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哈马尔,1533年6月
唯一君王阿塔瓦尔帕的宫廷里气氛诡异。
就在印加王宝座前方一块用灯心草仔细编成的草席上,女仆们摆了一些金器、银盘和陶碗,为他送上餐点。和那些外国人入侵前一样,里面装满上等的肉块和远从大洋捕捉来的鲜鱼。然而,如此美味幸福的食物却只能在众人无声的服侍下享用。
几步远之外,贾伯晔和安娜玛雅并排站在一道远离火炉的墙面阴影下。不完全面对面,也不是肩靠着肩。他们现在早已习惯,面对其他的人时,这样站着。两人静止不动,安分守己,虽然欲望轻轻掠过心头,然而他们依旧可以感觉得到那份属于两人、将他们紧紧维系在一起的奇特关系,连那份充斥在阿塔瓦尔帕宫殿里每个隐蔽角落的悲伤气息也一样。
小声地,贾伯晔开始叙述艾南多·皮萨罗如何利用谎言欺骗夏勒古齐马,对他说他的主子非见他不可。他描述将军面对总督哥哥强行索求金子和银子时,丝毫不为所动的表情。艾南多十分坚持,软硬兼施。当有传闻说孟格和他的伙伴已经抵达了库斯科,并且将从该地送回比他们先前所发现的更多的宝藏时,全队的人欣喜若狂。
“你真该看看他们疯狂的眼神……即使赐给他们永生的生命,他们或许还不至于如此兴奋。当金子运回的那个夜晚,我们看见他们全都舍不得上床睡觉……”
“那间赎金房几乎要堆满了。”安娜玛雅喃喃地说。
“安娜玛雅,他们要的不只是一个塞满房间或宫殿的宝藏,而是整座城市的金子。就算他们拿到了也永远不会满足。”
“你的那些兄弟们,都是些奇怪的人。我要一直观察他们,找出他们哪里和你不同,哪里和你相同……”
贾伯晔只能虚应以对。他望着低头的安娜玛雅。她总是垂下蓝色的眼睛,看着地上,但是,有时候,又会突然间望着贾伯晔快乐的脸庞。
“唯一的君王阿塔瓦尔帕永远也不会被释放。”她喃喃自语。
“法兰西斯科先生答应过会让他安安稳稳地统治北方——基多,那个他出生的地方。”
“永远也不可能。”安娜玛雅轻轻摇着头说。
“总督答应过,”贾伯晔皱着眉头坚持地说,“每个人都应该遵守天理。在我们的国家人人如此,即使是那位高居在法兰西斯科总督头上的国王,也希望阿塔瓦尔帕能够永远成为你们唯一的君王。”
“你是说金子是你们唯一的法律?”
“是他们唯一的法律!”贾伯晔提起勇气接下去说:“你奢望他们会改变法律?”
贾伯晔再次闭口不言。安娜玛雅望着他。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轻飘飘的,几乎陷在这个强烈的、美得如同一潭鲜绿纯真的湖水般的眼神里动弹不得。无须言语,她就是有办法向他传达对事实的认知和肯定。每一次,贾伯晔都因这样的交换眼神震惊不已。每一次,他都似乎感觉到一股存在世上的力量,直到今日,从不曾怀疑过。
贾伯晔带点儿稚气,为了不愿就此认输,他再次反驳说:
“假如他们要伤害他,我绝对不同意!”
他声音之大,把所有的女仆全吓了一跳。安娜玛雅转身面对她们,女仆们随即如一阵飞鸟消失不见。贾伯晔面红耳赤,之后小声地说:
“从他被捕的那天开始,我便禁止任何人杀他,总督要我保护你们君王的性命安危。”
安娜玛雅拉紧披风,盖住纤细的脖子。
“你敌不过会发生的事情……”
因为她不继续说话,贾伯晔便以严词逼问:
“会发生什么事情?”
“时间会说明一切。有些力量任谁也挡不了,即使你很善良,也无能为力。”
这几句温柔的话让他感动不已,贾伯晔低下头。他没看见阿塔瓦尔帕走出大厅。唯一的君王身上裹着一条棕色的细羊毛披肩,胸前别着一根镶了宝石的黄金镀普。
有个女仆赶紧清扫他宝座前几公尺的地面。尽管只看见背部,安娜玛雅一眼便认出安蒂·潘拉丰满的背影。那位多次陷她于不义的假朋友真敌人。尽管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这段时间以来她们只交谈过两次。
安娜玛雅站起来,轻声地问贾伯晔是否可以让开些。
就在此时,有个回音从最远的丘陵边传过来,一声尖叫划破寂静。一声吼叫,或者说是辱骂,冷漠得吓人。一切戛然而止,之后抱怨声再度响起,沙哑得令人心肺撕裂。
“夏勒古齐马!”安娜玛雅小声地说,转身面对印加王。
贾伯晔感觉背脊发冷。
站在他们眼前,阿塔瓦尔帕似乎什么也没听见。他伸手想拿起一只金碗,安蒂·潘拉立刻弯身去取,送到他面前。当愤怒的吼叫声再度划过卡哈马尔的上空时,印加王正好将一小片羊驼肉送进嘴里。他的唇边挂着一点儿肉汁,一滴血水滴在他的长袍上。
安娜玛雅迫不及待,更不顾印加皇宫的规矩,和贾伯晔直往门口冲去。贾伯晔举着剑,但没有抽出,只是推开守卫在皇宫前的印加战士和西班牙士兵。
安蒂·潘拉手上依旧捧着那碗肉片,转眼望着门口,安娜玛雅和贾伯晔早已不见踪迹,阿塔瓦尔帕只稍微抬头看了他们一眼。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始嚼起玉米粒。之后,他离开座位,走回内宫,消失在黑暗里,脚步慢得像位操纵时空的人。
广场上,就在那间改装为法兰西斯科·皮萨罗住所的古太阳神庙前,挤满了人潮。那面用柴泥搭建的围墙依旧留着一道篱笆。贾伯晔和安娜玛雅悄悄地从印第安人群里穿过。就在入口处,贾伯晔看见希腊巨人贝多·德·甘地亚颀长的背影和鹰勾鼻。
“发生什么事了,贝多?”
“苏拓恭敬地问他是否知道藏匿金子的地点,但他就是不肯透露。”
希腊人朝贾伯晔的身后瞥了一眼,看见安娜玛雅。他很有默契地莞尔一笑。
贾伯晔推开几个人,往前挤去,穿过一间摆了些西班牙风格家具的大厅后,进入内院。他听见身旁的安娜玛雅轻声叹着气。
内院里矗立着一根木桩,夏勒古齐马被紧紧地捆绑在其上,双脚踩在一堆干稻草和树枝上。尽管尚未点燃火苗,但是将军的长袍已经冒着烟,小腿也被烧黑了。在他的身后,站着几位手持火把的卡纳瑞印第安人。在他的面前,传译菲力比洛的旁边站着苏拓。这个上尉的上半身健壮,双腿奇短无比,不断地用他那双包了铁皮的靴子敲打地砖,仿若地面对他而言似乎永远太低了。然而他的双眼,平日总是透着温和与玩世不恭的神采,现在则冒着愤怒的火花。他用食指指着夏勒古齐马的胸部。
“听清楚!你是将军,你很英勇,你的脑袋僵硬,铁石心肠。可惜我只不过是个上尉,我要知道你把金子藏在哪里!”他大叫,“我还要知道你的族人都躲到哪里去了,你对你的上尉们下达了哪些命令。我全都要知道,而且我一定会知道,否则你就等着被烧成一只烤猪。”
菲力比洛俯身面对一束干稻草,仿若担心被一起推下并且烧死。他闭着双眼,在夏勒古齐马的耳边嘟哝了一些话。这位印加将军依然面无表情,但是脖子上的青筋跳个不停。
贾伯晔走近内院。
“苏拓!”
上尉转身面对他,现在他满眼愤怒。
“别插手,朋友。”
“总督……”
“法兰西斯科先生下令要我质问这个固执的家伙,现在我正在进行质问的工作。”苏拓咄咄逼人地回答。
贾伯晔和他十分熟悉,知道这个人从不会说谎。
此刻,夏勒古齐马的嘴里再度发出响亮的哀号声,这一声甚至连阿塔瓦尔帕的宫殿都听得到。贾伯晔猜想这样的惨叫里其实有话要说,可惜他无法理解。他转身面对安娜玛雅,现在所有在场的西班牙人全都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监视着她。她并不看他。她的蓝眼睛紧盯着夏勒古齐马。她的嘴唇随着将军的哀号嚅动。每动一下便代表一个字。这一次贾伯晔终于认出这个字。
“安帝!安帝!”
这位印加将军并非因痛苦或害怕而大叫。从他喉咙里发出的大声喊叫,就像一把站在山顶上吹奏的喇叭。
“安帝!”
夏勒古齐马在呼喊太阳神!他毫不迟疑地把生命交给他,对他永怀信心。之后他的眼光落在安娜玛雅的身上,平静地加了一句:
“卡玛肯柯雅,去请我的主人唯一的君王来。”
“即使把他的肠子都烧了,”贾伯晔对苏拓大喊,“他什么也不会说。你吓不倒他的。他要求见他的国王,只有他能够令他开口说话。”
上尉盯着他的脸,气得简直要爆炸了。但是他终究眨了眨眼,轻轻地耸了一下肩,叹口气,表示同意。
内院里充斥着一股带杀气的宁静。安娜玛雅走了之后,空中浮荡着等待的气氛。所有的人全将眼光移开,唯有这位印加将军连眨都不眨一眼,挑衅地盯着苏拓。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贾伯晔和所有的人一样回头张望。总督步入内院,阿塔瓦尔帕出现在他身边。法兰西斯科先生的眼光从贾伯晔的身上移向苏拓,胡髭里露出一抹微笑。他伸出一只手指着印加王宣布说:
“阿塔瓦尔帕同意和他的将军谈一谈,或许他可以完成你无法达成的说服任务,苏拓。”
贾伯晔看见安娜玛雅忐忑不安。她得克制自己别超前了印加王,后者逐步接近夏勒古齐马。
将军被绑在求刑的木桩上,打量着他的主人。当阿塔瓦尔帕走上前去,唯命是从和忠心耿耿的他看见时,也只是轻轻地眨了一下眼皮,没有任何友善的动作。相反的,他的嘴形更往下弯,更紧闭和不屑。
阿塔瓦尔帕停在距离柴火几步远的地方,说话时声音虽小,但清楚得足以让贾伯晔全都听见了。
“他们只是威胁要烧死你,绝对不要相信。他们不会伤害你,他们想伤害的是我。他们还不至于那么凶狠。”
夏勒古齐马沉默了一会儿。他盯着印加王,随后把威严的眼光移向安娜玛雅,完全不看西班牙人一眼,仿若他们只是些影子。之后他问:
“唯一的君王,你还记得太阳天父的遗志吗?你将永远是我们的印加王吗?”
阿塔瓦尔帕仿佛被打了一记耳光,全身打哆嗦。他挺一挺身,剎那间,西班牙人以为这位过去充满骄傲和威权的人将大发雷霆。
“你怎敢如此对我说话?”他对夏勒古齐马咆哮。
“我觉得你怕死,唯一的君王,”将军反驳,决心挑衅他,“是真的吗?”
“你疯了,夏勒古齐马。在这些外国人面前,你最好给我闭嘴。你怕他们烧了你多于我怕死。没有人敢动安帝之子一根汗毛。”
“他们不都已出手逮捕了你。”
“不要看。不要听。”
“为什么?”夏勒古齐马不客气地问。
贾伯晔感觉阿塔瓦尔帕尴尬不已。所有的西班牙人都不懂这句“为什么”指的是什么,但是夏勒古齐马和阿塔瓦尔帕,他们彼此心知肚明。
“闭嘴!”印加王说。
“为什么你不传唤我?当时我早有心理准备,为何你拒绝我以死换取你的自由?现在我来到你跟前,声泪俱下,为何你只是沉默以对?我注意到你在这些外国人面前全身发抖。他们只不过是一些抢劫神庙的盗匪和偷窃黄金的小偷。毁了四方帝国的人不是他们,阿塔瓦尔帕,而是你的畏惧心理!”
夏勒古齐马嘶吼一声,朝柴火吐了口痰。阿塔瓦尔帕转过身去,他眼中的红丝似乎渗到了眼球里。安娜玛雅弯着脖子低下头。贾伯晔握紧拳头,真想走上前去拥抱她。但是他知道如此做只会使她更难过。
在苏拓的指示下,那几位卡纳瑞印第安人将火把摆在稻草堆上,炽热的火苗慢慢地开始延烧。
在陡然寂静的内院里,安娜玛雅听见火烧的声音。她仰着头,张着嘴,仿佛就要叫了出来。皮萨罗拉住贾伯晔的手臂,免得他轻举妄动。
“别担心,孩子,”法兰西斯科先生说,“印加王说得对,这只是个玩笑……”
稻草的火苗蹿进干树枝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劈啪声。火势凶猛,颜色暗红,在夏勒古齐马的四周跳动,他直盯着前方,嘴唇微张。
阿塔瓦尔帕再度面对他,而他沉着冷静地看着烧遍所有柴火表层的火苗。
火势越烧越大,树枝劈啪作响。安娜玛雅握紧手心,直到指骨都发白了。火苗的热度烧烫了贾伯晔的脸庞。于是,夏勒古齐马转头看着阿塔瓦尔帕,再次愤怒地叫嚣:
“把那位君王从我的眼前带走!叫他滚!叫他走开!我在和你们说话,听见了吗?”
他一说完,菲力比洛马上尖着声音翻译。
“照他说的做,然后熄灭火苗。”法兰西斯科先生语气平静地说。
当卡纳瑞印第安人将一桶桶的水泼向树枝上时,士兵们小心翼翼地把阿塔瓦尔帕推出内院,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火苗变成一缕呛人的白烟。安娜玛雅的蓝眼睛终于找到了贾伯晔。卡玛肯柯雅美丽的脸庞既悲伤又安详。
贾伯晔宁愿转过身去,不去正视她的眼神。他所想象和看见的一切,令他难以接受。
夏勒古齐马全身覆满黑色的烟煤,毫无动静,只听得见他的呼吸声。有人替他解开绳索。从脚趾到膝盖的肌肉全烧成一块紧缩的肉片,底下鲜血直流,他的手掌和手臂满是烫伤的水泡。然而当众人急忙送上一张草席要他躺下时,却被这位老战士拒绝了。有人把他抬离柴火堆,但就在那里,他用手肘推开那几位卡纳瑞印第安人,脸上丝毫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只见他的胸膛上下起伏,呼吸急促,他依旧站着,等着总督走向他。
现在苏拓像面对一个疯子般摇着头。
这位不服输的将军破口大骂,口出报复之语。
是的,有金子,很多,就在库斯科城里。是的,那边有许多宝藏。阿塔瓦尔帕不让人家碰触他父亲万亚·卡帕克的财产,那是因为他是有史以来最有权势和最富有的君王:他死于这个世界,但活在另一个世界。他又吃又喝,他的神庙满是黄金……
还有,在唯一的君王要求下,他曾四度领军进入卡哈马尔。四次,印加王总在最后一刻才离开。四次,他从未下令攻打,而他,夏勒古齐马,只得满怀愤怒地撤军。
贾伯晔刚刚发现安娜玛雅离开了内院。柴火的烟雾呛得让人睁不开眼,空气中满是羞耻和烧焦的肉味。
夏勒古齐马说着总督和苏拓想听的话。但是这些无非都是报复之语,况且没有人知道是真是假。
那座冶金厂照亮卡哈马尔的夜空。分发战利品的时刻到了,冶金厂不分昼夜地赶工。现在那间矗立在皇宫中的赎金房,所有的宝藏全都直接运达此处,高度早超过了印加王画下的那道线。冶金炉散发着红光,金子顺势流出,像条河流,流出神奇的液体,闪闪发光。之后,等待冷却,变成金块,重得令人欢喜。金子堆积如山,放满了所有的袋子,篮子里也全都装着小金块。
头几天,所有的西班牙人趋之若鹜,脸色红如冶金炉上的火苗,双颊随着风箱一起吹气。他们甚至因为等不及想早些触摸那些幸福的小金块而烫伤了指头!只要双眼紧盯着那潭金汤,看着工人用烧铸勺一匙匙舀起,他们便忘了一切。忘了所有不愉快的回忆、恐惧、病痛、仇恨和友谊。金子流啊流,终于如日出般成了司空见惯的一件事情。
之后所有的士兵全都装腔作势拒绝到冶金厂当守卫,借口说在里面只会不小心烧了屁股或阴囊。但是,不分昼夜,当一些最奇怪的金饰,例如玉米粒、羊驼、水壶、项链、耳环、小神像或简单的盘子被丢进去熔化时,任何印第安人,即使是最忠心的一群,都不得接近冶金炉。
赛巴田注意到熔化炉前摆着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本来都是些花瓶和餐具,现在则多了一些管子、打造得十分精美的喷泉、椅子,甚至一些金砂石。
所有的这些宝物全在月光和火苗的吞噬下发红发亮,照着他的脸庞。
贾伯晔在他的身边嘀咕:
“这几个夜晚以来,我真高兴被剥夺了所有的战利品,一个也不剩。我最珍贵的宝物依旧是原来的那匹马!”
“嘿!真是件宝物,依市价推算价值三千金比索!”
“少做梦了,我不会卖的。”
“别那么重感情嘛,你甚至还没给它取名字呢!”
贾伯晔深思了一会儿。
“不是不想,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找不到。我觉得所有的名字都不适合它。它是我的马,这就够了……”
赛巴田点一点头。
“对我而言,假如有人送我一匹马,我一定会很高兴。但是艾南多反对……”
“那个无赖!”
厌恶至极,贾伯晔像吐痰般从嘴里发出一声尖叫。
“你大可破口大骂,朋友。说真的,那天你搔了他的脖子一下,可把我逗乐了……但是,还是无法改变我的生活条件:我还是奴隶一个,依旧穷困潦倒。”
“只要随便捡一捡这里或那里掉下的熔金碎片,终有一天会变成有钱人。”
赛巴田因为憋住笑声,全身不住地打颤。他用拇指指着那些冶金厂里的工人。
“你找找看是否还有剩下的残渣?”
“再忍耐一下,”贾伯晔再次嘀咕,“一定会有个好心人送你一块这种不幸的金子!”
“喂,在这个不讲理的世界上,我就只有两个朋友,你和贝多。现在你不仅成了唯一一位得不到战利品的征服者,甚至还扬言不喜欢金子!真是个疯子,就只知道喜欢蓝眼睛的印第安女孩。”
贾伯晔打量着他的伙伴,准备大发雷霆,但是赛巴田却流露出一副温柔、好玩和羡慕的模样,于是他便跟着微笑起来。
“贝多喜欢你的程度和喜欢金子一样多。”
“唉!他也好不到哪里去,永远也当不了有钱人!”
贾伯晔叹口气,唇边依旧挂着微笑。
“天晓得,赛巴田,也许你会成为我们当中最有钱的人?”
这个黑巨人放声大笑,双手一摊。
“没马?没剑?”
“会有的,这把剑:‘不是不来,是时候未到,和其他的东西一样……’”
贾伯晔没再说下去,望着一小群西班牙人紧紧地夹住两名印第安人从他眼前经过。他们抱着一尊黄金神像,体型大约有一个洋娃娃高。在他们身后,四周簇拥着几名亲信,狄克·德·亚勒马格罗抿着嘴唇。
“不久后狄克先生一定受不了看着这些金子从他的鼻尖前消失,”赛巴田说,“自从到了这里以后,他就有点儿精神失常!”
那几名印第安人小心翼翼地将神像放在地上,好似那是个脆弱的小孩。
“那可不合今天的法律,”贾伯晔低声说,“卡哈马尔的金子,将只分给那些参加过大战役和逮捕印加王过程的人!”
“法律本来就是让人修改用的,”赛巴田说,“只要成为最有权势的人就有办法。”
“这话怎么说?”
“不久后狄克先生定会想办法改善他的生活条件。”
“他会向总督开战?”
赛巴田耸了耸肩。
“他们全都是为了金子而来,所以最好每个人都有份。”
贾伯晔看见亚勒马格罗站在那里,站在神像前兴奋不已。他蹲下身,抚摸那尊小神像,露出笑容,剩下的单眼闪着光芒。
“你真的救过他的性命?”贾伯晔用下巴指着狄克先生问赛巴田。
“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直到现在,我享有的义务反倒比权利多。”
“他可以让你富有。”
赛巴田放声大笑。
“才不呢!他或许可以放我自由!我归他所管,他只是把我借给总督的党羽。唯有他拥有金子时,我才有自由!”
贾伯晔边走在充满叫声和嘈杂声的阴暗小路上边想,从前,住在这个城市的人只关心生存的问题和他们所敬畏的神明;现在,我们来了,像厄运的鸟儿,自以为是,只在乎黄金和战绩!偶尔,在街道的转角处,还可见到五十几位骑士当中的一位手持火把,夜晚时分还在街上游荡。最后抵达的那一批人,也就是亚勒马格罗的部下,全都是些凶猛暴躁的家伙,因为他们最穷,既没钱也没女人,甚至连喝水都成了问题。
“马上!马上,你们也会有的……”卡哈马尔的那些人对他们说,他们正用金条付款买大蒜。
抵达广场后,贾伯晔步上通往皮萨罗皇宫的道路。之后,他看见,就在广场的另一边,在那座正在兴建的教堂后面,有一群人站在那幢他们称为嘉朗家,现在则被艾南多指定为住所的最大的建筑物前。
今晚,夏勒古齐马将下榻于那里;他的双手双脚都被烧焦了,筋骨全露了出来。
几名警卫守在门口,神色紧张,然而所有的印第安群众则态度从容。大家小声地交谈着,很难捉摸他们那黑色的眼神。
有人按住他的肩头。他吓了一跳,一手早已压在剑柄上。
“别怕……”
“安娜玛雅!”
他们一起笑他惊吓的模样。她身穿一袭白色阿娜蔻,腰上系着一条紫色的腰带。她真是美极了,像颗掉到地上的星星。她紧紧地挨着他,但没有碰他。
“他们在等什么?”贾伯晔指着那些印第安人问。
“他们想服侍夏勒古齐马。”
“为什么?”
她转身面对他,面无表情,话里带着一丝温柔的取笑。
“他们失去了印加王,所以需要一名新主人。”
“可是印加王还活着啊!”
“他的太阳天父再也不会为他升起了。”
“你是说他将为这一位升起?”贾伯晔指着皇宫的门说。
“不是。我只是说他们有服侍的意愿。”
“服侍谁?除了印加王之外还有谁?”
安娜玛雅不讲话。她的眼神迷失在丘陵里,望着月亮、高山和永不融化的皑皑白雪。
等她回过头重新望着贾伯晔时,便轻轻地将身子靠上前去。
“来。”她悄悄地说。
他们忘了印第安人的悲伤和西班牙人的陶醉,沿着广场的墙垣,走进通往印加浴池的那一条路。秋天时,阿塔瓦尔帕的浩荡军队就是从这里进入的,一天之内便得知自己的战绩和结果。那个晚上,他们便是从那里溜出去,发现了两人共同的命运。
他们越往暗处走,谈话声中便掺进越多的水流声。不久后,他们便在黑夜中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