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斯科神庙,1533年12月20日
湿气凝重的薄雾和他们的背影玩起游戏,让安娜玛雅有时也难以分辨眼前这两个黑影子分属于谁。维拉·欧马和卡达理的影子,与本人相差十万八千里。雾气夸张地加高了智者瘦骨嶙峋的身材,但似乎反而压扁了这位科拉少年原就结实的大块头。
彼此一语不发。
他们距离库斯科只有一小段路程,但是因为气候恶劣,所以他们很可能就此迷失在群山里,迷失在这座最原始的山脉里。智者带头,领着他们穿过一条两旁时而出现矮墙的小路,前往那间曼科僻静的神庙。三天前他开始守礼斋,准备接受玛斯卡卑恰的加冕仪式。
回头一看,他们发觉所有的房子、整个城镇和整座河谷仿佛被薄雾吞噬了。然而,从上而下照出的光影,在他们眼前映出一些岩石、动物和战士的影子,偶尔吹过的阵阵狂乱山风,发出各种不同的呼号。
维拉科查到底想干什么?
最后,整片柏克坎夏神庙总算出现在他们眼前了,偌大的广场和整齐的建筑物,其完美的程度近似科里坎查神庙。四周玉米梯田环绕,条形耕地的宽度恰巧和墙面的高度等同。
就在维拉·欧马忙着向庙墙边唯一入口的警卫自我介绍时,安娜玛雅转过身去,让自己为此处的安详所感染。雄伟壮观而且几近隐遁,属于这世界的形影、从未与另一个世界如此贴近……
神庙内院也是雾气重重。薄雾仿佛来自地面,流窜在轻如蜂鸟羽毛的银片间,堵住水池规律的汩流声,池里从沟渠下喷出一道水柱。
曼科独自坐在卧室的门边。
明天,他将穿上印加王的王袍,一件由上百位圣女殿圣女所编织的长衫礼服,上面的每一条纤维皆闪着五彩金光;他还将戴上一条用几千颗霞琪哈斯所串成的项链,配上罗度和谷瑞金克鸟,以及沉甸的金耳环和金锁链……但是,目前他只穿了件简朴的白长衫和一双草鞋,坐在他的帝安纳小板凳上,双眼望着乳白色的天空。
安娜玛雅、卡达理和维拉·欧马悄悄地来到他跟前。他稍微低下头,双眼离开天空看着他们,尽管面露微笑,却终究无法摆脱脸上紧绷的线条。
“看起来太阳之子把自己藏在雾里。”卡达理说。
安娜玛雅吓了一跳,维拉·欧马则捏了把冷汗。静止了片刻之后,曼科放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甚至咳嗽连连。卡达理面露轻松喜色,安娜玛雅这才跟着放松心情,但是智者那染着绿色汁液的双唇依旧紧闭,神情严肃,毫不茍同。
“太阳之子把自己藏在雾里……除了你,卡达理,我才可能饶了你所犯下的渎君之罪。不是吗,维拉·欧马智者?”
祭司没有响应,但是显然十分不同意。安娜玛雅发现他从未如此沉默和忧郁,仿佛心中正燃着一股熊熊的怒气。
“跟我来。”曼科说。
他把他们带到内院的一间厢房里。和许多神庙先前所经历的遭遇不同,这间厢房并没有掠夺的痕迹,不仅墙顶上支撑依楚茅草屋顶的细小屋梁,其下的黄金滚边完好如初,就连屋梁上用厚重镀金以单一线条凿划出的动物形象也还保留原貌。神龛里的情形也一样,所有的雕像都还健在,神像的双眼依旧镶着宝石——绿松石和翡翠——从屋内的各个角落瞅着他们。
特别是,里面还有几幅画作。
安娜玛雅简直快窒息了。所有的画作全裱上木框,挂在室内的各面墙上。虽然从未见过这些图画,但她一眼便看出都和印加国王的传奇故事有关:曼科·卡帕克在库斯科开疆辟土、巴夏居德克建造科里坎查神庙、尚卡斯战役……她为之着迷,根本无法单纯地将眼光停驻在某一幅图画上。一切皆栩栩如生,如此震撼人心,色彩如此鲜艳,里面的人物如此贴近现实,不禁让人想问,这些影像是否存在世上某处或者就隐藏在他们之间?
似乎连维拉·欧马都被此地的庄严气氛感动了。所有印加世界里的传奇故事全化为简洁有力的图像,其效力比语言还强,比狂风和武器的攻击更凶猛。突然间,她的胸腔好似挨了一拳。
在一幅画像上有张无法辨识的脸孔,龟裂得像块老树根,她一眼便看出就是伟大的万亚·卡帕克君王。他躺在一张草席上,身上盖着几条羊毛和羽毛毯子,以免受风寒。在他的身边,有张半明半暗的脸孔,是个瞧着前方的小女孩,蓝色的眼珠既腼腆又惊慌,老国王的一只手搭在她肩上。
曼科望着安娜玛雅,她的眼眶里涌着泪水。她无法不正视自己在万亚·卡帕克驾崩后于帝国内所扮演的角色,但是,从没有任何东西比这幅画更能让她感觉到此刻自己是如何走进传说里的。
“明天,”曼科缓慢地说,“将是印加子民的一个大日子……”
安娜玛雅的视线离开那幅画,停在这位朋友尊贵的脸上,看着他那鹰勾鼻的侧脸和那双闪着无限活力的深沉双眼。
“但是明天,”他以同样严肃的语气继续说,“将会出现重重的危险。守斋戒虽然替我赶走了不少烦恼,可惜依旧无法去除所有的杂念。我需要你们替我明辨是非。”
他的眼光先落在维拉·欧马的身上,后者眼都没眨一下;之后又看看卡达理,他露出一个闪电般的诡谲笑容。
最后他的眼神一动也不动地望着安娜玛雅。
再过几天就是圣诞节了,法兰西斯科·皮萨罗先生终于命令要大家收起广场上的帐篷,各自归队。贾伯晔和他同宿在加萨纳的皇宫里——而不是到广场的另一边,和大部分的士兵和在一起。他独自享有一间中等大小的卧室,拥有一份特别为他准备、绝无仅有的奢华:一扇对外开启的窗,一扇特经允许、没有糊上油纸的梯形明亮小窗,足供他随时欣赏街上的美景,欣赏华塔奈河畔沿途的缤纷人潮。
“贾伯晔?”
幽光下,他猜想应是巴托罗缪的背影,于是强忍下心中无由的担忧。
“怎么了?”
修士走向他,对着他微笑但没有说话,然后轻轻地抚摸他。之后他走到窗前,看着街上的活动。
“他们希望,”他语气轻松地说。
“他们希望什么?”
“和一般人一样。和平、食物、女人的大腿……我们的人则希望得到金子、银子和所有这一类的东西。”
“说得没错。总督承诺在加冕典礼之后立刻展开分赃的工作。”
“你的语气里毫无喜悦之情。”
“您明知道我对金子没兴趣,还有银子,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
巴托罗缪好奇地打量着他。
“所以你到这里来的理由只有一个,嗯?”
“哪一个?”
“和我一样:彰显上帝的荣耀。”
巴托罗缪的眼里流露出某种东西,让两个男人不觉相视而笑。
“说真的,小老弟,打从我们碰面开始,我就觉得您心地善良,一定会相信我的宗教热忱。”
“难道我错了吗?”
贾伯晔故作讽刺状,噘了一下嘴。
“您说呢?您来的目的是否要请我帮您准备弥撒圣事?”
“不是,朋友。关于这一点,你知道魏胜德修士绝不会让旁人代劳的。他已经决定在那座他曾经赶走一些一见到他便哀号地逃之夭夭、不知叫何大名的魔鬼之后,总督便将皇宫分配给他,供他为圣母举行弥撒。”
“那么会再为圣诞节盖一间教堂吗?”
“可能不会。但唯一的理由是因为我们不再那么相信奇迹了。”
“您不相信我有办法创造奇迹,不是吗?”
“我要你停止怀疑我,贾伯晔,我要你相信我。你身陷烦恼,而我正好可以帮助你。来吧!”
于是两人穿过宽敞的内院,里面有武装士兵日夜来回巡视。就是这里,就在总督住的皇宫里,堆积着所有从其他皇宫和神庙掠夺而来的宝物,由一位财政官把守,等待将这些宝物熔化后,保留五分之一给陛下,其余的按比例分配给大家。
他们走到广场上,帐篷村不见了之后,此地恢复原貌,巴托罗缪将贾伯晔拖向中央水池。浓密的晨雾散开之后,天空开始放晴,暖烘烘的太阳照着他们。
“他们看见你了。”巴托罗缪说。
“您是否可以用卡斯提尔的方言说?我可以听得懂。”
巴托罗缪伸出相连的那两根指头,做了手势要贾伯晔别急。
“前几天,有天晚上你跟着他们的一个人到某个神庙里去。你——请恕我用词不当——‘消失在一道墙里’,几个小时后才又重新出现。”
“那又怎样?”贾伯晔挑衅地说。
巴托罗缪不说话。
“随便你爱答不答,但是我想你该不会想用同样的语气回答总督吧。”
贾伯晔的脸色发白。
“我想我确定那一晚你去看谁了,但是请相信我,我不是要责备你,不管你心里怎么想。”
贾伯晔盯着修士光秃的前额和他那双灰色眼珠,想从中看出玄机。但是他只看到一些充满忧虑的真实皱纹。
“你的麻烦是,总督的两个弟弟并不这么想。还有,他们正试图说服总督相信他们所说都是真的。”
“他们想怎样?那两条狗!”
“他们认为你找到了那尊总督托你协寻的有名黄金雕像,并且把它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想占为己有。”
贾伯晔感觉脚下的地面正往下陷。巴托罗缪张着一双灰眼看着他。
“以天父之名,对你而言,现在,我的卡斯提尔语说得够不够好?”
讨论冗长、激烈又棘手。通常,总是曼科和维拉·欧马的意见相左,卡达理则在一旁观望。安娜玛雅盯着那块象征万亚·卡帕克亡灵的牌位,奇怪地陷入自我的回忆里。
“一定要开战,”维拉·欧马斩钉截铁地说,“不要重蹈你哥哥阿塔瓦尔帕的覆辙了。趁我们还有能力的时候,赶紧消灭他们吧!把各村庄的军队集合起来,然后召回你的弟弟保禄,或许他早已和季之济子以及古亚帕重修旧好了……”
曼科气得脸红。
“那几个人,必要的话,就算到了另一个世界,我也一定会对他们穷追猛打……我早就打败他们了,并且将他们驱逐出境。”
“是在外国人的协助下驱逐他们吧!你相信他们的伪善笑容和花言巧语吗?你真的相信他们所说的那些让你摇摇欲坠的美言,说你可以在他们的国王之下统治?让你的神祇们在他们的天父之下生存?你可以将他们视为奴隶使唤?”
“维拉·欧马!”
“你想得太多了,智者。”安娜玛雅插嘴。
“我不是责备曼科懦弱,”维拉·欧马叫嚷,“我只是说我们了解这些外国人。我们知道他们只想掠夺我们的财产,剥夺完了金子换银子,拿完了绿松石换翡翠,然后再摧毁所有的宗祠神庙……我们到底还在等什么?我们到底还要等多久才敢反抗呢?”
“我们还没准备好,维拉·欧马智者,”安娜玛雅简单地说,同时对曼科做了个手势要他保持缄默,“就这么简单。”
智者端详着这位年轻的姑娘。很久以前,他曾教导过她有关印加世界里的宗教礼节。他那满布皱纹的灰色脸庞上出现一抹哀伤的笑容。
“你变了许多,安娜玛雅女孩。”
“我细心聆听,我专心学习。我认识那些外国人——”说时,她刻意避开曼科的眼光,“而且我知道他们的企图。但是依据我们的父亲万亚·卡帕克的讯息,曼科应会执政。他的执政期开始时将有如毒蛇统治万物般,潜藏在石堆里,消失在落叶里,而不像兀鹰立刻驾驭万物,因为它是天空的主人。”
曼科转身问卡达理:“你觉得呢?”
年轻人晃动他的长发。
“安娜玛雅说得对。”
“那你呢,维拉·欧马?”
智者没有回答,但轻轻地点一点头,自认暂时输了。
“双胞兄弟神像藏在安全的地方了吗?”
曼科突然提出这个问题,状似谴责。
“它已经离开科尔坎帕塔和库斯科,转往一处新的秘密基地。”安娜玛雅简单地说。
“那名外国人也知道那个地方吗?”
安娜玛雅心想他怎么知道?因感羞愧,不禁脸色发白。
“不知道。”
卡达理和维拉·欧马沉默不语。智者的眼神严肃、轻蔑,脸色难看。安娜玛雅感觉有股怒气逐渐从心中升起,但是卡达理抢在她之前发言:
“你错了,曼科。”
年轻的印加王犹豫了一会儿。他绝对信任卡达理,但心中仍不免感到纷扰。
“卡玛肯柯雅一直替帝国费心尽力。”维拉·欧马说。智者以一贯生硬的语调说出这几个字,但安娜玛雅感觉得出他的好意。曼科悄悄地用手摸了一下她的肩膀。
“我需要你,安娜玛雅。四方帝国需要你。”
他的声音十分腼腆,安娜玛雅倏地感动不已。她再度看见那名在毒蛇前惊慌失措,非由她替他开道不可的少年。
“挑好人祭的人选了吗?”
安娜玛雅全身发冷,抬眼望着刚从绿色唇间发出这几个字的智者。
“不可能!”她大叫,转身看着曼科,后者静止不动。
“不可能?”智者冷笑。已经有许多来自帝国各地贵族家庭的小孩准备接受这项殊荣,为彰显太阳之子的荣耀而牺牲。
安娜玛雅直截了当地说:
“那些外国人永远无法接受这种仪式!”
“外国人?”
这次轮到维拉·欧马要求曼科作证。可惜年轻的印加王依旧不表示意见。
“那些外国人是谁?”维拉·欧马咆哮,“竟想改变自帝国建国以来,盛行在印加人之间的传统礼俗?他们是谁,竟想将他们的法律和上帝强加在我们身上?”
安娜玛雅望着智者,原本怒气冲冲却不知为何突然恢复冷静。
“你错了,智者。”
当年轻的女孩和祭司争吵时,卡达理和曼科一样,不插嘴也不为所动。但就在她说出最后这几个字的同时,卡达理悄悄地走到安娜玛雅身边,他的长发扫过卡玛肯柯雅的肩膀。
维拉·欧马不屑地吐了口痰。
“怎么样,曼科?”
尽管安娜玛雅尽全力地将语气软化,但仍忍不住全身发抖。许久以前,在神秘之城的高山上,被兀鹰拯救的那名小小女孩,她的模样突然浮现在眼前。
曼科转动眼珠子。
“是不该让那些外国人瞧见,”他说,“但是……”
“但是?”
“……但是我的登基典礼不能缺少人祭仪式。”
安娜玛雅没答腔。她试着和他对峙,但他坚持把眼光移开,于是她只好硬生生将已到嘴边的埋怨和狠话忍了下来。
“人祭”这两个字像回荡在山谷中的恐怖回音,萦绕在她的脑海里。
等他们离开神庙时,天空早已一片澄蓝,但这个回音依旧挥之不去。
加萨纳的皇宫大厅里挤满了人,包括全国的地方酋长,他们身穿五彩长袍,耳戴黄金耳环,几名士兵随侍在侧——其中某些人妄想从中获利或策划兵变,另一些人则试着询问有关智者和曼科的消息,更有些人两者皆想。贾伯晔从这些人的身上,剎那间仿佛重新看见了托雷多宫廷,那个野心与平凡的交点。人类啊!
“怎么样,孩子?”
在胜利的前夕——虽是印加国王的加冕典礼,实则为总督的大胜利——总督似乎总算松了一口气。他不再全副武装,也没穿那件铠甲,而是在他一贯的黑礼服里面——意想不到的大胆!——加了件绯红色的背心。连白衬领都带着春天的气息,帽子上的翎饰生动活泼,好似真鸟般。
法兰西斯科先生推开围绕在他身边的一小堆人群后,贾伯晔随即发现迎面而来的是皮萨罗两兄弟的敌意眼光,以及苏拓和贝多·德·甘地亚的笑容。
“最近很少见到你。”
“法兰西斯科先生,我有话要告诉您。”
“我想也是。”
虽然他那亲切如父亲般的表情没有改变,但贾伯晔听得出语气中的些微愤怒。他在心中默默地感谢巴托罗缪的事先警告。总督拉起贾伯晔的胳臂,尽管有所迟疑,还是将他带往人群里。
“贾伯晔有话要说。”他以满足的语气说。
“我是说我有话要告诉您。”
“要告诉我什么?莫非我弟弟们的耳朵真的太敏感了?而苏拓的则太大了吗?”
贾伯晔并没有搞错;此番话,在玩笑语气的掩饰下,暗藏着沉重的教训意味。苏拓平静地举起一只手,再鞠了个躬后,一语不发地退出,转身就离开。贝多原也想这样做,但是贾伯晔向他使了个眼色,恳求这位希腊巨人留在他身边。
“只有叛徒和窃贼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巩萨洛喝倒彩。
在他的辱骂声中,贾伯晔气得面红耳赤,一只手按着长剑的剑柄。
“闭嘴,巩萨洛。要不是因为你是总督的弟弟,我早教你吃不了兜着走。”
“我早看穿你了,小杂种!当时我哥哥艾南多向我提起你时,我就曾当着你的面说过要你小心点儿……”
贾伯晔斜眼看了一下法兰西斯科先生。他对小杂种这个字完全无动于衷,甚至露出等着看好戏的好奇表情。四周的人群停止交谈,全都围拢过来,张着嘴等着看两人吵架。贾伯晔看见赛巴田的脸上带着友谊和不安的表情盯着他。
“我终有一天会好好教训你,臭小子。对你,我绝不会像对胡安一样手下留情。”
“你有几两重我很清楚,笨蛋。我会夺下你的剑和阴囊,再找出那尊被你占为己有的黄金神像。之后,我还要强占你的那位蓝眼睛情妇,叉开她的大腿,让她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西班牙大爷。”
不等话说完,贾伯晔早已扑向巩萨洛。他飞快地挥出一拳,击中他的眉梢,随即流出一道血丝。
“住手!”
尽管总督大声喝止,但是巩萨洛还是想大力还击,最后还劳驾了两三个人和他的弟弟胡安才阻止了他。总督转身看着贾伯晔,但眼中再也看不见春天的光彩。
贾伯晔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呼吸,仿佛胸中有个大火炉。他挑衅地看着他的主人——总督先生。
“贾伯晔,可否请你不要再耍孩子气了?你拥有所有的幸福:我的友谊、我的信任和所有见识过你战斗之人的尊敬,为何你非得毁掉这一切不可呢?”总督嘟哝,“干吗和一个我不屑一顾的人争吵呢?即使这个人是我的弟弟也一样。你是故意给我没事找碴吗?”
出手利落的贾伯晔推开人群,打量着巩萨洛,后者拼命地擦着眉毛上的血渍。
“您说得对,大人,没必要废话连篇!跟我来,既然您坚持想知道我把宝藏藏到哪里去了。”
他才跨出一步,众人便全都转头观望。之后,他停下脚步,用指尖指着总督的两个弟弟:
“不,不是你们!是法兰西斯科先生、贝多和赛巴田。其余一个都不准。”
他随即转身就走,不管后面的人反对或同意。总督毫无讶异之情。他顾不了两位弟弟愤怒的抗议,向贝多眨了一下眼后,赶紧追上贾伯晔的脚步。
天亮了。
走在通往科尔坎帕塔的路上,总督和贾伯晔完全没有交谈;之后,两人单独走进地道里。
赛巴田和贝多·德·甘地亚在广场上等待,他们也是几乎沉默不语。
“嗯?”希腊人说。
赛巴田先是没有响应,之后,说:
“但愿。”
希腊人的齿间原本咬着一条灯心草的尾端,最后终于把它吐掉了。
当总督和贾伯晔走回地道的出口时,两个巨人——一黑一白——迎上前去,眼中充满疑惑。贾伯晔和皮萨罗的表情则让人猜不透。贝多终于捺不住性子,首先发难:
“怎么样,贾伯晔?”
贾伯晔对他指一指总督。
“什么也没有,”总督说,“除了一些不可思议的阶梯,往下通到一条四面都是围墙的走廊外,只见几只老鼠和几条蛇。”
“神像呢?”
“没有神像。”
这两个朋友从胸中发出如释重负的叹息。
“你们先走吧。”皮萨罗说。
贝多和赛巴田走远后,总督和他的这名护卫还是没有打破沉默。贾伯晔失神地望着远方被夕阳染红的山峦。
“我不会怪你明明见到神像还瞒着我。”总督平静地说。
贾伯晔转身看着他,没有回应。
“或许我甚至不会怪你拿有关神像的事情来骗我。等我抓到那些窃贼后,我会处罚他们,但是我很清楚,假如我能够事先排除军队里的窃贼和骗子,我自会单独前往……”
他干笑一声,中断谈话。
“或许我不会亲自去。”
贾伯晔的脸上露出微笑。
“我一点儿也不会怪你。只是,我有点儿难过。这军队里的人,没有一个我喜欢,你很清楚。换句话说,我喜欢他们,但仅止于当我看见他们在一起时;当我向他们训话时;当他们上战场时;当我听见他们整齐的祈祷声时。但是,就士兵个别而言……”
他鄙视地从唇间叹了口气。
“偷窃、撒谎、虚伪、酗酒、无恶不作,全是或差不多全是,其中就属我的两个弟弟最嚣张。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贾伯晔摇一摇头。
“但是你,”皮萨罗有点儿激动地说,但没有对着他,“我了解你,所以我选择了你,所以我……收留你!”
这个字几乎把贾伯晔吓了一大跳,他自始至终未开口,但是在他的心底深处,纠结成团的敌意早已开始融化。
“而你对我撒谎,你对我隐瞒了一些事情,这让我……这让我……”
他举起纤细白嫩的手,仿佛想在空中写下那个他遍寻不着的字。
“您看,法兰西斯科先生!”
过了一会儿,总督才朝着贾伯晔手臂指的方向看过去。
“还有这里!还有那里!”
贾伯晔的手臂如罗盘的指针般疯狂地东指西指。这两个男人在黄昏里看见了几支完整的军队,同时从四面八方涌入,一起缓慢地朝库斯科前进,在广袤的群山壑岭间形成一阵阵由人组成的粉红色强风。
“那是什么?”总督惊讶地问,“军队?从未见过这种排场的军队。”
“有狗、有骆马、有女人、有小孩……”
“那么,那是什么?”
贾伯晔用肩膀碰了一下总督的肩膀。
“真不可思议,法兰西斯科先生。”
两个男人再度陷入沉默,最后总督终于打破僵局。
“你找到我要的那个字了,孩子,”他以低沉的嗓音说,“你有事瞒我,现在又添了一桩,而这一桩真是教人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