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斯科,1539年6月
“你疯了!”赛巴田大喊。
贾伯晔停下来,举起手安抚着他的好朋友。他从来没见过赛巴田如此勃然大怒。
“你别激动。”
“你是跟我说,要我别激动吗?”
“我可以再跟你解释……”
“你是不是以为我这个黑奴果真笨得可以?”
贾伯晔垂下双臂做无力状。
“我把你当做我的朋友。”
赛巴田的眼里仍散发着火光。他的整个官邸都沉浸在夜的黑暗里,只剩一把点燃的火把以及几盏摆在精雕细琢的小桌上的烛火,他们两人就坐在小桌旁。因为仆人和妻妾都已就寝,这两人尽量放低音量。
“一个当朋友的人可以看着自己的朋友去送死吗?”赛巴田稍微平静地说,“还是和他一起死呢?”
“我只是要你……”
“只是要我倾家荡产资助你去森林里,去救你的印第安女人——而我只要一弹指就可找来五十个更美丽的女人——还有去缔造没有人希望的和平。啊,我还忘了:要帮助那个金身神像逃跑,尽管它迟早会被熔化,或许在加萨纳皇宫或哪个西班牙三流贵族的官邸。我的朋友,我再告诉你:你疯了。如果我再听你说下去,那我就是跟你一起疯了!”
“而我也是,”黑暗中传来第三者的声音,“和他一样的疯子,或是应该说是快要疯了的傻子,但是我相信他。”
“巴托罗缪,是你吗?”
修士从黑暗中走出来,眼睛望着萨克赛华曼城堡的主结构图,看得显然有些失了神。
“是不是,”赛巴田问,“自从魏胜德·瓦勒维德主教回去后,你就不再参与所谓库斯科城的宗教高层了呢?”
“你想说什么?”
“你的任务不是让你……变成与他们一国?”
“我的朋友,我的任务——以及这份任务的重责大任——让我成了目击一切的证人,长久以来我的任务也让我成了帮凶,所幸并没有持续太久。我并非来这里以天主之名滥杀无辜。两年前当圣保禄三世颁布教皇谕旨,我当时想过我们将赢得这场关键性的胜仗。可是,现在不是这样的情况。我希望贾伯晔回去西班牙作证并以天主的律法向国王请求协助。然而我了解你说他疯了的原因,而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会陪他去……”
赛巴田轮流打量着这两人。
“那么我只是好奇地想知道你们怎么去找到人?”
“我有一些朋友。”贾伯晔微笑地说。
“是谁?我们那位老不隆咚的伙伴甘地亚已经半身不听指唤,更别说要潜入这个该死的森林!如果你想听到我的黄金说话,那我是不是至少可以知道你所说的朋友是谁?”
“不去理会这个问题不是更好吗?你可以好好地享受剩余的好日子。”
“太好了,你真是仁慈!你竟命令我享受剩余的好日子。你的宽大真是令我感动万分……”
“赛巴田……”
“这个赛巴田可不是资助你的赛巴田。你剥了我的皮、置我于死地,而你竟要我对你说谢谢。”
贾伯晔和巴托罗缪默不作声。夜里,不再是劝说、安抚、发牢骚、开玩笑的时刻。他们俩只能搜寻着老朋友脸上的表情,又是气愤、又是怀疑,又是愿意、又是拒绝……
“那如果我说不呢?”
月黑风高的夜晚,库斯科城大大小小的街道都笼罩在一片漆黑之中。贾伯晔和巴托罗缪赶忙穿过这片黑暗,先是经过奥凯帕塔广场,然后往下一路走到太阳神庙。一路上,贾伯晔赶得上气不接下气。神庙的内壁已颓圮倾倒,外墙也已遭毁坏。只有作为墙基的巨石,是侵略者唯一不敢尝试攻击的地方——前提是他们没有意愿再行建筑基石。
“黄金花园,”贾伯晔喘着气,从唇间迸出这样一句话,“他们对这里做了什么?想盖猪槽吗?”
夜的黑暗包围着他们,此刻贾伯晔心里升起印加国王的预言,当他和安娜玛雅最后一起的那晚,她告诉他的那些话,话中的含意仍让他觉得神秘难懂。
由于他对这些话语的相信,以及心中怦然跳动的爱,他已经准备好迎向任何的危险。
当他们到达普玛舒邦方院,他默默把手搁在巴托罗缪的肩上。修士回头看他,然后笑了笑;结痂的刀疤形成脸上阴暗的一道。他毫不犹疑地走向墙中间开的那扇设置简单的入口。
“就是这里。”修士说。
内院一片荒芜,笼罩在黑夜里。他们一进来,吵醒了几只印第安山猪,猪群惊吓地在他们脚下乱窜乱叫。
从后面,有一支火把约在胸前的高度迎向他们。火把的光亮得刺眼,贾伯晔举起手遮住眼前。这时出现沙哑又熟悉的声音,对他说着流利的西班牙卡斯提尔方言。
“大人,欢迎光临。”
贾伯晔总算在光晕中认出小矮人的身影。他放心地跟着小矮人,感觉好像找到一位老朋友。他们从以前到现在,都是夜晚碰面,而且从前彼此从没讲过太多的话,可是小矮人始终帮忙拉近他和安娜玛雅的距离。而如今他又要再帮一次了。
小矮人带着他们穿过一扇普通的帷幔,走进一间豪华得令人瞠目结舌,宛若小皇宫的房间,贾伯晔看得心花怒放。好像小矮人创造并治理这个迷你国,而他就是小国王似的——而且似乎注定只有他一人知道这地方。所有在这个房间的东西都是价值非凡的珍品:黄金、银器、镶有珠宝的平底广口杯、还有瓮以及托盘。地毯都是小羊驼的羊毛制成的,以及一套桌椅组,包括了一张桌子以及两把椅子和一张板凳,全部都是以极珍贵的木材做成的,并且还镶嵌了绿宝石。壁龛上布置了常见的羊驼和美洲狮的标本,以及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小塑像,贾伯晔从未在其他印加人家见过。更让他惊讶万分的是,竟有一座圣母玛丽亚的圣像。所有的东西都是迷你尺寸,好像是工匠特地在内院制作,以符合小矮人的身材以及他的喜好。
他们接受小矮人的邀请走进来后,尽可能找位置容身。他犹记从前小矮人穿红袍,且袍上缀饰的流苏徒然吸附灰尘的样子,不过,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现在的小矮人,穿着黄色的麻袜以及同颜色的紧身上衣;头顶的方帽拉得平平整整,倒是让贾伯晔想起在的的喀喀湖畔的科拉族人。
“这栋建筑比我在优凯的寓所来得简朴,”小矮人说,“但,我仍很高兴可以在这里接待你们。”
“看来你的命运给你带来财富。”贾伯晔微笑着说。
“我生来是奴仆的命,并且将永远是奴仆。但我小心翼翼从命定的人生中,享受快乐,我看着我的小孩长大,一个五岁,一个七岁,他们都比我高。这证明了命运仍有令人欣慰之处。不过,你们可不是来这里听我诉说我的人生吧!”
“我们是来请求你的帮忙。”
小矮人笑了起来,同时,宽大的手拍击着大腿说:
“谁能说不是呢?谁能说不是呢?”他一再地说着。
当他笑够,最后一句“谁能说不是呢?”被打嗝声淹没。贾伯晔解释说:他需要一位向导以及十来个人与他一同回到奥仰泰坦波,并从那里引领他进入难以深入的森林,因为巩萨洛已经深入丛林追赶安娜玛雅及曼科。
小矮人没多问。他严肃地打量了贾伯晔好一会儿。
“我始终将把你带到她的身边。”他说。
贾伯晔点点头。
“你何时出发?”
“如果可能的话,就今晚。”
小矮人从齿间倒吸了一口气。
“我们先去我在优凯的家,然后我找需要的人手。可是你,有足够的黄金吗?”
“他有。”
帷幔这时掀开,走进一位高大的黑人。
“他有,”赛巴田说,他压低着头,恍若周围的迷你王国,无形中令他自我缩小一般,“而且,他不想浪费时间,对吧?”
贾伯晔噘着嘴,惊讶得一动也不动。赛巴田看得直发笑,接着说:
“饶了我吧!看到他这张脸,被折磨也值得了。好了,我们快走吧!再待下去,我的脖子快断了。”
四个男人一块儿走了出来。贾伯晔非常感动地,紧紧拉着巴托罗缪的手。在他们前面,这两名老奴仆不发一语,肩并肩地走着:小矮人跑着,而高大的黑人调整他的步伐。他们安安静静经过方院,然后走到通往寇拉苏育的石板路上。
当他们走到尽头坐落的几间屋子,眼前只剩谷物田和躲在山弧线后头的优凯时,巴托罗缪和赛巴田登时站住。赛巴田嘴里不禁发出轻轻的惊呼声。
这时,幽暗的夜里出现两名印第安人以及一团白色的影子。
“依札!”贾伯晔喊出来。
“我说过,我会替你照顾它!”
“依札!”
“你各式各样的惊叫让我搞胡涂了。你难道还要叫第三遍吗?”
贾伯晔没理会别人挖苦的言语,深情地拍了拍母马的鼻梁。然后他转身面向他的朋友,眼里绽放着光芒。
修士举起两指相连的那只手放在贾伯晔的头上。
“容我为你祝福,”他微笑地对他说,“愿真正的天主与你同在!”
“别忘了你的两颗蛋蛋,”赛巴田低声地说,“好好地保护在你的两腿中间。”
贾伯晔看了看他的两个朋友,紧紧地抱了他们一下。他正要开口谢谢他们的时候,赛巴田嘟嚷着说:
“什么也别说,你已经让我们很烦了!你又要哭得娘娘腔,又要轻轻地喊着‘依札!依札’,我受够你了。快走吧!”
贾伯晔最后犹豫了一下,终于背过身去,身手矫捷地骑上马。他飞奔而去,消失在夜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