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唐索沙,1533年10月15日
黄昏时分,哈唐索沙的房舍屋顶和屋架全染成鲜红色。
空气中弥漫着烟雾和血腥味。整个山谷充斥着胜利的叫嚣和欢呼声。有几次,甚至是小孩和妇女的嬉笑声,其间穿插着一种奇怪的乐音,一阵低沉的笛音夹杂着少女们刺耳的歌唱和无止境的鼓声。
贾伯晔尚无勇气重新越过河流,加入欢庆的场面。河岸边,他那匹红棕色的马低着头,在完全溃败的印加人尸首间吃草。
偶尔,他的同伴会从彼岸呼唤他。连苏拓本人都故意大喊几句,想引起他的注意。为何他不去和他们同欢呢?难道他受伤了吗?
没有,他的血管没有渗出任何一滴血。但是他仿佛中了杀戮战场的毒瘤,在逐渐加深的黑夜里,他看见自己的刀锋插入对方的肌肤里,又砍又钻又杀。
没有,他没有受伤。但是他的胸中膨胀着一股无法平息的痛苦。他想念安娜玛雅。他真希望她那温柔的嘴唇能够紧贴在自己的脸上,热情地吻着他的双眼。他真希望用因奋力杀敌而疼痛不已的双臂搂着她。他真希望听见她对他呢喃一些宽恕的言词和甜言蜜语。
然而,他知道此刻自己甚至不敢说出她的名字。他根本无法承受她的眼神和抚摸。
入夜之后,贾伯晔终于轻唤他的马匹,双双涉水过河。脚边滚滚流动的冰水让他倍感舒服。抵达对岸后,他骑马小跑起来。他避开所有人的眼光,无视来自四面八方的热情呼唤和战胜的疯狂嘶喊。
当他抵达城内的大广场时,亚勒马格罗的部属,以及总督本人和哈唐索沙的酋长,正从那幢依然冒着黑烟的嘉朗家中一样样地取出宝物。
和往常一样,一打打的盘子、杯子、面具、黄金小雕像堆积如山。尽管覆满了灰烬,所有的东西在火把照射下依旧闪闪发亮。西班牙人的眼神比以前更亮了。他们狂笑,用剑柄的底端顶着被火熔化而变了型,和被奴隶们从大火中抢救出来的金盘子,将它们抛向空中。当地的印第安人远远地望着他们,错愕不已。
法兰西斯科先生脸上的表情依旧沉着冷静。他望着成堆的金子仿佛视若无睹。在修剪得无懈可击的胡髭下,他的嘴唇似乎呢喃着什么。贾伯晔根本毋须听见他在说什么,便知道他正在向圣母祈祷。在任何情况下,法兰西斯科先生从未放弃他的这些老方法。他将鲜血、死者、痛苦和取得金子的快乐,全都献给圣母,以便洗清自己的罪过。贾伯晔还真地羡慕了他几秒钟。
法兰西斯科先生总算回过头来,发现贾伯晔就站在他身边,双脚着地,僵直的手上还握着马匹的缰绳。
“啊!你来了……”眼中透出一丝温柔。
他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贾伯晔一番,看了又看他那双湿漉漉且破损不堪的鞋子,以及右边撕裂了的袖子,还有沾着浓浊的血渍、半湿半干的污秽上衣。等他看见他那张青一块紫一块、抓痕累累的疲惫脸庞以及迟钝的眼神时,总督的热情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玩笑般的眯眯眼。
“你陷入了一场苦战,孩子!但从一个懦夫的角度来看,你表现得还不赖……”
贾伯晔没有反驳他的恭维,也没有反驳巩萨洛那番讽刺话语中所暗喻的否定。浑身冰冷疲惫,他转身望着那些人将成堆黄金装进由印第安妇女带来的柳条大篮筐里。
之后,突然间,手一挥,总督对着号手阿勒巩契尔下达了一个手势。
“吹奏集合令!”他平静地说。
阿勒巩契尔吹起他的号角。村落里的印第安人全吓了一跳,纷纷倒退。那些从卡哈马尔一路跟到这里的西班牙人则相互打趣说,哪来的哀鸣声,越吹越响,甚至弥漫在整个空气中,震动了整座山谷。
“发生什么事了,法兰西斯科先生?”贾伯晔问。
“被你们碎尸万段的那些人只不过是一个支队而已。他们的军队总共有一万五千名战士,全聚集在距离此地六公里的南方。现在所有的士兵和马匹一律上床休息,还有,我要五十名骑士前去跟踪他们。”
贾伯晔不为所动。
“我指的不是你,孩子。现在,你该好好休息。你的白天结束了,好好玩乐一下吧,乘机享受我们的新朋友所提供的佳肴和女人……”
总督伸出双手紧紧地搂着他。
背后响起一阵尖酸的冷笑,他们依依不舍地松了手。
“好一幅可笑的画面!”
上半身异常英挺,上衣的前襟开着,露出肮脏破损的衬衫,满嘴酒气冲天,巩萨洛·皮萨罗继续他的讪笑,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故意行了个大礼。
“可不是吗,哥哥,你怀中所抱的可是位真英雄!”
“不过你也是啊,巩萨洛!”总督夸张地张开手臂反驳。“假如总督给你一个拥抱可以让你开心的话,我乐意为之!”
不理会对方已经伸出的双手,巩萨洛转身走向骑兵团,后者将他团团围住,他继续取笑:
“先生们,请脱帽致敬!因为终于砍杀了一票印第安人,贾伯晔先生得以跻身我们的行列了。欢迎加入,小杂种!”
总督一听这句辱骂脸都绿了,脸上的线条僵硬,仿佛此话是冲着他而来。他伸出左手抓起贾伯晔的手腕,用力拉住他,同时略张开嘴吐出一些字:
“巩萨洛,终有一天你会被自己的毒药毒死。等那一天到来,我不确定是否会为你哀悼!”
巩萨洛自命不凡的笑容顿时消失。他惊讶地望着法兰西斯科先生。他原本张着大嘴准备反驳却停了下来,因为贾伯晔挣开总督的掌心,走上前去正面打量着他。
“你说得对,巩萨洛先生,这里的确有些人是小杂种,但是从没有任何人像您一样如此喜欢口出秽言。”
当他转身离去时,贾伯晔不再听见讪笑声,唯有齐步走的下令口号。法兰西斯科先生的语气再度恢复平静,仿若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穿过广场时,他蓄意将脚步放轻松,但是身体仍因下午用力过猛而疼痛万分。直到稍后,当他准备走回村外的帐篷时,才瞥见夏勒古齐马的轿子,四周围了几名士兵。轿子后约有六名老官员,面色凝重地围着安娜玛雅。
考虑了一会儿,贾伯晔冲入一条充斥着死水腐臭味的小巷子里。无论如何他不希望让她看见自己,因为他的鞋子、他的心、他的眼神,依旧沾着今天所砍杀的所有印第安人的血渍。
矗立在巫旭努阶梯下的那几支火把,让金字塔的线条看起来摇曳生姿却又朦朦胧胧。夏勒古齐马眼睑用力闭合,命令轿夫走向那些灌满油脂的火把长竿。
悄悄地,甚至听不见凉鞋滑过地板的声音,十二名左右的年轻男孩快速前进。因为最近的几道墙上都没有石环,于是他们便纷纷停下脚步,围着手上紧握火把的王子们。
现在安娜玛雅可以清楚看到他们的脸了。
就着一个燃烧古柯叶的火炉围成一圈,他们一共有九个人。四名饱受旅途困顿的老者、两名库斯科王子、一位经阿塔瓦尔帕任命的总督、夏勒古齐马和她——卡玛肯柯雅。
夏勒古齐马将军最令人敬佩。在他脸上没有任何一条皱纹透露出这几个星期以来所受的痛苦。他既不能行走也无法进食,四肢的末端在卡哈马尔被残酷的火刑烧伤,竟然还有感觉。照顾他的侍女每天早晚替他在伤口涂上药膏,更换覆盖伤处的纱布,但是过深的伤口依然不断地流出脓来,而且溃烂的程度日益加重,好似要把这位强壮将军的整个身体吞噬掉。
尽管端坐在草席上,背靠着一张以干草编成的椅子,全身覆盖在一条大曼达下,只露出脸部,安娜玛雅却觉得他比在座的任何一位看起来都强健威武。是他要求大家来开会,此时那些外国人正在城内一些逃过火噬的围篱内大摆筵席,又吃又喝,庆祝他们的胜利,取笑漂流在河里的那些尸体。
夏勒古齐马的眼神轮流扫过一张张严肃沉默的脸孔。之后,他犀利地盯着安娜玛雅。在火把的照明下,他眼中的眼白部分充满红色血丝。剎那间,她以为再度面对了阿塔瓦尔帕的双眼。但是夏勒古齐马转动眼珠,扯高嗓门说:
“我们像一群被遮住眼睛的小孩般胡乱地往前冲,既无勇气,也分不清方向。那些外国人想进攻圣城,而我们竟还牵起他们的手领他们去!况且,他们想在那里做什么我们心知肚明。看看你们的四周:他们想夺取部落据点,抢劫神庙里的黄金。然而,各位王子,依我所看到你们脸上的表情和所听到的谈话,我觉得你们似乎毫不在意。整个帝国的命运似乎与你们无关!”
其中一位较年长的王子举手打断他的话,尖着嗓音说:
“你的做法和想法皆以作战为依归,夏勒古齐马,你只知道一些武力的名词。当安帝的神力与你同在时,你有可能成功。但是今天,你身体孱弱,不得不服从那些外邦人,你口中说的,只是失败者的言论。请你看看今天所发生的一切!你手下几百名英勇的战士全葬送在外国人的手里,而他们只派出一小撮人马!这样的结果你满不满意?他们的马匹为他们的手臂所添加的力气,是你所办不到的……”
“夏勒古齐马,你听一听哈唐索沙城民们的欢呼声!”另一名老者气得尖声高叫,“你听见他们唱歌跳舞的声音了吗?你要你的士兵们把这座山谷烧了,好让那些外邦人一路上只看见灰烬和烟雾!你听,现在整个城里的居民有多么兴高采烈,而那些外国人不仅搬空了印加王国所有的仓库,甚至掳掠妇女好似她们本来就该属于他们的!难道你希望四方帝国举目所见都是这种景象吗?”
“够了!”那位来自库斯科、最具权威的王子以平静的口气下令。“光争吵是没有用的。”
沉默再度笼罩众人片刻之后,被一些从紧靠岸边、沿城驻扎的帐篷内传出的叫声和笑声打破。
这位库斯科王子体型丰满,颧骨外凸,肤色呈深棕色,所以整张脸看起来像极了一个彩陶瓮子。在他的注视下,夏勒古齐马依旧不改初衷。他的黄金耳环直垂到肩膀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在阵阵批评声下,他眼也没眨一下,此刻他的下颔部位看起来比猛兽的更庞大。
“夏勒古齐马说的有部分是事实,”这位库斯科王子接着说,“而我,帝索克·印加,我同意他所说的‘我们像一群被遮住眼睛的小孩般胡乱往前冲’。是该推举另一位唯一君王的时候了。安帝该从我们当中重新拣选一位儿子的时候到了。”
安娜玛雅看见所有的长者全低下头。夏勒古齐马则面露微笑,颇不以为然。
“我猜想,帝索克王子希望他部落里的一位兄弟能被看中!”
“你不必急着发火,夏勒古齐马。那位被看中的人,必须得到太阳天父和冥世里所有祖先的支持,这才是我要求的重点。”
“我倒很惊讶你心中竟然没有任何人选。”夏勒古齐马扮了个鬼脸。
“既没有祭司也没有神灵可以向我们指示安帝和琪拉的旨意,我们该如何推举唯一的君王呢?”一位长者问,直到目前为止他一直保持缄默。“既然唯一的君王阿塔瓦尔帕在临终前没有将玻尔拉头巾交给他的任何一位儿子,我们又该如何挑选呢?”
“根本不需要挑选,”夏勒古齐马粗暴地反驳,“谁都知道阿塔瓦尔帕最宠爱亚托克·左巴。是他该像他父亲一样,将那两根谷瑞金克鸟的羽毛插在额头上。”
夏勒古齐马的这番话再度让众人陷入沉思。但是这一次的沉默耐人寻味。有几个人转头看着安娜玛雅。她知道他们在等她开口,但是她宁愿等这些权贵之士全都表达了意见,并且针锋相对讨论过后,才说出她该说的话。
“亚托克·左巴还只是个孩子,”库斯科王子说,“况且,此刻他人在北方首都,距离此地和这些外邦人甚远。他该如何向我们下达他的命令?”
“帝索克,你没听懂夏勒古齐马话中的含意!”一位长者嘲笑,“你说得对,阿塔瓦尔帕最宠爱的这个儿子的确还是个小孩。他住在遥远的北方,此地无人见过他。他从未到过库斯科。偏巧夏勒古齐马中意的就是这一点!”
“假如我们任命他,”另一位加油添醋地说,“那么他将只是个任由夏勒古齐马摆布的无能傀儡。而他,他将成为帝国的真正主人,尽管他并非安帝的后裔!”
所有的脸全转向夏勒古齐马。面对这些指责,他的脸连抽动一下都没有。安娜玛雅忍不住景仰起他的这股勇气和沉着。气氛如此紧张,然而她看见浑身打哆嗦的,竟是那些老王子们。最年长的这一位,伸出关节都已弯曲变形的手,指着他继续说:
“我听见夏勒古齐马透过那些会说对方语言的中间人,对那位外国人的总督所说的话。他擅自做主,根本没有经过我们的同意。他说,假如让亚托克·左巴当上唯一君王的话,他愿意为他牺牲奉献。”
“是真的吗,夏勒古齐马?”
在回答帝索克·印加的问题之前,这位老战士奇怪地转头看着安娜玛雅。他狠狠地望了她很久,好似要看穿她。之后,他重新挺直上身,笑着说:
“是的。”
权贵之士们气愤地脱口埋怨。但是夏勒古齐马此刻似乎只针对帝索克·印加说:
“各位,你们到底怎么了?难道你们都和阿塔瓦尔帕一样,以为这些外国人拿了他送给他们的金子后便会安分地转身离去?阿塔瓦尔帕已经作古了,我们之间谁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可以到另一个世界去和他的天父会合!”
众人再度从心中发出连连的抱怨。于是,夏勒古齐马猛地大手一挥,掀开那件覆盖在身上的披肩。所有的人盯着他伸直的双手。手上已经没有肉了,只见鲜血淋漓,一片焦黑。脚上和大腿的肌肤则是一块块烧焦的肉片,支离破碎,上面流满黄浊的脓液。
“为何你们会相信我接受了那一切?”夏勒古齐马咆哮地问,“我这一身焦味弄臭了四方帝国的空气!我的疼痛直达黑暗的天庭,好让安帝每天早上可以在他的道路上感受到它!他不希望我痊愈,以便让我们的每一位战士继续闻到我身上的恶臭,知道我永不向那些外国人妥协。帝索克,他们一点儿也不温柔善良!他们贪吃黄金,他们的肚子像个无底洞!帝索克·印加,你不明了一旦让他们抵达了库斯科之后,他们将抢夺所有的一切,绝不会有所回报?他们将强占你的屋舍、你的妻妾、你的孩子、你的仆人……掠夺,无止境地掠夺,因为他们来此的目的就是为了掠夺!我,夏勒古齐马,我告诉你们:我们应该趁他们的人数还不多的时候,把他们全数杀了。”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拥护一名未经世事的小孩?”一位老者叫嚣。
夏勒古齐马的笑容状似地狱之神的狰狞面目,安娜玛雅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因为那些外来客自以为可以成为唯一君王的主人。他们准备对他说:做这个,做那个!他们以为我们只会微笑以对,伸出双手奉上金子。到时候,我将被释放。之后,我便可以带领军队展开一场大战,将他们一举歼灭!”
“像今天一样?”帝索克冷笑说。
“你们都是些懦夫!”夏勒古齐马挥舞受伤的双手大叫,“安帝将把你们化为灰烬!”
“安帝听不见你说的话,夏勒古齐马!”帝索克粗暴地回嘴。“你忘了饥饿的人最终的结局不是饿死便是想办法吃饱。你的选择既不明智也不合法。我们每个人都知道该指定谁继任为唯一的君王,那就是曼科,天庭里万族之王万亚·卡帕克的儿子。他是所有幸存者当中最聪明、最强壮的一个。由他统治,世界将会和平,帝国将统一……”
夏勒古齐马不屑的埋怨表情几近微笑。他转头看着安娜玛雅,眼珠子锐利得如投石器上的石子。
“你对这个抉择有意见吗,卡玛肯柯雅?你怎么这么安静!就我所知,你在阿塔瓦尔帕身边时还算多话!”
“夏勒古齐马!”一位长者说道,“你竟敢嘲笑卡玛肯柯雅?”
夏勒古齐马的脸抽动了一下,因为手上的伤口碰到了衣角。他摇着头,低声地说:
“没有!没有,老王子,我不是嘲笑她。我知道卡玛肯柯雅是何等人物……”
“夏勒古齐马,”帝索克·印加以调解人的语气说,“这样的争吵毫无意义。时间不多了,赶紧挑选唯一的君王吧。此时既无神灵也无安帝的使者可以替我们占卜,正好卡玛肯柯雅可以。早在彗星划过基多的天空时,她便知道阿塔瓦尔帕将被任命为唯一的君王。你知道,他总是安心地将所有的决定告诉她。我们大家都知道,他还对她嘱咐了临终遗言,就像他的父亲万亚·卡帕克一样,在基多时……”
“没错!”一位老者高声地赞同。“是应该这样做。”
“接受吧,夏勒古齐马!让卡玛肯柯雅在曼科和亚托克·左巴之间拣选一位为唯一的君王吧!”
夏勒古齐马继续盯着安娜玛雅。这是第一次她从他的眼中看到惧怕、迟疑和一道几近友谊的光芒。突然间,他像个锻铁炉一样大口吐着气,之后合上双眼问:
“那么,你的意见呢,万能的安娜玛雅?”
安娜玛雅不禁心跳加快,差点说不出话来。她知道自己即将说出的这番话的分量。她感觉全身的肌肉和骨头僵硬得像石块。但是那些话已挤在喉间,不听使唤地冲出她的嘴巴。虽然是由她自己亲口说出,但感觉就像出自他人之口。
“发生卡哈马尔大屠杀的前夕,唯一的君王万亚·卡帕克从冥间回来看我。他的样子像个小孩。他对我说:‘老者将被摧毁,大者将被击破,强者不再为强——这就是帕沙沽提。世界将再度统一,重新开始。一切都将改头换面……’”
四周传来一阵惊讶的喃喃声。没有人怀疑她所说的话:一切就像是伟大的万亚·卡帕克本人透过她的嘴对他们说话。她看见人人紧绷着脸,焦急地采摘着她话中的每一个字。她接着说:
“唯一的君王万亚·卡帕克还说:‘请照顾我的儿子,你曾经从毒蛇手中救他一命的那一位,因为他是未来绳结的第一个结……’很久以前,当我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小女孩时,曾经参加曼科王子的成人礼。那一天,他跑赢了赛跑。但是就在途中,一条毒蛇横在路中想攻击他,恰巧被我撞见了。我成功地把蛇赶走,曼科才得以存活。”
四下无声。此刻,草原上的嘈杂声业已停止,黑夜里再也听不见任何一句笑声或歌声。
“所以,卡玛肯柯雅,你所选的人是曼科。”夏勒古齐马喃喃地说。
“夏勒古齐马将军,”安娜玛雅大着胆子回答,连自己都吓了一跳,“不是我选的。很久以前,冥世间的祖先们早就指定了曼科。请容我告诉你,他的为人高尚无私。他行事守法,绝非弱者,这一点你很清楚。他有办法统一帝国内的各个派系,而且不会像个小孩般随便听命于那些外国人。有关你希望开战一事,假如非此不可的话,首先应该取得和平。应该先消弭两位兄弟间因战争所引发的间隙,唯一的君王阿塔瓦尔帕为此失利了不少。是的,夏勒古齐马,你是位伟大的战士,但是,今日,战争的形式是和平。唯有和平可以让我们变强,终有一天,只要安帝和琪拉愿意……”
“她说得对!说得好!”其中两位老者赞同道。
“夏勒古齐马,”帝索克接着说,“我们在座的各位全同意卡玛肯柯雅的说法。我们相信她。明天,天一亮,她便出发去找曼科,把我们的挑选结果告诉他。”
夏勒古齐马半眯着眼,注视了一会儿他的伤口后,再度抬头望着帝索克,苦涩地说:
“假如我不同意卡玛肯柯雅的说法,会怎么样?”他问帝索克。
帝索克没答话。寂静中传来几位王子疲惫的呼吸声,现在他们全集中精神倾听这位女孩从双唇中所说出的回忆。安娜玛雅半景仰半惋惜地望着夏勒古齐马。
“会怎么样?”夏勒古齐马压低声音,语带威胁地问。
“不怎么样,夏勒古齐马将军。什么事也不会发生。我明天就走。”
夏勒古齐马的双眼紧盯着她。这是第一次,她发现他的眼神里出现的不再是愤怒或反抗,而是——服从。
那是一种无止境的悲伤。
曙光穿过浓密的晨雾,照在阴湿的岩石和帐篷顶上。空气中依然闻得到余烬的味道。再也听不见任何嘈杂的声音,除了隆隆的水声和几句鸟鸣。
身披骑马时所穿的长斗篷,贾伯晔坐在一棵距离印加王子们的扎营区不远的树下。夜里,他经常从梦中惊醒,继续梦着昨晚那场仿若永无尽头的战斗。他心跳急速,十分渴望,甚至强烈地想直冲进安娜玛雅的帐篷。但他终究还是不敢。
除了他现在不敢去找她之外,其实她马上就要离开了。
法兰西斯科先生早告知他:印加王子们已经挑选好了新国王。“经过我的同意,”总督没多做说明,便接着说:“他们的女祭司被指定前往通知入选者,我已经准许她离开队伍。”一听见“女祭司”这个字,总督的黑眼珠像道雷电刺穿贾伯晔的瞳孔,后者几近腼腆地赶紧转过头去。
此刻,在湿气凝重、万籁俱寂的破晓时分,几名印第安背夫忙着在河畔预备卡玛肯柯雅的轿子。不远处,在一位年轻军官的指挥下,由十几名士兵组成的护卫队正耐心地等候着。但是贾伯晔将眼光全集中于簇拥在王子帐篷间的一小群人士。
那边,站在那些恭敬地向她鞠躬行礼的老者前,安娜玛雅真是美极了。她的身上裹着一件缀满蓝、粉和鲜黄图案的羊驼披风,额头上戴着一顶黄金王冠,上头插着三根黄羽毛;手腕上戴着几个金手镯,手上还拿着一只黄金打造的玉米穗子。
贾伯晔从未见过她如此盛装打扮。事实上他觉得她看起来像个陌生人,像某个距离他遥远、无法亲近的国度里的公主,他感觉自己像头嫉妒的野兽。
“至少也去和她说声再见吧?”身边传来一个声音让他吓了一跳。
“巴托罗缪修士!”
巴托罗缪异常苍白的脸上笑嘻嘻的。他的灰色眼珠给人一种温柔的感觉。他伸出指头相连的那只手,指着安娜玛雅的方向,此时那几位长老甚至向她下跪。
“我知道这个女人对你的重要性,贾伯晔老兄。我这个人心中藏不住秘密:队上大家都知道,都在窃窃私语。谎言在此绽放有如真理,但只需一小点儿强光便足以让花凋谢。”
贾伯晔犹豫了一会儿后才回答:
“我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是否最好保持沉默,巴托罗缪修士。你觉得呢?”
“这是我的私密,不是吗?随便你,朋友。但是我还是忍不住要说,你嘴上不说,眼里却早已泄了答案。”
贾伯晔轻轻地点一点头,双眼盯着那边的景象。几名印第安士兵和三名王子陪侍在旁,身后还跟着一小群仆人,安娜玛雅步向轿子。贾伯晔知道她已经看见他了。
“据说这是位与众不同的公主。”巴托罗缪看着贾伯晔,故意强调。
贾伯晔首次面露笑容,但仅限于嘴边一小抹微笑。聪明以对总比恶言相向令人愉快。
“她有一些让印第安人又爱又怕的本领,”他回答,“万亚·卡帕克君王过世时对她透露了一些他们认为是国运所系的秘密。”
贾伯晔突然停了下来,神情犹豫。
“巴托罗缪修士,或许对你而言,这一切听起来就像是一场恶魔的谎言……”
修士莞尔一笑说:
“我不觉得恶魔无处不在,贾伯晔。相反的,当美好的事物向我招手时,我绝对看得见。而美好的事物不就是上帝的杰作吗?”
贾伯晔真心高兴能够看见这位修士再度展现细腻友善的机智。仿若他的微笑引起了安娜玛雅的注意,此刻她距离轿子只有几公尺远,但却脚步蹒跚。她脚下的道路装饰得有如庆典时的迎宾大道。一位老王子用手势指挥轿子、轿夫、护卫队……
巴托罗缪一手抓着贾伯晔的手臂。
“我再问你一次:为何你不前去祝福她一路顺风?”
“昨天,”他闷声地回答,“昨天,我杀了许多人。许多印第安人。”
“所以你担心她指责你?”
“我不知道。但是我一直奇怪地记得,我就是想杀他们,我甚至……觉得很快乐……”
巴托罗缪微微一笑。
“这些话,你该对我说,不要对她说。”
巴托罗缪将他那双灰色的眼珠从贾伯晔的脸上移开,转身望着那支印第安队伍。他停了片刻不说话,专注地看着安娜玛雅坐上轿子。之后他再度开口说话,声音清楚洪亮:
“昨天,贾伯晔·孟德鲁卡·伊·佛罗瑞斯,你做了你该做的事情。你已经成为同胞中的英雄,今天早上还有许多人称赞你呢。或许你根本瞧不起他们,因为你自视甚高,而且你觉得他们有点儿野蛮。总之,假如这一切都应该算在你头上的话,就把那些被你杀死的人想成因为你而被归还给了上帝。至于存在你心中的那份爱情,别误以为我会说它是一种罪恶。”
贾伯晔大吃一惊,转身寻求修士的眼神。
“是您曾经对我这样说过,巴托罗缪修士?这个女人没有受过洗!我是否该听从魏胜德·瓦勒维德修士——”
巴托罗缪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
“你是否可以听我说?罪恶不懂得爱情的力量。圣保禄宗徒和圣奥古斯汀也是这样认为。”
“但是他们指的是对上帝的爱情!”
“这是神学的观点,虔诚的信仰!你是想对我说你学到了上帝爱世人的力量?我告诉你——你的爱情里有那么一点儿对上帝的爱意……”
巴托罗缪所说的最后几个字几乎被出发队伍的青铜号角声给掩盖了。
“去吧!快一点儿!”巴托罗缪坚持。
贾伯晔仿佛摆脱了自昨夜以来束缚他的种种压力,他推开所有的士兵和王子,朝他心爱的人走去。
等贾伯晔靠近时,轿子已经来到了城门边。士兵们边开始挪动脚步,边有点儿惊讶地看着他。二话不说,安娜玛雅要轿夫们停下脚步。
当她步下轿子,朝他走过来时,贾伯晔的脊椎都凉了。他从未见过有人像她一样高贵甜美。是她将他带离现场。他注意到没有任何一位轿夫、士兵或仆人敢回头张望他们一眼。
“很高兴你来了。”安娜玛雅说。
她沉默了一会儿后,接着说:
“我本来担心你不会来。没就近再见你一面,我真不愿离开。”
她举起一只手,贴近他的双唇,仿佛想摸他。但是就在他做状想拥抱她的时候,她却向后退。然而,她的唇边一直挂着一抹微笑。
“不可以,”她温柔地说,“不可以在这里——现在也不行……”
贾伯晔喉头一酸,找不出字表达心中澎湃的感情,浑身打起哆嗦。他感觉自己似乎无法在分手前不和她肌肤相亲一下。
安娜玛雅往前跨了一步,两人近得身体几乎相触,但不相碰。当他再度张开眼睛,发现安娜玛雅的一双蓝眼珠直盯着他,直看进他的心坎里。
“我知道什么叫做战争,”她喃喃地说,“我们也是,我们会把敌人杀掉。”
“我会想你,”贾伯晔终于说了。“我随时都会想你。”
“和平即将来临。我们已经挑选了一名新的印加王。他就像我的兄弟一样,很明智。他会和你们的总督达成和平协议。”
一旁的队伍依旧静止不动。任何人,无论男女,动都没动一下。贾伯晔想起古亚帕,昨晚战斗中他曾和他对峙,并放走了他。
“和平尚未到来。小心为甚。”
“是你,”她说,“该小心的人是你……”
她突然认真,而且几近担心地打量着他,让他浑身不自在。
“你越过千山万水才再度找到了我,我不能再失去你。你把一种缺点传染给我,一条裂缝现在成了一条沟壑,我为你担的心远胜于对我自己的担忧。”
她说出这番话时并没有看着他,尽管她的声音隐隐约约,铿锵有力,表情难以猜测,但却让他感动得几乎无法自己。
他无法言语。
他伸手向她,这一次她任凭他怎么做,甚至突然靠向他,两人的身体几乎撞在一起。她抓着他的手,把他都弄痛了,她用指尖抠他、撵他,在这唯一的缠绵里。或许连在两人做爱的时候,她都不曾如此大胆表达过。
从飘过眼前的薄雾里,他很惊讶地看见所有注视着他们的眼光,随后想起她刚才说过的话:“不可以在这里——现在也不行……”是他先放掉她的手,内心尽管火热,背脊却冰凉到底。
他们肩并肩站立了一会儿,脚下的土地犹真似幻。他们不想动也不想说话。空中传来一股花香,贾伯晔乘机躲避,合上双眼。
她先移动脚步走回队伍里。之后,停了下来,再度回头。
“请保重!”他说,声音哽咽。
她张着嘴想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他只能空望着她的朱唇和眼眸。
“我爱你……”
她跑着回队伍里,不让他有时间领会这是她第一次为他说出这几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