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的喀喀湖,戈帕卡邦那,1539年4月
“贾伯晔大人!”有个小孩站在门口,不过十来岁的样子。但是,他脸上如此严肃的样子,让人毫不犹豫地以为他比实际年龄还大上几岁。
“调皮鬼,别烦我!”贾伯晔吼着说,“你再扰我清梦,小心我把你剁成八大块!”
“贾伯晔大人,你不要再睡啦!”小孩又继续说,贾伯晔的话完全吓唬不了他。
贾伯晔叹了口气,同时睁开眼睛。
“奉诸圣之名!或许该说我究竟是哪里碍到你,奇里奥克,你说,你为什么不准我睡?”
“贾伯晔大人,有人来了,有人来看你了。”
“谁呀?”
贾伯晔这下才正眼看这个小孩,他始终站在门边。内院传来妇女们大清早准备早餐的声音。
贾伯晔不想让吊床晃得太大力,因此小心翼翼地坐起来。他问这个小孩:
“你说有人,那是谁?你又怎么知道他要来找我?”
“传讯官说:‘有个外国人骑着马来。那个人很老而且看起来很疲累。他已过了戈帕卡邦那,往库吉加塔的方向来了。’”
小孩子说到一半,耸耸肩,接着说:
“如果有外国人来这里,那一定是要来找你。”
贾伯晔忍俊不禁。他站起来,吊床轻轻地晃了一下。
“奇里奥克,把长衫拿给我,”他命令道,“你说,一个又老又累的外国人?他脸上有白胡须吗?”
“我想应该没有。传讯官只说他的脸用布盖住了,看不到脸。还有,他应该快到了,等他到你的方院,影子大概只剩手掌一般大。”
贾伯晔穿好衣服,带着复杂的眼神看了小孩一眼。当他步出屋外,走进长形的内院时,作为厨房的棚子下,聚集在炉旁的仆人对贾伯晔微笑打了招呼,并邀请他一起用早饭。贾伯晔摇头示意,把手放在小孩的脖子上,并拉到身边说:
“这么说来,奇里奥克,我想我得好好谢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那么你和我一起来迎接这个外国人吧!”
贾伯晔刚看到这幅景象的时候,也觉得十分怪异,花了点时间才辨认出骑在马匹上是人的身影,远远看起来仿若以披肩堆起的一座小山,披肩有些是西班牙式的,有些则是印第安式的。可以看到与湖边垂直的梯田上,这人缓缓地移动。
“这个外国人是谁,他好像连走路都走不好。”贾伯晔拉着小孩说。
当这名装束奇特的人离他们不过二十来尺的时候,马匹停了下来,躲在曼达皱褶后面的那个人好像险些摔下马来。
“喂!”贾伯晔加紧步伐并用西班牙文大叫,“喂,朋友!你是谁?”
没有任何声音透过覆在他脸上的布传过来。贾伯晔突然感到怀疑,放慢脚步,很谨慎地拉住后面的奇里奥克。
“小朋友,你待在这里,别往前!这家伙有可能想玩个阴险的把戏,可能那堆布后面藏着一把弩。”
小男孩不情愿地点了头,望着贾伯晔的眼神里有些埋怨的意味。贾伯晔观察了一会儿,那人和他的马动都不动,好像死了一般,可是贾伯晔看不出藏有武器的样子。事实上,从那个骑兵身上什么也看不出来,不论皮肤或是毛发都没有一点动静。甚至连眼神都感受不到。贾伯晔心底打了个哆嗦,不禁担心地自问,眼前莫非是一匹精疲力竭的马执意驮着一具死尸?
“喂!喂,朋友!”这一次他更加用力地叫。
然而,他的呼喊只引起马匹害怕的呻吟,往后退了一两尺,躲到路边打转。只是当贾伯晔发现那名骑兵磨坏的鞋子旁皱起的大件僧袍,同时看到拉着缰绳的蜷曲手指,立即认出这只再容易辨认不过的手,无名指和中指相连的手!
“我的天!巴托罗缪修士!奇里奥克!奇里奥克,快来帮我!”
贾伯晔轻轻地说话,靠近马匹。贾伯晔一只手抚摸着马匹的颊,另一只手紧紧地抓住马衔。
“奇里奥克,你过来,别怕……”
“贾伯晔大人,我才不怕!”
“好极了!那么你抓住这条皮带,站在马的前面,可是别拉它……”
当小孩抓着皮带让马停在原地不动的时候,贾伯晔拨开层层的布。眼中所见,让他错愕不已。巴托罗缪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昏倒了,蜷伏在马鞍上。他的僧袍从上到下都撕破了。尤其是他的脸几乎认不出来,裹着旧旧的布,布上凝固的血液已经变成褐色。
“天可怜见!”贾伯晔嘴里喃喃地说,并拉住巴托罗缪的手,“巴托罗缪修士!巴托罗缪修士!你醒醒!”
他的眼睛眨也没眨。贾伯晔握着巴托罗缪消瘦得简直连点肉都没有的手。贾伯晔愣住好一会儿,犹豫着要如何带他回去。然后,他放开巴托罗缪的手,转身面向那个小孩。
“奇里奥克,你来这里。”
他抓住小孩的腰,并稍微抬得高一点,好让男孩可以坐在马鞍后面的马臀上。
“你的手臂托住我的朋友,别让他掉下来。”他一边解释,一边拉着奇里奥克的手臂去抓住马鞍架前面的突起处,“对了,就像这样。我牵马走回方院的路上,你得抓牢。”
因为小孩子的脸扁扁地贴在那堆发臭的披肩上,露出嫌恶的表情,贾伯晔脸上抹过一道微笑。
“很难闻,不过这是外国人初次来到的的喀喀湖的味道!”
一直到妇女们悉心照顾,为巴托罗缪擦洗伤口时,他才微微张开眼睛。他的眼球深陷在眼眶里,试着辨认周围的一切。最后,他终于从满是结痂伤口的嘴唇中发出沙哑的声音:
“贾伯晔?”
“巴托罗缪弟兄,我在这里。”
贾伯晔让妇女停下来,他抓住巴托罗缪皮包骨的手。彼此相视而笑,而贾伯晔猜想这多少抚慰了他,减轻他伤口的疼痛。
贾伯晔从未见过巴托罗缪裸体的样子,可是当他帮着妇女替他脱掉那些光鲜亮丽的织物时,所瞥见的简直是惨不忍睹。修士骨瘦如柴,连肋骨以及骨盆上面的皮肤都光滑得宛如一层紧绷欲裂的薄膜,手上、脚上无处不是瘀青和结痂不完全的伤口。
拿掉他脸上替代绷带的布时,他们发现他的脸上有道长长的刀伤,划破皮肤和稀疏的胡子,斜斜地从太阳穴延伸直到左脸颊。伤口发臭且流脓,还有感染的碎纹出现,上面爬了几只活生生的虫,所有的仆人不禁发出恐怖的惊叫声。
以石灰和酸性植物的根流出的汁液清洗完伤口、剔除杂质并消毒后,他的脸敷上绿色的膏药,看起来活像两大块拼图所组成。
“我的弟兄,我不知道你怎么会遭人砍这么一刀,”贾伯晔同情地嗫嚅着说,“可是我们已经处理好了。”
“我在这里!感谢天主!我在这里,和你一起!一切都值得了!”
他沉重的眼皮稍微皱了一下,闪过一个迅即消逝的微笑,接着说:
“我以为我到不了。可是你看,天主愿意的话,他的意旨就必成……”
“有时他以更温柔的方式达成它的意旨,”贾伯晔莞尔地说,手里拿起一个碗,“这是一点基努亚的汁液,你得喝下,你的肚腹空空如也,你简直轻得有如飞在风中的羽毛!”
巴托罗缪吞下四瓢后,拨开贾伯晔的手。
“我已经长途跋涉了十一天才找到你。我们从南边往北走,在南方时,皮萨罗兄弟平定了印加国王曼科的将军提左克的反抗,把他打为阶下囚……噢!我无法形容,兄弟,那真是悲惨,每天都是悲惨的日子!”
他的声音生硬,说得断断续续。贾伯晔知道巴托罗缪很想说。他很清楚那些萦绕在巴托罗缪脑中的影像。这不也曾经是他历时累月都挥之不去的影像吗?
“老弱妇孺!”巴托罗缪叹息地说,“每一天,每一天,都是屠杀,都是羞辱。当提左克被抓的时候,他的军队都投降了,巩萨洛竟还下令展开屠杀!挖了壕沟丢进男人与被强暴的女人。房子里都是可怜的贫穷人家,他们竟也放火一把烧了,好像焚烧秋天落下的树叶一般!噢,贾伯晔……”
“巴托罗缪弟兄,我了解。我知道。好几年前,我就经历过这些事,那是当我随同亚勒马格罗南征的时候。我一点都没忘记,因为这些事情是无法遗忘的。”
巴托罗缪以皮包骨的手指头抓住贾伯晔的长衫,然后靠在他身上,似乎想甩开那些被残酷暴行玷污的记忆。
“我常想起你说的话,贾伯晔你说过:‘我没有制造苦痛,但我却阻止不了,结果是一样的。’我懂了,我和你一样,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我引以为耻!噢,天主,我相信我曾经怨恨过,竟让我张大眼睛看着如此多的苦痛……”
“巴托罗缪!”
“不,让我说完!让我说!我因为呼吸过那边的空气,喉咙其臭无比,鼻腔充满了小孩被烧死的焦味,贾伯晔你知道吗!就算我睡着,这一切仍旧历历在目……基督!基督!那些火焰在我心中燃烧,也把我烧焦了……”
贾伯晔和仆人放轻动作,悄悄地把湿凉的布放在巴托罗缪的额头和胸膛。可是,却没能打断他的话:
“那些铐起来的女人,不超过二十岁!哎!我都想不到。那些禽兽!那些禽兽!虽然我是天主的仆人,却一点也没有得到护佑。天主难道想让他的儿女经历的痛苦也深深印在我的身体内……基督他是这么做,他!是的,他要我记住,贾伯晔!因为他们都是他的儿女,每个人必须知道这件事:印加人也是天主的儿女。”
“慢慢讲,巴托罗缪,慢慢讲!”
“但那些野蛮人打昏我,并且想砍下我的脑袋之前,她们可以逃跑。我成功了,贾伯晔!她们至少可以逃……但,还有二十个可怜的小孩,这么多,到处都是,到处都是!”
巴托罗缪几乎快崩溃了,声音变得尖锐,激动得咬牙切齿。贾伯晔把手放在他额头上安慰他。
“弟兄,别激动,我在这里,我们会照顾你……”
“我趁着夜晚才逃,我怕他们跟踪我!简直是野兽,他们就像野兽,他们的魔爪来自地狱……”
“巴托罗缪,我们要让你喝下药水,这样你可以好好睡一会儿。”
“不,不,我必须向你说!”
“明天有的是时间,你先休息……”
“贾伯晔,我来是要问你一件事,很重要的事!只有你……”
可是贾伯晔向妇女示意,她们听到巴托罗缪微弱的呓语,马上就明白该怎么做。当贾伯晔扶着修士的脖子,轻轻抬起时,她们捧着一个燃烧草本植物并冒着烟的小火盆,放在巴托罗缪的鼻前。不一会儿,巴托罗缪全身放松,变得温和许多。不到几分钟,他们又让他喝下了安眠的汁液。
过了两天后,近傍晚时分,巴托罗缪终于平静了一点,第一次终于能够真正地进食。
两天来,贾伯晔安顿他睡在面向湖边的一间屋子。有妇人日以继夜陪伴、照顾他,在他昏迷的时候,喂他喝草汁直到烧退。自从巴托罗缪可以张开眼后,贾伯晔拿来水果和古柯叶茶,好让他能够重新开始吃点简单的东西。而现在,巴托罗缪饿得手指打颤,狼吞虎咽得似乎可以吃下所有的食物。
“贾伯晔兄弟,我这条命是你捡的。”他说得声音嘶哑,两人之间顿时陷入沉默,为了避免尴尬,他擦了擦嘴。
“这样说的话,我们是互不相欠。没有你,我老早就被烧焦在库斯科的牢房里!”
“我想,我之前一定疯言疯语,说了很多蠢话。”
“哎呀,没有,你只是把事实说出来。忘了那些吧!我很高兴有你相伴,而且终于看到你有食欲了!”
“像这些水果这样的美味,”巴托罗缪点点头,悄悄地说,“还让人误以为是来自天堂的食物呢!”
他的头被仔细地扎上绷带,他把绷带微微往旁边拉,才好品尝芒果和番石榴,这些水果终于让他骨瘦如柴的脸看起来有点活力,然后,他由着自己的眼光游移到闪闪发光的湖面。
白天的这个时刻,山头笼罩着厚厚的云层,远看有如峰峰相连成一片。群山翠绿的影子倒映在的的喀喀湖的湖面上,湖水颜色变得深绿些,也变得厚重些。
“我开始懂你为什么会逃到这里来了。”巴托罗缪浅浅一笑,说得很肯定,“你是对的:很难去想象比这里更美丽、更安详的地方。”
他一时没接着说,嘴唇痛得紧抿。
“与我最后这几个月所见的相较,”不久,他又继续说,“如今就好像天主总算愿意让我休息一下,他想要让我看看这世界上还有如此和谐的地方!”
贾伯晔讶异地看着他。厚厚的绷带除了让修士的左脸颊扭曲变形,同时也重重地缠绕着他的头颅,越发突显了他的疲惫与倦意。然后,贾伯晔稍微苦笑了一下,同意地点点头。
“巴托罗缪,当我初次发现这个天堂的地方,情形也不会比你好到哪里去!还有,我也曾有过和你一样的反应。是的,好像的的喀喀湖应该是我们的避难所,当这个世界的人都变得没有人性……”
“根本是禽兽不如!”
那几乎是从巴托罗缪喉咙发出的讪笑,极尽尖酸的讥讽:
“禽兽不如!就是这个词!哎呀,贾伯晔,我得承认你以前比我有智慧。你的确有理由在经过那场毁了库斯科的战役之后,脱离我们,不与皮萨罗兄弟那群人为伍。愿天主原谅我:你曾经提醒我,我却没听进你的话。直到今天,我才了解你当时在牢房里和我所说的,以及印加人严阵以待准备将我们歼灭的那番话。那时你说:‘从今而后,对这个国家的人民来说,所有的西班牙人都一样……这就是艾南多、亚勒马格罗的策略造成的结果,都是他们任由那帮走狗胡作非为的结果!巩萨洛就是一个最好的例证。’从头到尾你都是对的。又过了三年,情况更糟。”
巴托罗缪情绪激动,胸膛跟着起起伏伏。之后,有好一会儿他没再说话,闭起了眼睛。
“贾伯晔,”他小声到几乎听不见地问说,“天主为什么会让这类事情发生?他要到何时,又会在何处,才要降下他的惩罚?啊,兄弟,我的兄弟!我甚至有时希望自己就是天主使用的工具,用来消灭已经变成魔鬼的我们!”
贾伯晔猜想他的弟兄眼里有泪水,所以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去。他们两人顿时都静默不语,一起凝望着湖面,岸边传来小孩子的嬉笑声,一艘小船正驶离村庄,开往岛屿。
贾伯晔拿起一颗剖开的芒果,忧郁地看着芬芳的果肉,宛如里面含有什么秘密的毒药。
“这个国家就像这颗水果,渴望着散播富裕和甜美的芬芳。这里,在的的喀喀湖边,有时,我觉得自己好像正伫立在对我敞开大门的另一个世界的边缘,这个世界等着我们,欢迎我们,但我们仍顽固地认为看不到这个世界。只需要稍微看一下这个世界,就可以让平安充满每个西班牙人的心里,而不是整车整车的黄金。”
“噢,平安!”巴托罗缪很讽刺地重复一次,然后说,“对我来说,我不求什么。如果法兰西斯科先生和他的兄弟能够自我节制,不再制造痛苦和泪水,我就很满意了。就好像战争给印加人带来的伤痛还不够,现在竟是西班牙人内部自相残杀!”
“我听说艾南多定了‘独眼龙’的罪。”
“事实上是狄克·德·亚勒马格罗先生被暗杀了!他犯了不可饶恕的错。当时,攻城到最后,总督兄弟的兵力耗弱时,他控制了整个城市,并把艾南多和巩萨洛关起来。我向你保证,我真的尝试过劝他不要这么做。不是为了支持艾南多,而是因为这么做的话,影响可见一斑!然而,在一个自认被皮萨罗兄弟骗了这么多年的顽固老人面前,我不过是个教会的修士,说的话能有什么分量?没有一个晚上,亚勒马格罗不梦想着那些从阿塔瓦尔帕那里搜刮而来的黄金,以及总督在卡哈马尔强占他所应分得的黄金。他的恨与复仇的欲望如此强烈,让他根本失去了理智。且不说占领了库斯科,他甚至把皮萨罗兄弟监禁,根本是徒手去撩拨蝎子螫人的刺……等到皮萨罗兄弟东山再起时,他们很快地除掉他,而且,是有如绞死一只鸡那样残忍地绞死他。”
贾伯晔摇摇头。
“我对亚勒马格罗有太多恶劣的印象,足以让我一一列出这个坏胚子的所作所为。可是,我也太清楚艾南多和巩萨洛的卑劣行径。”
“他们都疯了!全都疯了!从那以后,复仇就像是打网球般一来一往。一边是支持皮萨罗兄弟的人,另一边则老想到扩张势力,累积财富。每个人都想着如何把敌对阵营开膛剖肚!”
贾伯晔不禁狡黠一笑。巴托罗缪责备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轻轻触碰自己头上的绷带,好像这样才能够估计所有的痛苦。
“贾伯晔,事实上,”他叹了口气,“再不久,就是我们西班牙人自己打自己,比印加人歼灭我们更有效率地自相残杀!愿伟大的天主原谅我们!除非他认为审判的时候已经到了,每个人必须为这个新世界制造的无尽灾难接受惩罚。”
巴托罗缪最后几个字讲得激动响亮。贾伯晔一时没搭腔,看着远方湖面上的倒影,然后才问:
“这是否意味着和曼科之间的战争已经平息?”
“曼科正一步步输掉这场战争。当亚勒马格罗掌权的短短时光里,在印加人的阵营制造不少的混乱,立曼科的亲兄弟保禄为王。很多印第安人和他结盟。今天的曼科已经势单力薄,军力削弱。他已经输掉很多场战役,并渐渐移往森林自我掩护。此外,他还遭受过两次猛烈的攻击……”
巴托罗缪注意到贾伯晔非常专心地听着他的叙述时,犹豫着是否该说下去:
“他的儿子被俘虏了。一个很小的孩子,叫做帝图·库吉……”
“帝图·库吉!”贾伯晔轻声地叫了出来,脑海中浮现以前在奥仰泰坦波时,那张对他嬉笑的小孩脸孔,犹记得他问的那句话:“是不是所有西班牙人都像你一样?”
“而且印加王保禄把他宗族的木乃伊运到库斯科,放在他的身边……你应该比我清楚对曼科来说这意谓着什么。”
“对印加人来说,无论是国王或人民,如果木乃伊与一位强大的印加王同在,这代表祖先支持这位印加王,并认同这位印加王的决定。”贾伯晔皱起眉,咕哝地说,“这是很重要的。”
巴托罗缪闭上眼,把茶色李子的汁挤在干瘪的嘴边。他露出幸福的笑容,柔和了脸上的线条,但几乎让人难以察觉,旋即消失。
“印加王保禄是个奇特的人物。我不知道应该赞赏他的实际,还是应该对他的怯懦反感,但事实上,他总是倒向强势的一方。以前他倒向亚勒马格罗,现在他倒向巩萨洛。而不论任何情况,他都是毫不考虑地攻打他的哥哥曼科。他所想的,从未形色于外。他随着我们的军队南征,但他从未有一刻向我们抗议不该对他的民族屠杀,也没有反对过捉拿领导反抗军的提左克,也就是曼科手下的将军。”
“所以,”贾伯晔喃喃地说,“曼科从此得孤军奋战。”
巴托罗缪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微微张开口似乎想问什么,可是他转变心意,只说:
“我听说他建了一座新的印加城市,离库斯科北边很远,好像建在丛林,或者更应该说是建在山里,让外人不得轻易进入。但是,我和你说老实话,就我这几个月的观察,我认为他的统治以及反抗,即将成为过眼云烟。”
两人霎时沉默不语。巴托罗缪首先打破沉寂,语气犹豫地说:
“我可以假设你一直都没有安娜玛雅的消息吗?”
贾伯晔微笑地摇摇头:
“我没见到她的日子就快两年半了。而今天,我甚至不知道她是否还活在世界上。”
两人又相对无言。
“这没什么。”不久,贾伯晔故作轻松地继续说,“要我说,我们本来就注定是这样吧!我长久以来都接受这样的说法。我或许也告诉过自己,分开的日子不会太久……等到战争结束或是安娜玛雅自己想与我重逢的时候……事实的真相就会慢慢浮现。随着时间流逝,我慢慢地遗忘,只记得她的脸。虽然我快承受不住对她的思念,可是我必须接受这一切。不然我将陷她于危险的境地!有些事情让她无法离开她的同胞,因此她更不可能和我在一起。”
“有些事情?”巴托罗缪压低声音问,“是那个她称为丈夫的金身人像吗?”
“是的,那是双胞兄弟,”贾伯晔笑着说,“不管你是否愿意尊重印加人,可是我想你恐怕无法了解这对她和他们的意义。”
“无论我是否了解,”巴托罗缪莞尔地反驳,“重要的是巩萨洛和艾南多始终想要这个……这个东西!这么多盎司的黄金简直让他们想都想疯了。”
“去他们的疯狂!他们永远也别想得到!”
贾伯晔的语调既平静又肯定,巴托罗缪不得不仔细观察他,恍如他面前只是一个有着他熟悉的外表,却不相熟的陌生人。
“你说得倒肯定!你知道,他们为了要黄金,可以把秘鲁的每块石头都搬开!”
“他们可以搬开那些石头,然后会发现什么都没有。”贾伯晔仍微笑地说,“我们其他的这些西班牙人能让生活在这个国家里的人受苦,能够对他们烧杀掳掠,但你看看这湖,巴托罗缪兄弟,你再看看这些山脉……”
贾伯晔一个大动作指了指那些山坡,因为反射的作用,好像群山转眼消失在蓝天里,一如消失在的的喀喀湖的深蓝湖水中。
“是啊,很美,”巴托罗缪赞赏地说,“可是……”
“不,”贾伯晔打断他的话,“我不是说美不美,而是说这一切是有生命的,山脉、岩石、湖水……这一切如同我们的生命一样生生不息,问题是你和我都不懂得去看!”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他们印加人懂得去看那些肉眼看不见的事物。更应该说,他们懂得从中去感受万事万物的气息,从中获得力量。他们懂得感受生命的本身,以及生命表达的方式。在刀剑下,他们只是待宰的鸡。而或许有一天,他们也会像鸡那样全部遭人杀光!但是,最重要的仍然没有被消灭殆尽,因为没有人可以带走他们对山脉、对岩石、对湖水的知识;对于那一切,我们既不懂得看也不懂得听。这里一切的力量不是单单一个皮萨罗足以对抗的!”
贾伯晔这一段话说得慷慨激昂。巴托罗缪的眼神变得黯淡而悲伤。
“这不太像是天主教看待事物的方式!听说,有时候你也和印加祭司一起参与宗教的仪式。”
有好几秒钟,贾伯晔本来似乎想让自己平静些。但听到他这么说,不由得噗嗤一笑,摇摇头说:
“别人怎么说我在这里的生活都不重要。总之,我觉得在这里生活很好。”
“你确定吗?”
“你这是在做调查吗?”
“贾伯晔,我是天主的儿女,我也是你的朋友。你不要以为我能够看你过着如此自我放逐的生活,也许,我甚至该说,我无法看着你讥讽天主创造的世界、否认我们每一个人代表的希望!”
“我既没有失去对人类的尊重,也没有自我放逐。这样说,应该可以让你精神为之一振。”
巴托罗缪看着贾伯晔好一会儿。紧张的情绪仍绷紧着他瘦骨如柴的脸庞。然后,突然间,好像累得弹性疲乏了,他摇摇头说:
“也许你说得对。但是要同意你说的话,实在很奇怪。”
贾伯晔伸手找寻他朋友的手臂。
“巴托罗缪兄弟,我的心灵很平静。你别怕。”
这时,修士全身一阵寒颤。他的嘴唇抖得厉害,合上眼睛,嘴里念念有词,小声得几乎让人听不见:
“我不怀疑你心灵很平静,我亲爱的贾伯晔兄弟。然而,我的心却是一点也不平静……我觉得好累,我得睡一会儿。帮我个忙,趁我小寐片刻的时候,你去打开我挂在马鞍旁的皮制袋子,你可以在里面找到我写的字条。为了天主的爱,请你读一读吧!”
“巴托罗缪兄弟,天主的爱对我而言没有什么。我去做是因为对你的友情使然。”
直到夜幕低垂,巴托罗缪才从沉睡中醒过来。离床榻不远处,他发现贾伯晔静静地坐在烧着火的火盆旁边,凝视着湖与群山没入向晚的夜色中。贾伯晔的膝盖上放着一个大皮盒,里面有一捆写得密密麻麻的纸笺。
“贾伯晔……”
贾伯晔转过头,友爱地微微一笑。但是刚才在黑暗中所凝视的种种,似乎从此都留在他的眼中。巴托罗缪指了指皮盒说:
“你读过了吗?”
“我读过了。这里面有太多恐怖和不公义的事情,简直就像炼狱的各种酷刑。”
“可是,我可以对天主发誓,这只是自我踏上这块富裕的土地以来,亲眼所见的事。我全部都写下来,每一天的事我都记录下来。所有对印加人所施加的痛苦和羞辱,每一项违反天主和罗马教义的事,以及对国家法律的曲解……都写在里面了!”
贾伯晔看着那个皮盒,好像那是个奇怪的动物,然后把它放在巴托罗缪的脚边。
“没错,都写在里面了。可是你真是没头脑啊!巴托罗缪兄弟。如果皮萨罗那一帮兄弟或哪一位先生大人发现这些纸笺,你可就是死路一条!”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趁着夜晚一路跋涉来找你。”巴托罗缪喘着气说。
贾伯晔认真地笑了笑,然后回答:
“恐怕这还不够。巴托罗缪,把这些纸笺放在火盆里烧掉吧!不然,就得藏在一个秘密的地方。世风日下,这些纸笺一点用也没有:谁会想要读这么悲戚的故事!”
巴托罗缪疯狂地尖叫了一声,坐了起来。他抓住离他几步远的皮盒,在贾伯晔的头上挥舞着:
“烧掉?把这些真相藏起来,不让查理国王知道?西班牙人有权知道在这里发生的事。罗马的教皇看到这些纸笺一定吓坏了。”
贾伯晔摇摇头,嘲弄地说:
“我的好朋友啊,大概是高烧让你意识不清了。你忘了黄金吗?太平洋的另一边谁会在意他们取得黄金的手段?你想想国王或教皇有可能因为这些人都是混蛋,所以反对用金子打造宫殿或教堂吗?别傻了!只要法兰西斯科先生和他的兄弟能带给欧洲财富,不管他们在这里是多么坏的暴君,无人将置喙半句。”
“贾伯晔,不是这样!不是这样!”
巴托罗缪急得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叫得如此气愤,以至两名仆人和手里还拿着火把的奇里奥克赶忙跑来。贾伯晔示意他们没关系,这时巴托罗缪正激动地抓着贾伯晔的手说:
“不,不!”他激烈地否认,“我不准你这么说。特别是你,贾伯晔!不论是西班牙或罗马,不管是宫廷还是教堂里,都还是有好人。有人相信印第安人和我们一样都是天主的儿女。”
“哎!可是他们都在那一边,不在这里。”
“这就是为什么必须让他们知道。”
“而就算他们知道……”
缠着绷带的巴托罗缪几近发狂的样子,眼皮眨个不停,脖子上的青筋浮现。贾伯晔担心他随时可能昏厥,可是巴托罗缪仍像弓箭般弯着身子,抓住贾伯晔的肩膀说:
“贾伯晔,你听我说:西班牙有个修士,致力于让活在这边山地里的人都能得到尊重及有尊严的对待。他是道明会的修士,叫做拉斯·卡萨斯。他是和你我一样有智慧的人,他爱这里的人,他欣赏这里的人。他念过伊拉斯谟……”
“巴托罗缪兄弟,但是只有他一个人!就像你和我一样。而且他离山地这么远……”
“不只他一个!他是有影响力的,而且大家会听他的话。他已经得到教皇保禄三世颁布的谕旨,诏告世人这块土地上的印第安人应该得到人道的对待……”
巴托罗缪站在贾伯晔面前,看着贾伯晔戏谑的微笑,于是他屈着身,气冲冲地到一边去。他用形同骷髅的手指着屋子里眼睛睁得大大的、满脸疑惑的仆人说:
“你看看这些印第安人,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是有恩赐接受信仰的人,而且不管有人如何地否认,他们的存在都向我们昭示着,不该以任何方式剥夺他们的自由,侵占他们的财产,而且不论是借由神圣话语的启蒙或是圣洁道德生活典范的感召,他们都理应受到耶稣基督的召唤。”
巴托罗缪讲得上气不接下气,缠住绷带的头晃来晃去,他演说完毕时,紧抓着年幼的奇里奥克,把他推到自己面前。
“这都是圣父的话语和意旨:我在这名小孩的头上,在伟大的天父面前向你发誓,天父赐予我们所需要的。”
贾伯晔没有反驳,只是把手伸向奇里奥克,抚摸着他吓坏的脸。
“别怕,奇里奥克,”他小声地以恺切语说,“我的朋友有点发烧了。你帮我让他躺下。”
巴托罗缪不愿意,但是疲倦战胜了他的狂呓,而且他的双腿险些站不住。当这个小孩和贾伯晔要他躺下,并为他盖上毛毯时,巴托罗缪断断续续地问贾伯晔:
“贾伯晔,你相信我说的吗?”
“我相信。”
“那么把这些纸笺带回西班牙,交到拉斯·卡萨斯的手中。他会需要这些的。”
贾伯晔呆住了。火把的光照得屋里光影憧憧,把每张脸都照得扭曲歪斜。巴托罗缪的脸上缠着绷带,看起来活像个面具。
“我?”他好像一口气没喘过来。
“除了你,还有谁有这般的意志力和勇气?贾伯晔,你看看这小孩望着你的眼神,”巴托罗缪握紧奇里奥克的双手坚持地说,“如果你带这些纸笺回西班牙,他就可以得到人该有的生活。”
但是贾伯晔转过头去,皱着眉,表情冷淡,因此他又继续说:
“你等什么?你等着安娜玛雅回到你的身边?你知道没有其他的方法了。从今而后,你都是孤单的一个人。你浪费时间在这里凝望着的的喀喀湖的美丽,可是同时你自以为捍卫的人却一个个消失了。把这些纸笺带到托雷多去。让事实的真相适时地展现。谁比你更适合把这里的情形报告给国王呢?贾伯晔,帮我个忙。不是为了天主的原因,反正你早就不相信他。而是为了在你内心深处,无法忘却,隐隐作痛的悲伤。”
贾伯晔眼也没眨,什么也没说,径自望着修士好久好久。但是,从头到脚的一股寒颤让他明了,他的话已经打动了他。
乳白色的晨曦铺在的的喀喀湖上。薄雾散成云丝,让人隐约可以望见灰色的湖面以及梯田边的灰色墙垣。神圣的太阳及月亮诸岛的对面,有个大大的港湾,几缕烟岚缓缓从库吉加塔那里的屋宇升起。
站在突出于湖面之上,有如山巅的半斜坡面,贾伯晔最后一次回顾这个充满魅力的地方。当年他死里逃生未遭南方的大海淹没,就在一五三二年与赛巴田一同踏上了通贝斯的海滩,成为第一批涉足印加国土的征服者之一。从那时起,在印加的国土上,只有这里是唯一让他觉得平安的地方。
至今七年了,日复一日地过了七年了!七年的希望、七年的战争和偶尔的光荣。还有整整七年的爱情。可是幸福却是如此渺茫!战争中、悲惨中那些如风飞逝的日子……
安娜玛雅!
虽然只是在清晨的微风中兀自喊着她的名字,他仍感到全身颤动,宛如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刻划着她名字的音节:安娜玛雅!
而今天的贾伯晔,早已不再是七年前的贾伯晔。他却要出发回西班牙去,这一去不再回头,甚至连和安娜玛雅吻别都不可能。他即将离开并且必须淡忘她肌肤的味道和玉腿的温度。他必须忘记在这遥远的异乡,她曾经如此地引领着他。
其实,他不相信这行得通。
但是,修士的话整夜萦绕着他的思绪。尽管巴托罗缪是在情绪激动的情况才说了这些话,但字字句句都是铿锵有力、言之有理。他试图抗拒,可是,突然间又有其他的话回旋在他的脑海。那些安娜玛雅说过的话。那是她对美洲狮所说的话,她一再重复着逝世已久的印加国王所传达给她的,那些既奇怪又令人难以置信的讯息:
你将看到美洲狮跃过海洋之上,
虽然他离去,还会再回到你身边。
虽然两地分隔,你们却同在,
当一切重新开始,你仍存在,美洲狮也将守在你的身旁。
就如同你们的祖先曼科·卡帕和玛玛·欧克罗一样,你们形影不离。
你们将衍生世上的新生命。
这些听了却不甚明白的字句,犹如锁在宝盒里的秘密。但字字句句转瞬间变得如此清晰:是的,他必须离开!他总算明白要如何再与安娜玛雅相聚。不是沉浸在的的喀喀湖畔等待,而是往太平洋出发,回到西班牙。他顺从了看起来像是偶然的生命插曲,任由巴托罗缪安排他波澜起伏的旅程,但不知不觉之中,印加伟大的祖先和耶稣基督,却给了他相同的旨意!
突然树枝沙沙作响,吓了贾伯晔一跳,打断了他的思绪。当他回头看,什么也没有。然后树丛的叶子被拨开,奇里奥克走了出来,很犹豫的样子,几乎不敢抬头看他。
贾伯晔笑得很温和,伸出手说:
“奇里奥克,来,来我这里。”
当小孩把小手放在他的掌心,他拉着他在他面前坐下来。
“这个时间你应该早已进入梦乡!”他很温柔地责备。
“我不行,我看到你没睡,所以就跟你来了。”
贾伯晔点点头,把手中的小手握得更紧。就这样两个人什么也没讲,一起看着湖上飘送的云雾。
“贾伯晔大人,你要走了吗?”
“你为什么这么想?”贾伯晔很讶异地回答。
“你和生病的外国人说话的时候,我看到你脸上的表情。”
“奇里奥克,没错,你说得对,我要走了。我会想念你的。”
“但为什么你想走呢?你和我们一起不是过得很好吗?”
“对呀,”贾伯晔笑了,“我过得很好。”
“那为什么呢?”
“那是因为时候到了,我必须离开去找某个人……并且完成某些事。”
小孩看着他,眼神里充满疑惑和悲伤。
“如果你走了,”奇里奥克小声地说,“那些不喜欢我们的外国人就会来了。大家都会很害怕。”
“也是因为这个理由我必须离开。”贾伯晔喉咙哽咽地说,“好让你们再也不被外国人欺负。”
“你认为有可能吗?”小孩张大眼睛问他。
“或许吧。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总不能这样下去,而不试着寻求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