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仰泰坦波,1536年8月
“有时,我感觉卡达理好像又拋出了石头,让时间停止。”贾伯晔说。
“谁告诉过你,他不会这么做呢?”
他们同时笑了起来,安娜玛雅的手掌滑过贾伯晔的手心。在其他人的面前,也就是说除了夜晚以外,他们无时无刻都要小心翼翼地避免接触,但她有时喜欢出其不意抓他一下,让他不预期地痛那么一下,全身闪过一阵哆嗦。在这个世界里,他们每天走过一块又一块的岩石,像是到清凉的泉池去,到双胞兄弟的神庙,或穿梭在笔直成排的可勒加仓房。
其实是他们的脚步带领着他们要去的地方,因为无论去何处,他们的爱无所不在,且与日俱增。
贾伯晔迷醉在这样的日子里。
有些日子就像待在安安静静的教堂一样,静谧无声地去欣赏纯然的美,去看湛蓝的天空,去听风的声音。有些日子则相反,他们总是不停地交谈,倾诉所有,无所不谈……他们轻松任意,毫无意识地从一种语言转换至另一种语言,陶醉在彼此的话语里。
可是,无论是静默或是交谈,他感到自己的心一天天地扩大。
当然,在她湛蓝的眼珠里,始终有着他所不知道的秘密,有时,她的眼睛会无来由地抹过一朵忧郁的云,藏着一个秘密。但他什么也不问,仅仅去意会她话中的深意;他再也不是那个嫉妒、多疑的情人,不是那个想法天真的军人。是的,他觉得自己成为了一个男人——并非指一夕间变得更有智慧,而是,无论在何种情境下,他沉稳许多。他搜寻一个确切的字来形容,令他讶异的是,滑过唇边的字竟是“幸福”。
过往的生命片段像是海浪般拍打着他:遭遗弃的童年、热血沸腾的青少年、方丝嘉夫人、坐牢……自由、光荣的梦、想要出名的欲望……他发现自己过去从未让“幸福”的想法碰触过他的心。不过,幸福的梦对他来说,似乎脆弱得让人不敢完全相信。只有当他闭上双眼,沐浴在和煦的阳光下,享受着安娜玛雅陪伴身畔的时刻,他才觉得这一切比过去所做的那些贫乏的梦都要美得太多了。
“美洲狮,你在做梦吗?”
“不管我们俩谁做梦,对方一定都在梦中。”
他们在半山坡上,脚底下是城市中以方院连结而成的扁长梯形,较高处,有一整排的采石场以及大神庙的建地,贾伯晔自上次后,每每看到大神庙,总会想到卡达理对他所说的寓意深远的话。正对面是那座肖像山,是他和她一起的那天日出时发现的山。他时常来到这座山面前,领会着它的神秘。因为安娜玛雅没有告诉他所有关于她的故事,他也不知道她曾经在印加国王临终时随侍在侧,每当触及藏在她心中的秘密,她双唇始终紧闭。因为爱她而生的体贴(或许只是错觉),贾伯晔并不拿问题去烦她。
“闭起你的眼睛。”她说。
他像个孩子般乖乖地顺从。安娜玛雅轻轻抚着他的手的同时,也透过心灵感应无声地要他忘了所有战争的事,跟随着她脱离到欲望、感官之外的地方,到水和岩石的世界里去。他的身体放松,她感到他完全把自己交付给她。
她能说的是这么少……他必须自己亲身经历这段路,没有其他的方法。当他抵达终点那时,他将明白她所知道的,到时候,那些答案将由他来说。但是以前,她只能为他指出太阳的东升西落和星星的位置,企盼着他因此能够迎风而飞,随水而流。
“现在,张开你的眼睛。”
贾伯晔揉揉眼,好像第一次来到世界。
“那么,你看到什么?”
贾伯晔的眼中绽放着童稚般的笑容。
“我看到我爱你,我的爱人,好爱好爱,非常爱非常爱你!”
“别调皮,美洲狮!正经点,告诉我你看到什么?”
“我看见的都是闭起眼睛会看到的:有各种颜色的斑点舞动着,接近太阳光源,有一道更强的光,很热……虽然你告诉我什么都不要想,但是我又看见自己骑在白马上,又感觉到石头、弓箭从我身旁呼啸而过……”
安娜玛雅的心砰砰地跳动。
“有人选中我,是不是?这就是你要我相信的吗?”
“美洲狮,我现在无法给你任何答案。当答案在你心里时,你就会知道所有你应该知道的事。”
“你说的是什么谜语呀!”
“我知道的也是透过谜来了解的。而且是我自己,带着我的身体飞向万千事物,去理清谜般的真相……”
“那带着你的身体,”贾伯晔边说边忍着笑,“迎向我,那你将会发现……”
安娜玛雅轻轻地将自己轻盈的身体靠着他。他又闭上了眼,但这次单纯的幸福不会再稍纵即逝,他感到她的依靠、她的矜持和她的热情。他的脑子里能想到的只有爱情。他倏地张开手臂搂着她,可是她一跳躲开了。
她站立着,转身望向可勒加仓房,看着背着重物的挑夫将装满青绿及金黄玉米的曼达卸下。
“今早,维拉·欧马又和曼科起了冲突……”
贾伯晔的脸沉了下来。战争……他们之间甚少谈到战争,可是他们并不能假装事情不存在,是这一场战争让他们险些无法再相见,是这一场战争他不敢去询问战情,而且他甚至随意幻想有天早上传来战争结束的消息,众人围在奥凯帕塔广场四周尽情地跳舞……
“他还是想把我做成人皮鼓吗?”
“他指责曼科没有早一点下令攻占库斯科,以及没有集中火力进攻库斯科,反而派兵攻击你们皮萨罗的增援军,结果还是让皮萨罗支持成功……他说,除非背水一战,这场仗眼看就要输了。”
“那曼科呢?他怎么说?”
“曼科是一名战士,尽管巩萨洛对他极尽屈辱,但却丝毫没有挫折他的志气……”
“但这并不表示他能够赢得战争。”
“他一定奋战到底,即使注定是场败仗。”
“那你,你认为呢?”
安娜玛雅躲开贾伯晔的眼光,望着远方。
“我相信战争有一天会结束的。”
贾伯晔脸上露出微微的苦笑。
“即使是我,一点都不知晓什么秘密,我也知道战争总会结束的。”
“即使是我,保守着这些秘密,我却也是最无知的人。美洲狮,但我知道战争的结束将带给我们俩自由。尽管可能还要很久很久……”
安娜玛雅在他身旁蹲了下来,让自己依偎着他,头靠在他的脖子上。
“嘘,别说了。”他悄声地说。
一排的采石工人经过他们面前,尽管这些采石工人都很害羞,但贾伯晔仍感到他们观察着自己和安娜玛雅。他正想起身时,安娜玛雅却按住他,阻止了他。
是的,卡达理的确拋出石头,让时间停止;但是她却看到石头坠落了,而且坠向地面的速度太快了。
当传讯官尚未抵达向唯一的君王曼科报告之前,消息就已经翻山越岭,有如威尔卡马佑河的滚滚水流,传遍了整个山谷。
基诺·宇邦奇将军的军队中,部分士兵在骄傲的阿普·季斯比指挥下,带着为数众多且目不暇给的战利品凯旋归来:有西班牙人的武器、衣服,甚至他们的马匹……抓到的俘掳也将在几天后抵达。
满山谷响起了庆祝胜利的歌声、鼓声及号角声。所有的工人都停止工作,以目睹胜利者到来的盛况。没人胆敢擅自妄动扛在挑夫肩上、堆积如山的武器,他们神圣的模样,恍如那是印加王的轿子那般。
有十来匹马,在二十几名受尽惊吓的士兵团团围住下前进,像是被一条人肉围成的绳子所圈住,以牵制它们的方向。
当消息传到曼科的耳中,他想要亲自与几位皇宫大臣前往迎接得胜归来的军队;他并要求贾伯晔友情陪伴,跟随在皇轿旁,贾伯晔于是跟着皇轿前行,丝毫未意识到曼科赐给他的是何等的荣耀。
他们来到休坎那城堡的城墙下,等候着军队到来。甚至维拉·欧马也到了,但他远远站在后头,静悄悄地,心中藏着敌意与轻蔑。
“我想与你一同检查这些东西的用法,”曼科走下轿,微笑地对贾伯晔说:“我想认识你们人民生活的方式。”
“曼科君王,我不确定是否这些东西对您有用。”他终于说了句话。
“就我而言,我倒觉得这些东西应该对我颇有用处。我不太懂你想表达的意思,你或许可以解释一下……”
幸好,正当贾伯晔尴尬不已的时候,军队的嘈杂声已经由远而近了。
当阿普·季斯比俯首叩地在曼科脚前,所有的皇宫大臣全都静悄悄靠近担架上的战利品:有长剑、盾牌、矛、高顶盔、铁布衫、皮革护胸衣,甚至有火炮……每一样东西都让贾伯晔心头一惊,唤起他记忆深处经历战争的混乱片段。如果他曾经忘却战争持续了多久,这一下又全部鲜活地跳出他的记忆。
接着军队之后,来的是徒步的挑夫,打开他们的包袱,以及两担架各式各样稀奇古怪却中看不中用的宝物,那是两年以来从西班牙飘洋过海运来的:有锦缎、丝绸、高级呢绒织布,另外还有酒瓮、罐头以及其他的食品。甚至还有活生生的猪,它们凄厉的叫声和面容,让印第安人看得脸上不住流露出厌恶的表情,却仍努力装成无动于衷。
最让大家看得赞叹万分的就是那些马匹。贾伯晔犹记不久前,还有人心里疑惑又怀疑地猜测骑士和坐骑是同为一体的,并能够上天下海冲锋陷阵。他回想起在卡哈马尔那时,阿塔瓦尔帕的人心中的害怕以及印加国王的恐惧……这里大部分的印第安人都没有机会接近马匹,因为西班牙人严格禁止他们靠近马匹,就像那些钢制的武器,不准他们接近,否则一律死罪。所以,能够掳获几匹马匹,对他们来说是莫大的胜利,是令人骄傲的事。
“你说什么?”曼科问。
“虽然不足以抵偿阿塔瓦尔帕的牺牲,”贾伯晔客观地说:“但您应该可以满足了。”
曼科对这位征服者谨慎的发言,不禁微笑,然后转过身去,示意将军起身。
“阿普·季斯比,你说说这场胜利的经过,而且要大声地说,让在场所有的人都听清楚我们印加士兵的光荣伟迹。”
“唯一的君王手下忠诚的基诺·宇邦奇将军领导的军队,碰到七十来名外国人,他们有骑兵,也有步兵。他们全副武装,是奉命支持库斯科的外国人。我们跟踪他们好几天,他们没有察觉。等外国人穿越了忽埃塔拉的高地荒漠后,我们守在庞帕河流经两山的隘口等他们。然后,我们投石攻击他们,大部分的人不是死的死,就是伤的伤。没死的都俘虏来了,我们押送他们到这里,还有马匹也是,各位眼前看到的就是了。”
这名士兵不善言辞,词语不流畅且讲得结结巴巴,沙哑的声音激不起余音缭绕的效果,而且自始至终眼睛不曾离开脚上的那双鞋。
“维拉·欧马,你听到了吗?”曼科开口问,显然非常高兴。
这位智者一句话也不说。
“还有其他的好消息。”那人又说。
“说!”
那人惶惶不安,心里犹豫着。
“唯一的君王的将军基诺·宇邦奇,得知有另一支西班牙军队接近,将军在安帝的帮助下,也准备将他们一举歼灭。但我们同时也得知来自南方的消息……”
曼科眼睛为之一亮。南方,那是他弟弟保禄所带领的军队,借口支持独眼龙狄克·德·亚勒马格罗南征的方向。曼科心想弟弟应该听到对库斯科发动攻击的消息后,正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消灭他的“新朋友”,回到印加首都,参与全体起义的战争。
“我弟弟正赶来与我会合吗?”
“是的,唯一的君王。可是……”
“可是?”
“……可是他一直追随着亚勒马格罗的军队,从他离开起,就不停地给予亚勒马格罗军队所有的协助。另外,尽管途中好几场仗有机会对外国人施予重击,他不但没有下令,甚至还和他们勾结。”
“勾结?我弟弟?如果不是你捎来基诺大获全胜的好消息,我可要割掉你的唇,切断你的舌,看你还敢不敢讲出这么侮蔑的话!”
“我看,你还得割掉很多将军的唇和舌才行,曼科!”
维拉·欧马的话引起不小的骚动,话说得既直接又气呼呼。
“我们大家都知道,你和保禄的约定只存在你的想象里……”
“绝不可能,我的弟弟不可能会背叛我!”
“曼科,你说得有道理,他根本不需要背叛你,因为他早就不把你放在眼里了,只是你自己的天真和懦弱,让你看不清真相。”
曼科气得全身颤抖。
“你这个骗人的智者,给我住嘴。我看在父王万亚·卡帕克国王以及你过去曾帮过我的份上饶过你,否则凭你出言不逊,我就可以用我的双手将你碎尸万断。”
维拉·欧马不发一语,但眼光始终盯着曼科。贾伯晔的心跳加速。这是头一次他亲眼目睹印加人之间火爆冲突的场面,而且,他觉得他们彼此对峙,对印加的未来一点好处也没有。战争降临到他的头上,比他想象得早,而他也感到战争似乎不曾放过他。
曼科在盛怒下走向堆满武器的前几个担架。从中拿了一把剑,自在地挥舞着:
“我听说过,维拉·欧马,我听说过大屠杀的故事。我也知道当我们任他们宰杀时,我们不过像是手无寸铁的小孩。我也听过阿塔瓦尔帕和瓦斯卡尔之间的战争,我发誓过,同样的情形不会再发生。我的弟弟保禄和那个只有一只眼睛的人离开之前,我们曾经歃血为盟,发誓我们之间永远不会让这种情形发生……如今我们第一次掳获了他们的武器,第一次在战争中将他们包围,将打败他们,我们看到他们眼中的害怕,真正的害怕,而这个时候,你却在这里和我大谈我的懦弱,甚至还捏造我弟弟的谣言!”
曼科将手中的剑在空中打转,然后将剑锋指向太阳。
“我要用我们的剑,再加上他们的剑,把他们击溃。不论在山林、在平原,也不管是在岩石上或是咸味的海水里,我都要打得他们落花流水,我要将他们打垮,一举歼灭,我要把他们当做祭品献给我们的神,让我们的土地重新找回和平,重振往日的雄风!”
曼科没再说话。大家静默一会儿后,人群开始窃窃私语。曼科放下手中的武器,走到马匹旁。那些人立即散开,伏俯在地。
“我要骑他们的马。”曼科以突然变得平静的语气说。
“谁要教您呢?”贾伯晔问。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