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仰泰坦波,1536年11月
山顶笼罩着一片漆黑,犹如空中飞翔的大兀鹰展翅下的阴影。山底下的嘈杂声己渐渐平息,渐渐远去。呼喊声、呻吟声不再那么凄厉,爆炸声也中止了。安娜玛雅终于找回冷静。她整理着裹着自己冰冷身体的长衫。
“我在想,维拉·欧马去哪里了?”她说。
卡达理思索了一下。
“也许逃到地底下的圣室,诅咒我们打败仗,应验他的预言……”
“我本以为他会重回曼科的阵营,加入战争。”
“他早已被愤怒冲昏头,将自己锁在被世界遗忘的孤岛上。”
“对我来说,他曾经是智者……”
“他也是人。终究,他不曾了解为什么伟大的万亚·卡帕克并没有告诉他太阳之子知道的秘密,而是选择告诉这位眼睛湛蓝的奇特女孩……”
安娜玛雅回想着。
“对我来说,他永远都是智者。”
卡达理应声而笑,声音轻柔地回响在夜里。
“你笑什么?”
“长久以来,我试图在卡玛肯柯雅的身上寻找当年来到万亚、卡帕克国王身边的那个小女孩。刚刚我终于第一次遇见了她。”
这次换安娜玛雅笑了。
“你为什么给我这把石头之钥?”
“有一天当所有征兆一一显现,我们也终将分开。我将回到万物起源的湖畔,而你将重回……”
她把手指放在唇上,打断他的话。
“我拜托你,别说出那名字。”
“你会需要这把钥匙,替你打开石头。”
“我要如何才会知道?”
“你会知道的。”
夜风轻拂,吹散了人声的嘈杂。奇怪的是,这会儿安娜玛雅竟然不觉得冷了。
“那他呢?”她心里自问。
贾伯晔看到水骤然上升淹没平原,直到马肚的位置。马匹行动迟缓,宛如沉入一片让它们灭顶的汪洋之中。有名骑兵奋力以手臂打水,不停地旋转手臂企图让自己浮上来,并尽力摆脱身上沉重的军备。
渐渐地随着夜幕笼罩天际,对贾伯晔来说,西班牙人撤退的声音也越来越渺远。只有当印加人逮到一两个来不及逃跑的敌军,或是翻倒了一匹马,才偶然响起一声号角声,或是击鼓声。
他感到无限的疲累感袭上身体与四肢。他不再挣扎,但霎时他觉得自己老了,有如满身伤痕、步履迟缓的老人。他闭上眼,脑中同时浮现印加人和西班牙人,前者骑着白马,后者徒步而行,各自拿着长剑和投石器……恍若幻象一般,他无法从中挣脱,甚至他宁可让幻象将自己吞没,他觉得自己宛如经历战争后苟且偷生的士兵,却因为内心深处的精疲力竭,终究不支倒地。
曼科走过来,拉着马匹的缰绳,马匹身上溅满污泥。他不发一语打量着贾伯晔,黑色的眼珠闪耀着骄傲的光芒,犹然陶醉在战争胜利的滋味当中。胜利——最强劲的麻醉剂,比奇恰酒更烈,比上千片的古柯叶更让人上瘾。
然后,曼科把缰绳交给贾伯晔,头也不回地往方院走去,有如疲惫不堪的胜利者。
贾伯晔走在他的身后。
路极陡,有几处石块堆砌得非常不规则,因此夜里下山变得很危险。
安娜玛雅和卡达理却走得沉稳又有规律,一方面靠着月光,另一方面则是惯于夜间行走的本能,所以能够安然当步。
当他们接近威尔卡马佑河边和泉池旁,听到传来胜利之歌,歌声中已经传颂着战争中战功彪炳的英雄。大地仍流沁着血,河流冲刷着溺毙和死亡的尸首。河岸边,安娜玛雅乍见一名死去妇女的脸,她的手里仍紧抱着丈夫的衣服,显然一路尾随着丈夫,为了这场不知为何而战的战争。那名妇女的双眼发白,茫然地望着四方帝国之外的地方。
刚进入方院,他们就看到脚步蹒跚摇晃的人。有些人躺在地上,呕吐物中混杂着污泥,嘴里仍模糊地吟唱着凯旋的歌曲,歌颂印加人如何战胜海洋另一边神祇的胜利。转眼间外国人成了歌曲里描述的主角人物,他们的歌声里还有月亮,以及那些无坚不摧的人头马如何剑法精准,让人头应声落地,以及外国人手里冒着火的铜制棒子。但陶醉胜利当中的印加战士所唱的歌曲,还诉说了对抗这些外国人的印加人,是维拉科查亲身由岩石化身,帮助印加战士从斩断的手臂再生出手来,让他们能够呼风唤雨……
当安娜玛雅和卡达理越接近方院的小路时,人耳相传的见闻更有过之而无不及——大家七嘴八舌地谈论,即使是最里头的内院也四处有人传说,即使是围着火烤印第安山猪的妇女,都你一句我一句争相传颂。所有的人都谈论着第一个投出石头、砸断马腿的英雄人物,谈论着帕塔康夏引水计策的成功。每个人都窸窸窣窣地说个不停,宛如从空中咻咻落下的弓箭与石块,大家绕着马匹,把它们绊倒,再把尸体丢到河中。所有的人说个不停,似乎再多的言语都不足以表达这次令人欢欣鼓舞的胜利所带来的喜悦。
安娜玛雅看得心里直发麻。
贾伯晔不在那里,她禁不住在黑暗中搜寻他的面容。但她紧闭双唇,不敢开口问人。外国人?最好消失在地狱,没错,这就是大家所期望的。
侍卫驻守在曼科方院外城垣的梯形大门两旁,当守卫最后终于让开路的时候,安娜玛雅已经气得怒火中烧。
印加国王身边围绕着将军,长衫外套着铁布衫,长矛拄着地。曼科对将军伸手做了一个动作,安娜玛雅看见的,仍然是布满泥土和血腥的双手;眼泪和着泥土在他的脸颊流下两道痕迹,眼光中闪烁着骄傲和仇恨。而他身边的每一张脸都充满笑意,动作中除了尊敬国王应有的礼数外,还带着同胞间共患难的手足情。当安娜玛雅和卡达理进门时,大家顿时沉寂下来。
“我说,卡玛肯柯雅,我父王铁定忘了告诉你这场胜仗,所以你才离得我们远远的,这么久才出现……”
曼科手势一比,两名妇女立刻捧上一坛奇恰酒,并倒了一点在雕刻精美的金制酒杯里。曼科慢慢地喝下这杯酒,然后说:
“至于你,卡达理,你到屏奇陆那山顶和大家一起投下石块吗?”
他们两人都没作声。醉意泛红了印加国王的脸庞;他眼中冒着熊熊的火焰。
“他们都不说话,”他边说边面向将军大臣,“这是蔑视,还是惭愧……”
“我们已经开始堆砌岩石,要建一座新的神庙,”卡达理说,“未来将荣耀我们的祖先,您的父王万亚·卡帕克国王。”
卡达理的语气平静,毫无惧怕。曼科眼中的杀气瞬息消失。这时他指着安娜玛雅说:
“我在战争中擒到一头兽,”他语气中的愤怒减少许多,“现在,我把他交给你。”
“是什么兽呢?”她温和地问曼科。
“美洲狮。据说你和他是分不开的。”
曼科的手画了一个圆圈,在阴暗处指了一点。贾伯晔被两名士兵抓住,脸色木然走了出来。
“现在我把他还给你,安娜玛雅,他是你的了。”
安娜玛雅忍着不动,尽管她的整个人、整个心都恨不得立即飞奔过去,张开双手紧抱住他。
“可是你的美洲狮只有在一种条件下才能保住性命。”
安娜玛雅湛蓝的眼睛望着曼科,而后者的眼睛连眨都没眨。
“明天清晨,当安帝绽放第一道光芒,照耀我们这场胜利之前,他必须消失,你听懂了吗?”
安娜玛雅依旧沉默。她让疲惫的贾伯晔步履不稳地靠近她。但他们没有接触,就这样肩并肩面对着曼科,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穿过内院。大家散开,让出一条路,但她瞥见这些人的敌意与报复的欲望。他们很希望将他五马分尸……当他们跨过雕有大兀鹰的过梁时,他们听到曼科最后的声音。
“记得日出之前。”曼科说得字句铿锵。
而且声音里已经听不出丝毫的醉意。
他们离开方院,消失在夜色里。
她带着他走过泉池,再沿着威尔卡马佑河,往大兀鹰圣室走去。
好久好久,他们之间既不交谈,也不触碰。他们才分开不过几个小时,但必须先调整呼吸,平息心跳,才能够交换言语。
夜是如此地怡人凉爽,他们走在小径上,所有对战争的害怕与恐惧似乎都瞬息消失。再没有胜利和失败的分别,激动的吶喊、仇恨的怒吼或胜利的欢呼,都不再存在。
当他们快走到岩石处,安娜玛雅停下来,贾伯晔也跟着停下脚步。她握起他的手,让他平躺在河边的矮墙上。两人都闭起眼,忘掉所有战争带来的暴力,全心全意让心灵和身体随着水流声缓缓远去。
然后她拉起他,一起走到河流边,她温柔地替他褪去衣裳。他汗湿的长衫滑落地上。河水又冰又冷,他差点大叫。但安娜玛雅毫无惧色领着他走到河流中央,那里有一块平坦的黑色岩石。他把自己摊在这块岩石上,半身陷在水里,安娜玛雅慢慢地以双手洗去他的疲惫。流水、纤纤玉手……他分不清是流水还是安娜玛雅的手,只是任由心底最深处的疲乏随水流去。慢慢地,那些萦绕着他的影像渐渐消失,他完全不抵抗,任由从前曾经活过的一点一滴从身体中慢慢褪去。当安娜玛雅扶起他走回岸边,他感到无比愉悦,甚至像是欲望开始时的感觉。
她在披风里替他套了一件长衫,长衫以极为柔软的羊毛制成,穿在身上犹如温柔的抚触。
他们两人离开矮墙,重新上路。在他们的头上就可以看到大兀鹰的圣室。
“我不想离开。”贾伯晔说。
“我知道。”她回答。
他们在黑夜的阒静中低声交谈,并非担心隔墙有耳,而是为了在黑暗中创造一种氛围,好像两人躲在洞穴里避难一般。他们无所不聊,但绝口不提即将分离的事实,不去想要如何度过这个黑夜,尽管分别的时刻就要到来,尽管夜像是永不会消失那般地静止不动。
“我本来以为我应该与他们同甘苦。我不想和你们的族人对抗,我希望自己也倒在马践踏的草地上,受了伤,任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我……我那时甚至有种奇怪的感觉,就是我非得看见那个该死的混蛋艾南多头盔上的红色羽毛不可。是的,我竟然对他感到有某种感情,我实在觉得羞耻。但是我不能克制自己。我知道他们会输掉这场战争,而站在山顶上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个背叛者。”
“有声音告诉我你不会死去,但又有声音告诉我你会被马匹践踏,被踩得支离破碎。有声音告诉我说我们终将重逢,但又有声音告诉我,我将失去你。”
“你一直都在我身边。当我看赛巴田和甘地亚骑着马向我飞奔过来,我只想要回去找你,告诉你……”
她笑了,然后正经地问说:
“他们俩还活着吗?”
“我不晓得。我希望他们仍活着……我回想到有一次石头和弓箭如冰雹从天而降的时候,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冲过去,我要求曾经在萨克赛华曼战役中保护过我的力量去拯救他们。我心里祈祷所有的神,不管是你们的神还是我们的神,我对他们说:‘不论们是何方神圣,且不管我是否有信仰,救救我的两个朋友吧!千万别让他们现在就死去!’”
“所以他们一直活着。”
“我有这种神力吗?”
“这种力量是存在的。来吧!”
穿过一块块的岩石,他们爬上了圣室。贾伯晔对印加信仰有了崭新领悟,瞥见有个东西在那儿颤动。他不说话,只尾随着安娜玛雅跨越一个一个的岩石。
最后她停下来,眼前是一座高几尺的大岩石,形状往前突出,不见任何打凿的痕迹,或任何人走过的痕迹。远处,隐藏在黑夜中,应该有座山脉形似这座岩石。
“到了。”安娜玛雅说。
贾伯晔心跳差点停止跳动。
安娜玛雅听到自己说的话也吓了一跳,停下脚步。她几乎毫不考虑就说出刚刚的话,好像话语是自己从她的嘴里跳出来一样。她心里犹存的害怕这会儿都消失了:她长久以来守的秘密从此跟随着他,她想他应该也明白。
“是这个地方,”她说,“这里虽近犹远,这个地方得保密。除了我和卡达理之外,还有所有奥仰泰坦波的人也来过……卡达理在岩石上雕刻了一块没有人知道的山脉形状,竖立在那边,在我们秘密圣室的上面。山的那一侧……”
贾伯晔任由安娜玛雅说着,并不企图去理解她的话。她的话好像能够沁入他身体里的每一个毛细孔,在他的身上留下印记。
“……那里出现了一张脸。美洲狮的脸。”
安娜玛雅说完后,贾伯晔花了点时间去了解她讲的是他。然后他不确定地在黑暗中探索那个岩石的形状。但他没辨认出来。
“你看不到,”她说,“可是它就在那儿。卡达理对你说过,你的命运写在岩石上,而现在你就真真实实地在这块岩石的面前。”
贾伯晔体内突然感到一股热流,一种独一无二的感觉,既不是战争中硝烟四起的味道让人血脉贲张,也不是情爱的甜美滋味让人热情澎湃,而是一种流贯全身的颤抖,他感到自己和世界合而为一,身体充满前所未有的熟悉感。
“我知道它在哪儿,”他说,“我看得到它。”
美洲狮的岩石上突出的地方,像是獠牙一般,犹如随时在啃咬撕裂手到擒来的猎物。但贾伯晔一点也不怕,他沉浸在一种无法以言语表达、妙不可喻的幸福中,超越任何涕泪微笑的欢喜。他心里想:“总算,我总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