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仰泰坦波,1536年5月
太阳又圆又大。
太阳高高地挂在天际,离西边的山脉还很远,看上去有如美轮美奂的金黄色气泡,大得可以容纳所有的地上世界,犹如父亲远途归来,张开大大的手臂紧紧地拥抱住心爱的孩子一样。
安娜玛雅站在奥仰泰坦波皇宫的阶梯上,面对着太阳,眼睛张得大大的。她感觉热力振动着脸庞、胸口和腹部。她感受到太阳的气息降临到她的身上。
“哦!安帝!安帝!愿您照亮黑暗。”
太阳越往山谷另一边的山脉移动,就变得越大。安娜玛雅听到身后有祭司站在狭窄的石阶上,阶梯十分陡峭,近乎垂直的角度。四周供祭祀用的高大玉米还显青绿,间或点缀着金黄的玉米,众人面对着太阳唱诵着:
哦!安帝,
哦!伟大的父,
您燃烧着太阳,走遍世界每个角落。
哦!安帝,
哦!怜悯的父,
您变得火红,您变得如血般鲜红。
哦!安帝,
伟大的琪拉让你的血脉生生不息,
拥抱您,减轻您的疲惫,
进入另一个幽暗的世界!
而我们也将合起眼,
有如天上星辰那般颤抖,直至明晨。
哦!安帝!
黑暗中我们颤抖,我们呻吟,
只愿您的休息得以完全。
为了明日的曙光能再现于您金黄的火焰中。
哦!安帝!
安娜玛雅跟着大家一起复诵着祈祷文,太阳越来越炽热,挂在群山之上,跳上可见的天边,红得像是一把祭祀用的铜制短刀插入了一颗心。
阳光仍然在安娜玛雅的胸前振动着,但突然间,消失了踪影。紧接着一阵微弱的凉风从山头吹了下来。太阳照到城墙的巨石上了,城墙似乎瞬间变得又轻又柔,犹如儿童的皮肤。
接着一片阴影笼罩了圣谷。山谷中的河流不再波光粼粼地流贯于青绿的台地间。河流霎时全变成黑压压的,宛如一条巨蟒蜿蜒穿梭在山谷之中。天气骤然变得阴凉,正如东边天际的群峰之间顿时变得深暗。其间的山谷既狭长又断断续续,宛如一张嘴里含着沉重的黑洞。这片黑暗袭上了城市中规则整齐的大道,犹似生硬地勾勒出某种披肩的形状。
方院的屋顶早已一片灰蒙蒙。内院中冒出的烟也灰蒙蒙的,直直地冲上云霄。街道也是一片死灰的沉寂。拾阶而下与河谷相连的台地和山脉的斜坡,都笼罩在一片渐层的灰茫茫色调里。只有山顶围起的圣地还闪耀着阳光的金黄光芒,以及巨石的表面上有安帝细致地抹上的火红阳光。
有好几秒的时间里,安娜玛雅觉得自己就要飞了起来,好像自己有双翅膀,翱翔在众人之上。她的眼睛宛若鸟禽的锐眼,可以看穿山背,望见其后的苍白及渺远,并且俯瞰奥仰泰坦波的房子,全都犹如小孩玩的木头玩具。
一瞬间阳光完全隐遁,天空灰成平坦的一片。
“哦!安帝,别丢下我们。”她喃喃自语。
又沉寂了好一下,仿如世上的所有皆没入了夜的悲伤。终于,下面的阶梯传来人的声响,并引起她的注意。第一眼她就认出那人。那人正在和圣地的守卫交涉以入内。她的心加快地跳动起来。
她犹豫着是否该走下陡峭的阶梯迎上那人。马上,她又恢复镇静。她极力平息全身不由自主的哆嗦,而且脖子上的披肩也拉得有点太紧,但她仍一步不移,耐心等待那人上前来。这人是位年轻的将军,以前曾护送她到希马克·东宝去与曼科会合,也曾经在维尔卡空加战役发生前,帮助她救出贾伯晔。
这人终于获得通行。他的脸和身躯都因为战争而更显沉重。但他走近之前,光看着他踩着近乎如瀑布般的陡峭石阶循级而上,嘴巴微张,肩膀往下垂,她马上臆测到,这人带来的是坏消息。
当这人还离她有五个阶梯之远时,就屈膝在阶梯上伏首说:
“卡玛肯柯雅,愿你吩咐差遣。”他边喘着气边说。
“帝图·库育奇,你起来吧!”她有点紧张地回答。
她从这人脸上看到的表情,更加印证原先的臆测。
“结果呢?”她问道。
“卡玛肯柯雅,请原谅我未能完成任务,但我们尽力了。”
她不由得吸了好大一口气,稍微镇定一下自己心跳的速度,然后问道:
“至少知道他还活着吗?”
“我们看见他的时候,他还活着。不过,这是五天前的事了。”
“帝图·库育奇,为什么你们不能成功完成任务呢?”
这位将军匆匆地做了个令人觉得气馁的动作。
“那时有另外两个人和我一块儿行动。库斯科的火势一停止,我等待一个月黑的夜晚,伺机与另外两人飞奔至城墙上,跑到你向我们指示的方院里的那间屋子。你说得一点也没错,那个外国人在那里,我们认出他身上穿的那件的的喀喀湖农民穿的长袍。他被一条铁链绑在墙上……”
“一条铁链?”
“是的。我们看到时险些失足跌落。我们彼此商量要如何解救他。正当此时,随行的其中一名士兵中箭死了。我们只看到一个晃动的黑影。当时状况非常混乱……”
“他,他说了什么吗?”
“卡玛肯柯雅,他说他是你的朋友,并叫我们不要杀他。他根本没有弄清楚,我们其实是去拯救他的!”
安娜玛雅不发一语,缓缓地转过身去,背对西边天空乍现的红光。
帝图·库育奇继续说:“我们不得不逃跑。我们甚至还来不及看清楚攻击我们的人是谁。”
“你没再试一次吗?”
“卡玛肯柯雅,我没有……”
他的语气藏着缄默。安娜玛雅察觉到他有所保留。
“说,不要怕。”她语调平平地命令。
“因为第二晚,那些外国人连同卡纳瑞族人放火烧毁了我们的路障,杀了我们很多的人,他们攻到最后一个路障的时候,我也在场,所幸我们击退了他们。当时我认出他来。他骑着马,穿得和其他的外国人一样,还有……”
“还有什么?”
但帝图·库育奇犹豫着该不该说。这时他的眼神滑到安娜玛雅的肩膀处,然后再抬高一些。安娜玛雅同时转过身来,并听到石头之神轻盈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安娜玛雅知道他来了,感到有些如释重负。她再问了一次,语气坚定而高昂,连卡达理都听见了。
“帝图·库育奇,你说!”
“他驾驭那头白色的动物,恍如来自冥世的神!他所向披靡冲破我们的防守,我们的士兵对他而言,似乎完全不存在。但不论我们或他们,都无人员伤亡。接着又发生一件奇怪的事。当时,我们把所有的外国人逼到路障的前面,并团团围住,并且从萨克赛华曼高塔上不停射出点燃的箭。然而,奇怪的是所有的箭都射不中他,连投石也击不中他。卡玛肯柯雅,这是我亲眼目睹!就当所有人惊讶得不知所以,都忘了要攻击他们的时候,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逃走了。”
安娜玛雅禁不住打了一阵哆嗦,闭上了眼。
“你确定是他吗?”
“是的,卡玛肯柯雅。我看得很清楚,他就像你在我面前这么近。他甚至差点把剑刺入我的肚皮呢!他来去自如,生龙活虎。”
将军踌躇了一下,接着严肃的脸突然绽放微笑。他看着近在面前的安娜玛雅,继续说:
“但是,卡玛肯柯雅,他烧毁路障一点用也没有。我们随即就重新架设,外国人再也不敢踏出外头一步。我们很快就要赢得胜利,唯一的君王即将重新入主库斯科。”
“帝图·库育奇,我得谢谢你。我知道你已经尽了全力。下去休息,补充点食物吧……”
将军走下阶梯时,夜幕已经袭上奥仰泰坦波的街道。
“卡达理,我弄错了。我再也无法做出正确决定,我的情感干扰着我的理智。与他分离让我痛苦不已,可是我却又怕靠他太近!我接受维拉·欧马的要求离开他,因为他恨他,可是随着时光的流逝,我心里越来越怕失去他。哦!卡达理,我到底因为他是美洲狮而害怕,或是只因为我爱上了一个外国人?”
“卡玛肯柯雅,我无法给你答案。”
“你和维拉·欧马的想法一样,是吗?”
“不。维拉·欧马不再是当年教育你的智者了。他已经成了嗜血的好战分子。他眼中所见全是暴力。”
“卡达理,你帮帮我,我要如何才能明白何者为真,何者为假?”
“你该去倾听在另一个世界里,我们祖先的声音。”
“可是我听到的是一片沉寂。”
最后一道阳光消失在圣地最高塔楼的背后,连踞高处的岩石都没入了夜空。星星亮了起来,与千万支火把共同照亮着奥仰泰坦波的街道。安娜玛雅感受到卡达理停放在她脖子上的手温。
“如果你信得过我,我知道有个方法可以让你的双胞兄弟领你去见唯一的君王——万亚·卡帕克国王。”他低语。
夜色朦胧中,安娜玛雅无法分辨石头之神的眼睛深处闪烁而过的光芒是什么。但他的话在她心里回响了很久很久(甚至后来,当睡意侵袭她,或是哪个不安的夜,潜入梦境的她,这句话总是回响在她的心底),无数的夜里,第一次她心里燃起了希望,她不再惶惶不安。
“我等你。”月下的她喃喃自语。她似乎觉得他都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