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仰泰坦波,1536年11月
曙光初露,卡达理以披肩将安娜玛雅和贾伯晔全身裹住,只露出脖子以上。他们爬上通往大神庙的石阶,加快步伐,没多说一句无关紧要的话,试图避开众人的眼目及耳语。等通过了城墙,安娜玛雅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现在有山丘可以掩护他们,没有人胆敢跑到等待双胞兄弟落脚的小神庙来。这个小神庙的四面墙镶有四个壁龛。
贾伯晔和安娜玛雅紧紧地相拥了好久,彼此难分难舍。彼此轻抚着对方的脸,既像是初见面那样地深刻,又像是永别前那样地悲伤。他们的指尖读着对方的肌肤,宛如经历一次惊涛骇浪的旅行,仿若上山下海那般地披荆斩棘、乘风破浪。他们谁也离不开谁。当他们的指尖彼此碰触时,他们紧紧地握住彼此,有如两条细线彼此缠绕,才能结合成扯不断、拉不开的绳子。
当他们离开彼此的唇,眼中盈满泪水。
“我走了。”贾伯晔说。
“没别的办法可想了。”安娜玛雅回答。
第一道曙光照映在金身的双胞兄弟身上,同时也照耀着山顶。
“我不要难过。”贾伯晔说。
“我也不要难过。一切都将如万亚·卡帕克国王揭示的预言。预言的秘密将会一一揭开,而你会一直都在,直到最后……”
“我知道你已经尽量把能说的告诉我,但说得真的不多……我知道接下来我必须靠自己去走、去领悟。这是最伟大的功课,或许我会迷失了,或许我又找得到路。和曼科说话的时候,我感到心里没有惧怕,在我的心里一切都安然就绪。你相信我会变成光明的美洲狮吗?”
贾伯晔最后一句话里流泻着一点点自我温柔的嘲讽,安娜玛雅任他搂着。
“是你的爱,”贾伯晔断断续续地说,“替我拨云见日。是你的爱让一切都变得可能,甚至也因为如此,我们必须再一次分开,而相见之日仍遥遥无期。”
“他这样告诉我:‘虽然他离去,还会再回到你身边。虽两地分隔,你们却同在,……’”
“你们这位古老的印加国王,真是残忍!”
他们两人像小孩子般笑了起来。他们依着双胞兄弟眼神的角度,凝视着印加国王的侧影:他们从南边的神龛往上望,那是令人晕眩的角度。
忽然,一阵摩擦声吓了他们俩一大跳,原来,卡达理正迎面走来。
“是时候了。”卡达理说。
他们沿着一条狭窄难走的碎石路,穿越祖先之山。卡达理和贾伯晔两人背上都扛了以曼达包裹的沉甸甸的岩石。
他们穿越方院里熙熙攘攘的人群,那里每一个人都摩拳擦掌,准备着一触即发的战争,但已不见维拉·欧马的身影。之后他们离方院渐行渐远,穿过屯积丰富的可勒加仓房。到了石阶起点,卡达理选了一块石头给贾伯晔——这块石头压迫着他的肩、他的背,让他举步维艰。
但是贾伯晔没有发出丝毫哀叹的声音,他感到没有必要去问为什么自己今天成了一名挑夫。卡达理走在他的前头,如羊驼般灵活,好似身上的重担宛如头上的长发那般轻盈,随风飞舞。
有时,他回头看看印加士兵的阵仗,上百名的弓箭好手从安帝苏育森林前来与此地的士兵会合。威尔卡马佑河下游已筑起一道水坝,使得水位高度骤升,过河变得困难。誓愿不再拿起武器的贾伯晔,感到体内深处沉痛的敲击,就好像他也一同随着西班牙人节节推进,只不过无法骑着白马、拿着长剑,无法在铁布衫和皮革护胸衣底下让汗水流得畅快淋漓,无法与他们为伍的奇怪感觉充斥他的心头。有种不能预期的痛苦拉扯着他的心:赛巴田也在他们之中,而他自己却无法在那里保护他,甚至拯救他。
他咬紧牙关,强忍住胸中因为愤怒与无能为力而想冲口喊出的嘶吼,双手紧紧抓住长衫的衣褶,任由背上沉重的石块压迫他的胸腔。
慢慢地,疼痛和疲惫感让他感到麻木,似乎渐渐地不再那么难以忍受。
他们到了一处石砾铺成、有如平台、恍若天然形成的广场。贾伯晔放下背上的石块时,突然一阵疼痛,险些重心不稳栽了跟头。安娜玛雅以眼光支持着他,于是他慢慢地努力挺起几乎快折断的腰杆,突然他心中有个疑问。
“我们到了。”卡达理说。
贾伯晔根本不知身在何处,他看着安娜玛雅试着寻找答案。
“我们在祖先之山的上面。”她说。
卡达理蹲下来,从修斯巴袋中拿出一把铜制雕刻刀,刀法精准地雕刻他的石头,不一会儿工夫就完成了。然后,他也同样地雕刻贾伯晔的石头。
“你看。”他说。
在这块石头上,石头之王雕了一只美洲狮的形状,而在另一块石头上雕的是一条蛇。
“力量,”贾伯晔说,“还有阿玛鲁蛇的智慧。”
“很好,”卡达理微笑着说:“你已经认识我们的神……这里很快会建一座神庙,以荣耀万亚·卡帕克国王的肖像,凡寻求印加伟大力量的人,都会来到这座神庙祈求、祭祀。”
天空飘起几片云雾,晨曦明媚的阳光筛落在山坡上;朝阳散落在梯田上,映照得水面粼粼发光。
真是美丽的一天,以一生看一回也值得!
下头有一大群人移动,警示他危险已迫在眉梢,他的身体痛苦地紧绷着。安娜玛雅温柔地面对他。
“你好苍白。”她说。
他脸上的血液迅速地消退,心跳个不停。
“我不行。”他说。
安娜玛雅握着他的手。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送死,而不与他们同在……”
“你想加入战争?”
“不!”
他冲口而出。
“你想和他们一起死?”
“我以前相信我是……受到保护……”
“你受到所有的保护,除了你自己以外。”
安娜玛雅看着山坡,梯田上覆满了士兵。
“让他走吧!”卡达理平静地说。
这一刻,震天动地的叫喊声顿时遽然响起。
安娜玛雅的心里仿若冰冽的水倾倒而出,冰冷的感觉不知不觉麻木了她的全身,她的四肢。她似乎无法动弹。
她本来以为贾伯晔离去的步伐会非常沉重,就好像永远不会消失那般……她本以为他会在转弯处停下来,犹豫着是否要回头。但他并没有。与她的想象几乎天差地别,他简直是飞奔着离开,她望着他迅速地消失在山坡的另一头,如有投石器射出石块那样地飞快。
她往下面的梯田看,发现一大群弓箭手遍布在威尔卡马佑河左岸,以及整个山坡,还有背着投石的挑夫……
她的思绪飘向万亚·卡帕克国王向她说话的那块岩石,但她什么也没听到。他没说美洲狮终将一如野兽走向死亡,他没说他会越过海洋,返回家乡与他家人相聚。
卡达理站在她身旁,纹丝不动。他以雕刻刀完成了未来神庙的两块石头雕刻。
“你忘了美洲狮也是人。”他仅仅这样说。
她点点头,但心中仍无法确信。
贾伯晔冲下山坡,血液直冲脑门。他的决定也可以说不是出自于他。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时,脑中闪过一些疑问。当他越靠近,感觉似乎整个山脉和平原到处都响着轰隆隆的声音,宛如上千万个鼓从地底同时击奏,几乎要将地表掀开。
这些声音当中,有害怕的喊叫,有彼此鼓励的吶喊,有成千上万的脚步声,还有武器晃动的丁当声。
他到半山坡时,突然发现下面的梯田驻扎了大批从森林前来会合的弓箭手。
他停下来休息,讶异地看着如此惊人的阵仗。经过在奥仰泰坦波的几个星期后,他丝毫不怀疑山林里可以隐藏为数如此众多的士兵。因为森林里藏着的,不仅是弓箭手而已,在他们之后还有大批的士兵,带着长枪、石块、矛。剎那间他瞥见他们身上偶有西班牙人的服饰或配件,或是一顶丢弃的高顶盔,或是一件铁布衫或皮革护胸衣。甚至还有些将军挥舞着长剑。
山脚下,河流的对岸他看见西班牙军队节节前进。他离得太远,看不清那些人的脸孔。但他认出走在最前端,插在艾南多·皮萨罗头上的羽毛。他们大约有百来名骑兵,后面跟着至少三万名印第安士兵:这些都是向来与西班牙人结盟的卡纳瑞以及堭卡族佣兵,但也有与曼科敌对的印加人在其中。
看到这一幕,贾伯晔心里有股冲动,他试着溜进挤得摩肩接踵的士兵数组之中。以肘推挤,随口唾骂几句,硬是穿过了前几排的士兵行列。
但,当他好不容易钻到弓箭手的后方时,就再也挤不过去了。
他绝望地想,这次过不去了。
此刻,他看到梯田的那一端站着骄傲的曼科。他灵活自如地骑在白马上,手里拿着长枪,阳光下反射得金光闪闪。
安娜玛雅的眼光延伸到平原上,虽然西班牙人的军队已进军至平原,但她却感到他们已如波浪般覆盖了印加士兵的行列。山坡上的神庙入口已经封住,她听见可怕的鼓奏声起、号角齐响,仿佛曼科宁可不采用以前曾经奏效的偷袭方式,而决定居高临下,候敌前来,告诉对方自己严阵以待,并以骇人的震天价响吓得敌军脚底发麻。
安娜玛雅闭上眼,眼中浮现的尽是贾伯晔的影像。他在哪里?他穿越了军队的行列没?她毫无根据地胡乱瞎想,想着他可能已经穿过印加士兵的军队,又游过河和他们的同胞会合,然后跳到白马上,手里抓着一把剑……他曾经向她叙述过攻克萨克赛华曼的过程,她几乎不花脑筋,借用贾伯晔对她叙述过的故事,想象着这次西班牙人的攻击……
她睁开眼,阳光晒得她头昏目眩。“不可能,”她喃喃地说,“他发誓不再拿起武器,他都经过这么多的考验……”
但是,自我安慰的想法并无法说服她自己:无论他何在,也不管他的意愿,因为他身处战争之中,死亡随时会扑向他,他根本来不及思考……
“圣雅各布神!”
西班牙人的口号如此地熟悉,顿时在山谷间响起,余音回荡,她的胸口还嗡嗡作响。
“圣雅各布神!”
她害怕地退了一步,卡达理走近她。
“别动。”他说,“等待,驱赶你的惧怕。”
但是,当她看着卡达理,她瞥见他眼中的不安。她的心揪了起来。
曼科的眼光扫到贾伯晔的后头,朝着他走过去。排列整齐的士兵瞬时让开路。
“你怎么在这里?”他劈头就问,“你是来和我们打仗的吗?”
贾伯晔的缄默让他紧闭着唇,只是眼光炽烈地看着曼科。
“或者你是想和他们会合?与他们共存亡?”
曼科平静地说,贾伯晔明白曼科话语中透露出的自信。
“如果你想穿越我们的军队,那你就去做,我不会阻挡你。”曼科接着说,手指着平原。
贾伯晔没有移动脚步。
“你确定?你不愿意吗?那么就跟着我的那些将军,”曼科说:“没有什么好怕的,来看看等着要迎接你们的那些人……”
“圣雅各布神”的口号唤起他血液里古老的记忆,这句口号唤起他的力量。让他想要接受曼科挑衅的建议,让他想要脱离眼前这一群人,跳到自己伙伴的队伍中。但是这时,他犹然紧抿着唇,沉默得没有一句话。
印加军队整齐划一地朝西班牙人的方向,以弓箭和石头,齐头并进地攻击,西班牙人先是犹豫,接着节节败退。之后,有两名骑兵突破重围,攻击第一道的城堡。贾伯晔看着那两人高大的身影,虽然看不清他们的脸,但是他认出来那分别是甘地亚和赛巴田,小黑人赛巴田骑的是一匹白马,甘地亚骑的是一匹黑马……耳际闪过嗡嗡的声音,他认出了依札——没错,就是那匹赛巴田曾经借给他的白驹。
瞬时,恍如过去的种种在马蹄哒哒的声音中都回来了。
卡达理把脖子上戴的石头之钥取下来,交给安娜玛雅。他湛蓝的眼珠悠悠远远的苍白一片。
兵马杂沓的混乱声爬上梯田,空气中到处都是箭石划空而过的咻咻声。每一次弓箭发射,就有如一团的蝗虫密密麻麻从天而降,准备蚕食土地,石块则有如鸟禽从天而下。
安娜玛雅面向北,望着她与万亚·卡帕克国王重聚的神圣之城。而卡达理也在同时转向安娜玛雅。
“直到安帝息怒,我们人民之间才不再有仇恨。”她自言自语地说。
卡达理接着说:
“到时,仅剩女人望着血流成河,泣不成声。”
“你想是这个时候了吗?”
卡达理张开强而有力的双手,手里除了掌纹还横着许多的疤痕。
“不,所有的象征尚未完全显现。”
“那他呢,他会死吗?”
“我已经跟你说过,美洲狮也是人,只要是人都难免一死……但这个人不是别人,是美洲狮。”
安娜玛雅笑了笑。
说时迟那时快,突然爆炸声破天而响。
贾伯晔看得目瞪口呆,效忠印加的印第安人进攻的爆破攻势,逼退甘地亚和赛巴田,尽管他俩都如此地勇敢。他们转过身时,正好遭遇到一团准备攻击神庙的骑兵队。往下看,西班牙人应该是把这座堆砌巨大岩石的神庙当成了一般的城堡。印加防守的军队似乎先是往后退,直到两名夏恰波亚印第安人弓箭射出,命中马匹的腿肚,引起骑兵团的一阵骚乱,西班牙人才匆匆退回去。自此后,再没有骑兵胆敢冲锋陷阵。
贾伯晔看出西班牙人心里的犹豫。这是第一次两边摆开阵仗,展开正面冲突,他们没有任何的优势。马匹攻势已不再占有制敌机先的优势,火枪也派不上用场,而曼科摆出的防守阵势显然已经完全掌握他们的攻法。
甚至连艾南多派遣前往包围山头的步兵队,也遭到攻击,印加人从神庙的城墙往下倾倒如雨而下的石块,吓阻得西班牙人不敢越过城池一步。
此时,轻型长炮上场。炮台架在梯田中央,靠近印加士兵,但长炮似乎没有达到该有的威力。(贾伯晔心里暗暗地想,唯一令人惊奇的是,所幸长炮并未在业余的印加炮手头上引燃爆炸。)尽管如此,所有印加士兵胸中仍然充满了傲睨一世的气势。
炮声轰隆隆的响声传遍了整个梯田,滑过了整个山坡,印加士兵蓄势待发,曼科一声令下。
印加士兵同时从各处往下冲,发动攻击。看着战争发生却无能为力的贾伯晔,因为视线不佳,有好一下子只感到地面顿时强烈的震动。他马上意识到不能让这群势如破竹的印加士兵踩个粉碎,他们将几个月以来遭受到的羞辱和惧怕,化成了如今万夫莫敌的勇猛气势。
从平原处扬起的人马杂沓中,贾伯晔好不容易才站稳了脚步,这时他看到空中升起一片薄雾:搀杂着烟尘、汗水、灰土,还有刀光剑影的杀气,在这片混乱当中,最奇特的就是曼科骑着一匹白马,手中握着剑,前额覆着印加国王表征的羊毛流苏,其中最锐不可当的攻击,就是那些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豁出去的魔鬼士兵。
贾伯晔心里暗自想起第一次教曼科骑马的情景。
“我不想打仗,”他悄悄地说,“但我还是必须这么做……”
西班牙军队和佣兵团虽然防守坚强,甚至造成印加军队死伤,但依然节节败退。西班牙骑兵的攻势不再一如从前锐不可当,不再能够深入敌阵,不再拥有所向披靡的优势。艾南多头盔上的红色羽毛离平原越来越远,犹如迷失方向的木筏,越飘越远。
贾伯晔惊觉太阳已然西下:他似乎觉得太阳才刚从天边升起,这会儿竟然已经夕阳满天。
他的眼光远离战场,望着山巅,那是卡达理和安娜玛雅教他认识的山神。接着他再将眼神游移到谷中的两条河流,这时,他简直楞住了。
有上百名印第安人正在工作,把帕塔康夏河流的水引到已经竣工许久的渠道里。
贾伯晔突然懂了——这片平原将遭水淹没,所有的西班牙人都难逃溺毙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