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斯科,1533年11月15日
当西班牙人穿过青葱的玉米田时,他们发现左手边有座浑圆的山丘。但是,慢慢地,山丘转变成一座真碉堡。即使远距离观看,碉堡的护城墙依旧十分壮观,其垂直耸立的程度仿若一面天然的峭壁,令人目眩。在它的右侧、左侧和后方共有三座高塔——两座方形,一座圆形——比在卡斯提尔建造的那些尖塔都高。
特别的是,一股寂静的气氛感染了大家,队伍里只听得见清脆的武器撞击声、马蹄踩在地砖上的踢踏声和皮带的摩擦声。众人噤若寒蝉。马匹因斜坡陡峭而急躁不安,浑身颤抖,亟须骑士们的抚慰。
斜坡底端的正对面是几处经过仔细保养的露天平台,城里笔直画一的马路上挤满了男女老少,身上五彩缤纷的服饰在旭日照耀下十分抢眼。在一座周边盖满无数庭院和亮丽方院建筑物的巨大广场上,聚集了一些驻足停观的群众。大家全将脸转向西班牙人的队伍。墙面上的黄金闪闪发光。王公贵族们衣服上的黄金也是闪闪发光,他们定眼望着西班牙人一步步地走上前来。河谷的较远处,一座石城的后头紧连着另一座由帐篷搭建的城市。在那边,也有几千只眼睛转而望着露天神坛,几位帝国的新主人正由其上方走下来。
总督走在最前端,一双黑眼珠四下溜转,打量着这个美丽的城市,仿若希望独自拥有它的每一个部分。他的弟弟、独眼侠亚勒马格罗和几位重要的上尉走在他的两侧,连哼都不敢哼一声。
广场上不见任何印第安士兵。
“贾伯晔!”总督喊道。
胡安和巩萨洛一起回头。无顾两位妒忌的眼神,贾伯晔用舌尖嗒了一声,催促他的那匹红棕色马走到总督的黑色坐骑旁。
“法兰西斯科先生?”
“留在我身边。我要你尝一下肺中吸满胜利时的芬芳滋味。”
总督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他轻蔑地瞟了一眼亚勒马格罗和他的随从。
“这帮人没去过通贝斯和卡哈马尔。他们来此的目的只为了夺取金子。而你不是。我知道你和我一样。留在我身边,孩子,好好享受这一天:它属于我们!”
现在路的两旁终于出现了房子。房子的地基以石块为主,墙面则由经过太阳曝晒的泥砖堆砌而成。骑在高高的马上,他们俯瞰着一个个覆盖茅草的斜面屋顶。
此时,约有十几个城里的印第安人围了上来。他们似乎来自四面八方,脸上毫无畏惧的表情。他们的长相和衣着各具特色,语言听起来也很不同,在在令贾伯晔惊讶不已。
总督下令休息。
“去找印加王,”他命令。“我要他替我们开道。”
贾伯晔小步地骑到西班牙前锋身边,完全不理会同伴们的惊讶提问。他远远地便感觉得到曼科紧迫盯人的眼神。他的肩舆豪华富丽:轿内镶满了以珠宝替代的星辰,还有一个黄金太阳和一个白银月亮。他坐的那张,以珍贵木头制造的宝座,妆点了几个靠垫,里面塞的全是从丛林边界捕捉回来的鹦鹉五彩羽毛。这位年轻的印加国王穿着一件宽松的鹅黄棉质外套,滚边以金线绣出一个个金字塔的图案。他将头撇向一边,假装没看到他。
紧跟其后的轿子内坐着安娜玛雅,她身穿纯白的大衣,配上红艳的腰带,朝他的方向笑了一笑。但是贾伯晔却觉得她遥不可及,高不可攀,甚至怀疑自己曾经拥她入怀。于是,隐隐约约地,他再度陷入质疑当中。
他僵硬地向印加王行了个礼,以毫不友善的语气说:
“印加君王,总督皮萨罗先生恭请您为我们的领队。”
曼科端详着贾伯晔,好似看透了他的灵魂。手一挥,他要安娜玛雅走上前去。他们交谈了几句话,又快又小声,贾伯晔根本没有听懂。然后她便乖顺地爬到印加王的脚踝边,此举再度引爆冻结在贾伯晔血管里的妒忌之火。
他火冒三丈,立刻将马掉头。手上紧握着缰绳,背脊尽可能地挺直,将君王的肩舆带到队伍前端。
然而,就在他们逐渐接近队伍时,队员认出了唯一的君王后,响起一片欢呼。突然间,整座城市和天空仿佛只听见一个声音,一个令人悸动的声音:
“沙帕·印加·曼科!沙帕·印加·曼科!”
欢呼声犹如惊涛骇浪。尽管他们早已习以为常,但是所有西班牙人的手毛和胸毛仍忍不住感动地竖了起来。剎那间,整个河谷的气氛像块火烫的石头般激发了所有的人。
法兰西斯科·皮萨罗先生莞尔一笑。从他消瘦脸庞的灰白胡髭间露出一个罕见的大笑容。他的双眼如着火般发光发亮,望着天边,他知道他那位永恒的善良女神,圣婴圣母,此刻正在天上凝视着他。兴奋之余,他站在马铠上,抓着贾伯晔的肩膀,后者回来后紧挨在他身边,近得连鞋跟都碰在一起。
“沙帕·印加·曼科!沙帕·印加·曼科!”群众继续欢呼。
为了让所有的西班牙人听清楚他说的话,法兰西斯科先生重新坐在马鞍上,转过身去,大声喊道:
“请细听这个声音,先生们。他们在为他们的君王而欢呼,但是,其实他们是为我们而欢呼,只是不自知罢了!用你们的耳朵仔细聆听:这将让你们永生难忘!”
贾伯晔浑身发抖。在他的面前,安娜玛雅就站在曼科身边,几乎触手可及。她美丽的外表无与伦比,让他将周遭的欢呼声抛到九霄云外。当她转头搜寻他的视线时,他告诉自己,没错,总督说得对:他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刻。
这位年轻印加王的四周围着几千几万个俯首弯腰的群众。从高高的轿子上,安娜玛雅望着这个奇特的景象。所有耕种祭品谷物的梯田、街道和广场,一下子变成了一个个塞满躯体和人头的箱子。库斯科城,这条“世界的脐带”现在成了一块由男男女女拼凑成的布料,状似一块图案尚未缝制完成的长衫。从这块看不清任何一张脸或一双眼睛的人肉挂毯中,不断地发出震耳欲聋的叫声:
“沙帕·印加·曼科!沙帕·印加·曼科!”
“他们呼喊我,是要我开战或维持和平?”曼科语气平淡地问。
“他们要你当他们的君王。”
“你会帮我吗?”
安娜玛雅露出笑容。
“你不再是从前那个怕被孤立和怕蛇的小男孩了……”
“我还是。你会帮我吗?”
安娜玛雅将眼光从人群里移开,惊讶地望着他。曼科说得对:他还拥有一张少男般的稚嫩脸庞,群众给他的欢呼,与其说让他面有喜色,还不如说他抿紧了双唇以免浑身发抖。
“你回到家了,曼科,回到库斯科城,回到这个在过去某段时间里只会让你想逃之夭夭并且感到害怕的城市。今天,你成了君王,难道你不高兴吗?”
“我不知道,安娜玛雅。我的心想狂喊,我的心想哭泣。还有,我忘不了我的弟弟保禄离我那么远……”
“你虽已脱离纷扰不安,君王,然而你的内心深处依旧有些不平静。”
曼科的眼神慢慢地恢复平静。
“我带你去参观一下库斯科,”他说,“去看看那些我祖先住过的皇宫。”
“我住过那里。”
曼科大吃一惊。
“我以为你从未来过这里。”
“对不起,君王,你说得对……但是因为首都的石块如此神圣,所以有几块被送到了度门邦巴,我在那里的一间圣女殿里长大,和我住在一起的女孩们曾向我提过这个帝国的脐带……就在那一晚,你的父亲万亚·卡帕克驾崩的那个夜晚,他带我走过他住过的皇宫……”
“是我父亲把我带到你面前的,不是吗?”
曼科牵起安娜玛雅微颤的手。这名年轻的印加王因为有所感触,于是二话不说地又松了手。
他们进城的那条道路沿着河流而修筑,清澈河水从两岸打造完美的石墙间滚滚而下。尽管路面宽敞,但也只容得下两个人并行,他们从人群中穿过,欢呼声犹如几千个震天价响的锣鼓,顺着石砌皇宫一字排开。
所有的印第安人一见到印加王的轿子接近,全都高举双手,手心朝天,做出崇拜的手势。
慢慢地,贾伯晔不再畏惧,不再因无法亲近安娜玛雅而失意,也不再感觉与她形同陌路。或许他并不如天不怕地不怕的总督那样完全陷入疯狂陶醉,但毕竟还是被这份虔敬的气氛感动了,这种对新印加王的崇拜,连同其侍卫和保镖也都受到了尊敬。现在他们的四周约有几百个人,他们小心地前进以免碰撞到对方。大家一言不发,只听见几句嘀咕和轻微的脚步声。
“你在做梦啊,朋友?”
巴托罗缪不知从哪儿突然冒出来,走在他的坐骑旁边,手指畸形的那只手按在他的大腿上,抬起笑吟吟的双眼对着他说:
“我觉得你走过了很长一段路。那座位于塞维尔城的监狱早远在八千里外了。”
“您错了!在这里,它一向都近在眼前。”
每一次面对巴托罗缪和听他说话时,贾伯晔总有种复杂的奇特感受。一种强烈的亲密感将两人拉近,一股几乎无法抗拒的冲动想向他倾诉内心的苦闷,但是有个神秘的声音却叫他要小心为甚。
他们走到一处大广场,地面铺的不再是一般路面的石砖而是一种细沙,磨得马蹄嗒嗒作响。广场中央矗立着一个圆石筑成的优雅喷泉,喷出的小水柱顺势往下流到河川里,将广场一分为二。
河的一边——他们刚才穿过的那一边——几乎没有任何建筑物,勉强只见一道刚开始施工的墙垣。但是另一边却大剌剌地展露着皇宫的各个正门。在帝国之内,他们尚未见过可与之媲美的建筑物。其中一道正门是用一整块混杂了红、白和绿纹路的大理石雕刻成的;另有一个顶着锥形尖塔的圆柱形塔楼,遮住了一部分的大门,门上镶满银片和一些珍贵的宝石。
在造型完美的过梁下,有张镂刻精细的国王宝座,其上坐着一位年迈的君王,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些由外地闯入的西班牙人。他的姿态尊贵,不可一世,吓退了众人。他的身边约有十位身穿白衣裳的女仆体贴地忙上忙下,来回穿梭有如一场优雅动人的舞蹈。其中两位手持亮丽的羽毛扇替他扇风,另外两位为他脚边的火盆加柴添火。
他在整幅画面上所显现的是一股傲世的威力,眼前的钢盔和马匹只不过是个小插曲,丝毫影响不了整个世界既有的秩序。
人群默默地穿过广场,站在广场四周,屏气凝神。
“我的天啊!”
贾伯晔听见巴托罗缪开口大叫,于是转过头去问他:
“怎么了?”
“你没看见吗?”巴托罗缪边说边伸手指向那张坐着老者的国王宝座。
豆大的汗珠从贾伯晔的前额滑下脸颊,模糊了他的视线。整个过程他都像是雾里看花。除了看见一位端坐其上、身边环侍着几名忠仆的君王之外,他什么也没看到。
“他死了!”巴托罗缪说。
“死了?”
“那是尊木乃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