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斯科,1534年1月
黑夜周而复始,了无新意,充满熙攘和歌唱,大家纵酒狂欢,大啖美食。奥凯帕塔和城内其他各地的广场、皇宫以及地处较隐秘的内院一样,一瓮瓮奇恰酒瓮底朝天,旋又马不停蹄地装满,火盆从早点到晚:喂哺着活人和逝者。由于看见那些木乃伊离开庙宇和宫廷,进入广场,坐在他们的黄金宝座上,身边人群簇拥,仆从随侍在侧,最后人们仿若听得见他们喃喃自语的声音,听得见他们古老有力的音容。
连贾伯晔都听见了。
木乃伊们述说帝国的传说、英勇的战斗、对他们显现的神祇和所征服的敌人——他们说起太阳神、闪电神,谈论山峦的孤独,其上空气稀薄,只见兀鹰翱翔。
加冕典礼过后,他便不曾再见过安娜玛雅,在那场令人难忘的庆典上所感受到的沮丧,使他变得心浮气躁,脾气乖戾。
加萨纳皇宫里,从早到晚皆闻得到总督、他的两位弟弟、苏拓和亚勒马格罗秘密交谈的恶臭味。其实,根本无所谓,反正人家也不欢迎他。自从那尊神像遗失之后,连法兰西斯科先生也无情地排拒他。可以说,幸好他的“背叛”将他贬为贱民:反正他也无意分享这种畸形的庆祝活动。他所该做的是让自己在白天忙碌些,至少不要迷失在见不到安娜玛雅的失魂落魄里。所以他到处穿梭,走遍这座奇特的城市,对老弱妇孺保持笑容,仿若一位与他们熟识的外国友人。
“贾伯晔!”
这个声音把他吓了一大跳,他本能地双手叉腰。
“喂!”
“哦,朋友,我记得我教过你攻击和伪装的技巧,但是我可没教你做痛苦状,除了情非得已之外!”
面对两个来势汹汹的背光身影,贾伯晔终于看清楚是贝多和赛巴田高大亲切的体型。
“对不起,朋友,我正试着……”
“……躲开我们,真是去他的!你不该这样做!”
希腊人友善地抱怨,但是即使他脸上挂着大微笑,态度亲切无比,亦无法逗他开心。
“我们到处寻找,”赛巴田接着说,“治愈你无精打采的药方。我想我们找到了……”
尽管心情恶劣,贾伯晔依旧抵挡不了心中的好奇。
“这份特效药是什么?是兀鹰的精液还是骆马的屎尿?”
“比这些都有效!算了,别再抱怨了,跟我们走吧!”
犹豫了一会儿,贾伯晔紧随其后。
内院一片漆黑,厢房里传出妇女们的歌声,音色如雀鸟轻啼。
贾伯晔往后退缩,但是他的两位朋友拖着他,推了他的背部一下,他只好像个木头人任人摆布。
他们进入的那间厢房十分温暖。屋内一如所有印加人的住所,没有任何家具,但有许多帷幔、草席、羊毛毯和五彩羽毛。特别的是,里面有三位年轻的女孩,一见到他们进来便赶紧闭嘴,但是脸上笑容灿烂,表明她们早已认识他的这两位伙伴,而且不忌讳与他为友。
她们全都身穿五彩长袍,遮住姣好的身材。长袍直盖到她们的膝盖,仅露出一小段西班牙人喜欢的蜂蜜色肌肤。
“我们组织抗暴行动,”赛巴田故作严肃,“对抗我方军队中那些教唆大众强暴少女的野蛮分子。听说印加国王及其子民同意接受那道圣旨后,我们倡导了一项活动,目的是将西班牙大爷们的真正修养教导给当地的居民……”
贾伯晔忍不住笑了出来。光看那几位女子殷勤地围着他们,便知道他的教诲有了初步的结果。她们伸出温柔的双手,按着他的肩膀,邀请他和他的两位朋友一起坐在其中一张草席上,其上的毛毯真是柔软极了。
“我不是……”他小声地开口说。
“你什么话也不要说,我们会帮你搞定。”贝多说。
事实上,假手他人也是美事一件。干吗非和命运无止境、无目的地作对,然后把自己搞得精疲力竭呢?屋内微热,这几位少女井然有序地在他们四周来回穿梭,替他们的黄金酒杯添酒,用她们的语言窃窃私语,谈论这几位外国人,说他们长得又英俊又魁梧——然后相视大笑,就像全世界的少女一样,带着令人咋舌的自由作风。
“我不想亵渎宗教,”贝多表明,“但愿魏胜德修士会原谅我,但是我发现信仰异教也有好处。”
“这个嘛,朋友,”赛巴田反驳,“我打从出娘胎便知道了。”
“话是没错,但是这几年和我们相处下来,从在狄克·德·亚勒马格罗的手下做事、领洗、授剑……这种种的一切早把您彻头彻尾地改变了。看看这几位少女。幸亏她们没有读过宗教书籍上那些唆使她们应该和我们保持距离的败德篇章,不是吗?”
“我倒觉得,亲爱的贝多,我觉得她们应该是读了不同种类的经文,书中告诉她们应该前来和我们相识……”
贾伯晔边听边笑,虽然他精疲力竭、失望透顶并且微醉——眼前的一切将他拖向另一个世界,倒在一个对你微笑的年轻女孩怀里,是这个世界唯一的生活哲学和唯一有价值的希望。
几只轻巧的玉手早已脱去他两位朋友的长外套和衬衫,露出赤裸的上半身。他隐约瞧见赛巴田强健的肌肤和贝多·德·甘地亚较细腻但肥厚的胸膛。之后,他感觉有双黑眼珠直盯着他——一双年轻的眼睛,天真无邪,虽然充满疑问,但透露着绝对信任的眼神。
“你真漂亮。”他用奎楚亚方言说。
年轻的女孩并不惊讶他会说她的语言。她的眼神越显专注,越显多情,她的双唇微张,隐约露出一排玉雕般的白牙,一排懂得浅尝和狼吞虎咽的玉齿。
她半蹲着,轻轻地滑到草席上,在碰到他之前便停了下来。她虽静止,但他却没有任何表示,两人近在咫尺,闻得到彼此的气息。他嗅到一股树木和花草的芬芳,于是闭上双眼细细品味起这份香气,将它吸入体内,灌溉他的内脏。
但是,正当他沉醉在情欲里,放纵自我时,心中油然响起一句话,一个念头,让他浑身颤抖。像赶走苍蝇般,他试着赶走这个念头,但是却欲赶弥留,震耳欲聋,甚至唤起其他的记忆。“安娜玛雅,安娜玛雅,你对我似离非离,似躲非躲……”当她放开他的肩膀时,他感觉得到,他心知肚明,或许甚至还有持续和强烈的欲望,最后他终于睁开眼。
像欣赏彩虹般,他左右打量着这间厢房,他的两位朋友早陷在缱绻的爱抚里——那位少女继续盯着他瞧,现在她的双眼半眯,好似透过百叶窗观察着他。他拦下她的双手,她则乖乖顺从,脸上还是毫无惊讶的表情,依旧一副自我陶醉的样子……你想要的,终会得到,还有什么好苛求的呢……这种自由和这份力量逗得他面露微笑,让他觉得真是嘲讽。
他将她从草席上拉起,要她挺直上半身,面对他。他用双手抚摸她的头发,她则如猫般喵喵叫,然后闭上眼睛。随后他站了起来,重新拉紧衬衫,将她抱在怀里。
他摇摇晃晃。
他随着一种无声的音乐起舞,将自己的强烈欲望变成温柔,十分甜美的温柔,不以粗暴相对,而她也不以粗暴回应他。“我想要你,”他自言自语,“但是我又不想要你,我宁愿等她,她……噢!这种等待真恐怖!但是多亏你,我才得以了解世上再也没有比这种等待更甜美的事情了……”
他慢慢地放松身体,放开她后,她冲着他微笑。
“你真漂亮,”他重复,然后以双眼道尽其意,“你真漂亮,可惜……”
他用手朝她送了个飞吻,她以同样的眼神接受,毫不惊慌。之后他走出厢房,穿过内院,冲到街上,大口吸着安第斯山脉的空气。
就在此刻,一阵阵拳头如雨落下。
剎那间,除了他刚离开的那间厢房的热气、温柔的抚摸、强烈的欲望和温存,以及让他有点儿飘飘然的美好经验外,他的身体拒绝其他的感觉。之后,一个拳头接着一个拳头,猛烈地将他打得东摇西晃,他因为自己无力还击而火冒三丈,眼中噙着泪水。
他们一共是四个人——两个从背后抓住他,尽管他奋力挣脱,他们也只是轻轻地顶着他;而另外两名则负责揍他,拳打脚踢,节拍准确外加手法专业。
没人说话,除了他们的呼吸声和谩骂之外。如此特殊的声音,让他一时难以分辨:原来是积闷在他胸中的怒气、是对自身懦弱的嘀咕、是对费尽心力仍无法遁逃或躲避乱拳伤害的抱怨。
黑夜本已掩护了攻击者的脸部,此外,他们还细心地用围巾遮住鼻子和嘴巴;他只是断断续续地瞥见一双眩人的黑眼珠。
疲惫中,一阵红色烟雾飘过他的眼前:那是因为从他头部滴下的鲜血遮住了他的眼睛,和他的眼泪、汗水及鼻涕混成一团……某种愚蠢和活力来自他的腹部,敦促他千万不可倒下,应该继续奋战下去……抵抗?几个胡乱无章的动作,几个和青蛙一样灵敏的手势——然而他越还手,他们打得越凶。
他的脑中闪过几个句子,几段回忆。“假如他们想杀了我……”假如他们想杀他,他早就没命了,不仅头壳开花,连宝剑都可能丢了。
因此,即使无法动弹,即使倒地不起,他依旧奋力抵抗。他仿佛瞥见眼前浮着一张坏天使的脸孔,轮廓迷人,笑容满面,棕色的鬈发一丝不茍地梳着巩萨洛的式样。
在昏迷前他果真看见了这样的情景吗?或者这只是他对那个萦绕心头的噩梦的最初印象呢?
他像个醉汉般睡倒在街道上。但是从他双唇间流向小溪的东西可是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