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斯科,1539年6月
接近萨克赛华曼的时候,贾伯晔非常地震惊。当年他写下攻城传奇的那座城垣,早已被惨烈的战役与峰火毁坏了一部分。如今,塔楼倒塌,那些射箭、投石的士兵都已经消失无踪。只有巨大的柱子仍骄傲地竖立在那儿,能保护的不过是某个神秘的故事,或者偶尔可以挡挡风罢了。
巴托罗缪拉住马,伸出手说:
“你看到了吗?”
在城堡更高处的采石场,仍可瞥见孩子们嬉闹追逐的身影,彼此扭打在地。他们尖锐的笑闹声响遍了整个山坡。
贾伯晔微微一笑。
“只有小孩子骑马打仗的战争不会造成无辜的牺牲者。”
“他们很快会长大。哎!杀人是最简单的解决方式。”
贾伯晔默默地频点头。
他们穿过如今种满作物的田野,除了基努亚和玉米之外,还有小麦、大麦和燕麦。越接近城市,他们更讶异地发现,许多的小花园里竟种着一畦畦的包心菜。
到了城墙墙脚,绿草蔓生,他们已经走到了美洲狮城外。他犹记得自己第一次看到这城市时,如何由衷地发出赞叹,如今他仿佛突然又看到曼科身边那个幽幽渺渺的安娜玛雅,又看到皮萨罗的胜利。
巴托罗缪从袋子里拿出衣服,并递给他。
“我们现在处境很像,”他怯怯地说,“我想过……”
“我不需要。”
贾伯晔说得很温和但很坚定。他感到巴托罗缪的眼神停留在自己身上。他不愿像自己上次回到库斯科准备刺杀巩萨洛时,那样装扮成印第安人。但他就是要穿这身简单的衣服,并象征着与这块土地的新关系:这是一件乳白的长衫,应他的要求,的的喀喀湖的妇女在上面替他绣了一只黑色的美洲狮。
“巴托罗缪弟兄,我花了好多时间才成为今天的我。我不愿再扮成任何不是我自己的样子。”
对他既尊敬又讶异的巴托罗缪沉默不语,他片刻之后又试着劝他:
“你知道他们会怎么说,不是吗?”
贾伯晔根本不费心去回答。
“走吧!”他一边说,一边轻轻以脚跟踢马,让马匹前行。
他很高兴,像是做了一个身为男人该做的事。
进了城,贾伯晔立刻发觉今非昔比,这里已有很大的转变。
最让人触目惊心的是脏乱。市中心的渠道本来流动着干净的水,现在被各式各样的东西堵塞,肉眼可辨别的就只有马铃薯皮,还有咬了一半的玉米穗。死水散发出来的臭味令人作呕,混合着马粪和猪粪的臭味……
“这就是文化的侵入。”在贾伯晔作呕的表情前,巴托罗缪讽刺地说。
他抬头看。
经过烽火肆虐的库斯科,茅草屋顶都已烧得精光,看到最多的是以瓦片整修的屋顶:看起来很突兀,印加皇宫的屋顶覆盖了西班牙式的瓦片。同样的,贾伯晔看到某些梯形门底下被填起,好嵌入木门,并装上一个大大的门栓。
“他们不懂偷这回事,”巴托罗缪说,“他们用简单的木棍挡住入口,好告诉别人没人在里面。又是我们送给他们的礼物之一……”
一只兔子被两只猪追着跑到了贾伯晔的马匹脚下,贾伯晔拉着马闪开。他注意到众人的眼光注视着他,一个穿着印第安服装的外国人容易引起别人耳语的程度,远远胜过那些在传统印第安服饰上,崇洋媚外故意表现西班牙风格的印第安人。其中有一个戴上手套,还有一个系上皮带,还有人穿上马裤……只有印加人仍骄傲地坚持自己原有的服饰。
当他们走进奥凯帕塔广场,过去的影像又在贾伯晔眼前浮现:运回木乃伊、曼科的加冕……但他在回忆中神游的思绪被丁当的钟声所打断。这个既熟悉又遥远的声音让他不禁愣在原地,望着巴托罗缪简直说不出话。修士指了指原来高塔的位置,那地方如今成了一座神秘的建筑物,俯瞰着整个广场。
原本应该座落圆锥顶高塔的地方,现在变成了一片工地。那里没有岩石,但房屋骨架已经搭好。工人把独一无二的钟挂在梁上,当当当的响声回荡在整个广场,引起所有印第安人的侧目。
“胜利(西班牙文)!”巴托罗缪说:“他们建起钟楼为了纪念攻城胜利。有人说会有画家从西班牙远渡重洋来这里,为了画一幅歌颂这里发生的圣迹……”
“什么圣迹?”
“就是圣母玛丽亚显灵灭了大火,同时还有一位骑白马的骑兵刀枪不入的英勇故事。”
“我不太记得发生过这些事。”贾伯晔说。
“很少有人不需要圣迹,还可以有力量活着。”
“我有点懂了。”
贾伯晔拖着巴托罗缪往广场延伸的那一头走去,一直走到哈同方院。他们停在一座规模较小的皇宫前,大门上还覆盖了羊驼的皮毛。贾伯晔下马,把缰绳交给一位专门负责牵马的老者。
“你做什么?”巴托罗缪问。
“有人等着我。”贾伯晔平静地说。
“你什么时候约好的?”
“在另一个世界。怎么说,也是你激发我要去相信圣迹……你跟我来吗?”
巴托罗缪两指相连地做了一个神秘的动作,给了贾伯晔否定的答案,然后微微一笑,径自走远了。
穿越这座皇宫真是恍若走过演戏的舞台背景。等候厅、走道、穿着制服的仆人、年轻的女侍从——对于这一切,贾伯晔有种莫名的滑稽感,好像突然置身于舞台上的演员,导演却忘了给他台词。他在一间布满帷幔的房间里等得快不耐烦的时候,正当回头张望时就听到开怀大笑的声音。
“赛巴田!”
“你不记得这些地方吗?说实话,以前这里状况没这么好……”
贾伯晔费力想了想,才记起这里是被火烧黑的墙,屋顶也全烧掉了,就是在这里,赛巴田把他从牢房中救了出来,让他焕然一新。
“不,是我没进入状况。”贾伯晔叹了一声气。
于是,他们两人肆情地拥抱。尽管他对巴托罗缪弟兄相知甚深,但贾伯晔与他之间从未有过如同他和赛巴田之间这种患难与共的亲密感情。当他和赛巴田又是笑闹又是击掌之后,才终于有时间好好打量他的朋友。
赛巴田的穿著十分特殊,从五彩的紧身裤,直到模仿皮萨罗的花边饰襟。他假装没瞧见赛巴田也同样满脸惊讶看着他的穿着。
“瞧!怎么穿成这个样子!”他们两人几乎同时说出来,然后相视大笑。
“我费了点力气好让我和那些从巴拿马来的黑奴有所区别。”赛巴田说:“那你呢?你变成印加人了吗?”
“等你变成总督的时候,我就变成印加人了。”
“那也说不定。到时候,我们就是最佳盟友,然后等成功地把巩萨洛烧成乳猪以后,再来好好庆祝天下太平……不,我们还得先把口袋装得满满的,以防未来时局变坏。”
“你这边看起来倒是已备万全之策。”
赛巴田噘起嘴。
“你根本无法想象,”他说,“每日都是无止无尽、令人精疲力竭的战斗。”
他两指一弹,很快有两名女仆上前。他什么也没吩咐,她们端来的银制托盘上的玻璃壶,装有红色液体和两个银制的平底酒杯。壶中红色的液体在火把下反射得光耀照人。
贾伯晔已有许久未曾品过酒,当他喝下第一口,脸马上红了起来。
“真不错,”他边说边打着舌头,“但是比不上……那家酒馆叫什么来着?”
“‘喝壶自由的酒’!”赛巴田喊着说,“啊,那个令人敬重的骗子,还有他的冒牌葡萄酒,令人难忘……你说得对,再没有什么可比得上那滋味!”
赛巴田的声音里有浓浓的乡愁。贾伯晔没搭话,两人顿时陷入尴尬的沉寂中。
“说说你的生活,”赛巴田终于开口说,“有传言说你在那边做了大将军,我是说的的喀喀湖畔……”
“赛巴田,我晚点再和你说。巴托罗缪告诉了我一些消息,我需要你给我更完整的讯息……首先你先跟我说,你的财富是怎么一回事。”
“我很富有,你也看到了。可是我却同样觉得受威胁。因为我曾经是个可怜的奴隶,当你遇见我的时候,只有甘地亚保护我……”
“为什么受威胁?”
“自从亚勒马格罗死了之后,我觉得那个圈子的人对我既鄙视又嫉妒……因为不论我是怎么想,亚勒马格罗没死前其实很保护我。他虽然有很多缺点,可是从来没忘记我曾救过他一命。还有,我和你说过,每天都有黑人来到这里,他们身上什么都没有。如果有西班牙人看到我穿着光鲜亮丽、从西班牙进口上等好酒、我的三个妻妾以及其他的种种,会心想我是暴殄天物,违反神意。他很快会找到人,把我逼到某个死巷,一刀把我杀死,或是把我丢在牧场上,让那些发疯的猪……”
“你难道不能多注意……防范吗?把所有一切藏在地板之下的地窖,就像以前你堆藏宝物那样?”
赛巴田大笑。
“没想到你会告诉我这么做!”
“那不一样。”
这个黑人赛巴田微笑地打断他的话。
“你说得没错,那不一样。我不知道你的理由是什么,可是我忘不了自己曾对你说过:我们之间有一片汪洋,没有任何一个领航员,即使是身手最敏捷的,也无法横跨。就是这样。”
他慢慢地品酒。他把着酒杯对其中一个年轻女孩优雅地微笑。那女孩又重新替他倒满酒。
“我不会改变,即使我得为此赔上性命,我必须多努力、多狡黠、多忍气吞声才能有今天的一切。我不可能以这一切来交换一个不确定且可怜的余生。如果我明天得死,那必定是我手里拿着托雷多的利剑,衣领上流着自己的血。”
“我明白。”
赛巴田做了一个动作,像是要摆脱这些过于悲观的谈话。
“你可不是来听我说担心未来的话。你是为她来的,不是吗?”
贾伯晔显得不安。
“她啊,那个眼睛如湖水的公主,”赛巴田说得更仔细,就好像他必须这么说才行,“你也知道,当然……”
贾伯晔的心跳强烈地宛如广场上的胜利之钟当当作响。
“我不知道,不,巴托罗缪修士什么都没说。发生了什么事?”
“奉耶稣基督宝血之名,出征啊!你没有听说过出征的事吗?”
贾伯晔从位子上站起来,翻倒了他的平底酒杯,原本杯里剩下的酒全都洒在厚厚的羊毛地毯上。
“你说啊!”他几乎是吼着说,“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奉总督之命,出发已经整整两个月,”赛巴田闷闷地说:“巩萨洛指挥三百人,再加上保禄带领了为数众多的印第安人以及反对曼科的将领。他们深入丛林追赶他们,目标很明确:要捉拿安娜玛雅和大型的金身人像,他们知道她去哪里都带着这座人像,某种程度上来说像是嫁给了他。”
又是一片寂静。
“为什么是她?”
“他们认为曼科势单力薄,和他的主要将领都已分散。还有,如果抓到她,对他而言应该是致命的一击。然后,他们只要等着瓮中捉鳖就行了。还有他们对那座人像的金子快想疯了。你可能听过甘地亚的遭遇……”
贾伯晔开始烦躁不耐。
“你下次再跟我说这个故事。我相信一定很有趣。有人知道他们已经达到目的了吗?”
“可能没有,不然,胜利的消息早传遍了。而且保禄到现在还没回来向法兰西斯科先生要求增援。”
贾伯晔一下子抓住赛巴田问说:
“我必须见他们。他们人在哪里?”
“应该是在加萨纳的总督府。不然就是在保禄那里,科尔坎帕塔皇宫,自从保禄加冕后就占据了那里。”
贾伯晔走到门口,他轻轻挥开那些在他面前的年轻侍女。
“赛巴田,我可能还要问你几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现在还不想讲。但如果我要你帮我一个忙,你愿意吗?”
贾伯晔只听到他的朋友叹了口气,于是便很快地说:
“我什么都没说,对不起。”
“我不能假装没听到你说的。我不知道你是中了什么邪,但算了吧,别管我,好吧!我帮你。”
贾伯晔很快和赛巴田拥抱后,避开众多的奴仆和那些看起来像是妻妾的侍女,自己走了。
巴托罗缪在官邸的门口等。贾伯晔一句话也没说就跳上马。
“我们要赶去哪里?”巴托罗缪问。
“去科尔坎帕塔。你为什么没告诉我?”
“我不……”
“不该是我,巴托罗缪,而且也不该是你!你别说你完全不知道巩萨洛出征这件事。”
“贾伯晔,单单你一个人又能怎样,你应该很清楚。”
“我自己知道我能怎样,我不能怎样。”
当马蹄在地砖上踢得嗒嗒作响,贾伯晔努力平息自己的愤怒,并试着控制占据在内心深处很深很乱的焦虑与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