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斯科,1535年7月
七月里的某一天,天色还早,总督的两个弟弟抵达唯一君王曼科的皇宫时,科尔坎帕塔前供祭祀用的玉米田尚笼罩着一层晨雾。
巩萨洛在帽子的缎带上插了几根鲜艳的蓝、黄色羽毛。胡安则奇怪地系上一条白缎带。他们高声谈笑,笑声回荡在小巷道的高墙里,期间还混杂了两人和十几名携枪带弩的随行打手格答的马靴声。
皇家内院的入口处站着几名印第安士兵,在一名上尉的指挥下,他们取下配在胸前的金色徽章,装出一副抵御外强的表情挡在门边。巩萨洛·皮萨罗一只手压着那位印加军官的胸膛,傲慢地推开他;胡安则抓着他的衣领,故作愤怒状。
“注意,巩萨洛!别忘了我们是来和他们做朋友的!”
这样的提醒惹来巩萨洛一阵狂笑,连带其他的人也跟着起哄。在印加士兵无助和羞愧的愤怒眼神下,他们拉一拉有点儿破损的上衣衣角,然后重新排成两列,整齐得好似要参加安达卢西亚皇宫前的阅兵典礼。大脚一跨,他们穿过内院里的第一座后院,再进入第二个。所有的宫女和官员皆停下脚步,被他们的擅自闯入吓了一大跳。
巩萨洛光鲜的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带着手下直奔大皇宫的正门。门前年轻的警卫举起标枪禁止。一名西班牙士兵冲到总督的两个弟弟跟前,他甚至无须往前挪一步,几名印第安警卫在犹豫了片刻之后,自动放弃防守的阵势。
巩萨洛首先跨过门槛。他既好奇又好玩地停下脚步。
唯一的君王曼科光着上半身,站在他的妻妾面前。低头,弯身,眼帘下垂,他发觉她们每个人手上拿的长袍都不一样,布料细腻得有如飞禽羽毛。其中一位一见到有外国人士闯入,头也不抬地惊叫了一声。曼科全身僵直,惊吓之余,满面怒容。
“你好,沙帕·印加!”巩萨洛边鞠躬边说。
无顾他的问候,曼科回头看着他的长衫。他故意假装犹豫不决,慢条斯理。
“让他穿衣打扮吧!”胡安建议,早已自行转身离去。
“当然,弟弟!我们又不是野蛮人。”巩萨洛边冷笑边走进屋内。
他走到一位妃子跟前,年轻的少妇吓得往后退,赶紧把眼光移开。巩萨洛一把抓起她手上拿的那件长袍,在部下面前晃了又晃,之后把长袍披在自己加了颈饰的外套上,轻轻地撩起胡子,眨着眼皮,装出少女的模样,西班牙人群起哄堂大笑。
“这件王袍很适合我!”他冷语揶揄,引来几声粗犷的笑声。
曼科依旧面无表情,连看都没看对方一眼,用指尖指着一件缝缀着紫色几何图案的深蓝色长衫。尽管面对外国人的嘲笑,两名宫女发着抖帮他把衣服穿上,另一位则递上一条曼达,其上摆着玻尔拉头巾。
一大群人被这样的景象所吸引,全部挤向内院。无论男女,不管是宫女或官员全都低声抱怨,窃窃私语。在清晨阳光的斜射下,面对唯一君王所受的侮辱,他们的眼里透露着惊慌。
“巩萨洛……”
胡安停下来查看引起四周尖叫和笑声连连的原因。巩萨洛从一位宫女的双手间抓起一件印加王挑剩的长衫。
他走到一位嫔妃的身边,将那件长衫披在她身上后,要她在群起的笑声中亮相。她既担心这些外国人会暴力相向,更害怕他们亵渎君王之物,于是小心翼翼地防范。
“她喜欢这样,”巩萨洛说,“只要稍加鼓励。”
“巩萨洛……”胡安又说,尴尬不已。
其他的女人全挤在屋内尽头的角落里,而曼科,一脸难以捉摸的表情,一动也不动。他似乎勉强看着这场戏,连那位印第安少女为了躲避巩萨洛而跪倒在地时,他也无动于衷。
于是空中响起一个众人皆熟悉的声音:
“各位先生,唯一的君王从不在寝室内接见宾客,劳驾各位到内院去,他将依你们的请求在那里晋见各位。”
全体西班牙人吓了一大跳,嘟哝着让出一条路。安娜玛雅出现在门槛上,气得瞪着一双深蓝色眼珠,扫过一张张脸孔。巩萨洛先是全身发抖,然后小露微笑,看着他的弟弟胡安一脸敬畏的样子。
“说真的,美丽的女士,”他说,“你虽然不知道状况,但来得正是时候:我们正需要你。”
安娜玛雅瞪着这一对兄弟。她绝不让他人瞧不起自己,尽管全身上下充满愤怒和恐惧,她依旧站得又直又神气,连巩萨洛站在她面前时都不得不把眼神转开。
“你说谎,”巩萨洛抱怨,“你答应要给的金子在哪里?”
他在太阳底下来回踱步,双手不断地挥舞。曼科依然端坐在他的帝安纳上,不曾开过他的尊口。站在后方的安娜玛雅全身僵直冰冷,继续盯着这群西班牙人。内院的另一端,距离排成一列武打阵势的那几位外国人稍远处,挤满了争先恐后奔向皇家方院的王公贵族。
“三个月了,沙帕·印加,”巩萨洛接着伸出食指指着曼科说,“三个月前你答应过要给金子。你甚至以友谊和对我国国王——也是你的国王——的尊敬,作为担保,向我们证明那些有关暴动的传说都是无稽之谈。但是多少天过去了,多少个星期过去了,而我们只收到几个盘子和几个你从女仆身边偷来的小玩意儿!”
等他说完后,内院再度恢复一片肃静。
一群飞鸟啾啾地飞过内院上空,它们的影子快如飞箭,射向西班牙人和印第安官员。胡安·皮萨罗目不转睛地盯着安娜玛雅,但是她对他的投注力和对其他的人一样。曼科终于面露微笑,指着宫廷的内院、墙垣和他卧室的门槛。
“你看到金子了吗,朋友?”他问,声音异常温和。“你们来到美洲狮城前后已经过了两个冬季。你还记得吗?你们抵达的那一天,这几面墙上到处可见黄金,我的方院里的每间厢房里都有黄金,所有的御花园里有黄金,官员的家里也有黄金!连我的妃子和妻妾的发鬓上也都戴着黄金饰物,你刚才还戏弄了她们当中的一位!我现在问你:她的身上还有黄金吗?请转过身去,我的总督朋友的贤弟:请你看一看这屋内的所有官员。瞧一瞧他们的耳垂,你看他们还戴金耳环吗?没有,只有一些木头制品。看一看他们的胸膛和手臂,早已空无一物了,现在他们的手腕和庄稼人一样,不戴任何首饰,因为已经全部给了你们!既然都已经落入了你们的手中,你要我到哪里再去给你找金子呢?既然你们已经是这个国家的主人了,我又能把金子藏在哪里呢?”
巩萨洛带着奸险的笑容看着他。
“你说谎,”他用手指着他,字句分明地说,“我知道国内还有金子,而且很多。”
“你见过吗,这位外国朋友?告诉我在哪里,我马上派人去替你找来!”
巩萨洛从齿间舒了一口气,轻巧地凑到曼科面前。他看似想往他的脸上吐痰,但却扬起双眼盯着安娜玛雅:“你很清楚我们指的是什么金子!我的总督哥哥要的那尊黄金大神像在哪里?大家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尤其是我。几个月以来,你不断地敷衍我们。我限你在三天之内将它送到我住的地方来!”
静默了片刻之后,轮到胡安走上前去。
“不可能!”安娜玛雅直截了当地回答。
“啊?为什么,女士?”巩萨洛以最谦恭的声音问。
“因为那尊神像已经不在世上了。它和我们伟大的先祖们住在一起,活在那个太阳隐没的国度里。”
巩萨洛安静地端详了她一会儿。他瞪大眼睛,挑高眉心,作势想了解她话中的意思。之后举起一只手,眼看就要打下去了,所有的印第安人全都捏了把冷汗。但是仔细盘算后,他将手轻轻地搭在曼科肩上。
“我的好朋友印加国王,不是太阳之子吗?难道他拿活人和死人都没有办法吗?”
“你没有权利碰触唯一的君王!”安娜玛雅冷漠地说。
“那么,我的好友印加国王是否可以忍耐几分钟,接受我这位善良人士为表示友谊所做出的一些亲密举动?您知道,对我们而言,热情的表达方式就是自然、微笑、拥抱……还有礼物等等。”
巩萨洛继续面带微笑,用力地放开曼科,一如他刚才使劲地抓着这位印加王。就在巩萨洛转身走回其中一名士兵的身旁时,印加王试着找回君王的坐姿。巩萨洛扬了一下下巴,那名士兵立刻趋上前去。他的肩上扛着一个巨大皮鞍囊。他打开袋子,从中取出一条脚铐和钥匙相连的粗重铁链。巩萨洛抓起其中的一端,将它摆在曼科的脚边。
“你看,我才不像你呢,我带了个大礼物要送你。”
曼科和安娜玛雅望着那条铁链。
“你知道吗,印加王朋友,这条铁链是我的总督哥哥法兰西斯科先生用来捆绑那位为了保护他的族人而遭处以火刑的阿塔瓦尔帕。我想这个东西应该可以列入你的宝藏之一。我说得没错吧?”
内院里一片肃静。
“所以我希望你愿意将我刚才提起的那份菲薄小礼送给我。”
即使面对此般的威胁,曼科和安娜玛雅依旧不为所动。然而,所有的王子和方院的警卫们早靠拢到西班牙人身边去了。西班牙人慢条斯理地彼此相挨,在他们的领队四周排成一列保护队伍。胡安一手按着他哥哥的剑柄,面露微笑,歉意地望着所有的印第安人。
“等一下,哥哥,你忘了我们还有另一个建议要告知沙帕·印加!”
他脱掉帽子,向曼科行屈膝礼,态度几近谦卑。
“沙帕·印加,”胡安以通融的语气说,“说真的,我们很失望从未见过那尊至美的雕像,每个人都说它比其他任雕像更美更帅。有人说我们喜欢金子甚过友谊,实则不然。因为我们在意的,你知道,并非占有那尊雕像,而是你对我们的不信任——我们当中的某些人认为或许这就是你想和我们开战的警讯!当然,我们并不这么认为。因此我想向你提出一个建议,假如你在众人注目之下接受这个建议的话,那就表示我们是朋友,永远的朋友……”
胡安停了一会儿,让话在空中沉淀一下。他的语调十分平静,十分圆融,逐步化开紧张的气氛。连曼科都松了口气。他边点头边惊讶地看着胡安那顶在他面前晃动的礼帽:
“沙帕·印加,今天我在帽子上绑了一条白缎带。在我的家乡,这代表我想讨个老婆……”
胡安转身面对安娜玛雅。他专注地看了她几秒钟,之后扬起一边的眉棱,露出热情的眼神,接着轻微抖动了一下上半身,大声地宣布:
“我选择您,美丽的女士。我听说您尚无伴侣,但是依据你们的风俗,那尊黄金大神像就是您的夫婿,所以您不准再婚。然而您刚才告诉我们,那尊神像已经不在世上了。这真是个令人伤心的消息,但也令人兴奋!因为您现在是自由之身了,可以和我一起进教堂接受祝福,接受终身的保护了!”
安娜玛雅脸色发白,瞠目结舌。胡安往前跨出一步,试着牵起她的手,但是一个反射动作,她将手往腹部缩。此时曼科早已站了起来,气得脸红脖子粗。
“卡玛肯柯雅是我父亲的人,”他大叫,“谁都别想碰她!”
“那是对其他的人而言!”巩萨洛吼骂。
挑衅地看了一眼曼科后,低声地加了句:
“她和巴拿马的妓女一样圣洁。大家都知道谁叉开过她的大腿……”
曼科早已挡在安娜玛雅面前。他用力推开胡安,后者踉踉跄跄,跪倒在地。
于是,就在几秒钟内,内院乱成一团。巩萨洛奔上前去,抓住曼科的手臂,印第安士兵则急忙上前营救他们的唯一君王。
接着几名西班牙打手也加入,短暂的打斗转移了对安娜玛雅的注意。内院四周的宫女尖叫着奔向第一座庭院,胡安则乘机扑向曼科。
突然间,不知从何处冒出一个黑影子,拦下胡安的手,后者立刻放了曼科,但巩萨洛的一只手仍紧紧地抓着印加王的手臂。
“你们全疯了吗?”
安娜玛雅认出是贾伯晔那位修士朋友——巴托罗缪。他的脸色惨白如纸。他伸出那只两指相连、畸形的手指着巩萨洛的脸,再次怒斥:
“您疯了,巩萨洛先生?您哪来的权力竟敢殴打印加君王?”
“我本来就有此权力。少管闲事!”
“放开他!”
平常从巴托罗缪的灰色眼珠所透出的光芒,便经常让人和野狼的眼睛联想在一起。然而,更让人惊讶的是他保持镇定的本领。
巩萨洛咧嘴微笑,嘴角颤抖了一下。他再度握紧双拳。在他挥拳之前,胡安急忙拉住他,硬将他往后拉。
“这个野人竟敢取笑我们!”巩萨洛不屑地吐了口痰,“我们要带走那个女人。”他用下巴指着安娜玛雅,仿佛她是件他弟弟成亲时要用的陶艺品,并且声明禁止任何人触摸。禁止触摸!
巴托罗缪快速地看了一眼安娜玛雅,仿佛这才发现她。之后他随即走到安娜玛雅和曼科之间。
“沙帕·印加·曼科是这个印第安国家的君王,”他以众人听得见的响亮声音反驳说,“查理五世大帝指定您的总督哥哥保护他的人身安全,难道你们忘了吗?”
“少在那里传教了,巴托罗缪修士,星期天还未到呢!”巩萨洛格格地笑。“我的哥哥是总督,我可是还很清楚。但是他远在天边,忙着开垦首都,建立新的王朝。目前,他委托我们管理这座城市……”
“所以你们凡事都应该向他报告,包括对这个人的处置方式。”
“谁是人,谁又不是人,”巩萨洛大发雷霆,“此事由我们裁定,我想我的哥哥法兰西斯科该不至于会为了这件事而特地大老远跑回来训斥我们一番。”
“你们在做,西班牙在看!”
“西班牙?在哪里?”巩萨洛嘲笑。“够了,传教徒!你有何权力,竟敢对我说教?”
“巩萨洛!”胡安说,“拜托你……”
“我对您没有任何权力,巩萨洛先生。”巴托罗缪平静地反驳。
“那就对了。”巩萨洛喷了口气,“那么现在,有办法的话就去解救那些可怜的灵魂吧,少在这里说教了。”
巩萨洛不屑地瞪了修士一眼,捡起刚才打斗时掉落在地上的帽子。胡安愁眉苦脸。巴托罗缪首次对着他们露出微笑:“事实上我对你们毫无权力,先生们,但是我们的天父有——至高的裁判权。他是悲悯谦卑的天父,也是惩罚傲慢的天父。”
“我的哥哥……”胡安苦着声音说。
“闭嘴!”巩萨洛打断他的话。
巩萨洛在离开内院前瞪了最后一眼,挑衅意味浓厚。
在整个过程当中,安娜玛雅忍不住全身颤抖。
巴托罗缪轻轻地靠在方院的围墙上,随着安娜玛雅的眼光望遍整座内院。他等她稍微恢复镇定和平静后,才打算上前和她说话。
他的奎楚亚方言虽说得破破烂烂的,但却十分自豪,他说:
“卡玛肯柯雅,我知道为了一个男人原谅另一个男人很不容易,但是我还是希望您能够原谅刚才您和唯一君王曼科所受的侮辱。假如我有权力弭除这些暴力行为的话,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我恨透了这种方式,而且深觉羞愧。”
安娜玛雅端详他片刻后,做了个小手势:“我知道。谢谢您为我们所做的一切。”
“没什么,不要谢,没什么……我只是希望您能够向唯一的君王曼科解释,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和总督的两个弟弟一样。”
安娜玛雅没有马上答应。她继续看了一会儿巴托罗缪。之后,她轻轻地摇一摇头:
“我想,和您一样的人并不够多,无法教唯一的君王曼科信服。”
巴托罗缪嘴边带着一抹苦涩的微笑,点一点头,用那只畸形的手,从修士袍的袖子里抽出一张折叠好的纸。他舌尖一颤,打开这张棕色信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一行行奇怪的字,让纸的颜色看起来更暗沉。
“我想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了!”他小声地说,“贾伯晔先生请我帮他一个忙,而我也非常乐意。这里有一封我昨天才收到的信。事实上这才是我来这里的目的,而不是为了拯救你们脱离皮萨罗兄弟的魔爪!但是,看来天主和……你们的‘祖先’则另有安排。”
他轻露微笑。
显然,他的内心有某种情绪因见了安娜玛雅而平复了不少。仿佛她美丽的外表便足以平静和安慰他。他扬起下巴,指着一幢建筑物的阴影,宫女们早已恢复了日间的工作,正忙着替唯一的君王准备浓汤和野味。
“假如您愿意的话,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让我把信念给您听,卡玛肯柯雅。”
几秒钟之后,她双眼透露着幸福,全身上下仿佛被祭祀的圣酒给迷醉了,安娜玛雅感觉,透过巴托罗缪的口气,听见了贾伯晔的声音和呼吸。她闭上眼睛,专心地听着,信里的字字句句几乎全变成了温柔的化身……
帝王城,1535年7月18日
巴托罗缪修士,巴托罗缪挚友,
希望您很快便可读到我在这张差劲的纸上——纸太湿了,但它是这里仅有的一张——所写下的这些句子。
收到这封信或许将让您感到惊讶。我常在心里想,给您写信或许可以赶走我不安的情绪和悲伤,但是之后我又找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借口,抹杀了这份乐趣。时光荏苒,但不似闪电稍纵即逝,而是慢得让人受不了,让我思念起许多的往事。总之,我们相别已近十八个月了。在记忆里,我感觉我们的道别似乎太匆促了,我甚至来不及感谢您,在我被放逐、失意不快的这段时间里,对我付出的友谊和帮忙。过去我对您的不信任,今日看起来倍觉可笑,甚至可说幼稚,所以我现在会转而信任您,实在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跟着总督长途跋涉的这段岁月里,我经常想到您,惋惜无法再和您温和热情地交谈,并且倾听您对文字的高深见解。有关前者,我应该这样说,法兰西斯科先生为了迎合他的两位弟弟的要求,强将我幽禁在孤独的这段岁月里,着实令我十分怀念;至于第二个,对文字的生疏常让我捉襟见肘!
相信您或许早已经由传闻或其他渠道得知我其实没有什么新鲜事可奉告:您我皆很清楚,传闻的问题不在于它们本身不实,而是通常都太准确无误了。我的朋友苏拓觉悟了总督的两个弟弟永远也不会因为他个人的价值和行为,让他达到期待的英雄地位和财富后,已经启程前往巴拿马了。对我而言,这是另一个损失,因为我们惺惺相惜,我将会非常怀念他。
您的主教,魏胜德·瓦勒维德修士也离开了。在法兰西斯科先生的推波助澜下,他返回西班牙了。法兰西斯科先生的胡子越见花白,眼珠越见透明,试着扮演起一名明智的教主角色。我相信他有这个能力。在他疯狂的外表下,一定存有某种善心,将他引领至此,吸引我们跟随他。尽管他逐渐老去,但依旧精力旺盛,他的妻子目前正身怀六甲,她是驾崩的印加王阿塔瓦尔帕的一个妹妹(这是他答应要保护这个家族的独特方式!),却突然担忧起和平的问题,而且是真心的关切,我越是观察他,越是忍不住心想他的确拥有双重人格。我讨厌施暴、说谎、斗殴,无所不用其极以达到目的的他。这样的人格几乎和一头野兽没什么两样。他拥有一种连土地都不曾多见的力气和能量。他还有另一种人格,细心、聪明且善权谋。我想一个这样的人,只有一个超凡的愿望:建立一个国家!事实上,他和我一样对金子不屑一顾!他需要的是建立自己的权威,而且我想他应该会乐意和库斯科的印加王子共享权力。但愿如此……
我从不知道他称我为“儿子”时,是以这两种身份中的哪一种!您千万别见笑,巴托罗缪修士!我并没有被他字句中的美意所欺瞒,我发现其中确实含有真诚的一面。在他的兄弟艾南多、卑鄙的巩萨洛和庸才胡安的反对下,他还是选择了我。他选择我,而其他的人则试着以各种方式——您也是目击者之一——阻挠他,让我众叛亲离。但是我感觉得到,甚至连他待我不公平时,我都感觉得到一种真诚的亲情,没错,就像父亲般的亲情。您了解我的过去,巴托罗缪好友,我们的初次相遇是在塞维尔的监狱里。所以您明白这点对我的重要性……这也是为什么,我将自己藏在他的羽翼下的原因。
总之,这段时间以来,为了不让自己花太多时间去思念那位离我很远的她,我整天忙些有的没有的!
其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或许您已经知道了,就是寻找秘鲁首都的所在地。我得承认,对我而言,这是离开库斯科后,在这几段长得不能再长的时间中最美妙的时刻之一。
从去年入秋以来,法兰西斯科先生无日不为寻找一个足以匹配这个伟大计划的地方而努力。他的看法广为众人接受,那就是这个理想的地方应该位于南海岸,以便延伸建造一个海港,方便和巴拿马以及西班牙联络。跋涉了几百公里的荒地之后,一月初的某一天,午后时分,我们抵达了一座真正的伊甸园河谷。您知道吗,那是片肥沃富饶的土地,可以连续在其上骑马纵横整整三个小时,头上有浓密的果树树阴保护,太阳光怎么也射不到眼睛!这满山满谷的果园就像托雷多的玉米和甜番薯田、土屋或草屋,以及一些管理得当,以终年不干涸的运河灌溉,里面长满花朵、番石榴、酪梨、西红柿的美丽小花园一样,排列得紧密有序。
在这座令人心旷神怡的河谷中央,我们发现一条水有点儿深的河流。就在河边,有一处空地,四周长满花团锦簇的小灌木和枝叶茂密的紫色和黄色矮树,里面全是在印第安神庙边常见的坟头。
我们骑马碎步前进,唯恐如此宜人的地方会在马匹的呼吸声下腾空消失。总督以您熟悉的那个表情看着我——通常,他总是将这种大胜利的关键时刻保留给他那张圣母抱圣婴像。“就是这里!”他边脱掉帽子边说。
因为那天恰逢主显节,所以他加了一句:“这个首都就叫做:帝王城!”
才过了几天,这个愿望便实现了。今年的一月十八日,在这块当地居民称为利马的空地上,出现了一些新的措施。几根标枪标出皇宫的保留地、大教堂的预定地、未来的市集和少不了的总督行宫和市政大厅!新近从巴拿马来了位神父,刚为这些鬼地方祝圣过。这个可怜虫,对此地的民俗风情尚不了解,吓得四肢直发抖,他深信那些盯着他瞧的印第安人一心只想将他烤来吃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得承认那一刻让我感动莫名。我心想:我们总算抵达一个国家,今天我们就要建立一个城市了!试想,目前此地除了草地上留有一些活石灰的脉络之外,空无一物,几乎和人的手背一样光秃,但是明天就将出现街道、嘈杂的马车、大楼、商店和修士,以及——恕我直言——强盗。人生百态!没错,有些事情肯定让您跌破眼镜,我敢向您保证,比打完了一场仗更吓人!因此,我总算可以说我们来此奇异美妙的国家,除了为了在口袋里装满金子和战利品之外,还有其他的理由。最后,请相信我们留在此地是为了建设,就算盖不出上帝的杰作,至少也是伟人的作品!
至少在目前感动的这一刻,的确如此,我希望诸事能如斯发展。
巴托罗缪修士,我的挚友,我猜想您在读这封信时,一定是面带微笑,心想这些依序的描述干您何事。
事实上,理由是因为我不想变得太悲观。您或许也知道,总督和狄克·德·亚勒马格罗先生之间可说是水火不容。经过上百次的争吵、协调和多次的战争威胁,总得有个方法解决两位的贪念,真可谓一山不容二虎。
前天消息才传到我这里,所以,或许您已经知道了,狄克·德·亚勒马格罗将前往秘鲁南部展开拓荒之旅。据说那个地区产金量之高比目前为止我们所见过的还多,这一点果然安抚了亚勒马格罗的病态贪婪。但我觉得这则传闻令人怀疑。
法兰西斯科先生要我加入狄克先生的远征队,简言之,就是要我去当他的眼线!
我恨死了这种工作。我恨死了其中的涵义:再旅行一年。或许,更多年!什么鬼旅行!况且我早知道自己的归属了。
朋友,请容我写下她的名字:安娜玛雅。
无论是清晨、傍晚或夜阑人静时,我无时无刻不想她。每天只要我一合上眼,她的脸庞便像块烧烫的铁块烙印在我的脑海里。朋友,我对她的爱在我心中沸腾,让我浑身打战,不知如何是好。我为想象但无法落实的爱抚颤抖过千万次。我颤抖,因为怕有天会忘了她的声音、她的双唇还有她肌肤上的香味!
我浑身发抖,之后我对自己说一切都结束了。我们分别太久了,我担心,这次的远离将彻底把我们分开。
我浑身发抖,担心有人将找她麻烦,恼怒自己无法替她担忧。我太清楚总督两个弟弟的为人。
所以我知道我会浑身发抖是有道理的!
巴托罗缪修士,我的好友,请原谅我对您这位神职人员发泄这些连我自己都甩不掉的强烈欲望和失望,以及身为人类的苦恼。是的,是人类没错,因为爱人时总是全心全意!我们因为享受无尽的幸福才领会得到另一个人的存在,一个和自己完全不同、完全陌生的人,而且要不是因为这个人占据了我们的内心,我们也无从感觉他的存在!
但是唯有您可以在这种情况下帮忙我。您可以通知安娜玛雅我离开了吗?告诉她我是多么不情愿!您可以——特别是——多保护她一点儿吗?把她当成是您的朋友,告知她巩萨洛或胡安的疯狂行径吗?只要亚勒马格罗一离开库斯科,他们绝不会错失良机的。他们将成为该城的市长,并且无恶不作!
必要时,可否带她离开库斯科?此点留待您自行决定……
啊!就您所见,纸张不够写了,我得停笔了。我对您的寄望就像一位溺水者对上天的祈求。
赛巴田将私下把这封信交给您。您可以相信他,请他帮忙,甚至向他索求金子。他不久前在豪哈大捞了一笔。他是赌博专家,经过一天一夜的骰子拼斗,他居然让孟修·席哈·德·勒奇札孟裤袋的银子输得一个不剩了。两年前席哈抢劫过库斯科大神庙。现在赛巴田先生还是一身黑皮肤,但已经是自由之身,而且是个大富翁!您的上帝看似偶尔也会开开玩笑。
我说是您的上帝。今天,我倒想虔诚地祷告一番,希望他成为我的上帝。再见了,巴托罗缪好友。拜托您好好照顾她。我爱她超过自己的性命,即使下地狱,我也不会忘记她。
您的贾伯晔,她的贾伯晔。
巴托罗缪将双眼从信上移开,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卡玛肯柯雅落泪。她把脸抬得很高,仿佛望着方院墙垣后的那几座美丽山峦,面颊上闪着泪水,但没有拭干的意思。
巴托罗缪有点儿尴尬,举起双手做了个无奈的小动作,然后轻声地说:
“在我的国家,我被视为一位几近上帝的人,就像此地的人把您当成神灵在世一样。这一点本该让我们相斥,因为上帝除了自己不承认其他神灵的存在。然而,每一次我见到您,便感觉彼此更相近。”
安娜玛雅眉头深锁,看似从困扰多时的烦恼中解脱出来。
“我知道要你们了解我们并不容易。”她指着那封信,仿佛抚摸着贾伯晔的身体。“即便是他,也很难。但是我依旧感谢你们如此努力。”
“只要您需要我,我一定会在您身边。”巴托罗缪简单地回答,“贾伯晔说得没错:您待在这里有危险。您得小心为甚。”
“我了解他在字里行间所暗示的意思,但和我的性命无关。不管小不小心,我只是做我该做的事。”
她那双依旧挂着泪水的蓝色眼珠闪过一抹笑意,之后她望着巴托罗缪的双眼,后者被她深邃专注的眼神看得不知所措。
“该小心的人,”她温柔地说,“或许是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