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哈马尔,1533年7月25日,傍晚
日复一日,太阳神庙里最大的大厅,用各种现成的材料,改装成一间带有西班牙风味的豪华皇宫。另外还打造了一些粗糙的家具、桌子和高背椅——通常总是摇摇晃晃的。墙上则挂着几张深色图案的布帘,地上随处堆着一些箱子。神龛里,皮萨罗总督珍藏的、抱着天主圣婴的圣母玛丽亚,取代了美洲狮子的面具、已遭熔化的金银羊驼铸像和破碎不全的陶器。
装饰着滴着蜡油的枝型大烛台的大桌子上,摆了四套餐具。目前,只到了三位客人。狄克·德·亚勒马格罗先生坐在贾伯晔对面,皮萨罗则站着。
今晚,狄克先生的麻脸上并没有戴着眼罩。贾伯晔不知道到底该盯着他的哪一只眼看。那只被印第安人的长矛刺瞎了的眼睛,在他畸形的脸上特别显眼;那只健全的眼睛里,偶尔似乎有个黑色的硬块随着眼睛转动。在野蛮又粗鲁的外表下,据说狄克先生英勇如枭,十分狡猾而且懂得掩饰缺点、张扬优点。
“我见过他了,”他说,依旧带着马夏地方的口音,没有更改。“我去过他的监狱,要他冷静点儿。”
“您在说什么,狄克先生?”贾伯晔问。
“培德罗·卡达诺!好像是您的朋友——”
“他刚才在会议上透露了一件丑闻,”法兰西斯科插嘴说,“据说您和您的朋友曾阴谋杀害印加王失败!他妈的,他还大言不惭地说愿意为他牺牲生命,不是吗?难道他是他那一千两百个儿子当中的一个?尽管光看他的肤色,我们不禁会问……”
法兰西斯科先生莞尔一笑。贾伯晔脸色苍白,他必须咬紧牙关以免对那个独眼的家伙破口大骂。
“总督叫人把他关在监狱里,要他冷静点儿。”狄克先生笑着说,“他还做了什么?”
“别把他关起来,”贾伯晔大叫,“叫他闭嘴就行了!”
“冷静点,先生们!”法兰西斯科先生插嘴,同时退去手套,搓揉着双手。“我邀请您的朋友培德罗共进晚餐。这个主意不错吧,狄克先生?”
亚勒马格罗边转动着眼珠,边举高双手。
“我知道您的良善美意,法兰西斯科先生。良善美意——假如你允许我这样说的话——很危险。”
法兰西斯科先生的脸上豁然开朗。不管他们敌对的理由为何,仇视多深,亚勒马格罗就是少数有办法让他破涕为笑的人之一。
“可否烦请各位大爷不吝向我解释一下?”贾伯晔带着讥讽的语气问,同时担心自己将听到的结果。
“在战事会议上,你的朋友培德罗突然闯入,事实上,当时我们正在讨论印加王的命运。魏胜德修士和我都认为他是个平凡的人,或许可以让他成为一名基督徒,但是其他的人……”
枝型烛台闪动不停的亮光,在亚勒马格罗的脸上映着恐怖的阴影。
“其他的人认为有危险,”亚勒马格罗尖着声音说,手上玩弄装着烈酒的酒杯。“其他的人认为不可能再将他送回帝国的首都。孟格和白艾诺已经通知我们,他们要从库斯科回来了。他们在那里找到的金子比我们目前所见到的多出太多了。我的意思是说包括你们,法兰西斯科先生的随从、我的朋友总督所囤积的、熔化掉的或小心收藏在口袋里的……”
“总之,我们每个人都认为,”总督面无表情地说,“当这些成果送抵查理五世面前时,他应该会很高兴。”
“国王的命令很清楚,”贾伯晔说,“他要求我们尽量不要伤害印第安王子、国王和官员的性命。”
“尽量不要,所以也不能背叛。”亚勒马格罗叫嚣。
“背叛什么?”贾伯晔提高嗓音问。
“不,不准背叛,”总督慢慢地说,并走到桌边。“或许有可能,狄克!但只是或许;在缺少印加王背叛的证据下,我们就得保护他的生命……直到苏拓回来。”
“我们握有证据!”亚勒马格罗敲着杯子恼怒地说。
“什么样的?”贾伯晔问。
“对方的证人!”
“少废话,狄克先生!您明知道他们之间互用阴谋,相互报复。”
“你才少废话,小子!你想知道实情吗?随便告诉你一个吧:我们不能把这个头插羽毛的畜生挂在马屁股上,一路拖到库斯科,因为全世界的印第安人会一举扑上来!”
“您怎么知道?他只要说句话,便可以叫他们全部退下!我见到他这样做过。”
“你什么也没见过,先生!我虽然只有一只眼睛,但是我看得很清楚!四十年来我早摸清了这个败类会做什么事情。法兰西斯科先生和我一样清楚,不是吗?”
“我喜欢凡事依法而行,狄克先生。”
“笑话!那么下令吧,总督!赶快决定前往库斯科的日子,而且别带着那个头插羽毛的人!”
“真下流!”贾伯晔站起来大叫。“你们不可以……”
法兰西斯科先生示意他冷静点儿,然后转身面对圣母玛丽亚。
“印加王归我所管。假如他犯了法,就该由法院定罪,和在西班牙境内一样。”
亚勒马格罗摇着他那颗畸形的大头,气得咬下一小口玉米面包,然后大叫一声。
“狄克,你怎么了?”
“为了这种芝麻小事,”亚勒马格罗气得喃喃自语,“我竟然咬掉了一颗牙。别管你的圣母玛丽亚了,叫人端肉上来,法兰西斯科,我饿死了!”
狄克·德·亚勒马格罗先生将那颗牙齿吐向满是灰尘的地上。
阿塔瓦尔帕的皇宫里一片漆黑。唯一的君王下令不准点灯。他婉拒所有的餐点,并且回绝了所有首领的探访和嫔妃妻妾们的关心。
他只准安娜玛雅陪在他身边。
当日光照在那个供奉黄金美洲狮子神像的神龛时,他依旧一言不发。直到夜晚降临,他才开口说:
“我是只再也跳不动的野兽。”
他的语气既不痛苦也不悲伤:这是事实。他摸着颈上的铁链,摇一摇锁在墙上的那条小链子。
“到我身边来,卡玛肯柯雅,用手抱住我……”
安娜玛雅伸出手抱住唯一的君王。在柔软的衣服下,她碰触到的是一个枯萎的躯体,已经没有体温了。一个自愿死去的男人。一个早已属于地狱世界的男人。
“现在,我全知道了。”阿塔瓦尔帕平静地说,“已经来不及了,我也不后悔,因为想得知事实便得付出我自身的生命。我知道我父亲在临死前对你说的话,因为我现在就是活在那个夜晚,而且马上就要去见他了。现在跟你说话的声音并不是我的而是他的。你听……你听:我们的天父在我们身后!我的声音比我还老,而且会持续到我们死后。卡玛肯柯雅,蓝眼睛的温柔小女孩,永远别忘了保留安帝的后裔的声音!”
“几天以前我就知道你要离去了,唯一的君王,”安娜玛雅喃喃地说,“但是,现在,时候到了,我却十分害怕。”
“我不怕。留在我身边,一如当初你留在我父亲身边一样。”
安娜玛雅的呼吸声中混杂了印加王的,整个晚上两者融为一体。
“再也没有库斯科部落了,”阿塔瓦尔帕小声地说,“我像个喝醉酒、邪恶不正、怒火攻心的人一样,采取了报复的行动。永远也没有兄弟,也没有敌人了……如今帝国内的孩子们都和我一样戴着铁链。因我的过错,害他们哭泣和受苦。”
他弯曲膝盖,安娜玛雅试着扶起他,铁链掐着印加王的咽喉。一声痛苦哀号在他的胸中回荡。
“因我的过错,害北方和南方沦陷,太阳之血也因我染遍了大地。夏勒古齐马说得对:那些外国人是有备而来的!”他再度哑着声音说,“他们就像猛禽怪兽,等着猎物自己乖乖就范。我,阿塔瓦尔帕,安帝和伟大的万亚·卡帕克的后裔,我毁了四方帝国,让那批外国人乘虚而入。但是他们完全不知道另一个世界的力量。他们用尘土在一座火山上搭盖建筑物,这座火山终有一天会醒过来,将他们烧成灰烬,随风四散,最后让海洋来承载。”
他的声音再也不是来自胸腔,沙哑得像是吹自大地的风声。那是自天地初开以来,所有组成他家族成员的祖先、先父和后裔永不歇息的声音。
“长久以来,我一直排拒我的哥哥曼科。现在我看见了你早看见但却不敢告诉我的事情:他是未来的第一个绳结。”
“那只美洲狮子呢?”
安娜玛雅脱口问了这个问题。在阿塔瓦尔帕的回答中,丝毫听不出错愕的语气:
“那只美洲狮子不再跟着我了,但是你要对它有信心。按照我父亲的嘱咐做,听从他的建议。”
心情放松了之后,安娜玛雅知道本来掐着她咽喉的那条沉默铁链总算断裂了。终于,唯一的君王亲自看到,并且了解她长久以来看见与了解的事情。他终于再次接触到另一个世界的祖先。是的,他的躯体已经步向终点了。
长久以来,在夜里,闭着双眼,放松心情,唯一的君王和卡玛肯柯雅共享彼此的欢乐。两人之间,无论是清醒或梦境,日或夜,肉体或非肉体已无界线。像两只透明的鸟儿,他们展翅翱翔在幸福的高山和平原上,在过去和未来里,在原生的湖泊和天上的圣河里,在银色的月光和金色的日照里。
虽被囚禁,他们实则自由无比!
培德罗·卡达诺蹒跚地走进总督住处的饭厅时,大伙儿已经开始剥水果皮了。他脸上的线条写满了愤怒和害怕。法兰西斯科先生站起来搂住他的肩膀,贾伯晔对这个动作很熟悉,他总是透过这个动作同时表达他的善意和要求对方服从。
“冷静点儿,培德罗!坐下来,吃饭吧!”
卡达诺被推坐在一张椅子上,直盯着对面的亚勒马格罗,随口念出一篇考虑已久的长篇大论:
“各位先生,总督,感谢你们还给阿塔瓦尔帕君王应得的公平待遇。”
亚勒马格罗格格地笑,齿间黏着一块芒果肉,而总督仿佛没听见似的,问道:
“要不要玩一局纸牌?”
“纸牌!”
贾伯晔不相信自己耳中所听到的。
“我们高贵的贾伯晔先生是否觉得玩纸牌太简单了?”狄克先生取笑道。
“太好了,”法兰西斯科对印第安女佣们做了个手势。“狄克,你和我们的朋友培德罗一组,但是先让他把鸡肉吃完。”
亚勒马格罗一听到玩纸牌,显出一副既没兴趣又不得不服从的样子,至于卡达诺则将脸埋进锡制的碗盆里。
此时,内院里传来一阵嘈杂声,越吵越大声,甚至转成了怒吼。贾伯晔走到门槛边,看见两名西班牙士兵架着一个从尼加拉瓜来的印第安奴隶,试着冲破警卫的阻挡。贾伯晔认出他就是北铎·德·亚纳德,一个胡子稀疏的矮个子,总是满身大汗,知道见风转舵,何时该效忠亚勒马格罗。
“嗯,亚纳德,”贾伯晔叫他,“发生什么事了?”
“这些人不让我进去,”亚纳德指着几名警卫大骂。“我现在非见狄克·德·亚勒马格罗先生不可。”
“现在?去啊!狄克先生正在和总督玩牌。”
亚纳德面露喜色。
“那个小耶稣会士也是我的兄弟,贾伯晔先生。我也想见总督。”
“我可以知道原因吗?”
亚纳德指着那名奴隶。
“我想,”他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再不把这名证人带来的话,大爷们会要了我的命。”
“证人?”
亚纳德用一根指头按住嘴唇。
“很抱歉,贾伯晔先生,因为事关紧要,除非见到了总督和狄克先生,我不准这个人说话。”
亚纳德的脸上仿佛燃着一股邪恶之火。贾伯晔愣了一会儿,觉得这个表情像极了燃烧尸首的柴火。他面对警卫做了个手势。
“让他们进去。”他命令。
“大爷们,”亚纳德一进入饭厅便夸张地说,“有件非常重要的事——”
“长话短说!”总督打断他的话。
亚纳德不知所措,看了一眼桌子,又是菜肴又是纸牌,他仿佛找到了一条达到目的的快捷方式。他最后斥责一路被他拉进来的那名印第安人说:
“说啊,你……”
那个印第安人不说话,转动着眼睛害怕地朝四周张望。他的嘴唇微微启动,但就是不敢说话。亚纳德额头发亮,终于发飙:
“这个人说他看见,在距离卡哈马尔三公里远的地方,有大批的印第安人朝城里走来。”
“就我耳中所闻,这个人什么话也没说。”总督冷漠地指出。
“慢慢来,法兰西斯科!”亚勒马格罗丢下纸牌,从椅子上跳起来。“以圣雅各布之名,威胁已经逼近了,你说话的语气好像我们还在塞维尔城的法庭上!”
“这个人到底要不要说话?我要亲耳听他说。”
“说吧,”贾伯晔客气地说,“告诉我们你看见的一切,我们将感激不尽。”
这名奴隶提起精神。每一句话都很短,而且断断续续:
“我看见了那些战士。很多,很多……他们从北方来……我当时躲在乡下。他们砍掉了一片玉米田。他们唱歌。他们说明天晚上要攻进城里……”
贾伯晔皱紧眉头,抿着双唇,那名印第安人则低着头,继续描述。每听完一句话,总督便点一下头。
“怎样?”亚纳德最后问,神情十分满意。
大家沉默不语。
亚勒马格罗压抑自己的声音,挖苦地说:
“大爷难道希望为了保护卡达诺而牺牲了大家?”
总督打量着他,大声咆哮:
“废话少说,狄克,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他戴着手套,握紧拳头,一口气说完,完全不看贾伯晔一眼。亚勒马格罗早已站起来,跟着他走出去,亚纳德和那名奴隶随后。尽管灯光强烈,黄皮肤的卡达诺那张棕色脸上毫无血色。
“完了,”他喃喃地说,“他们会杀了阿塔瓦尔帕。我们输了,不是吗?”
贾伯晔轻轻摇着头。
“培德罗,”他小声地说,“今天早上我们的确在一起。”
卡达诺痛苦地点一点头。
“你和我一样都看见了,田地、空气、沉默。卡哈马尔附近根本没有军队的影子。”
“但是这个人……”
“这个人说谎!”贾伯晔愤愤不平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