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斯科,1533年12月25日
号角深沉的乐音充斥着整座河谷。没有人知道到底是满山遍野里隐藏了一些号角手,或者只是一阵回音在山谷间不断地回荡。随着每一个高低起伏的音阶和轿夫们的摇摆晃动,安娜玛雅安逸地享受着庆典中悲喜参半的气氛。
离开科里坎查神庙时,维拉·欧马高兴得全身颤抖,因为曼科给了他一个贵宾席的位子,让他就坐在自己的正后方,而他的父亲——万亚·卡帕克的木乃伊,就安放在座位旁的轿子中。
整个早上,安娜玛雅不断地对曼科灌输一个观念:他父亲在另一个世界的存在,和阿塔瓦尔帕的忠臣、大智者维拉·欧马的出现,全都是为了印证第十三任印加国王的加冕典礼并不代表一个族群优于另一个族群。
安娜玛雅几乎还记得当她发布这个想法时,维拉·欧马脸上揶揄的表情。转瞬间,智者的整张脸差点儿气歪了:怎么又来了?她怎敢如此讲话?难不成她自认是帝国的统治者?之后,他恍然大悟,眼中带着气呼呼的敬意盯着她瞧。“卡玛肯柯雅说得对。”他再次让步,敷衍地承认,在这个地方尽管自己贵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是连这个奇异女子的影子对圣旨的影响力,都比自己还大。
安娜玛雅依旧被安排在旧位子上,身旁的那个位子还是悬着:那个位子本该坐着双胞兄弟神,但是因为害怕外国人心浮气躁,缺乏耐心,阻止整个传统仪式顺利地进行;等加冕典礼一结束,或许他们便将抢走双胞兄弟神像,把它送往总督的皇宫里,再生把火熔了它。
一想到此,她的心便揪成一团。她从未像现在一样,感觉应该认真地接受命运的安排。
从科里坎查神庙慢慢地往奥凯帕塔攀登的一路上,群众越聚越多,队伍只好渐行渐慢。她听见歌舞的声音,尤其当大众认出印加国王时,欢呼声一声强过一声。曼科?她的父亲?凭良心说,安娜玛雅第一次感到如此骄傲,长久以来,她第一次感受到几乎所有的印第安族群,放弃成见,团结一致,朝共同的方向努力。
那场季之济子和古亚帕坚持在北方发动的战争,仿佛已是许久以前的事情了,早成过往,且越来越像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事情。奇怪的是,古亚帕的脸孔经常出现在她的梦里。他总是盯着她,表情严肃,难以亲近,态度要挟挑衅,目露凶光;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轮廓变得越来越模糊,有时甚至像海水冲去沙滩上的留痕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安娜玛雅感觉这样的鼓声温柔地在她的全身流窜,人群的移动仿若一波波在河谷里滚动的潮汐。
之后,突然间她的眼前一黑,痛苦的打击在她脑子里挥之不去,逼得她非得闭上眼睛不可。
贾伯晔。
所有这些一层层保护她的五彩垂帘、羽毛枕头、这顶浮在空中由人海扛着的海螺轿子——此刻除了一股充满高度不安的骚动之外,她再也感觉不出它的美丽、安详,也看不出它有任何希望的形式。
贾伯晔。
她默念着他的名字,声音越说越高。
当游行队伍抵达奥凯帕塔时,嘈杂声四起,根本分不清是叫声、歌声、鼓声或号角声,她鼓胀胸腔大声呼唤他的名字。
在整个弥撒的过程当中,贾伯晔目不转睛地盯着巴托罗缪,他站在魏胜德修士身边当辅祭。他替魏胜德修士翻圣经、递圣杯,尽管态度谨慎谦卑,一般人依旧不难看出,在他的举手投足间隐藏着一股威仪,和他灰色眼珠中所散发出的光芒一样慑人。
临时被妆点成教堂的加萨纳皇宫大厅,弥漫着一股混杂了静思和蠢动的气氛。弥撒准备前夕,贾伯晔看见几名士兵抬着两只黄金骆马进来:其上摆了片木板,然后遮遮掩掩地加上一条白桌巾,倒也成了一张像样的祭台。这位思想自由的法学院学生面带微笑,忍不住心想,连圣经里的那只金牛犊也环游起世界来了。
所有的西班牙人全到齐了,印第安人也为数众多——其中一部分是基于畏惧或投机心态,早已皈依对方宗教的人;另一些则是好奇心作祟,想就近窥视外国人欲强迫他们信仰的神祇,其面貌如何。
大厅的尽头,就在那张临时搭建的祭台后方,整齐地排列着库斯科城最早安装的几道门锁,以确保那间宝物储藏室的安全。除了金子,还有银子,更多的银子……墙面上,点着几十根火把,予人西班牙大教堂的明亮印象。祭台的右方,有一幅画在木板上的圣母像,是教堂内唯一一张宗教图腾,总督在卡哈马尔时便拥有这幅画了,还随身带着到处旅行。
每个人的眼睛都炯炯有神。他们高唱圣歌,嘴里念念有词,其实一个字也不懂。他们还向唯一的天父虔诚地祈祷,求他分给他们大量、极大量长久以来从他们指缝间溜过的金银财宝,因为总督总是说“明天,明天”,但是,明天可不是从今天开始的嘛!
亚隆索心想,自己应该比迪艾科分得更多些,骑兵柯瑞斯托巴则认为他的份额应是步兵贝多的两倍……在火把焰光的照射下,贾伯晔一一审视他们的脸孔,他知道尽管他们如此贪金敛财,总督依旧会赞扬他们。他们或许野蛮粗俗,但却英勇无比、从不懈怠,并且保有赤子般的宗教信仰。
当魏胜德修士行最后的祝祷时,贾伯晔的眼光停留在总督身上。全场的人一致盯着修士,唯有法兰西斯科先生,失神地望着圣母像。即使没有看见他的双唇,贾伯晔也知道他又在祷告,感谢圣母的恩宠。
就在此刻,他发觉巴托罗缪的那双灰眼珠落在自己的身上。他心神大乱,仿若做了坏事被人逮到,幸亏大批人潮推挤着他的伙伴涌向教堂出口,成了他的挡箭牌。
总督领头,不管是西班牙人或印第安人,贵族绅士或平民百姓,富有或贫穷,全在混乱的欢乐气氛中步出皇宫。人数比恭迎印加王的人潮还多过十倍,甚至百倍。他们走向广场的中央。贾伯晔发现自己不自主地走在距离法兰西斯科先生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夹在贝多和赛巴田之间。
阳光宜人,天空一片湛蓝,又深又远。
众人眼中所看见,是身穿印加王袍的曼科,坐在他的那把帝安纳上,像位国君等待诸侯般,等着总督前来晋见;是各就其位的木乃伊,端坐在自己的黄金台座上;是维拉·欧马和他那颀长、严肃且不怀好意的身影;是刚点燃的火盆和装着奇恰酒的大酒瓮。
贾伯晔虽然望着这一切,但是迷蒙的眼光却情不自禁地跟着一只在典礼进行中四处飞舞的白蝴蝶转,它刚从王子们的头顶上飞过,然后钻进一团袅袅上升的烟雾里。
他四处搜寻安娜玛雅,可惜不见佳人踪影。
“你还记得吗,大人?”
他无须转头也认得出这个声音。无须回答,回忆便如泉涌出。他闻得到对方嘴里灌下一杯劣酒后的酸涩甜味,他看见“喝壶自由的酒”的招牌,和两位坐在桌边等待出发冒险的高个儿,没想到这场冒险把三个人推向了远比他们想象中更远的地方。
突然间,他感觉有只强有力的手伸向他,一把抓住他。原来,是赛巴田。他本想捕捉他的眼神,但是这位黑巨人坚持看着前方,盯着那群印加王子。
让他感到惊讶的是看见一个神秘的笑容,亲切热情,但是那只手却死命地握着他。
巴托罗缪眼神专注地瞧着印加贵族全体。曼科高坐在他那张用黄金打造的帝安纳御席上,背倚着靠垫,双脚轻松地踩在精美的地毯上;他也仔细观察那位长脸、坐在银矮凳上的祭司,以及所有越坐越低的各地酋长,他们依序坐在锡椅、木椅、竹椅和草编座椅上。
他忍不住为这个团体里的美丽秩序而动容,里面充满祥和的色彩和奇珍异石,此外也让这些尊贵和骄傲的脸孔所折服。
就在他的前方,总督着一身黑丝绒礼服,礼刀斜挂,巴托罗缪觉得他简直粗俗得像个地方小官。过紧的服装逼得他耸肩缩颈,但是那条白色的花边颈圈偏又包不紧他那过细的脖子。
然而,当他向曼科致意时,语气可是毫不含糊:
“伟大的君王,在真天主的带领下,我们前来与你为友……”
趁菲力比洛传译时,巴托罗缪在所有的印第安脸孔中搜寻他那位新近结交的朋友。他并没有找到他,对方的缺席让他的胃顿感不适。
“……既然这是我方的规定,现在请恭听圣旨。请告诉我们,你——你和你的国策顾问团大官员——是否了解和同意,之后,我们将成为永远的朋友,我们将保护你,对抗所有的敌人。”
曼科轻点一下头表示了解了,总督于是向贝德侯·桑丘·德·拉·何芝做了个手势。
贝德侯在西班牙人当中以其尖细无力的嗓音著称,但他可是总督的秘书,是唯一有能力朗读这类重要文宣的人选。他的语调比平常更酥软。是为了确定让人听清楚每个字吗?还是为了怕印第安人在朗诵未完前即一哄而散呢?
所有的句子全像祷告词般死气沉沉,一丝不茍,还好贝德侯的嗓音让它们听起来像一些逗趣滚动的小石子。
皇帝诏曰,查理国王偕珍娜母后,兼卡斯提尔、莱昂、阿拉贡、西西里两地、耶路撒冷、那瓦尔、格拉纳达、托雷多、巴伦西亚、加利西亚、马略卡岛等地之国王……
每念到一个新的名字,贝德侯便试着扯高嗓音,想表达各省和各区的风格,可惜白费力气。
……兼鲁西隆伯爵和塞尔达涅伯爵、奥里斯坦侯爵和高第侯爵、奥地利王子、勃艮第公爵和布拉邦特公爵、弗朗德勒伯爵和蒂罗尔伯爵。今寡人向汝,秘鲁国之蛮夷庶民,向汝,吾之百姓,昭告并竭尽全力让汝知悉,天地之创造乃吾之举世无双,永生永世之天父所为也。
贝德侯的音色不如菲力比落的真切庄严,听起来既刺耳又沙哑。
巴托罗缪的心里突然升起一种再也按捺不住的冲动。
他真想大笑。
……盖五千年创世以来,历代子孙繁衍兴盛,故有人滞留近处,有人迁徙远处,各立门号,遂成千邦万省。察其万民,吾主天主拣选其一,名曰圣彼得,立他为世人之王……
当巴托罗缪终于和卡达理四目相交时,他才发现这位印第安人唇边带着微笑,早已注意他多时了。他的眼神里没有揶揄,而是充满了疑问,一种询问的意味:“你告诉我,这些胡言乱语是什么意思?……”
故寡人尽心尽力,祈求并下令,汝务必了解刚才吾所道之言……
这道圣旨越念越长,没完没了,当中有几个名词“天主教信仰”和“恶意拖延”、“君主”和上帝允诺协助等,在宫廷的墙垣间震荡,和喷泉的水柱一起奔流。
好几次,巴托罗缪几近羞愧地避开卡达理的眼神;但是只要再将眼神移回,便会发现这位印第安人继续望着他,表情虽友善但充满疑虑。
……然而汝若敢违令,吾必在天父的协助下对汝迎面痛击,于各地掀起战端。吾必将汝降服,逼汝恪遵教会和君王;吾必掳掠汝之子民、妻妾和子孙,使其成为吾之奴役,将其贱卖;吾将夺取汝之财富,然后将汝蹂躏至死,摧毁殆尽,一如吾对待那些不愿遵从君王,与之抗争,与之对立之不肖诸侯国。吾特此宣告,今后一切的死亡与损失将是汝咎由自取,与君王、寡人暨随行之骑兵无关。
随着翻译的进行,巴托罗缪发现卡达理的脸色越来越沉重,最后甚至露出极度怀疑的表情。等他自己想亲切地响应他这位朋友刚才的善意举动,好平息这段话语里的残暴恶意时,却再也碰不着他朋友的视线。
总督走到曼科的身边,向他哈腰行礼,做拥抱状,可惜这位印加国王不动如山。
就在此刻,旌旗手大力挥舞了两次皇旗,号角声大作。
最后,曼科站了起来。
“她不在场。”
在整个典礼当中,贾伯晔自觉迷失在偌大的广场里,迷失在同胞的人阵里,也迷失在对面一张张猜不透的印第安人的脸孔里,耳边隆隆隆响着圣旨的内容。
她不在场,这正是他害怕想起、感觉、看到和听见的情形。
最后的那场缠绵仍像未熄灭的火苗烧着他,继续折磨着他,撩拨着他,他后悔没有再粗暴些,依她所求再粗暴些,让粗暴盖过心中的畏惧……粗暴?他突然惊醒,恢复平静。应该是温柔,无止境的温柔,再加上全身的爱抚和一些你侬我侬的字句,尽管无多大意义,但却最能表达爱情的甜美。
偶尔,一阵微风吹过,晃动长袍的衣角、华丽的羽毛头饰和大扇子……
偶尔,一声号角从河谷间传来……
偶尔,一道阳光照在那尊太阳神像上,那尊由维拉·欧马祭司安放在广场中央,水池旁边的神像。
偶尔,他以为自己撞见了面无表情的木乃伊在活动他们的手脚,他们尊贵地各自坐在黄金宝座上,身边仆从成群,堆金积银,一个接着一个被送到广场上,仿佛过去的一切主导了现在。
但是贾伯晔只知道一件事情:那尊他喜欢的木乃伊不在那里,他倍感孤独,全身热血沸腾,彷徨无助。他怀着冷漠的恨意看着曼科,嘴里无声地嘟哝着一些挑衅和轻视的句子,他辱骂他,向他下严厉的单挑战帖。但是曼科并没有看他,没有看朗诵圣旨的贝德侯·桑丘·德·拉·何芝,也没有看菲力比洛:他的眼神从不曾离开总督。
当曼科起身之后,背后竟然出现安娜玛雅,他张大嘴巴,差点儿叫了出来,最后只得咬紧牙关,才忍了下去。
总督一一拥抱每位印加王子,于是从四方、从广场、街道和皇宫的各个角落,从整座河谷、群山万岭,或许连天庭都响起一阵阵喧哗、尖叫和歌声。
这是一场喜庆,一种荒谬的喜庆,一种不知名的希望——但却让他全身发抖。贾伯晔也是,他的心中也充满欢乐和希望,尽管嫉妒之火依然如剧烈的毒药窜流在他的四肢。
整个地球为一场即将持续几天几夜、为一场足以吞噬所有恐惧和战争的节庆而欢声雷动。
到底在加冕谁?到底是谁得胜了?什么才是重点?
众人群起舞蹈。
贾伯晔和安娜玛雅留在原地,面对面,既孤立又相伴。虽然两人完全没有察觉,但是他们之间的爱情,这爱情,什么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