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亚华纳库,1535年8月
他追踪亚勒马格罗远征队已经两个星期了。在南海沿岸长途跋涉后,由一位印第安人带领他穿过河谷和山口。
两天以来,他再度踽踽独行,或许根本就是迷失在荒郊野外里。这两天眼前所见唯有处处深渊,他风餐露宿,装干粮的手枪皮套依旧鼓胀胀的。
偶尔他感觉仿佛处在世界屋脊之上。他坐骑的马蹄,陷入又干又软的沙地里,连只小昆虫都赶不走。整片高原一望无际,光滑平整,到处长满依楚,这种草又短又密,随着山风四处摆动,任凭太阳烧烤。在此黄昏时刻,灰蓝的天空下唯有整片染红的大地。
贾伯晔拉高围巾,遮住脸庞,挡掉一点儿风沙。因为老是望着同一种景象,他的眼神似乎早已麻木了。突然间,他听见一声尖叫,或者只是风的呼啸。他观察了很久才敢猜测,在西边,在逐渐暗沉的天色下,有几个直立在平坦天际的人形模样。或许他终于走到某个角落了!
他把围巾用水泡湿,擦了一下自己的脸,又擦了一下坐骑的颈部之后,催促它往前走。大约还需要半个小时,才有办法看清那个奇特的景物。
几座有棱有角的雕像直挺挺地站着,硕大无比,比一般人高过两三倍,而且状似从贫瘠的地面下破土而出。从暗色的石块里隐约可分出这些大型人像的脸部、手掌、四肢和姿势。稍远处是覆满风沙的高原表面,其上散乱着许多半掩埋在地下的光滑岩石,好似有只巨兽位于地表中心,正试着将它们吞下肚里。
其中有几块岩石让人联想起巨大的城门。这些岩石全部以单一巨石凿成,包括内门和过梁。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做得出、雕刻得出、磨光甚至将这些长超过三十尺,宽超过十五尺的伟大作品运送到这个只见得到天空、山风和风沙的地方?他们到底是用什么方法、工具和技术,将这些石块打造成无与伦比的杰作呢?
在这些石块前有个东摇西晃的人影,不断地自转,好似和这些巨大的石像一起共舞。他的个头差不多和贾伯晔一样高,但是比他还壮。从额头到颈部,宽大的脸庞上布满皱纹,他的鼻子扁平,眼皮上有多条皱折。他的嘴上只剩下两颗黑牙,透过这两颗牙可看到应是能言善辩的舌尖。尽管高原上冷风飕飕,衣衫褴褛的他依旧双脚赤裸,他的头上戴着一顶色彩鲜艳的无边呢帽,一顶十分奇特的帽子,方形,每个边角都很尖,状似山羊角。
当贾伯晔走上前时,男人看了一眼那匹红棕色的马。和一般的印第安人见到马时不同,他一点儿也不害怕。他沉默了片刻,对贾伯晔的问候不理不睬。贾伯晔问他是否见过一支朝南前进的队伍。
“一些和我穿着相似的外国人,还有几匹和它一样的马。”他拍了一下马背说。
男人眨了一下眼珠子,但依然闭口不言。贾伯晔心想,他可能没听懂他的意思。就像自从他离开海岸之后经常碰到的情形一样,这个国家里的印第安人和语言,真是多得数不清!
之后,突然间,这名老者像个风车般挥舞起双臂,用足以让他听得懂的奎楚亚语大声说:
“泰匹卡拉克,泰匹卡拉克!这里是泰匹卡拉克!你正站在宇宙的中心点上,外国人。你所看到的这些都是在我们成为人之前就已经存在的人类!他们虽然是石块,但是看得见你。他们也看得见我!这就是为什么我每天当太阳照在头顶上便到此祭拜他们的原因。没错,没错!你也是,外国人,你应该祭拜他们,跟着我做吧!”
眼珠子不断地转动,老人双膝着地,双臂举高向天。他尖着嗓门,用一种贾伯晔完全听不懂的语言喃喃念着一些经文。
他略带揶揄,不经意地将马匹的缰绳挂在肩膀上。贾伯晔望着高举着手臂的男人前后晃动起上半身,并且激动地发出如母鸡般咯哒咯哒的叫声。但是,当他发觉贾伯晔安静地站在马旁时,立刻停下,生气地打量着他。
“为何不跟着祭拜这些石像?”他以勉强让人听得懂的奎楚亚语责备他。“他们在看你,而且就要发火了!像我一样朝拜他们,否则你会后悔!”
说真的,这个男人的疯言疯语里充满了严肃的口气,让贾伯晔不得不信。而且这个地方也算是他所见过的最奇特的地方之一。
老者好似看出贾伯晔的心思,走上前去,毫不畏惧马匹,甚至不知此为何物,他伸出留着黑如兽爪的长指甲的指尖,抓着他的衬衫,从空洞的腹部用力朝着他的鼻子吹了一口秽气后,喃喃地说:
“外国人,很久以前,天地万物的开创者和终结者维拉科查便想在地球上安置人类。但是他初次创造的人形无法站立,或者说当时他们的举止像禽兽一样。他们像野兽般相互残杀、叫嚣和啃噬!他们像野兽般交媾,连他们的历代子孙也一样!当时人和动物没什么两样!于是,维拉科查将他们杀了。他将他们化为石块:就是你眼前所见的这些。他心想:‘我要创造一些完美的人类,一些强壮、有智慧又美丽的人类!我要赐给他们一个美丽的居家城市。他们将自行教导那些较不完美、尚未成人的人类……’于是他创造了一些印加王子,建立了美洲狮城库斯科!外国人,那里的一切皆至善至美!”
老人突然住嘴。他眨了一下眼,舌尖颤了一下后,终于放开贾伯晔的衬衫。转身面对那些沉浸在火红夕阳下的高大雕像,他再次高举双手,喃喃自语:
“外国人,这就是维拉科查的杰作!之后,他还创造了各种服膺在库斯科城下的种族!他雕出了你眼前所见的一切。他用几块巨石凿出老人、年轻人、女人和小孩。每个人分别代表一个种族!各给不同的发型、不同颜色的衣料和一条未结上任何绳结的吉普。他在此地为人们盖了间方院,配上巨型城门,教人们学习城里和城外的生活。之后,他还将库斯科周边圣山上的一块土地赐给他们……”
一句接着一句,老人的舌尖越颤越响。他声嘶力竭,眼球外凸,好似担心冰冷的山风将堵住他刚说出口的话语:
“他告诉他们:‘这些就是你们的族人,人类!这些是冈奇人,这些是科拉人,这些是勇迦人……而那些你们得全心遵从的王子就是库斯科人,他们全是太阳神之子。他们将教导你们耕种、修筑道路,取得人类该有的智慧……’之后,维拉科查又做了几个向导,带领这些部落。他命令人们说:‘和这些石像一起藏身到土地内,直到我要你们出来时,才在地面上建立自己的部落。’于是他们便这样做。他们在地底下旅行,直到遇见水泉、洞穴和裂开的大石缝才走出地面。那边,维拉科查的向导对着高大的石像躯体吹了口气说:‘去吧,泰匹卡拉克人!去吧!去取人类的血肉之躯,让那块荒芜的土地聚满人潮。遵从维拉科查和太阳之子们的旨意,大量地繁衍后代吧!’”
这名疯狂的老者扯着嗓门说出最后这几个字。之后,沉默不语,气喘吁吁,双眼紧闭,抬头面对映照着最后几道晚霞光芒的天空。盯着这个既古怪又特别的人,贾伯晔忍不住拿他和旧约中的先知相比,显然他是神游在世界的边缘。
山风刺骨。贾伯晔全身发抖。他抓起马背上的外套,盖住背部。老者转过身去,仿佛从没感觉马匹的出现,他拍着手,面露微笑,冲着有点儿尴尬的贾伯晔笑了一笑。之后,男人点一点头,指着高原上的一个点说:“你要找的那些人在那里,外国人,”他的声音恢复正常。“他们人数很多,很多!有几位库斯科王子和一些其他的人,没错,和你一样的外国人。”
“谢谢!”贾伯晔哑着几天以来甚少使用的声音说。
老人的黑牙缝里露出一抹微笑,声音清脆地说:
“他们在那里,外国人!维拉科查得重新开始他的工作了!”
手臂一转,他好似想用手掌抓住那几尊巨像,狠狠地将他们丢离高原。
“泰匹卡拉克,一切都结束了!”他大叫,“看一看你的四周,你会发现一切都毁了!那些你希望将他们团结起来的人又回复了禽兽模样。他们像野兽般互相残杀、咆哮和斗殴!他们强奸妇女,老少不分,如禽兽般交媾!真是人畜一体,外国人!一切又恢复昔日的模样,外国人!恢复维拉科查在世间创造人类之前的模样。这是新的帕沙沽提。泰匹卡拉克,一切都结束了!”
现在让贾伯晔浑身颤抖的不是山风,而是从背后传来的疯老头笑声。打过最后一次招呼之后,他骑着红棕马儿往前小跑步。过了一会儿,他依旧听得见回荡在冷风中的叫声和笑声:
“泰匹卡拉克,一切都结束了!维拉科查得从头开始!”
等贾伯晔翻越高原,看见由亚勒马格罗率领的队伍时,天色早已黑了。他远远地便瞧见他们,听见他们的声音,大批人马驻扎在高原的矮坡地带,其上星罗棋布着几千支火把。此景令他想起两年前从卡哈马尔出发时所组织的庞大远征队,其阵容似乎和该队伍一样长,人数一样众多:其中或许夹杂了上万名追随亚勒马格罗及其远征队员的印第安人。
用脚后跟的马刺刺了一下红棕马的腹部,贾伯晔纵马驰骋,想从高原斜坡穿过,抵达这条集结无数人群的最前端。通常,队伍里都是西班牙人,但是没想到竟碰到这么多印第安人。突然间,在火把的照明下,他所见到的景象令他大吃一惊。
队伍里,每十人一组,全被戴上了手铐脚镣。队伍里,他发现约有二十名左右的人站在风中和黑夜里,身上几乎一丝不挂,一个挨着一个,脚踝和手腕上,被同一条皮绳捆绑在一起。队伍里,有些女人,无论老少,全部采同一种姿势,月光下,她们的脸部因痛苦而扭曲。他看不到任何火把或帐篷,足供她们炊食或就寝。但是,众人皆害怕地避开他的眼神,对于他的提问,噤口不语。
他再度想起那位疯老头从内心深处发出的吶喊:“外国人,人和动物没什么两样!”
恶心到了极点!贾伯晔继续骑马在这种痛苦和恐怖的景象中走了长长一个小时,但是当他终于抵达狄克先生的营区时,看到的是灯火通明,一整排火把高高地插在戟上,耳边传来惊呼和笑声,他立刻明白即将看到的景象。
才一掀开遮住大门的门帘,迎面而来的便是欢呼声、刺眼的烛光和热空气。内部之大超出他的想象。虚弱的独眼侠坐在一张长桌的尽头,其上还摆着吃剩的烤肉,半醉半醒地瘫在沙发椅上。二十名酒醉的西班牙人,身边围着一些半袒胸露背的印第安少女,除了互相叫骂嬉笑外,还不断地挑逗这些少女。其中有些已经或几乎全裸了,睁着大眼;另一些则跟着醉醺醺的,笑中带泪。
狄克·德·亚勒马格罗先生尽管表情呆滞,却是第一个瞧见他穿过布门帘的人。他张大那只仅剩的单眼,醉意浓厚地大叫一声,屋内顿时安静,众人转身望着贾伯晔。他溜了一眼所有的脸孔,几乎不认识半个人。
“贾伯晔先生!”亚勒马格罗惊叫。“真想不到!”
他从沙发上跳起,活像个鬼。之后,摊平双掌,用力地往桌上一拍。女人们吓得从地上跳起来,男人们则哄堂大笑。
“各位先生,我向你们介绍,这位就是贾伯晔·孟德鲁卡·伊·佛罗瑞斯先生!我的朋友法兰西斯科先生的一位亲信兼密友。”
狄克先生尖酸的语气足以唤醒那些醉茫茫的眼神。一想到总督的样子便让他们火冒三丈。贾伯晔并没有回应这些讽刺的话语。
“法兰西斯科先生派我前来向您保证,他绝对支持您的这项壮举。他要我转告您,他对您的协助不只限于财物方面……万一需要的话,只要您说一句话,他将很荣幸为您提供协助。”
亚勒马格罗放声大笑:
“我们十分感激他的慷慨建议。法兰西斯科先生的口袋里早装满了金子,目前,他大可安稳地躺在柔软的床上,而我们,还得四处奔波,眼前所见除了风沙之外,空无一物。所以我说嘛,他有一双眼睛,而我只有一只!而你们,各位先生,现在站在你们面前的是另一双备用的眼睛!”
“狄克先生,”贾伯晔打断他的话,“这些废话留待往后旅途上再说吧。我刚刚骑了整整一个小时的马才走完整条队伍,沿途我所见到的真是惨绝人寰。您对待那些人的方式,简直连禽兽都不如!您希望全国人民一起反抗我们吗?”
寂静的气氛比山风更冰冷,连亚勒马格罗的声音也是冷漠无情:
“您想教训我吗,贾伯晔先生?”
贾伯晔还来不及回答,一位士兵便从桌边站起,抓着一位躲退到一旁的印第安少女,然后伸出刀尖,从上到下划开她的长袍。
她露出赤裸的双乳,以一种莫名的惊慌表情看着对方沾满血渍的指头。
“在这里,”那个男人大叫,少女则胡乱扭动,亟欲脱离他的魔掌,“在这里,我们可以为所欲为。在这里,我的总督是狄克先生。”
贾伯晔的手上早已握着长剑,然而响应他的是二十几支长剑出鞘的咻咻声。一阵刀光剑影,眼前俨然竖立了一排刀刃。
亚勒马格罗的嘴角不由自主地颤抖,连带晃动了长满麻子的消瘦双颊。
“您瞧这些人真是仁慈,贾伯晔先生!人家拒绝把这个头衔赐给我,但您看到了他们却是基于某种理由封我为……还不只此呢!您想见识见识他们愿意替我赴汤蹈火到何种程度吗?算了,我知道您十分英勇,但是我们总共有五百个人,而您却是单枪匹马。就算对您而言,我想这个数目也未免太多了吧!柯瑞斯托巴·德·纳瓦艾兹刚刚已经告知您了,在这里,准与不准由我决定,而且随我高兴。要是您不欣赏我的方法,那么就请回吧,回去继续擦拭法兰西斯科先生的靴子吧。”
贾伯晔慢慢地将剑插回剑鞘。长途跋涉的疲惫让他的双腿重如铅块,嘴巴苦涩不堪。
当他在嘲笑声中转身离去时,疯老头的话语在他的脑子里悲伤地歌咏。
“泰匹卡拉克,一切都结束了!维拉科查得从头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