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科,马丘·普卡拉,1539年7月
已经入夜好久了。
一盏昏黄的灯笼放在安娜玛雅身边。自从被抓以后,她一直不吃不喝。疼痛无时无刻撕裂着她的身体,她呼吸得很困难,让她无时无刻都想要呼吸,甚至连饥渴都忘了。
无论如何她都强迫自己睁大眼睛,因为她要巩萨洛看到她眼里的冷漠。
巩萨洛独自一人回到这间囚禁她的屋子。他穿着衬衫,手里拿着匕首,可是那盏幽黄的灯光只能勉强映照出这个人的影子轮廓。
“我喜欢你安安静静的,”他一边嘟哝着,一边在指间舞动着匕首,“这样我的乐趣可以更多,可以更久。”
他冷笑地站起来,在阴暗中走远,然后又绕到她的身后。
“你知道你的贾伯晔不见了吗?离开了,远走高飞了……有人说他已经回去西班牙,也有人声称他淹死在湖里。”
安娜玛雅连睫毛都不眨一下。她用尽力气就是不让巩萨洛的意图得逞。她没有一点呻吟,没有一句呜咽,更不表现出一丝的情绪。
“几年前我差点要你做了我的妻子。你很对我的胃口。我们曾经和胡安讨论过……你知道吗?就是因为你的贾伯晔,我最爱的弟弟胡安白白送了一条命。”
匕首的刀锋滑进安娜玛雅的肌肤与长衫之间。
“我很爱胡安。不管他如今在天堂或是地狱,当我把匕首轻轻地划过你的肌肤时,我要他听到你的呼求。”
巩萨洛一刀撕裂了她的长衫,露出了她的颈部和一边的胸口。她动也不动,好像那不过是一只苍蝇停在身上。
“你很厉害,”巩萨洛靠着她的颈边低声地说,“但你马上会看到,我比你更厉害。”
巩萨洛又重新出现在她面前,看着她的眼。
“我要你尝尝你们的士兵对我的兄弟所做的。不过,是以我的方式……”
他把刀锋指向安娜玛雅的脖子,然后一路下滑至她的胸前。
“我要一点一点慢慢地刮起你的皮,”他以同样轻声的语气说,“先割下这边的乳房,再割下那边的……没有一个女人是这样死的,可是好像这种死法可以让你痛苦得更久。如果还能够在伤口上撒盐的话就更精彩了。”
他笑着,等待着她的反应,可是她一点反应也没有。
“不过,我还想尝试另一种方法:在伤口上撒盐,然后再点把火。好处是可以防止血液流到……”
安娜玛雅不再听他说的话。她任由巩萨洛自言自语地喃喃说着,宛如那些话都是毫无意义的噪音罢了。当巩萨洛一句接着一句地讲,而且被她激怒得越讲越残暴时,她的心灵反而觉得异常地平静和安详。她心中的恐惧已经消失了,甚至背部也不再那么疼痛难当。巩萨洛可以讲个不停,尽其所能地吐出他的所思所想,可是他仍旧宛如婴孩一般地无助,因为他满脑子所思所想,都是要追逐攻击的对象。
“不过,在我享受这一切的乐趣之前,”巩萨洛拿起灯笼站起来,磨着牙说,“我的兄弟也都会和你玩玩。我划破你的肌肤之前,你得先献出美妙的胴体:大概有二十来个人都觉得你很对胃口,我们会玩到你再也不行为止!”
他满足地笑了一声,掀起门帘后又说:
“当然,公主,你也可以不要受那么多的痛苦:你只要带我们去找那座金身人像就可以了。我向你保证,之后,你对于我来说,就像是马粪一样,我一点兴趣也没有。你说怎样?”
她始终不开口,尽管他不断地挑衅并威胁她。她表现出贵族式的优雅,唇上滚落一滴汗水时,她终于缓缓说了一个字:
“不。”
也许,她睡着了。
她听见这间昏暗囚房的深处,有奇怪的树叶磨擦声。
她的手脚麻木得失去了知觉。只有背部和脖子上有着如针的刺痛。
沙沙的树叶声变得越来越强烈,然后瞬间停止,而后又开始,声音趋缓而节奏整齐。
当几枝依楚草掉在她身上,她这才明白。
所幸,屋顶覆盖的是依楚草,而不是卡达理骄傲制成的瓦片。
“我在这里!”她悄悄地喊,“我是卡玛肯柯雅。”
但是得来的响应只是黑暗中掉落了几块依楚草的屋顶。这时,一股夜的微凉吹过她赤裸的颈部。由于身上的绳索,她无法起身看个究竟,但她猜测在屋顶的破洞上应该是有个身影。
她突然感到害怕。难道是古亚帕的人吗?
当这个人从屋顶上跳到地上的时候,她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屏住呼吸。
然后什么动静也没有,全然的沉寂。
为什么这人顽固地默不作声呢?
然后,她先是感觉到手指头,然后是一整只手碰触她赤裸的皮肤,试探地找寻她身上的绳索,抚摸她的颈部和太阳穴。她吓得直打哆嗦,强忍住已经到嘴边的吶喊,当一个她所熟悉的声音附在她耳边悄悄地说:“安娜玛雅!”
她以为自己就快昏倒了。她感到心中有股岩浆流过。
“噢,伟大的君王,一切如你所愿!”
那声音又重复一次:“安娜玛雅!”接着,她感到强壮的手臂紧紧围绕着她,有双手抚摸着她。她心里升起无法言喻的幸福,洋溢胸中。
“贾伯晔?贾伯晔!”
“是,是我!嘘,别大声喊,外头有守卫!”
“噢,美洲狮,我的美洲狮!我就知道应该要相信你!”
“等等,我先割开你的绳索……慢慢来……这些无耻的家伙倒还绑得真费功夫。”
“你怎么知道的?”
“慢慢来,别急。”
很快绳索被解开,安娜玛雅想要跪着,握着贾伯晔的脸,可是她的四肢完全不听使唤。当她感到有如千万只龙舌兰的刺穿流过体内,她的血液又重新流通的时候,便不支地倒在贾伯晔的怀里。
“慢慢来。”他重复地说,语气中带着笑意,他吻着她的太阳穴、她的眉毛,直到她的唇。
但当他的手触碰到遭人撕裂的衣服时,他顿时竖起身,问说:
“你受伤了吗?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没有,”这次换她微笑地说,“只是说了一些话……他们想要双胞兄弟,企图吓唬我。”
“我知道。自从我得知为什么巩萨洛要长征,我就一直跟着他。”贾伯晔边解释边替安娜玛雅按摩,“四天前,我找到他们的军队。因为不知道你在哪里,我判断最好还是等待他们先行动……”
“好久好久,”安娜玛雅喘着气说,并紧紧环绕着贾伯晔的脸,“好久了!每一天、每一夜我都以为我们会就此分别。直到最近几天,我才又感觉到你在我身边……”
贾伯晔将手指放在她的唇上。外头传来脚步声,提醒他们哨兵在门外。贾伯晔紧紧抱住安娜玛雅,在她耳边细细地说:
“我再也不要离开你!再也不要。别再叫我离开你,因为我不会再听你的。”
安娜玛雅靠着贾伯晔的身体,轻轻地笑,胸中跟着震动。
“我再也不会要你离开我。”她以同样的口吻回应,“从此以后,我们永永远远在一起。”
他们静静地拥抱在一起,犹如永恒的这一刻,终于完成了他们俩的愿望。
然后,贾伯晔仍然压低声量,指了指屋顶破洞的地方说:
“巩萨洛太过于自信,所以并没有花费心思选择把你关起来的地方!刚好有一枝粗大的树枝延伸至你这里的屋顶,而从那里出去,就是护城池外的地方了。小矮人等着我们,他会带我们去曼科那里:马丘·普卡拉堡垒。”
“我怀疑做不做得到。”
“趁着巩萨洛和他们的羽翼还没发现你逃跑之前,我们可以在夜晚赶路抵达曼科的阵营。”
“好,”安娜玛雅缓缓起身,“我们得快点儿。菊丽·欧克罗本来和我在一起的,可是古亚帕也把她关起来,而且想要利用她去找到曼科。我们必须比他们快才行。”
“你说得不错。”贾伯晔同意地说,“我们得分秒必争。”
但他紧紧地抱住她靠着自己的身上,过了好长一会儿,才扶起她逃走。
唯一的君王曼科穿了一件黑白相间的格子长衫,半遮掩着身上的黄金胸饰。黄金耳坠晃荡在肩上,披了一件肩膀上打褶皱的小羊驼皮制披肩。前额戴着国王象征的五彩羊毛发饰流苏,芦苇编成的头盔上覆了一层黄金,微风吹拂着他头上插着代表安帝之子沙帕·印加的三根隼鸟的羽毛,黑白相间。
他直挺挺地站在由十来名士兵抬着的战车上。左手握着装饰华丽的长矛,右手放在束腰间的球形柄剑把上。这把剑也是所有战士带回的战利品中,打造得最为细致的。他的眼光刚硬得一如高山上的岩石。他的嘴唇和眉毛则是动也不动,连呼吸都察觉不到。
他身边的将军及战士已经好久没见过唯一的君王如此盛装打扮,他们心中猜想,今天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
天才破晓,夜的薄雾已笼罩在结冰的河流上方。曼科这时突然下令,要将军带队至旧堡垒城垣前,整队集合,一如往常在库斯科的神庙广场上所做的。为了响应众人惊讶与询问的眼神,他微笑着说:
“我昨晚得知外国人派了一名重要的信差。我要以礼相待。”
其实,当安帝的第一道光芒穿过枝叶时,喇叭声便乍时吹起,宣布有人来访。
上千名的士兵排列得一如往昔在神庙大广场的排场,一排排的刺枪、长矛、焰形旗以及长形的狼牙棒。在曼科身后,十来名将军围着从西班牙人那里掳来的火枪。
除了古亚帕往前走,菊丽·欧克罗尾随其后,除此之外,全场没人轻易妄动。
离曼科百步之远,皇后满脸泪水,匍伏在地哭喊,在场的人都听得见她的声音:
“我唯一的君王,求你原谅我!你是我唯一爱的人,也是我唯一遵从的人,你是我如此深爱的丈夫。我乞求你原谅我的哥哥古亚帕:他不会伤害你。”
有士兵看到古亚帕嘴上露出一抹短暂的微笑。但是将军已经上前围住他。他们抓住古亚帕的手臂,并且强压他匍伏在曼科的面前,尽管他使劲力气地反抗。一位老将领搬来一块沉重的岩石,放在他的肩上:
“向你唯一的君王问安,不然就死路一条,听见没,无耻的叛徒?”
“曼科,你不过是个胆小鬼!”古亚帕喊着回应说,“你需要上千人来对抗我,可是我只有一人。”
曼科并未反唇相稽,只是静静地观察他,轻蔑地撇着嘴。两名军官手握着长矛柄,抵着古亚帕的脖子,硬是逼得他将头贴着地,然而,他仍不放弃地大声喊说:
“曼科,你不是你父亲的儿子!如不是卡玛肯柯雅的计谋以及疯狂的维拉·欧马的帮助,你的前额永远不可能戴上五彩的羊毛发饰流苏。阿塔瓦尔帕也不会选你继承他……”
当他仍大喊大叫的同时,菊丽·欧克罗冲向他。她全身颤抖不已,手紧紧握住别在古亚帕长衫上的银制长形别针,握得如此之紧,以致手心都滴出血来。她眼神慌乱,嘴里喃喃地说:
“古亚帕,别说了!你别再说了!你不能和我的丈夫,也就是唯一的君王这样说话。”
菊丽·欧克罗试图以染血的双手堵住古亚帕的嘴。但是,曼科一个眼神,一名士兵上前拉住她的手臂,拖到后面去。
“安娜玛雅在我的手上,”古亚帕吼着说,“而且几乎衣不蔽体。她会带我找到双胞兄弟……曼科,这一切都结束了!伟大的祖先从此与我同在。”
当菊丽·欧克罗嘶喊得更厉害的时候,曼科走近古亚帕,做了一个准备拔剑出鞘的动作,剑柄还因此弹到大腿。
“安娜玛雅不再受到万亚·卡帕克国王的保护,”古亚帕仍咬牙切齿地说,“但是外国人已经向我承诺:如果你退回维尔卡邦巴,并停止战争,他们会留你一条命。”
曼科拔出剑,喝开士兵。
“你站起来!”他微笑地命令说。
当古亚帕站起来,同时身上的岩石掉落时,曼科笑得更加灿烂。
“可怜的古亚帕,你始终没学会教训,从多年前在瓦拉戚谷的那天,一直到现在,你都没懂。你看看你的面前!”
当曼科让开,军队的队伍随之分开,安娜玛雅和贾伯晔一起走上前来。
“可怜的古亚帕,”曼科仍切切地笑着,语带嘲讽地说,“你的话回荡在丛林里可真是铿锵有力,令人胆颤心惊,和依样画葫芦的鹦鹉说的没什么两样!”
但几乎同时,喇叭低沉地响了好久。一位军官大叫:
“唯一的君王,外国人到了!离这里不到投石射程的百倍之远。”
菊丽·欧克罗跳到曼科的脚下,当时,曼科正高举着剑:
“别杀我哥哥!噢,曼科,请饶他一命,看在我们之间爱的份上。”
“皇后,你不该把他带到这里来。”曼科吼着说,“最好是我砍下他的脑袋,免得以后让他砍下我的项上人头。你哥哥喜欢外国人的剑,那就叫他吞下它!”
呼啸一声,刀剑在空中划了一个大圈后,古亚帕的人头摇摇欲坠。他的双眼惊吓地瞪得好大,随之,死不瞑目地人头落地,顿时血柱从脖子喷射而出。
菊丽·欧克罗像是动物般悲戚地哀鸣,她试着抓住她哥哥仍一直抽搐摇晃不已的身躯,被喷得满脸满身的血。
安娜玛雅和贾伯晔冲到她身边,但这时曼科已经下令全员散开至森林中找掩护。短短几秒钟之间,当几百名战士排列的队伍应声而散,往北边跑的时候,场面混乱到了极点。
“别待在这儿。”安娜玛雅抓着菊丽·欧克罗的肩,恳求着说。菊丽·欧克罗看着古亚帕血流的尸体,几乎要昏厥了。安娜玛雅继续说:“别待在这儿。外国人会把你抓走。跟着我们走吧……”
但是菊丽·欧克罗仍把头伏在她哥哥的胸前,摇着头低低地呜咽哭喊,犹如一只临终前的动物。
“她听不到你的话。”贾伯晔解释着说,却拉不动菊丽·欧克罗死命抓住古亚帕的手。
此刻,火枪的爆破声已经回响在丛林间。
“安娜玛雅,走吧!”贾伯晔一边说,一边拉开安娜玛雅,并用手托住她的腰间,“再不走,我们也要被抓走了。”
而当他们俩尾随在士兵的后头逃跑时,贾伯晔回过头看了看菊丽·欧克罗,她的发丝染满了血,紧紧地抱住古亚帕无头的尸体,宛如希望和他一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