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哈马尔,1533年7月26日,夜晚
这是个没有琪拉月光的夜晚。唯一君王阿塔瓦尔帕的皇宫笼罩在黑不见底的深渊里。
到处,无论是大小厢房、庭院或储藏室,黑夜中发出阵阵的呻吟。就在昨天,某些妻妾、嫔妃和女仆还梦想着要伺候外国人。众人对印加王抱怨连连,说他铁石心肠,对人冷漠……现在,一切转变为痛苦,就算流再多的血也止不了伤痛。
安娜玛雅感觉浑身发烫,她停在内院的喷水池前,将手泡在清澈的水里。水滴流过她的脸颊,却没有一丝凉意。
殷琪走向她,一言不发地缩在她的怀里。
安娜玛雅随她怎么做,甚至安慰起她来。她也是,这个来自库斯科的小女孩,受曼科保护的人,竟为那位下令残杀她的母亲和兄弟的人哭泣。
之后,慢慢轻轻地,安娜玛雅离她远去。她在暗处观察了她一会儿,她那张小巧如鸟儿的脸颊上挂满了泪水。
“你走吧,现在,”她轻轻地呢喃,“我有事要办……”
殷琪躲入黑夜里。
安娜玛雅溜进阿塔瓦尔帕的大卧室内。只见屋内的尽头点着一支火把,不仅不亮,反倒让整个房内充斥着一股慢慢沉向另一个世界的气氛。
她的脚踢到一个东西,发出铁器的声音:是刚才还铐着印加王的铁项圈。渐渐地,她的眼睛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她又看见印加王生前所用的东西,上头还留有他触摸过的余温,以及失落的权力象征:那张红木椅帝安纳、那张用灯心草编成的矮几、那个被打翻的棋盘……
“你也是,你也来了!”
一阵强光射向她,吓了她一大跳。
“安蒂·潘拉!”
这名少妇的阴影从黑暗中浮现。安娜玛雅往后倒退一步,跌坐在印加王的座椅上。
“别怕……”
这不就是她的老朋友安蒂·潘拉的声音,那个安娜玛雅从前信任,但却被她窝藏嫉妒的甜言蜜语所欺骗的人的声音。
“握着我的手,我求你。”
安蒂·潘拉几近哀求,然而她说话的语气听起来似乎来自一个遥远的世界。迟疑了一会儿,安娜玛雅抓住那只伸出的手。尽管夜晚温和潮湿,她依然全身发冷。
“每到夜晚我便内疚不已。无论是熟睡或清醒,我的心灵恍恍惚惚,无所遁逃。我的内疚就像一条吉普,上面的结多得数不清……”
安蒂·潘拉微笑着走开,之后微笑转变为一阵咳嗽,震动着她的胸膛。
“我虽一无是处,但却得以和印加王同床共眠。当我们还一起住在基多的圣女殿时,这便是我唯一的愿望。我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之后,不知道为什么,背叛比唯一的君王更常到我的梦中来,报复与欺瞒随着背叛而来……”
之后公主走近安娜玛雅身边,用手臂和肩膀碰她。她的肌肤异常干涩粗糙,好似安蒂·潘拉的整个身体正准备走向另一个世界。
“你对这一切了如指掌,这些背叛行为。我一直担心你会揭发我,担心像那些被打入冷宫的妃子一样,被丢给士兵们共享。我,如此娇嫩的我!”
笑声再起。毫无喜色。
“我的内疚,你知道,并非说谎,也不是背叛阿塔瓦尔帕,偷偷地和菲力比洛燕好……我所遗憾的,就是你,有蓝眼睛的少女。我比任何人都喜欢你,羡慕你。”
安娜玛雅再度吓得跳了起来,抓住她的手。安蒂·潘拉却紧紧地攫着她,直到长长的指甲深入她的掌心里。
“你不相信我,不是吗?你非常怀疑我?你从不相信从我口中说出的话!”
“我相信你,安蒂·潘拉……”
“但愿如此!安娜玛雅,自从你抵达圣女殿的那一天开始,我的一生便无时无刻不想起那段记忆。那天当你首次定眼望着我时,你那双奇特的眼睛,如此美丽,如此深邃,当下我的心便被嫉妒撕裂。你拥有我永远也得不到的东西。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终于明白你的眼神里,事实上,满是友谊和忠诚。终生的友谊。但是我的骄傲和担心让我顿时否定了一切。终生……现在,我就要过世了。就在今晚,我要带着这份深藏内心的愧疚死去。”
“你是我的朋友。”安娜玛雅喃喃地说。
她被自己说出的话吓了一跳。这些并非谎言,而是来自很久很远以前的一种感情,是此刻她可以送给这位迷失的公主的一些话。
安蒂·潘拉的手僵直不动。她感觉她似乎比较不冷了。
“你看,真奇怪,”安蒂·潘拉终于开口说话,声音比先前更小声,“现在我不再害怕了。”
两位年轻的女孩在这间已成了监狱的房内相互拥抱。安娜玛雅觉得安蒂·潘拉的呼吸平顺多了,身体重新放松和变得有力。
“我想请你帮忙,现在。”这位曾经美貌一时的公主问。
“好!”安娜玛雅说。
皮萨罗光着头,黑色礼服的手臂上绑着一条黑带子,他高举银酒杯对着刚进门的贾伯晔说:
“你知道我在喝什么吗?”
贾伯晔没有答腔。在安娜玛雅身边时,他早已怒气全消,但是此刻每接近总督一步,他便越来越火大。
“谢谢,我不渴。”他冷淡地说。
“尝尝看,孩子。”
总督的口气不容拒绝。贾伯晔接过别人递给他的杯子,用双唇舔了舔,但马上将汁液吐掉。法兰西斯科表情冷淡,再度拿起杯子表示:
“是醋!我喝了一个星期了,那个独眼侠亚勒马格罗和其他的人也都喝过了!”
“法兰西斯科先生,假如您认为这个可以……苏拓!”
苏拓大步地走进来,头上还戴着帽子,后面跟着几个人。上尉的脸色因几天没睡而乌黑暗沉。他双眼疲惫,胡子和衣服上的灰尘一样多,长得满脸都是。他还没有开口,贾伯晔便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没有,没有,法兰西斯科先生!连个印第安士兵的影子也没有,没有军队,没有军团。往南方圆一百里内,我告诉你:‘没有!’路上空无一人,就像我的手背一样光溜溜的,根本没有任何印加军队,我们一路上所见到的武器,唯有农人们所使用的石锹!结果是:‘没有!’根本是胡说八道!”
总督叹口气,垂下双眼,转动着杯里的醋。
“我弄错了!”
苏拓转身面对贾伯晔,疲惫使他的声音听起来更艰涩:
“发生什么事了?听说印加王死了?穿过城镇时,我听见到处都有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哀号声。”
贾伯晔浑身发抖。他感觉全身的肌肉疼痛,好像是他自己骑了几天的马似的。
“绞死。”他喃喃地说。
“绞死?不经审判?”
“有审判。”
“但是我当时还在路上啊!”
上尉的嘴唇发抖。他不再说话。他完全懂了。
“所以,亚勒马格罗是罪魁祸首。”
他低下头,停了一会儿后,摇着头好似想摆脱一只讨厌的苍蝇。
“总督,”他再度开口,语气缓慢严肃,“印加王的存在,的确有碍我们前往库斯科探险,但是除了将他绞死之外,应该还有其他解决的办法吧?我对印第安国王的死感到很遗憾,这样做对您和对我们都很不智。”
“还有些事情你没看到。”贾伯晔心想,那条铁链的影像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皮萨罗和苏拓的眼光对峙了一会儿后,再度在杯里倒满醋。他用嘴唇舔了一舔,眉头连皱都没皱一下。
“我也同感遗憾,苏拓先生。”
总督的声音带着庄严和悲伤,令人肃然起敬。苏拓静静地看着他,寻找他的眼神,等待他再度开口。但是他没再发一语。于是他便重新戴上帽子,自他的随从面前离开。
“告诉我,”法兰西斯科先生问贾伯晔,“告诉我,他是怎么死的。”
她们走到后宫的一间小厢房里,四周堆满了各式各样织法奇特、材质特殊和颜色罕见的“文顾”。这些都是历代唯一君王所穿过的服饰。
储藏室里并没有龙舌兰绳索,于是安蒂·潘拉便偷了一条西班牙人用来系马的皮缰绳。她笑着将它递给安娜玛雅:
“唯一的君王阿塔瓦尔帕也是死在这样的绳索下。”
安娜玛雅的双手绕过安蒂·潘拉的脖子,然后灵巧地在绳索上打了一个坚固的死结。在她那令男人们垂涎三尺、如蜂蜜般深棕色的细腻肌肤上,这条绳索看起来就像一条漂亮的项链。
她看着公主。安蒂·潘拉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假如绳索断了,”她说,“我将跌进印加王的衣服堆里,那么我就可以幻想我就是那位和他共度最后一晚的妃子。”
她将两张椅子叠放在一起后,小心地爬上这座摇晃不定的小山。她灵敏地将绳索挂在支撑茅草屋顶的精细横梁的主干上。
“现在让我独处吧。”
安娜玛雅头也不回地离开。
当她走到内院时,听见一声木头椅子翻落的巨大声响。
这是安蒂·潘拉在前往地狱世界途中所制造的唯一声音。
安娜玛雅并没有放慢脚步,她走到水声潺潺的池边喝了一点儿清水。
这一夜,在阿塔瓦尔帕的皇宫里,在卡哈马尔的各个方院里,在圣女殿,几十名妇女就这样跟随印加王的脚步自杀了。
依据惩罚的规则,他们还是点燃了一小把柴火。几支火苗舔过早已断了气的印加王的衣角,烧焦他的肌肤和头发,以便稍后人们可以说他是被烧死的。
当贾伯晔离开总督的住处时,卡哈马尔的空气中依旧飘着这场象征性火刑的臭味。山谷里的气味已经够呛人了,偏偏还有令人窒息的哀号和呻吟。
广场中央依然矗立着那根施行绞刑的木桩。被扒光衣服的阿塔瓦尔帕就像位印第安耶稣,夜晚时在全族人的呜咽中壮烈地牺牲了。因他的死亡所造成的痛苦并没有停止。这样的痛苦就像一把慢速度前进的飞箭,射进人们的心灵最深处,将他们射伤,将他们射死。
贾伯晔收起下巴,穿过人群,所见到的脸孔几乎都是面无表情,挂满泪水。有几次,在夜里,西班牙人被逼疯了便试着清理广场,但是根本办不到。因为无论男女,所有的印第安人全像死尸般躺在灰尘滚滚的地上,甘心忍受靴子的踢撞和长矛的戳刺,抛开所有的害怕和痛苦,有些人甚至任凭他们践踏,任凭马蹄踩过头部。
远处,从城边四周的山丘上,甚至更远,从更远更高的山上,从四方帝国那颗跳动不停的心脏处,传来一阵阵震耳欲聋的喇叭、锣鼓、湍流和暴风雨的雷响声。天空里,星群在永恒的星河里缓慢地移动。
印加神祇的痛苦穿过黑夜而来。
走到柴火前,贾伯晔做出直到目前为止尚未对任何人做过的举动。他双膝着地,双手合十,静默地跪在阿塔瓦尔帕的尸体前。被关在宗教法庭时,他本已发誓这辈子再也不祈祷了,此刻竟轻易地便找到祈祷的字句,虔诚的程度连自己都感到惊讶。
“我就知道你会来……”
并非有人在他耳边窃窃私语,他马上认出这个声音和语调,但没有回头。他心跳加速,合上双眼,猜想他心爱的人来了。
“我用尽各种方法,希望他们不要杀他。”他喃喃地说。
臭味飘远了,他重新嗅到她的体香。她站得很近,用双手抱住他,一只手轻轻地按着他的嘴巴。
“我知道。”
“我有证据。苏拓回来了……现在总督终于相信了。但是已经没有用了,太迟了。”
安娜玛雅温柔地搂着他,微颤的胸部贴着贾伯晔的手臂。
“不会。不早也不晚,来得正是时候。我告诉过你,一切都很好。唯一的君王此刻正待在他该去的地方。你已经尽力了。你就像我们族里的英雄,像个站在石头士兵间的战士……”
“石头?”
她平静安详地点一点头。
他们整个晚上都待在一起,呼吸相通。恐惧围绕着他们,他有点儿局促不安,当安娜玛雅纤细灵活的指尖伸进他的衬衫里时,他感觉自己的肢体倏地紧绷起来。她的指头贴合在他肩上那只美洲狮子的轮廓上。
“有些事情你必须知道,”她在他的耳边轻语,“你肩上的这个印记,这个在初夜时我才清楚看到的……”
她的抚摸甜美极了,一股暖流流过他身体的各处。
“我记得……”
“它的形体就像我家乡高山上的一种动物,我们所崇拜的一种强壮美丽的动物,因为它的身上带有我们祖先的力量和意志。”
“美洲狮子?”
“对,就是伟大的美洲狮子王。有天晚上,已经是多年以前的事了,当时我还只是个胆怯的小女孩,阿塔瓦尔帕的父亲,也就是印加·万亚·卡帕克,把我叫到他身边。他告诉了我一些有关帝国过去和未来的事情……”
安娜玛雅的声音极尽温柔,就像她的手和嘴巴一样柔软。贾伯晔任凭她诱惑,不慌不忙地倾听她诉说如何成为伟大国王的木乃伊双胞兄弟的妻子卡玛肯柯雅。说她如何陪伴他、失去他,之后又在神秘的石头迷宫华卡里重新找到他的经过。
“就是在那里,在黑暗恐怖中,我第一次见到你。你就是那只眼睛发亮的美洲狮子,那只爪子尖锐、穿越山头的美洲狮子……当时我不知道你是否准备把我吃了……之后我听见万亚·卡帕克的声音,他对我说:要相信那只美洲狮子……”
贾伯晔不确定是否完全听懂了安娜玛雅所说的话。这些话就像一群夜间的鸟儿般,片刻不停地飞过他的脑际,之后又回到他的梦里。
“当你出现在我面前,当我看见了你肩上那只美洲狮子,我知道你来找我了。你从哪里来,便将回归到哪里……”
她抬眼望着阿塔瓦尔帕的尸体。
“每个人在这个世上都有一个生命,但是也有其他的生命,在别的地方,在几个不同的世界里……我们从这个世界旅行到地狱世界,再从地狱世界到最美丽最幸福的天堂世界……之后回到原点,不停地轮回……”
“你也是?安娜玛雅,你也做了这样一趟……旅行?”
她没有回答。
她转动蓝色的眼珠望着他,微笑让她的双眼变大,她那湖色般的眼睛,她那蓝天般的眼睛,她那黑夜般的眼睛,他安心地往里纵身一跳,游向一段他早知无法回头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