不在,但却近在眼前,近得藏身在我的呼吸和皮肤之间!”安娜玛雅边看着他们边喃喃自语。“有几天,这样的感觉十分强烈,强得让我几乎相信他才刚离开库斯科而已。那几天,好像我只要转过身去,便可以用手触摸到他的脸,而他则把我搂在怀里。但是,你说得对,更多的时候,我很清楚现况。他离我很远,远得让我怀疑他是否还活在这个世上。”
一滴泪水,仅有的一滴,从安娜玛雅的眼眶里流出。她悄悄地将眼泪拭干。笑容满面,几近揶揄,她抓着殷琪的手臂,将她拖到方院的大门边。
“喂,”她以较有力的声音说,“我们别再三姑六婆了!陪我去奥凯帕塔大广场吧。今天早上,曼科部落几位王子的木乃伊送来了,我想去祭拜一下。”
殷琪感动得双颊通红,点了一下头表示同意后,便跟在安娜玛雅的后头,眼神里若有所思。
当她们抵达方院辖区内的大门边时,立即响起一声短促的号角。甚至毋须命令,六名警卫手持装饰了唯一君王曼科专属的五彩翎饰长矛,冲向卡玛肯柯雅,权当她的护卫。
当她们步下通往奥凯帕塔的陡峭斜坡时,殷琪突然小声地问她:
“安娜玛雅,你告诉我,对外国人的爱情有可能和爱自己的族人一样吗?”
惊讶之余,安娜玛雅几乎停下脚步。回答前,她瞅了一眼那些随从,确定他们不会听见。
“贾伯晔和其他的外国人不一样。这一点很难向你解释:在他身上有股力量,让他和别的男人都不一样。和这里的男人,也和从他自己的国家来的那些男人不一样。”
殷琪笑着摇一摇头,既淘气又困惑。她接着又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
“我的意思是:他们做爱的方式和我们这里的人一样吗?我听那些女人说,和我们族里的男人相比,那些外国人认为……那件事很重要!他们很喜欢做,而且很喜欢和我们族里的女人……”
殷琪不敢说完她的句子。这一次安娜玛雅真的停下脚步。从她们所处的位置,可以看见大广场上的祭典,整齐排列在左方的木乃伊,每尊面前皆有位祭司捧着一盆熊熊燃烧的火盆。
“为什么这样问我,殷琪?”
“我想帮助曼科。假如你愿意帮我的话,我想我做得到,安娜玛雅。我知道那几位外国大爷昨天又来烦曼科了,他们要他交出你的夫婿——那尊黄金打造的双胞兄弟神像。他们又喊又叫,威胁利诱!我彻夜未眠,心中老想着他们向他索求的那个东西……”
安娜玛雅不太确定殷琪的心中在想些什么。她的脑海里依稀记得总督皮萨罗先生的两个弟弟——胡安和巩萨洛对她的威胁。这两个坏痞子的天性真是和贾伯晔相去十万八千里!
曼科再次勇敢地拒绝将黄金神像交给他们。他们再次侮辱他,侮辱太阳之子印加王,把他当野狗般对待!甚至向他提议:要国王的正堂妻子柯雅,离开他的床褥,改睡到胡安的床上!
“我绝不会让他们得逞!”安娜玛雅气得发抖。
随从的护卫开始注意到她们的谈话。于是她重新迈开步伐,拉着殷琪直奔广场。她压低声音,但依然气愤地说:“曼科不该再继续忍受这种无礼对待!他不该把柯雅让给他们,连把我交给他们都不该答应。菊丽·欧克罗天后为太阳神和月神的腹部祝祷,希望唯一君王的后代能够生生不息。他比我更神圣。要是让外国人将它从手中夺走了,那将是个奇耻大辱!从此所有的王子将不再信任曼科。他将失去所有的威严!”
“安娜玛雅,他已经没有退路了,”殷琪扭曲着脸反驳。“曼科无法再拒绝了!因为那几个外国人将用链条绑住他。没错,他们将会这样做。……噢,但愿维拉科查前来帮助我们!”
安娜玛雅面有愠色,手一挥,要那些随从退下,因为她们已经走到了通往广场的最后几级石阶前。广场上人不多,只有几位印加王子、祭司和少年围在那几尊木乃伊身边。几名西班牙人退在一旁,带着有点儿慵懒的好奇望着他们。这样迷人的祭典几乎成了往事。
“不,殷琪,”安娜玛雅面对女孩斩钉截铁地说,“别让害怕征服了你,那是最差劲的想法。我们得离开库斯科,这是最好的方法。我们已经无法和这些外国人共处同一个城市了。”
“安娜玛雅!这简直是疯狂。这样只会挑起战争!”
“是个冒险,”安娜玛雅冷静地反驳。“你刚才看到那些小孩了?他们玩扮演外国人的游戏,学说外国话。他们的棍棒代表的不是印加战士的大榔头,也不是长矛或箭弩,而是外国人的武器。这是目前他们喜欢和觉得好玩的事情:和外国人一样!假如我们不加以制止,等他们长大后会是什么样子呢?他们将不再敬爱安帝和琪拉。他们将不再是从维拉科查手中接下四方帝国的人类的后代。他们将变成外国人的奴隶,瞧不起冥世间的远祖,不称自己的国家为‘秘鲁’。你知道,殷琪,当夏勒古齐马执意要开战时,我曾奋力维持和平。当时该做的是让曼科当上我们的唯一君王。但是今日,唯一的君王曼科必须懂得战争。”
“不可能的!”殷琪大叫。“请宽恕像我这样无知的女孩也敢大言不惭,卡玛肯柯雅。然而,到处都有人说,连在圣女殿里也一样,说我们的武力根本不够,甚至连和外国人作战的勇士都不够。”
“几天后,情形将会改观。”
“几天后,曼科将和阿塔瓦尔帕一样戴上手铐脚镣!”殷琪大吼。“三天后,那两位外国人便要前来带走柯雅了!”
安娜玛雅转身,恼怒地抱怨。停了片刻,为了平息急速的心跳,并且避免对殷琪恶言相向,她专注地看着穿流苏长袍的祭司举行供奉仪式。他们动作精准,将肉片和玉米粒丢进火盆里,之后,再对着木乃伊高举奇恰酒杯,仿佛邀他们共饮。
她不看殷琪,无法不用嘲讽的语气问:
“很好,看来你对这些事情好像都思考过,或许你有更好的建议?”
“没错!请别生我的气,安娜玛雅。我只是想帮助曼科和你。”
“你打算怎么帮?”
少女全身僵直了一会儿后,叹口气说:“那几位外国人可能会选择我。”
“你?殷琪!别说傻话了。就我所知,你又不是柯雅!”
“不是,但他们不知道!况且大家都说我长得很像菊丽·欧克罗……”
安娜玛雅错愕不已,端详了殷琪那张温柔单纯的脸庞几秒钟,她的双颊又高又宽,唇形很短,而且明显外翘,还有点儿鹰勾鼻……没错,她的确长得像曼科的妻子。然而,安娜玛雅摇头拒绝,激动地说:“不,殷琪,你疯啦。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安娜玛雅,你听我说!你知道我喜欢曼科胜过一切,就像你喜欢你的外国爱人一样。我应该为他付出一切,尤其是我的性命。你还记得吧!今天,即使他还无法接受和我同床共眠,我依旧愿意向他表达我的爱意……”
“成为一个外国人的妻子?”
“为他避掉一场没有胜算的战争。”
安娜玛雅震惊不已,惊讶地看着她的这位朋友。
“但是,你明白这一切对你的意义吗?”
“我考虑清楚了,”殷琪带着一抹惨淡的微笑肯定地说,“这就是为什么我刚才问你该如何才能爱上外国人的原因。我将是那位年轻人胡安的妻子。我观察过他,我想他不如他的哥哥残暴。”
安娜玛雅依旧摇头,表示怀疑。殷琪眼中闪着泪水,笑着说:“还有,我还可以当一阵子皇后!帮我吧,卡玛肯柯雅!带我去找曼科,我将向你们解释我的计划。”
躲在挂在门洞前卷起的曼达后,安娜玛雅看着正在内院举行的活动。曼科做得真好,她第一次看见外国人面露满意的笑容。
无论是西班牙人或印加人,皇室的方院里只有十来位警卫和士兵,但却有大批妙龄女子来来往往。她们全部穿着色彩鲜艳的长袍礼服,帽子上插着大红色坎吐阿花朵。以灵巧的步伐,她们在唯一的君王和宾客间穿梭,奉上香喷喷的佳肴,包括包了梅子内馅的烤羊腿、配上小马铃薯粒的斑鸠和山鹑切片,以及花生口味的小麦泥……
胡安·皮萨罗穿了件看似全新的衣服,大袖口,颈部圈着一条手掌般粗的花边装饰,盖住他的那颗美人痣。他的一只手上拿着手套,另一只手拿着一朵白色的卡特来兰,将花朵送到鼻前,边眨眼边用力地吸吮。巩萨洛坐在他的身边,急切地享用水果和淋上蜂蜜的玉米煎饼,此刻,任谁也想不到其实他的心肠狠毒极了。面对着坐在帝王椅上的曼科,他们两人同坐在一张长板凳上,为了舒服起见,上头铺满了细羊毛毯。
“一切皆很顺利,”安娜玛雅小声地说,“两名西班牙人显然都很高兴。曼科装出有幸取悦他们的样子。他们等会儿便会问起柯雅……”
在她的背后,蹲在暗处里,只见到她头上的那个黄金头饰,殷琪喃喃地回应。
一如安娜玛雅所猜测,当宫女低头垂帘奉上奇恰酒时,胡安·皮萨罗说:
“沙帕·印加,你的菜肴虽美,待客之道尽管亲切,但是我希望你别忘了我们到访的目的。”
曼科没有回答,伸出右手做了个手势。所有的宫女立即停下脚步,排成两列,直延伸到第二内院的大门边。
慢慢地,在两位穿白礼服的少女带领下,曼科的大妃子十分优雅地走了出来。当她碎步走进由宫女组成的队伍时,两位西班牙人发现她的脸庞宽大、身材矮小、嘴唇仔细描绘过。她的外表显然强壮胜过美貌,但非常性感。她直挺挺地走向唯一的君王,向他行跪拜礼,完全不看那两位外国人一眼。
在曼科命令她起身之前,巩萨洛的嘴巴露出不屑的表情。
“沙帕·印加!”他抱怨,“你真要我们相信这位是你的妻子?”
“她是!”曼科笑着回答。
“才不是。你骗我们!她一点儿也不像柯雅!”胡安恼怒地大吼。“你看,巩萨洛,她比我年长!”
“沙帕·印加,”巩萨洛边叹气边站起来。“我们不想发火。你应该把你最美丽的妃子送给我弟弟。你最宠爱的那个妻子,不是吗?”
安娜玛雅看着那个西班牙人的笑容,但是她听得出他的声音里隐藏着一股愤怒。曼科应该也听出来了,因为他温柔地笑说:“真厉害!你说对了,总督的弟弟,你的眼光真准。这个女人的确是我的,是那个在很久以前,训练我如何在嫔妃的大腿间做个男子汉的妃子。”
正当两位西班牙人笑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曼科紧接着说:
“要我把我最美的女人送给一个没有美感的男人,还真让我失望。我很高兴您们的眼光和我一样挑剔。”
他合掌一拍,面对他的寝宫的大厅里走出二十位妙龄女子。两位西班牙人转过身去,瞠目结舌。
“朋友,”曼科友善地说,“这些都是我最美丽的妃子,现在只待你们自己挑选了!”
安娜玛雅看见那两位外国人受宠若惊,至于那几位少女则表情惊慌失措,乖乖地朝他们走去。她们全穿着同款式的浅蓝色阿娜蔻,披着只在尾端绣着一排五彩几何图形的纯白披肩。
“好了,”安娜玛雅喃喃自语,“嫔妃们全出场了。”
殷琪紧张万分,倍感压力,紧贴着她的肩膀,她可闻到对方身上涂抹的油性麝香粉脂。
“你看……”
悄悄地,安娜玛雅拉开一点点曼达,好让年轻的女孩也可以亲眼看见眼前的景象。
在阳光四溢的内院里,总督的两个弟弟来回地审视着那几位嫔妃。他们抬起一个下巴,拉起一只手,摸摸一个肩膀,要这个转身,接着换那个。巩萨洛的动作和笑声越来越大胆。他开始摸起她们的胸部和腹部,做出下流的爱抚动作,让安娜玛雅恶心得全身发抖。
“殷琪,你确定……”
“是的,是的!”殷琪打断她的话。“我只担心他们还没看到我,就选上了别的妃子!”
其实不然。一切如她所料。巩萨洛皱着眉头,拉住他的弟弟,胡安好似心情甚佳,不断地脱帽行礼。他们交谈了一会儿。之后,巩萨洛再度走向曼科。这一次,他的眼神里充满怒气,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唯一君王的面前。
“沙帕·印加,你他妈的该死!你什么时候才肯放明白,不再欺骗我们?”
他突然大吼,叫声震动了整个内院,所有的嫔妃和宫女全吓住了。
“下不为例!”
殷琪本能地抓紧安娜玛雅的手臂,仿佛担心被这个西班牙人的愤怒震得四分五裂。
然而,曼科心平气和地响应。不顾巩萨洛的嘶吼,他以平淡的语气问胡安:
“总督的贤弟,你一个都不喜欢吗?”
“不是她们不够漂亮,沙帕·印加,”胡安尴尬地坦承,“应该说她们个个都长得很标致、光鲜和匀称。”
“但是她们都不是柯雅!”巩萨洛嚷着插嘴说。“而且你明知道……”
“啊,朋友!”曼科叹气,“你们真难伺候!”
“别打岔!我不想再和你兜圈子了。我们马上要见皇后。”
曼科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他的眼神呆滞,仿佛内心遭撕裂。安娜玛雅浑身打战,紧紧地搂着殷琪。
“他要召见你了,”她叹气说。“请保重,朋友。”
她看见殷琪的双颊被泪水沾湿。年轻的女孩边放开她的手,边喃喃自语:
“我不怕!我不怕!”
安娜玛雅将她的脸庞压在自己的胸前。两人一起听见曼科在叫她。
“菊丽·欧克罗!请菊丽·欧克罗柯雅到这里来!”
“别忘了我爱你!”安娜玛雅喃喃地说,“答应我,万一他伤害你的话,一定要逃跑……”
但是宫女们已经掀开曼达,跪在屋外的门槛边。安娜玛雅往后退回室内,殷琪则步向室外。
顷刻间,两位西班牙人满意的收起愤怒眼神。殷琪从未如此美丽过,而其美貌似乎直接反射在这两位西班牙人的脸上。那件裹住她胴体的湖绿色阿娜蔻长衫,布料如此细腻,让人以为是一些点状的图案,清楚地披露了她纤细的曲线。一条紫色的披肩,和腰带上美丽的图案相呼应,飘逸在她的香肩上,然后像阵轻柔的烟雾直垂到她的脚踝。在镶满金色小贝壳的帽饰下,她的脸庞完美无瑕,弯弯的眉形状似一笔勾成。眼皮和双唇微微颤动,泪水似乎即将夺眶而出,反而平添了几分美感。
“啊!”巩萨洛大叫,“弟弟,她来了!是柯雅,我认得她。”
胡安似乎有点儿招架不住。安娜玛雅相信他的错愕比她想象中还真诚。他犹豫地走向她,定眼望着她,深受感动,俯身谦卑地向她问好,之后重新挺直上半身,但似乎依旧被她的美貌所震慑,从他脸上的喜悦之情可以看出他果真对她有几分敬重。
“是那位没错!”他结结巴巴地对着曼科说,“是那位没错,沙帕·印加,我认得她,她是柯雅!我马上就要她……”
于是他伸手想抓住殷琪的手,后者早已料到,放声大叫。她转身,呜咽哭泣,用双手遮着脸,发着抖小步地往后退,最后终于尖声大喊,说她不愿意离开唯一的君王,说这些人让她感到害怕!她的恐惧和痛苦同时写在所有嫔妃的脸上,连在场的宫女也一样。气氛如此感人,众人泪眼婆娑,交头接耳。
“哎哟!”巩萨洛笑说,“镇静点儿,柯雅女士!这可是你欢迎新夫婿的方法!”
然而,在胡安沮丧的眼神下,殷琪弄皱美丽的衣饰,跪倒在曼科的脚边。就这样,她像朵高贵饱满的鲜花,顷刻间绽放了所有的花瓣。但是她依旧哽咽:
“唯一的君王,求求你,别抛弃我!唯一的君王,我只爱你一个人!唯一的君王,我的心只为你和冥间的先祖们而活!唯一的君王,请剖开我的胸膛,取走我的心,不要把它送给外国人。”
即使安娜玛雅知道这些句子是殷琪和她的约定,但听见殷琪真诚地说出这几句话,她忍不住浑身发抖。而所有的人,她看得很清楚,连那几位外国人都倏地惊慌失措,震惊不已。
“起来,女人,”曼科冷漠地回答。“和我的这位外国朋友一起走。别在意他是外国人,做他的忠实妻子就等于侍奉我。此事早已说定了。”
“噢,唯一的君王!可怜我吧!杀了我吧,因为假如你把我交到另一个男人手中,那么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安娜玛雅再度浑身打战。殷琪的这番话仿如一支支的利箭。但是,出乎意料之外,唯一的君王似乎了然于胸,知道不该受她的泪水影响,曼科俯身面对殷琪。他抓着她的一只手臂,将她拉起。然后一把搂住她,在她的唇上吻了一下。
这一吻或许没有持续太久,但似乎足以让整座内院永远保持肃静了。
当曼科火速地推开殷琪时,安娜玛雅和殷琪四目交接。后者的脸上,甚至眼神中,浮现着一抹奇怪的微笑,尽管胡安早已用力地抓着她,尽管她身边围满了西班牙护卫,她几乎是被推着而非被带领着走向内院的大门。
在极短的时间内,总督的两个弟弟便带着他们的猎物离开了。安娜玛雅出现在大厅的门槛边,心中和喉咙间哽着羞愧、愤怒和痛苦。整个内院好似挤满了面具而非脸孔,所有的人脸上全带着同样的悲伤表情。
曼科起身追她。他推开所有神色匆匆的嫔妃和侍从,他的脚步沉重,或许带点儿醉意。他试着强颜欢笑,可惜看起来倒像是个不快乐的咧嘴表情。
在湛蓝的天空里,安娜玛雅抬头看见萨克赛华曼城堡的高墙,以及它那三座看似攻不破的高塔。
“成功了。”曼科忧郁地说。
安娜玛雅看着他,点一点头,再度感觉锥心的悲伤和刺痛。
“这是你权威下的产物,”安娜玛雅指着头顶上的高塔说,“摊在阳光下的权力象征,权力的纪录……”
“卡玛肯柯雅,我求你。”
“……这种皇权让我们委屈接受牺牲一名纯洁的少女,以喂饱那几位恶魔的贪婪胃口……”
曼科的脸色发青,握着拳头。
“别以为我不知道,”他闷着气说,“别以为这样的痛苦,会输给一匹美洲狮用爪子撕裂我的内心时所造成的伤痛……”
安娜玛雅不再往下说。听见“美洲狮”时,她吓得跳了起来。美洲狮虽凶猛,但远在天边……
“来吧,”她嘴里喃喃地说,“拜托,请前来帮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