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基哈圭纳,1533年11月13日晚
曼科坐在方院的中庭里,眼睛无神地望着几位年轻的印第安人送上来的火盆,他还不想上床休息。安娜玛雅陪侍在侧,旁边还有一位长发的印第安男子,现在她知道他的大名了:卡达理。她看得出曼科心浮气躁,他好似无法接受那些外国人所制造的噪音,包括高亢的嗓音、疯狂的笑声和叫声……
潮湿的夜里,安娜玛雅紧裹着那件过于单薄的斗篷。她感觉自己的信心正一点一滴地逝去。她想起曼科和贾伯晔正面相对的情形,两人既远又近,尽管来自两个不同的世界,却意外地在她的心里相逢。她短暂地自责为何没有将此事告诉贾伯晔?但是要告诉他什么呢?过去她对事情的看法总是清楚明确,但是现在她再也看不清楚了——而且必须闭起眼睛,继续朝前迈进。要相信那只美洲狮子。这些话虽早成过去式了,但其含意却再度深不可测。明天,将有战争,挑起祸端的便是你。毋须亲眼面对夏勒古齐马的脸孔,她早已感觉他似乎从地狱世界向她喊话。他所说过的话全都还记在她的心上,并且透过她得到力量。
她看着卡达理。
曼科简单地向她介绍,说他是科拉族里一位伟大战士的后裔,由舅舅扶养长大,在从事石雕之前,受过正统的传统宗教训练。就他记忆所及,曼科说卡达理一直在他身边保护他,提醒他神祇的存在。
卡达理的脸形扁平,颧骨凸出,眼睛由两条细纹拉成了两道凹陷的缝隙,在黝黑的脸上划下两条清晰的线条。此外,长发自然垂肩。
“时候到了。”卡达理说,他并没有看着曼科。
年轻的印加王倏地跳起来,朝安娜玛雅做了个手势,吓了她一跳。
此时万籁俱寂,唯有几位被指派监督夏勒古齐马的西班牙士兵还在执勤。这三个年轻人离开方院,悄悄地穿过几条蜿蜒于这座悬在山脊上的小城镇里的狭窄小路。
再过不久,黑夜里将只剩下他们三个人,在皎洁的月光下,独自面对满空的星辰。
卡达理走在最前端,脚步稳重。不久后,连最后几幢屋舍也被抛在脑后,他们抵达了一处由四块黑色岩石拼凑而成的天然广场。
曼科拉着安娜玛雅的手臂,故意撇开卡达理,落后他几步远。
这位科拉人脱下披风,坐在屁股下,就这样屏气凝神了片刻,头部轻微地朝右倾斜,隐没在黑夜和周遭的寂静里。
之后,他取出一块布,摊在面前,双手一边在布上来回移动,一边小心地在布料的四个边角捏出四周岩石的轮廓。
突然间,安娜玛雅仿佛看见一道闪电穿过夜空,群山的轮廓因而成形:在他们身后,萨尔坎太山的山顶就出现在那座禁城内,其上白雪皑皑,在月光的照射下,呈现银灰色的光芒。在他们正前方的山口上,在美洲狮子城的远方,就是巍峨壮丽的维尔卡诺塔。
静谧地,两座高山矗立在黑夜里:两位阿普守护着藏匿在山谷里、藏匿在距离他们眼前不远的这条直线中某处的库斯科。
众人一语不发,卡达理简单地拿起布块一指,三位印第安人却都深深体会到神灵的降临。
现在他拿出他的古柯叶袋,将袋中一半的古柯叶倒在布料的中央。他捡起三片最完整的叶子,将它们依扇状排列在手指上,然后摆在嘴巴前,转身对着所有的阿普神吹了一口气;他喃喃说了一些话,之后再将叶片放在布块的一个角上。
他为布块的每一个角重复一次这样的程序。
等他结束之后,曼科走上前去,换他挑选了三片叶子,对着其上吹气,每吹一次气便转身面对阿普神的方向,然后把叶片放入嘴里咀嚼。
卡达理同时也跟着做。
两个男人均半眯着眼。无须言语,无须查看,两人的动作和神情一致。安娜玛雅驻足停观,在她的母亲月神玛玛·琪拉的辉映下,心中一片平静。她只求她不要消失。
之后曼科用双手捧起一把叶片,再用一只掌心抓着它们,停在布块上,然后如雨般扔下。卡达理俯身看着叶子,秘密地朝安娜玛雅做了个手势。
她盯着布块:最大的那一片叶子飘向她。
曼科拾起所有的叶子,重新再来一次。他总共用手捧了三次叶片,将叶片三次高举在布块上,再将它们如雨点般撒下三次。
接连三次,那片最大的叶子都比其他的叶子早落下,而且叶尖指着安娜玛雅。
这一晚空山灵雨,只闻指尖滑过古柯叶和布块的声音——偶尔夜空中也会传来大鸟击翅的响声。
安娜玛雅感觉全身轻飘飘的,无拘无束。今晚,她不再是那位必须看透预言、解读神谕的人,她单纯地成了那位经由古柯叶所指定的人,那位担负保护和引导的人。那位开启道路的人。
曼科从他的古柯叶袋中取出一颗黑色的玄武石,表面光滑,质地硬朗,有如投石器上的石块。他将它放进卡达理的一双大手里,后者合上掌心,做擦热石块的动作。
等他张开手心之后,安娜玛雅自问是否眼花了——那块石头比先前更亮,仿佛吸收了闪亮在天顶之上的月神所有的光华。
卡达理轻轻地举起双手,将祭献的石块捧在掌心中。当他的手臂举到脸部的高度时,石块自主地、笔直地往上升,然后停在空中。
时间静止不动。
就在这一刻,一声狮吼划破夜空。
激怒之余,魏胜德·瓦勒维德修士冲向广场中央。他在那块布前顿了一下之后,便用脚跺它,之后再用手将它卷成一团,丢向远方。
“邪教!”他龇牙咧嘴地骂,“偶像崇拜……”
两个年轻的男人站着不动。他们转身看着安娜玛雅,曼科惊讶地睁着圆杏大眼,卡达理则几乎闭上如猫般的眯眯眼。
她还来不及答话,便看见贾伯晔和那位两根指头并连的巴托罗缪一起前来。
“魏胜德修士。”巴托罗缪心平气和地说。
“占卜、供品……”
“我没有听见小孩被人掐住脖子的尖叫声,”巴托罗缪面不改色地讽刺说,“魏胜德修士,我求您息怒。”
安娜玛雅感觉得出这位年轻人温柔语气里的威严,但她仍惊魂未定,先是闯入了这位道明会士,后又出现了贾伯晔。
“警示号角刚刚响过,”贾伯晔平淡地说,“却不见你们,于是总督下令搜寻你们。”
“我们刚才……”
安娜玛雅停住话。还有一个故事她尚无法向他说明——还没有。阿普神、古柯叶、那个石块让时间停顿了下来,他们彼此之间沉默不语,那位年轻人的仓皇行径令她不安。不久的将来,终有一天……
巴托罗缪走近卡达理身边。灰眼修士和长发年轻智者间的对比真令人惊叹。然而,尽管两人的外形对比强烈,他却也神态自若,一样闪亮耀眼。
“我们会学着了解你们的习俗,”巴托罗缪温柔地说,“我们也会引导你们认识全能的上帝——透过爱而不是剑……”
卡达理听着他说,完全不明就里,但仍微笑以对。巴托罗缪转身面对魏胜德修士。
“魏胜德修士,我了解您虔诚侍主,也请相信,我和您一样为真信仰努力不懈,但是……”
“……但是你们太在意他们那些被你们标榜为习俗的东西!”
“彻底了解是为了有效辅导,弟兄。”
魏胜德修士沉默不语,或许是因为突然间语出暴力令他尴尬不已。尽管夜里尖叫声四起,尽管士兵们逐步逼近,一切却恢复平静。
贾伯晔走向曼科,内心交战。
“为了您的安全,如此擅自离开绝非明智之举。”
虽然他以奎楚亚方言告之,但曼科却没有直接回答。他转身面对安娜玛雅。
“告诉他有阿普保护我的安全就够了,我根本不需要外国士兵。”
“但我相信,”贾伯晔不请自答,“你们需要我们帮忙驱逐季之济子和古亚帕。你们不是这样对我们的总督说过吗?”
“告诉他,夜晚时我们拥有行动的自由。”
安娜玛雅察觉这两个男人句句针锋相对,出于本能,又猛又狠。就像两只相互挑衅的猫,两人皆年轻力壮,义愤填膺,对胜利有把握。
“回去吧,贾伯晔。我求你,告诉总督我们并不想制造暴动。但愿夜晚人人平安无事。”
贾伯晔看着她——那是一种充满祈求的无言眼神,令他心痛不已。之后,他脚步沉重地走回城内,把魏胜德修士、巴托罗缪和其他的士兵们甩在后头。
现在只剩下她、曼科和卡达理,又是一阵沉默。但是她却心神不宁——直到她望着齐平的山峰,直到卡达理放下手中的石块,最美的和平才算降临在她心里。
曼科打破了沉默:“他是谁?”他问。她不知该如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