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斯科,1533年11月底
圣女殿唯一的出口正面对奥凯帕塔广场。广场上的建筑物介于哈同方院和阿玛湖方院皇宫之间。哈同方院现在为西班牙人的地盘,而阿玛湖方院皇宫则是由总督退让给苏拓。
一见到西班牙人,不知道是基于忠贞或无能,二十位圣女殿的守卫立刻逃逸无踪。最后只剩下一位:是个瞎子。安娜玛雅叫住他。
“你大可让我进去,老先生。我不是那种前来强暴女孩或太阳神嫔妃的野蛮人。”
老者抱怨道:
“你不该拿这种事情开玩笑。万一真的发生这种事……”
“你一定会保护我们!”
他慵懒无助地做了个手势,转动一双白眼望着看不见的太阳。
安娜玛雅踏进小巷道里。在这条圣女殿的小路上沿途分布着各式不同的建筑物,首先进入眼帘的是几幢工坊,之后是仓库,里面摆满了储藏印加国王日常所需的巨型双耳瓮。绕过内院,此处每日清晨必举行祭拜太阳神的仪式,路边零星分散着几间仆役之家、几幢常见的房子,其中大部分的人都已回家和家人团聚了,路的尽头则是太阳神嫔妃的后宫,禁止外人进入,违者处死。
走在库斯科的圣女殿里,安娜玛雅好似一名皇后,连辜蕊·欧克罗——曼科的柯雅——也不敢挑战她的威信。院里所有的女人全都没走,这些为神灵祭典牺牲奉献的女祭司感觉备受威胁,因为广场周边的皇宫和神庙全为外国人占据。传闻凡是他们经过的城市,必遭受奸淫掳掠之祸,所以她们不由自主地将希望寄托在她身上——因为她那蓝色的眼神温和安详;因为她总是语出安慰,对这些惊慌失措的女孩及其仆从体贴入微。
她自己的房间就位在这些太阳神的后宫佳丽的厢房前,未经邀请,任何人都不准进入——屋内空荡荡的,除了草席和一床羊毛毯子,墙上唯一的神龛内摆着一条石雕的毒蛇。
当她掀开帷幔后,听见一阵呜咽声。
“殷琪!”
小女孩蜷缩在草席边,连她走进屋内后依旧静止不动。安娜玛雅从未见过她如此伤心。
“殷琪,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她抬起悲伤的小脸看着她。
“我服从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我跋山涉水,躲避士兵的强暴和砍杀,为的到底是什么?你为何要收留我?”
“殷琪,假如你不向我解释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只好把你留在这个房间里独自伤心啰!”
“他永远也不会让我接近他!”
“曼科?”
“他虽然答应,但从未实行。在他眼中,我比最不得宠的后妃更不如……”
“你怎么会变得这么不理智?”
“自从我们到了库斯科之后,他从未和我说过话……”
“但是隔天他却和苏拓的骑兵队前往追缉那些北方叛军,那些残害你族人的叛徒!”
“我想要,安娜玛雅,我很想要……”
“听我说……”
安娜玛雅无法告诉殷琪,她曾经以他现在伤她的方式伤过曼科;但她可以告诉她,在这个世界上到处充满了奇怪的感情,我们从来无法预知爱与被爱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她向她谈起那只美洲狮,谈起贾伯晔,殷琪哭过的双眼里透露着惊讶和兴奋的神采。
“外国人!”
但是她这样说,并没有害怕或轻视的表情,反倒像是谈论一般的男人。她要她谈一谈身为女性的感觉,她问她对方的手温柔吗?嘴唇是什么味道?安娜玛雅甜蜜地娓娓道来,一述及贾伯晔的温柔体贴,眼中不禁泛着泪光,还说当她搂着他、和他亲热时,甚至必须将他掩掩藏藏。
“但是,我不该再和他见面了。”她突然冷漠地下结论。
“为什么?”
“曼科的命令。他要我绝对效忠我的丈夫双胞兄弟神,以便拯救国家。”
殷琪保持沉默。女人的直觉告诉她,别多问印加人前途未卜的命运。
“我会向曼科提起你,”安娜玛雅最后说,“我不会置你于不顾,朋友。”
殷琪蜷缩在她的臂弯里。
“其他的人喜欢你,那是因为你看得见和听得到一些他们无法了解的事情。但是,我喜欢你是因为你人很好。”
安娜玛雅心不在焉地听着。谈论贾伯晔——总算可以无拘无束地和一个人分享心中的秘密了——真是甜蜜极了。才刚说过,她便又想重复一次,然而心中的酸楚却有增无减。服从曼科是日常生活中一项艰困的考验,而且是个无意义和无解的考验。
其实她真希望彼此之间无须言语,只要他出现在那里,带着痴情的眼神和微笑,以充满信心、权威和尊贵的态度无声地渴求着她、迎向她。
黎明时分,当巴托罗缪在空旷灰暗的库斯帕达广场挡下卡达理时,这名科拉族的年轻人吓了一大跳。他望着这名外国人,身穿黑袍,腰系白绳,顶上无毛,某只手的两根指头相连……之后,他瞪大黑眼珠对上这名修士的灰眼珠,一刻也不放松,直到对方的脸上露出笑容,一个毫无恶意、毫无暴气且毫不畏惧的笑容。一种竟然看起来和其他男性相似的笑容……
卡达理甩一甩长发,用手指着前方那座萨克赛华曼神庙的高塔和墙垣。之后,他将手臂转向睡卧在草原和梯田怀抱里的整个城镇,轻拂周边山脉上的每道峭壁,直到旭日从东方、从远方看不见的那片海洋升起。
两个男人于是开始同进同出。
此后,两人几乎日日相见,一起散步,走遍城内每一处最隐秘的角落,或者登上库斯科城上方的山巅,那里有的是圣石、泉水和神祇……
他们开始打破沉默,交谈了几个字,仿佛其中一个人的语言可以渗透进另一个人的语言里,即使相互听懂的程度还不及三分之一。卡达理经常惊讶地看着修士从袍子里取出同一种格式的纸,以及一种类似陶艺家在陶瓷作品上画图案时所使用的毛笔。但是他从未多问,只顾着深呼吸,任凭自己随风摆动。不同的是,他会指出那些下山的阶梯,那些深入地底下的阶梯给对方看,并且倾听着对方述说上帝的名号。
今天,一场出其不意的暴风雨提早把他们赶下山,于是巴托罗缪便将他带回自己位于康度帕达的朴素小屋里,这个小地方的每一朵鲜花皆开着大大的花瓣,比世上所有的黄金更触动他的心弦。
卡达理好奇地看着屋内的几件家具:一张桌子、四张椅子和几个书架,上头摆了几本书。他紧盯着十字架看。巴托罗缪什么话也没说,也没向他传教,只是拉开一张椅子,请他坐下。卡达理有点儿不安地看着他,于是巴托罗缪温柔地伸出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膀上,要他坐下。卡达理感觉整个人好似浮在地面上——不是躺着,不是蹲着,也不是站着……处在一种说不出来的姿势里……
修士拿出一块白布,摆在他面前,又拿出毛笔,然后将笔在一个装了黑色汁液的小容器里蘸了一蘸,再甩掉一两滴水之后,才在白布上写了些符号。卡达理惊讶地看着他。最后巴托罗缪朝布上吹了吹气,笑着把布递给他。
“你看,”他说,“跟着我写一遍。”
他将笔交给卡达理,年轻人笨拙地在小瓶子里沾了又沾。他试着在布上画下那些符号,但就是画不好——滴滴答答的墨印引得巴托罗缪开怀大笑。他生气地瞪了修士一眼,但是修士却耐心地抓着他的手教他。
“很好!”最后他说。
卡达理看了看自己所画的线条,这样的图案对他而言其实毫无意义,要不就只是件抄袭巴托罗缪的蹩脚作品。他抬起疑问的眼光望着修士。
“Amigo!”修士指着那些字母说。
卡达理的眼神在巴托罗缪和画布间来回穿梭了好几回。
伸出两指相连的指尖,巴托罗缪一一指出每个字母,然后耐心地念:
“A.M.I.G.O.Amigo!”
之后,带着微笑,他先将手按在自己的胸膛后,又按在卡达理的胸膛上。
“你和我:朋友!”
卡达理的表情倏地顿悟。
“Amigo!”他点着头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