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斯科,1536年5月
贾伯晔有如一只被拴住的狗,只能无能为力地听着人们垂死的呻吟,看着被这场大火延烧的城市。浓烟窜进他的天窗,他不由得步步后退。他被烟呛得抱膝蜷曲,不停地咳,因此撕开自己肮脏不堪的长衫裹住脸,掩住口鼻。就这样过了好久,他已经不再期待还能见到狱卒或是巴托罗缪修士。
又过了好一阵子,他几乎完全绝望了,脑中所想的只是如何能够多吸一口气,让自己活下去。
大半的库斯科城都淹没在火海中的时候,贾伯晔突然听到让人胆颤心惊的撞击声:石块落在牢房的屋顶上。大约有十来次,只听见重重的撞击声接二连三地敲打着屋顶。接着,有块石头穿过屋顶的茅草,直直地落在他的身边。
几乎同时,一阵褐色的烟在屋梁的圆木旁卷起一团袅袅的轻烟。之后,只见小小的火苗劈里啪啦地闪动着,不多久,拉长成一条金黄色的火蛇,延烧了屋顶的横梁,火蛇蜿蜒而行,似有犹豫地顺着屋顶的斜面往下蔓延,不久就往整片墙扫去。不消一秒钟,从他处冒出的火焰,与这条火蛇会合,顿时形成更大的火势。
结果,不一会儿,整个茅草屋顶全燃烧起来。
贾伯晔还没有想到对策之前,火焰就在他头上乱蹿,他不得不跪在地上爬,仿若轻吻土地的姿势。才几秒钟,空气已经炽热得让人就快受不住了。
贾伯晔唾骂该死的铁链,又诅咒艾南多和所有皮萨罗家族。他全身俯卧在地,尽可能让脸避开火焰。但他的背却烫得让人几乎无法忍受。
伴着他有如野兽般的几声嘶吼,整个屋顶的斜面应声倒塌,火星四处散去。顿时产生加倍的烟雾,但因为火舌往外吸气,烟雾慢慢地随之而去。这时的贾伯晔突然想到巴托罗缪携来的几个水袋。
尽管温度炽热,手上的汗毛都已微焦,他仍然奋力爬去拿那些水袋。一口咬开水袋上系住木塞的细皮带,贾伯晔恁地将水往脸、脖子以及身上烤焦的地方泼洒,直到羊皮水袋里连最后一滴水也不剩。水的清凉,瞬间猛然接触到身体,让贾伯晔不禁冷得打一阵哆嗦。他尚存的一丝意识,让他隐约看见,茅屋顶几乎快崩塌在他的头顶。贾伯晔受制于铁链,一边尽可能地避开一块块燃烧的物体,一边往墙角蜷曲退缩。
伴随着剧烈的一声,火戛然而灭。
只剩屋顶几根木梁还吐着火舌,任风吹拂,烟雾回旋而上。已经被烧黑的墙间蹿进了一阵清凉且冷冽的空气。
贾伯晔手臂和双手烫得发痛,一把抓起唯一的水壶就往嘴里塞,再往身上泼。眼看就快连半滴水都没了,他也不管了。
因为受到惊吓而显得心力交瘁的贾伯晔,让自己平躺在地,享受凉风吹进的一丝清凉气息。
烟雾现在已经蹿升到库斯科的城墙之上,天际弥漫了厚厚的烟层,就好像黎明前大雨欲来的乌云一般。似乎所有响彻云霄的号角声,撼天震地的吶喊声,加上垂死边缘的挣扎与呻吟,以及排山倒海的毁灭之势,全都随着烟雾笼罩整个城市。
贾伯晔痛苦不已地闭起了双眼,伸出颜色宛如老皮革般的舌头,抿着皮开肉绽的双唇。
他心想,西班牙人还有几个活着?
至于他,也已经在鬼门关外排队了。
这整晚一如前晚,上千百名印加士兵发出的号角声、军歌声、吶喊声和辱骂声,未曾有一刻间歇。骇人的声音回响在火红的天际,卷起如乌云般的浓烟,恍如来自地狱的恶魔已经伸出魔爪,盖住了库斯科城的天空。
贾伯晔精疲力竭,从头到脚都痛苦不堪。他昏睡了好一会儿,试图在疲惫中寻找一点寂静。
突然间他听到一阵非比寻常的声音,顿时张开了眼。
他不太确定自己看到了什么。三个身影高高站立在他头顶的墙上。他看不见来人的面孔,但隐约可以分辨出他们的身体和四肢,还有他们的武器:长矛和狼牙棒。
起初,他们一动也不动。贾伯晔还以为自己又陷进另一个可怕的梦魇。不久,暗中响起一声喊叫。一只手臂高举,丢出了东西。那是一块石头,一块系着细绳的石头!石头落在离贾伯晔脚边四寸的地方。贾伯晔爬了起来,对他们喊道:
“我不是敌人!”
一听到有人用他们的语言说话,这三人犹豫起来。
“我不是敌人,我是和卡玛肯柯雅在一起的!”贾伯晔仍然大叫着。
他猜想印加士兵这一刻仍在犹豫。其中一个人说了贾伯晔听不懂的话,然后手臂往贾伯晔的方向挥舞。贾伯晔又重复道:
“不是,我不是你们的敌人!”
贾伯晔拉了拉铁链,表示自己遭人囚禁。另一个人喃喃地说了几句话,贾伯晔始终没有能听懂。另一名印加人慌忙拉起手里的绳子,牵动了系着的石头,让它在贾伯晔脚边滚来滚去,险些让他跌得四脚朝天。
贾伯晔本能地抓住了石头和绳子,拉向自己。不过,就在同时,其中一名刺客呻吟了一声,另外两个人顿时分开。贾伯晔耍着手中的绳子,墙上一名士兵掉了下来,另两名士兵尖叫了一声,手中的投石器已经开始转了起来。紧接着一声袋子磨擦似的声音,那名掉下来的士兵闷声跌落在牢房的地板上。
贾伯晔再睁开眼时,那两名士兵早已逃之夭夭,消失在一片棕红的夜色尽头。那名跌落在他身边的士兵已经死了,胸上插着一枝箭,刺进去很深,几乎完全刺进体内!
贾伯晔根本还来不及反应,牢房的门嘎吱一响,一个黑蒙蒙的人影,像鬼魅般地黑,溜进了这间屋顶被烧得精光的牢房。这人手臂上挂了一把有制轮装置的小型十字弓。
贾伯晔往后退了几步,脚边的铁链跟着丁丁当当作响,然后听到有人以嘲弄的口吻笑着说:
“看来,我的朋友,你认不出我了?”有人小声地问他,这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贾伯晔着实吓了一大跳,只能瞠目结舌以对。然后这个身影试探地往前走了两步。
“嘿!贾伯晔!难道他们把你的舌头给割啦?”
“赛……巴……田……赛巴田,是你!”
“托你的福!是我,在这里供您差遣。”
这位伟大又骄傲的黑人,同时曾经是奴隶的赛巴田,走近贾伯晔,把肩上的弓弩小心地放在地上,然后冲上去一把抱住贾伯晔。说实话,赛巴田比贾伯晔更不怕弄脏衣服,因为他的身上只有一件类似皮裙的东西,里面裹了一堆箭和一把长匕首。至于身上其他地方,全都裸露,黑色的皮肤上有几块炭黑色的污块。
“好一个化装成魔鬼的赛巴田!”贾伯晔放心地大叫了起来。
赛巴田笑了起来,皓白的牙齿在他脸上形成一个大凹洞。
“这些日子以来,我都不知道什么是好的军服了。不过这一次我发现,我的黑皮肤就是最好的服装,没有人可以夺得去!”
贾伯晔从喉咙处发出了清朗的笑声,有如喝了一口清凉的泉水一样。赛巴田试探地摸了一下他脚边那一名印加士兵的尸体。
“看来是真的死了。我应该来得正是时候,是吧?”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当然是巴托罗缪修士。是他告诉我你被困在这里,不过我来得有点太迟了,都是因为我要拿这个……”
赛巴田从他的裙中拿出一把凿子和一只小铁锤,然后说:
“你的朋友胖子狱卒先生费了一番工夫才找到的。这人不错,而且他的个性我喜欢。他偷偷地告诉我,他必须和六个不同的女人生孩子,才能确保有个男孩……所以……哎,是他给我这把凿子,好敲开你的铁链。没这个的话,那就只好把铁链拔出来,你就得拖着铁链走路啦!”
赛巴田一边说,一边就开始动作。他先是朝连接铁环的把柄猛地一击,然后再小力地敲打。
“别动,我还需要一点时间才行!你注意着墙上的动静,免得我们的印加朋友出其不意地给我们哈痒。”
对贾伯晔来说,随着丁丁当当的敲击声,铁环一点一点地敲开,这比铸造黄金的捶打声更令他觉得可贵。他立刻感觉到得以自由呼吸的滋味。
“这下你得到自由了!”赛巴田很温暖地握住了贾伯晔的手腕。
“感谢天主,我差点以为我得窝在这四面墙里等着被烤熟,就像烤鸡那样。”贾伯晔放声地说。他用手搓了搓脚踝。脚踝这时像是有千根针猛刺,“赛巴田,算我欠你一份人情!”
“事实上你以为自己就要翘辫子了!”赛巴田扮了下鬼脸,打趣着说:“现在得快闪人了,但是首先……”
他拿出那把长匕首,跪在士兵的尸体旁边。他一刻也没考虑,就把刀锋刺入死者的尸体。
“……我得拿回我的箭,”他解释着说:“这太珍贵了,我们没有多少军备可以浪费。”
“艾南多和其他的人呢?”贾伯晔问道,同时撇开眼神不去看赛巴田的手。
“在高地广场的方院。那边没有着火。艾南多把尸体都晾在屋顶上,免得火苗起火。大概有十二来个都死了,但从现在开始,不管是马匹还是人,都堆栈在隐蔽处……就是这样!”
赛巴田无动于衷地拉起死者身上的长衫,擦拭拔出的短箭。
“我带你去,”赛巴田继续说,格格地笑,“我想,看到你还这样活蹦乱跳,一定可以给他们不小的惊喜!”
“穿这样?”
赛巴田放声大笑,抵过外头混乱的吵杂声。
“当然不会啦!我的好主人!我有比这更好的东西。”
令贾伯晔大感意外的是,赛巴田没走那条通往广场的捷径。相反地,他蹑手蹑脚地如猫一般,绕着广场东边而行,而那里有处屋顶仍冒着烟。一转眼,贾伯晔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哈同方院的那条路上。赛巴田突然用手推开了一扇以印第安羊驼的皮做成的门,门片上摸起来十分清凉,可以防火。
“你等一下,”赛巴田小心地关上门后边喘着说,“你不要离开这里,我马上回来。”
才几步,赛巴田就消失在昏暗的前方,跑出了贾伯晔的视线。贾伯晔认不得现在身处的这座方院。就像城里的其他地方一样,屋顶全烧光了,但是,建筑结构仍然完好,甚至犹然可见西班牙式富丽堂皇的装饰。新的建筑物涂了一层灰泥,连接印加式的长型房屋,看起来内院好像只有一栋建筑物。有门有窗,流进令人熟悉的空气。
“一切都很顺利!”赛巴田回到贾伯晔的身边,小声地说,“我刚刚去确定一下有无不速之客。”
“我们现在在哪里?”贾伯晔问。
赛巴田笑得有如小孩子般清脆的声音。
“喂!你以为我们在哪里?我的妈呀喂,当然在我家啊!”
“你家?”
“你大概忘了我变成有钱人了?我现在是名副其实的克罗伊斯!”
贾伯晔摇了摇头,脸上抹过一丝狡黠的微笑。看着赛巴田全身裸裎,手中一把弓弩,实在难以想象他是有钱人。
“是啊!我都忘了!甚至忘了你竟然有钱到这种地步……好大的房子呀!”
“如果屋顶和家具还在,会比现在漂亮上千百倍。”赛巴田嘴里嘟哝着,并推着贾伯晔往前走,“来呀!别待着不走!”
进门的第一个房间仍闻得到冷却的烟味、黑炭以及灰烬的味道。木制的家具里只剩下皮质被烧得龟裂的沙发、金属的桌脚和熔化得凹凹凸凸的烛台。
“真是乱七八糟!”赛巴田仍然不停地发着牢骚。
他推开烧得零零落落的床和一块以披肩缀缝而成的地毯,下面露出再寻常不过的大块石板。但是,在贾伯晔还没来得及诧异前,赛巴田已经以一枝铁棒抬起其中一块石板,接着又撑起了两块。层层烟雾中筛落下的微弱星光与月光里,现出了一块坚固的木头暗门。
“你帮帮我,”赛巴田开口要求帮忙,“这门真重得像什么似的。”
这扇暗门里头似乎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但赛巴田仍往里头走。到处碰碰摸摸,他摸到一把又窄又陡的楼梯。然后,他的手掌一下子消失在黑暗里,再到处摸来摸去,终于让他找到一支蜡烛和火柴。
“最好动作快点儿!如果让人看到就前功尽弃了!”
过了一会儿,贾伯晔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眼睛所见。赛巴田看到贾伯晔目瞪口呆的样子,得意得不得了。他们身处在一座地窖里。里头是一间极其舒适的房间,甚至还有存放衣物和军火的储藏间。
“有钱吧?”赛巴田打趣地说,“像在库斯科这样的一个城市,一切都不见得长久。可能明天,要是哪个印第安人犯了错,或是皮萨罗、亚勒马格罗随口一句戏言,我马上就变得一贫如洗了。如果我在今生真的学到了什么,那就是我是个黑人,而且永远都会是个黑人。也就是说,我这一辈子不论好坏都是奴隶的命!就因为我有自知之明,我不会把自己的财富放在太阳下。你是唯一进到这里来的人。人家说有备无患嘛!但这座地窖和里面所有的东西,不过也是海市蜃楼!”
赛巴田再爬上楼梯去关门的时候,贾伯晔从心里惊叹着环绕在他身边的金银财宝。有好几箱的衣物:质料细致的衬衫、男式紧身短上衣、男式紧身及膝短裤,甚至还有尚未制作成衣服的成卷绒布、亚麻布等。某个奇形怪状的横架上,垂挂了以皮和棉布做夹层的护胸甲。还有篮子里丢了一些高顶盔。镶金的辔鞍富丽堂皇地放在架子上,还有一个大箱子里面装有长剑、匕首、两把曲柄弓弩等。虽然随处不见金子,但贾伯晔心想在某处更隐密的地方,可能有成堆的金条呢!
“我简直不敢相信。”贾伯晔狐疑地说。
“来,我还有东西让你瞧瞧。”赛巴田回答。
凭借着蜡烛的光,他们往地窖的深处走去。狭窄的走道通往一处清凉的房间。贾伯晔还没走到就已听到水流声。
“你看,”赛巴田举起烛台,一座以岩石凿成的水池赫然可见,“水都结成冰了,但我们还是可以用来洗澡,然后休息一下直到天明。至少,在这里听不到印加人的叫嚣声。明天,你去挑一件最美的衣服和一把配得上你的剑。我要让你脱胎换骨,焕然一新!”
“赛巴田……”
“别,别,别这样!贾伯晔,别说不!因为这对我来说是多么快乐的一件事,可以为你献上我小小的虚荣心,而且明天,咱们那些同胞如果看到你仍然好好地活着,可以想见他们脸上吃惊的表情,那更是可以让我高兴几十倍!”
曙光渐露,贾伯晔已经衣着整齐,准备离开赛巴田的家。贾伯晔的脚上套了一双新的靴子,身上穿着一袭皮质长衫,衬衫外套着铁甲,脚上的紫红色绒布长袜侧边,佩戴一把从托雷多来的匕首,上面镶着银光闪闪的贝壳雕饰。城市仍然黑烟弥漫,有好大一半的地方都落入了曼科的手中。
有好多次他们不得不迂回而行,并且在石林箭雨中逃命地往前奔,才能抵达广场上唯一一处没有遭受攻击的方院,西班牙人全都躲在那里。方院内的上方全都盖起了厚重的绒布,看起来像巨大的帆布,以防遭受投石以及箭羽的攻击。门口的守卫都躲在门后或去了绞链的窗叶后面,看守着出入口,但不管是谁,他们毫不考虑就放行。对贾伯晔来说,所有看到的都是生面孔,四周人群中没有人注意他。
贾伯晔随意走了一下,士兵的眼神里充满了惊慌和忧虑,正在此时,他突然听见艾南多的声音。艾南多身边有胡安和巩萨洛,他站着,面对一群十来人的骑兵,他举起食指,指向一张大桌子上匆匆草绘的库斯科地图说:
“根据卡纳瑞族人的情报,北边所有的街道都已经筑起了路障,高有四五尺甚至六尺,不管什么样的马都跨不过去。然后这里也一样,他们往东边,还有这里,南边也如法炮制。他们一刻也没耽误……”
“我说,没办法了,他们早就把陷阱围好了!要像围捕兔子那样,我们等着被人家一网打尽吧!”有个人发着牢骚。这人背部的紧身短上衣已经烧破,里面的内衣隐约可见。
“圣雅各布神!但现在不是等着火烧屁股的时候,难道要等着烧成兔子吗?”艾南多反驳。
“最让人头痛的是设在北边的路障,”胡安·皮萨罗插进来说,“这让我们无法对萨克赛华曼进行攻击。可是偏偏印加人就是从那里对我们不分昼夜地发射如雨而下的石块和箭羽。我真恨透了这种感觉!看来,我们都成了逃不出他们手掌心的蝼蚁了!”
胡安直截了当的说话口吻惹火了艾南多,所以后者做了个动作打断他的话。
“我的好弟弟,现在还不是长篇大论的时候!从现在开始,我们应该更小心,不要轻举妄动。大家不该再组成小队走出这方院,否则在石块箭羽俱下的攻击中,我们的马匹很可能因此而受伤。大家最好忍着点,耐心地等待,准备好两三天后,集体往平原方向,发动一次大规模的攻击。现在我们假装坐以待毙,让我们的对手烦躁不安。让他们以为我们不堪一击,让他们相信我们已经吓得魂飞魄散,到时候,我们要一举突破他们的围攻,就像轻而易举打破一只玻璃指环那样地容易。”
“哈!不堪一击而且吓得魂飞魄散?光听到这么多天以来,整座城市发出的喊叫声和呻吟声,我可以向你保证,他们根本没有什么好以为的。不堪一击,我们的确是,而且他们已经知道了。而且你真的对自己的策略有信心吗,艾南多先生?他们有二十万大兵,我们只有两百人,再加上不过五六十只还能够作战的马匹!”
“你们真他妈的小家子气,在卡哈马尔的时候,我们和我的总督哥哥也不过只领了五十来人!我们才花了几个小时就打败了上万的阿塔瓦尔帕的军队!这是天主的旨意,是他赋予我们战斗的意志力。你们不要忘了,你们手上配备的好剑可以一次抵挡十来个印加人,但是,他们却必须用五十来支的弓箭,才有办法穿透我们身上铺了棉花加皮革的冑甲!各位,这和刚刚我的好弟弟胡安所讲的恰恰相反,我们当然不是别人手掌心里的蝼蚁。你们怕吗?很好,这真是给了我们他妈的勇气。”
贾伯晔不声不响地再前进了几步,随处可以嗅到烟味、汗味和众人的恐惧,这时,他突然看到巴托罗缪惊讶且警惕的眼神。贾伯晔打趣地笑了笑,以手指放在嘴上,要他什么都别说,此时有位青年人凹陷的眼睛里满是困意,激烈地反唇相稽:
“艾南多先生,我不懂你说的!为什么要等到明天或是后天才发动攻击,而不是现在就突破重围,离开这个麻烦之地?”
“荷加,因为我们必须先发制人。从人数的多寡来看,这是我们绝无仅有的唯一机会。我们得熬过这最后的时刻。你看看我们的四周,不管炮兵还是骑兵,都需要好好的休养生息。而你,侯德瑞柯,就是第一个最需要休息的人,你看看你连站起来都有困难。”
“艾南多先生,躲在这里等于是把整座城市拱手送人!这不就等于要大家等死吗?而你还要我们利用时间休息?”
“不,荷加。要你们休养生息不是毫无意义的。我们按兵不动,让那些印加人恼羞成怒。他们自己迟早会厌倦永无止尽的嘶喊和老是不停地丢石头!”
“那谁能够阻止他们趁着黑夜把我们大家烤个精光?艾南多先生,他们有数十万人,如果真的想要拿下我们,简直易如反掌,就像虱子跳进神父的袍子里那样的简单,他们随时都可以闯进我们的方院来!”
“你们真他妈的小家子气,但他们不会这样做!”艾南多恨得牙痒痒地说。由于受到他人连番的挑衅,艾南多的脸一阵青一阵白,“难道你没看到吗?他们只会从广场的另一边向我们丢石头。如果他们一点也不畏惧,不怕我们,不怕我们的剑和我们的坐骑,那我们早就命丧九泉!你们真是小家子气,难道不知道因为他们打心底怕我们哪!他们也许有数十万的兵力,但却是数十万畏敌的士兵!我告诉你,只要一次先发制人的出击,我们集合所有的兵力,就可以让他们吓得溃不成军。”
“艾南多先生,别想得太美,”贾伯晔语气平静地说,“我们现在不是在卡哈马尔。虽然当时你在,但我也在场。我从外面来,我可以向你保证,你的想法正好给对方进攻的机会。各位大人,我无意冒犯各位,但看看各位脸上的表情,应该是这座方院里的人心生畏惧吧!”
他说得头头是道,所有的人听得目瞪口呆,全望着他。
“去他的天王老子!”巩萨洛第一个打破沉默,气吁吁地说,“到底是谁把他放出来的?”
只消两步,巩萨洛就可以抓住贾伯晔。巩萨洛跛着脚所以没法快速地迎面而上。胡安这时立刻抓住他的手肘,好撑住他也同时制止他。
“你依然健在,我可不敢轻言含笑九泉。”贾伯晔一边轻蔑地打量着他,一边弯下腰向他问安,动作中的讽刺意味不下于礼貌上的客套,“艾南多先生,既然我已经靠自己重获自由,所以我原谅你曾经剥夺我的自由,希望在等待战争来临的美好时刻为你效劳。”
巩萨洛推开胡安,手握住长剑。但贾伯晔早一步拔剑出鞘。
“艾南多先生,我大可以和你的弟弟好好地激战一番。但我想现在应该不是最好的时机。你们需要更多人手的帮助,所以不应该是做殊死战的时候,想要死,以后的几天大有机会。巩萨洛先生大可以到那时再多加尝试!”
“大哥!”巩萨洛沙哑地回嘴,“你不能接纳这个他妈的杂种叛徒、骗子、刺客到我们里面来!他随时都会出卖你!”
贾伯晔反讥道:“巩萨洛,闭上你的笨嘴!这里没有什么好出卖的,除了各位的恐惧。你心里的恐惧足够让你看清楚事实吗?”
“够了!”艾南多冷冷地劈头说道,“我们之间的账以后再算。贾伯晔,你不要以为能够逃过司法审判!”
“我天性就不是违背正义的人,我只朝着正义而行,不过在这里,正义却罕见。你们似乎多多少少已经证明了这件事!”
“各位先生大人!艾南多先生!巩萨洛先生!”巴托罗缪举起那只怪异的手,插嘴说道,“还不是争论孰是孰非的时候。不管你们多么不满贾伯晔,他到底曾经如此奋战对抗印第安人,不然的话,你们没有人可以站在这里说话。也许他可以提供好意见,大家为什么不听他说说呢?”
“有道理,”胡安·皮萨罗赞成地附和,并对巩萨洛说,“巴托罗缪修士说得有道理。让我们大家把对彼此的怨恨先放一旁,同心合力抵抗外敌!只要打赢这场仗,如果能赢的话,到时候再来数落贾伯晔也不迟!”
艾南多做了个手势,叹了口气,阻止巩萨洛再反驳,并问道:
“既然你如此博学多闻,那就听听你的高见:你认为该如何对付你的印加朋友呢?”
贾伯晔不苟言笑地对着大家说:“这些年来他们一直观察我们。因此他们很清楚我们的弱点,并且知道如何让我们的马匹动弹不得。以前因为他们惧怕我们,所以任我们宰割。但现在已经不同了。他们知道如何操纵投石器才能打断我们的手臂或是折断马腿。再者,如果进行肉搏战,这向来是他们拿手的:他们比我们更机灵也更有效率……”
“好个新消息!”巩萨洛啐了口痰,继续说,“我可看不出来你说的有什么新鲜的。”
“他们就是希望我们不耐烦,希望我们狂妄自大。”贾伯晔当做没听到巩萨洛的批评,继续说道,“他们希望我们耐不了饥饿,忍不住口渴,正如同艾南多先生刚刚所计划的,把兵力集中,一股脑儿地进军平原,与他们进行最后的决战。他们希望我们一次将所有的骑兵派上场与他们对抗,好缩小攻击范围,让我们无所遁逃。可是各位先生大人,这一次不容小觑,他们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在所有我们认为可能比较容易通行的路线上,我向各位保证,早就埋伏了战壕、安设了木桩、布下了陷阱,他们已经隐秘地布下了天罗地网等着我们上钩。艾南多先生,就照你说的打这场仗吧!到时候你就会看到我们还来不及挥剑砍下敌人的项上人头,坐骑早已四脚朝天,跌个粉身碎骨!”
贾伯晔直言不讳的分析,让众人一时陷入沉思。因为他刚才所言,恰恰说中了某些人的想法。接下来的一片静默,沉重得令人沮丧。
“贾伯晔先生,那你的建议呢?”胡安·皮萨罗终于开口问。
“攻下城塞!”
“什么鬼道理!”巩萨洛带着轻蔑的笑,嘴里大喊着说,“根本不可能!”
“这是唯一有用而且必须做到的事。各位都清楚,只要城塞没了,所有的陷阱也消失了!”
“说得好!那你认为要如何才能攻进城塞呢?”巩萨洛语带嘲笑地说,“我猜,你要我们轻轻跳过去,是吗?反正塔楼到城墙不过是十五到二十尺。当然更不用说还得跨越比登天还难的路障,我们根本无法到达那里。”
“我们可以今晚着手排除路障。”
众人顿时纷纷耳语。贾伯晔看见大家都在回避自己的眼神,脸都压得低低的。甚至巴托罗缪也不太信任地挤了挤鬼脸。贾伯晔举起手来,重重地拍了拍胸膛。
“各位先生,我没有失去理智,也不想把各位卷进疯狂的行动里。我知道各位心里的害怕。但事实摆在各位眼前,再明白不过。要嘛,各位就只能按兵不动地等死;要嘛,各位就是在奋战中与生存搏斗。这不单单是所谓按兵不动是羞耻的,奋战是光荣的那一套冠冕堂皇的说法……”
“好一个我哥哥法兰西斯科的分身!”巩萨洛无的放矢,嘲弄着说。
贾伯晔仍不理会巩萨洛,继续说:“……而是如果按兵不动,就死路一条,但如果采取攻击,至少有胜利的希望。因此在这种情况下,也许有人可以幸免一死。”
贾伯晔趁着大家一语不发注视着他,抓住机会,好好打量着巩萨洛。
“至于我,多亏巩萨洛先生,生死对我来说已经不算什么。因此,我向各位提议,今晚就由我去烧毁那些必须除去的路障。那我们就可以张大眼睛,到时候看看事情会如何演变。”
“大哥,”巩萨洛马上涨红了脸说,“这是阴谋!他只是想趁此机会逃跑,和那些野蛮人会合。”
巴托罗缪修士语带幽默地反驳说:“巩萨洛先生,你得证明一下你的批评是合理的。假如贾伯晔先生蓄意逃跑,他似乎没有必要在逃出了你的牢房后,还亲身跑来这里警告你这些事!”
巴托罗缪尚未说完,艾南多的脸上浮现一抹怪异的笑容,手碰了碰巩萨洛的手臂。
“贾伯晔,就照你说的!如果这里有人愿意借给你一匹马,我倒是颇有兴趣看看你的假设战略成果如何。另外,如果这里有人愿意追随你,我们只给五名志愿者,以减少伤亡的人数。”
“艾南多先生,真令人高兴,你这次倒是开了窍,巴不得我早日离开这个世界。”贾伯晔挖苦着说。
“亲爱的贾伯晔,如果你想为国王效力,想要荣耀我们的天主,我怎么能够阻挡你呢?”
“我和你去。”过一会儿后,赛巴田信誓旦旦地说。
“不,”贾伯晔笑了笑,“我乐于逗逗皮萨罗那一家子才这样说,但别看我那么有把握,其实我并没有把握我的策略能够奏效。”
“反过来说,他们对他们的策略可确定得很。这个带头的皮萨罗,真该死。他看着你的眼神,就好像你无法活着逃出他手掌心的样子。”
“让他们做梦去吧!”
“我和你去,”赛巴田又再说了一次,撇着嘴,看来很认真,“不然的话,你就没有马匹,除了我,还有谁会借马给你?”
而贾伯晔正想再说,赛巴田又加了一句:
“只有你,是唯一想向那些先生大人证明什么是勇气和忠诚的人。”
两个人安静地互看了好几秒,然后贾伯晔激动地握着赛巴田的手。
“我会欠你太多的!”
“贾伯晔,我的好友,你早就还了,而且是很早以前就还了。从我懂事以来,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快乐过,因为我能够与你一起拉扯魔鬼的尾巴!跟我来,我让你看看我们的好马。”
方院里第二个内院的天顶全罩着防雨布,有如一座马厩。尿骚味、马粪味扑鼻而来,苍蝇成群乱飞。赛巴田和贾伯晔一进来,有几只马害怕地散开,其他的马匹跟着嘶鸣,马匹的眼珠子忧虑地骨碌骨碌打转,脚朝着地上猛踢,狂乱地挤来挤去。马匹簇拥在狭隘的空间里,仍停留在令它们惊吓的火焰与擂鼓吶喊的梦魇里,似乎恐惧袭上了它们颤抖不止的背脊,怎么站立都不舒服的样子。
赛巴田轻轻地吹声口哨,跑来一匹雪白的骏马。它有着些许的犹豫,弯下脖子,并抬起了头,似乎正找寻着一只安抚它的手。
赛巴田拍了拍它的脸,接着说:
“我给你介绍依札。你看,我可和你不一样,我为自己的马命名。”
“那为什么叫依札呢?”
“我其实不是很清楚。但是,以前当我还是一名奴隶时,唯一敢抬头望的就是这些雪白的骏马,那时我认识一位占领新大陆的征服者,他对我说话,像对人那样的尊重,而不像对动物那样颐指气使,那个时候,他常常说着依札这个名字,对我来说那就像是一句神奇的魔法咒语。所以,我想这个名字应该很适合这位俊美的小姐,充满活力、飞奔如闪电,但却异常地温驯。喏,拿着,至于另外这匹叫庞哥。”
“但,我不问它为什么叫做庞哥。”
有一只马从其他的马匹前走过来,那是一匹已经阉割,全身有斑点的马儿。但它不敢太靠近,迟疑地看赛巴田抚摸依札。
“这匹马已经去了势,但脾气仍然不好,可是我们之间相处得很好。你骑依札,我确信它会喜欢你的。”
而赛巴田说得似乎没错,那匹母马连一声嘶鸣都没有,马上离开了赛巴田安抚它的手,把脸移过去贾伯晔的胸前磨蹭着。
赛巴田打趣着说:“你看我说得不错吧!”
“你想,其他骑兵会加入我们吗?”贾伯晔摸了摸依札作为回应后,又突然严肃地问赛巴田。
“最重要的不在于骑兵是否加入我们,而是我们需要一些印第安佣兵。他们才真正能够帮助我们。”赛巴田说。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事。”贾伯晔脸带微笑地说。
“那么,大人,愿闻其详……”
“最重要的是,有你这样的黑人做朋友。”
当晚,听完了长篇大论的精神喊话,有五十名卡纳瑞族佣兵以及三名骑兵自愿加入贾伯晔和赛巴田的行列。方院敞开的大门前,所有的西班牙人安静地排成一列。耳边只听到靴子的磨擦声以及巴托罗缪轻声的祈祷,外头的擂鼓吶喊声未曾止歇。
艾南多先生站在门边,微笑地点了点头。
“晚安,贾伯晔先生。”
“别怕,”贾伯晔以相同的语调回答,“今晚一切都将顺利平安。如果今晚大人您不困的话,我建议您爬到墙上观看。您应该会觉得有趣。”
他们趁着夜黑出其不意地突袭,很快抵达了第一道关卡。这道路障封住了所有通往萨克赛华曼城堡中最大的马路。圆木四周捆上多刺的木柴做成一道路障,很轻易就可以让人或马匹受伤。
山丘那头传来战士的喧嚷声,掩盖住刀剑和盔甲的撞击声。马匹的颈部和头部都仔细地缠上布以防石块的撞击,同时腹部也以皮革包裹马腿和枪管,这些增加的装备加重了牲畜的负载,使它们步伐缓慢。
正当他们十分接近的时候,宛如哀歌般的号角声瞬时响起。哨兵非常诧异看到他们,马上发出警报。才一会儿,印加士兵跳上方院附近延烧过的城墙,贾伯晔差点来不及举起盾牌,以抵挡第一道有如倾盆落下的石块。贾伯晔大喊一声,把头埋在胸前,带领着马儿快步小跑,高举着剑,划过城墙上方,以砍断印加战士的小腿和脚。
在贾伯晔身后,卡纳瑞族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跳上了城墙,举着狼牙棒或铜制的斧头。当弹石阵仗停下来,他们迎上印加战士,一场城墙上的肉搏战于是展开,打斗中充斥着高声的叫喊与痛苦的呻吟。
“油!油!”贾伯晔对着赛巴田喊。
当贾伯晔骑着依札在路障的栅栏处回转了半圈,而手中的剑在空中挥舞,无人可挡之时,赛巴田和另两位西班牙骑兵敲碎了一大罐油瓶,洒在栅栏处的树枝堆上。只要一丁点的火花就足以烧掉路障。熊熊的火焰不长眼睛地流窜开来。瞬时响起一阵欢呼声:
“圣雅各布神!圣雅各布神……”
火柴燃烧的光影憧憧中,城墙上正进行着无情的肉搏战,士兵顿时变成魅影憧憧的舞者。卡纳瑞族士兵有如受到魔鬼的驱使,陷入无尽的狂喜中,以一刀又一刀的斧头把印加战士砍成好几块,恍如他们碎尸万段的,不过是一具具的稻草人。遭到火焰熏黑的石块全都沾染浓浓的血迹和五脏六腑,亡者堆栈而上。
贾伯晔撇过眼去,避开这血腥的画面,下令撤退。
“进攻另一座路障!”贾伯晔怒喊着,“在印加人抵达前,马上烧毁那座路障!”
贾伯晔才轻轻地以膝碰了一下美丽的依札,它倏地快跑起来,将骑兵团和卡纳瑞族士兵远远拋在后头。
一整晚就这样打打杀杀的,竖立在马路正中央做路障的栅栏,就此一个个消失于熊熊火焰中。有四五次,同样刀剑相交的场面轮番地激烈上演,摧毁一个个路障,但攻击行动越形艰困。但贾伯晔一行人终于还是接近到城塞周边,仰头望去可见高耸而沉暗的城墙。虽然众人疲累不堪,加上卡纳瑞族人已死伤大半,贾伯晔仍执意焚毁最后的一座路障。只要再毁掉这一座,那么明天通往城塞的路就打通了。
但这最后一次,却与之前的情形不同。印加士兵彼此交换了几句话,然后按兵不动等着贾伯晔这一方的进攻。石弹及箭羽的攻势比之前来得更密集,更难以抵挡。卡纳瑞族人一来因为疲惫的关系,二来则是因为印加士兵早有准备,所以失去了制敌的先机,种种因素使得他们必须十分费力才得以跳到城墙上。石弹击中他们的脸、打到他们的脚,打断了他们的骨头,也遏制了他们的战斗意志。
贾伯晔领着他那匹敏捷的马儿,以令人惊叹之姿,跳越了路障前最后一道壕沟,然后隐身在以泥土和树木混合成的火药后面。但是另外两名骑兵可没如此幸运。他们的坐骑跌断了胫部。正当贾伯晔听到他们的喊叫,拉着依札准备回头时,只看到自己的战友被石弹打得无处可躲。
“赛巴田!”他狂吼了一声。
“我在这里!”这位高大的黑人一边喊着,一边奋战着抵挡一群追杀着他的印加士兵,“贾伯晔,他们人数太多了,我们必须撤退……”
但为时晚矣。大批的印加士兵蜂拥而至,高声吶喊着。虽然最后一座路障已近在眼前,但是贾伯晔仍不得不放弃烧毁它的计划,因为另外那两名身陷苦战,身负重伤的骑兵,在等待着贾伯晔的救援,卡纳瑞族人已经无暇顾及他们了。剑锋才染了血,就听见赛巴田叫着:
“小心!小心!贾伯晔,小心你头上的火!”
从城塞的墙上,点燃火的箭羽倾覆而下,一如流星坠落地面。卡纳瑞族人突然吓坏了,动也不动。紧接着传出阵阵痛苦的呻吟。他们挣扎着,胸前颈上着了火。贾伯晔瞥见印加士兵准备撤退,而城墙上第二波攻势正蓄势待发。
“这些魔鬼纠缠不放,我们中计了!我们被困住了,进也不得,退也不……”
话还没说完,一枝带火的箭羽射中了赛巴田棉制的护胸甲,瞬间燃烧起来。赛巴田顾不得手中拿的盾牌,试图徒手拍熄火苗。而他的坐骑受到惊吓,原地不停打转,反而助长了火苗蹿升,说时迟那时快,其他的箭羽弹射划过他的臀部。贾伯晔好不容易飞奔到赛巴田的身边,以匕首划破他的护胸甲,把燃烧的棉衣丢到一旁。
就在这个时候,令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而且每个人都亲眼目睹,包括西班牙人、卡纳瑞族人以及印加人。
正当新一波的箭羽又如流星般地坠下,没有任何一枝箭伤及贾伯晔和赛巴田。他们甚至连盾牌都不需要,好像无形中有股力量帮他们抵挡落下的箭羽。所有的箭不是落在他们几步之遥处,就是射在墙上断成两半。
贾伯晔再次快马加鞭,他的马和他一样活力充沛,迎面而来的是一整排的印加土兵。大部分的人畏怯地往后退,勇敢一点儿的就拉起了投石器。但是,一如刚刚箭羽未能伤及他们分毫,投出的弹石也消失在黑夜的深处,贾伯晔等人依然毫发无伤。往后退到被包围的中心,这时,西班牙人和卡纳瑞族人都亲眼看见贾伯晔放马奔驰,以剑比着一排排的印加士兵,但却一点也没伤害他们。就像一位拯救世人的天使,让一匹纯洁却有无穷力量的母马负载着,如入无人之境地开出了一道通路,而这次没有流下任何一滴血。没有人敢阻拦他,大家既错愕又惊恐,不久,撤退的整条路都畅通无阻。
“跟着我!跟着我,没有什么好害怕的!”贾伯晔对着同胞大喊。
听到他的喊叫,他的同胞才从震惊中苏醒过来,追随着他,口中大喊:“圣雅各布神!圣雅各布神!”没有一个印加士兵试图抵挡,也没有一枝箭或一块石头投向他们。
这整个晚上,贾伯晔的胸中涌上的不是害怕、不是怨恨、更不是暴力,而是一种奇异的、强烈的、忍不住想笑的感觉。
这一晚贾伯晔大失所望,最后却得到英雄式的崇拜,不过陶醉在胜利的感觉,很快在第二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近晌午,精疲力竭的贾伯晔不管外头从未间断的擂鼓吶喊,也不理会饥饿啃噬的难受,始终昏睡着。直到突然听见几声尖叫,伴随着一阵的纷乱,贾伯晔喃喃地发了几句牢骚,准备离开马匹附近这块曾让他求得僻静的阴暗角落。而赛巴田则是头上和脖子上全扎上绷带,脸色凝重,面对着贾伯晔。另一边的是巴托罗缪修士。
“你觉得怎么样?”贾伯晔一睁开眼睛,就担心地询问赛巴田的伤势。
“就像新嫁娘洞房夜隔天起来的感觉一样!”赛巴田嘟哝着说。
“烧伤的地方痛得厉害吗?”贾伯晔又问巴托罗缪修士。
“恐怕还有一阵子好受的,”巴托罗缪无可奈何,叹着气说:“我担心伤口会感染,我需要一些橄榄油膏,但是在这里……”
“我可不是小女孩,我的伤口必须耐心点,得像我这个人一样,必须等到治愈的时机才行。”赛巴田幽默地说着,一边把贾伯晔推回原来的阴暗角落,“可是你呢,我大概也不用向你多说……”
“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没水了!”巴托罗缪说道:“再不先行储存几桶,很快就没水了。今早,印加人已经把引水的石渠毁掉了,所以广场水池的水量越来越少。”
“为什么这件事不让我知道呢?”贾伯晔很惊讶地问。
赛巴田的眼睛在巴托罗缪的眼神里寻找着响应,这两人也一样,饥饿和惊吓让他们几乎变了样。赛巴田高烧未退,眼神呆滞,尽管平常他是多么有活力。他受伤的手臂抽搐了一下。至于巴托罗缪,脸上的皮肤暗沉得近于他穿的浅棕色修士袍。他的手和他的太阳穴都一样,青筋浮起,骨头明显可见!可是面对贾伯晔的询问,两人都表现出同样的窘态,所以贾伯晔继续逼问:
“你们倒是说,怎么一回事?”
“有人认为就是因为我们昨晚的突袭行动惹火印加人的。”赛巴田嘴里嗫嚅着说,“还说,如果没有突袭,那他们也不会想到要破坏渠道。”
“谁会相信这种天方夜谭的推测?”贾伯晔抱怨地说。
“所有被巩萨洛说服的人。还有,刚刚卡纳瑞族人已经确认表示,所有的路障都重新竖立起来了。昨晚大家的努力全都白费了,再也不可能向昨晚那样容易地进行突袭……”
“那又怎样?当然他们一定会重设路障,”贾伯晔一下子吼了起来,“但是我们可以再烧,一次又一次地烧!我们不是受人围困吗?不突袭,要怎么战斗?再不然,就和印加人讲和。我可不会因此而悲伤……”
“并不是只有路障这件事。”
“啊?”
“还……有……发生的事。”
“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四周陷入沉寂。贾伯晔终于意识到他的朋友面有难色,似有隐情,“真他妈的,你们说啊!”
“你也知道的。”赛巴田咕哝地说,转过身去面对着马儿。
“我知道个鬼。”
“大家都在谈论昨晚发生的怪事。”巴托罗缪温和地说。
“我看到我所看到的。”赛巴田插了一句。
“那你到底看到什么?”
“就是你骑在依札身上,没有一枝箭或一块石头可以伤你们分毫,不管印加人如何猛烈地攻击。”
“天大的幸运,不过就是如此。”
“不,还有别的。”
“赛巴田,你受伤了!你过于害怕,所以满脑子乱想。这很自然,我了解。”
“贾伯晔,我的好朋友,你要怎么说都随你,我知道我看到的是什么。这一点也不自然。有人说,有东西保护着你。依札连一点刮伤都没有,安然无恙地返回。可是我却花了整整一个小时,来帮我的庞哥处理伤口!”
“你想听听今早的传言吗?”巴托罗缪插了进来,“巩萨洛四处谣传,说魔鬼和印加人都站在你这一边。昨晚所有和你一道进行突击行动的人都说,看到圣雅各布神在你的身上复活了!甚至还有人信誓旦旦地指称,是圣母玛丽亚在你的前头,为你开的道。”
“不管怎么说,我可没有注意到有什么人。”贾伯晔语气莞尔地说着,“现在,竟听到这些胡诌没个准儿的话……这有什么呢?就是打了太多的仗,死了太多的人。”
“不。即使印加士兵也都亲眼看见了。”赛巴田反驳道:“就是因为这样,印加人才没敢阻拦我们。还有,你也知道的,你以剑扫退他们,可是却一点也没伤到他们。”
“贾伯晔,赛巴田不是唯一一个看到的人。”巴托罗缪很坚持地表示,“我和那些受你救援的骑兵,还有卡纳瑞族人聊过。他们都说,燃火的箭和石头奇迹般地避开了你!是天主保佑你吗?抑或是……你是那些印加人的朋友?”
“巴托罗缪修士,我素来敬重你,你怎能胡乱地臆测呢?我当然很清楚印加战士喜欢相信怪力乱神,这我承认,可是就是这样啊!我只是表现出既不怕他们砸下来的箭,也不怕他们猛投的石头,把他们给镇住了。那还有……”
贾伯晔诉说的话语里少了泰然的自在。他看到他朋友的眼神里,带着怀疑和不解。
“那还有,我很幸运吧!就是幸运,就是这样……”
事实上,他自己都很难自我说服。赛巴田说得有道理,这次的行动中,贾伯晔身上真的发生了奇怪的事,他身上的精力似乎用之不竭。但谁会去相信这样一件疯狂有余的事呢?
他沉重地说:“你们得相信我,当然不可否认的,我的幸运让我不致受伤而死。但是,这里面并没有什么奇迹,也不是什么巫术……”
“也许对你来说,的确是如此。可是对其他在这里,惧怕着死亡不知何时来临的人,事情并不如你所说的这么简单。”巴托罗缪反驳贾伯晔的说法,“贾伯晔·孟德鲁卡先生,他们可没法儿像你一样,如此骄傲地,只把生死一瞬间当成惊心动魂,令人难忘的一刻。”
“巴托罗缪修士,我到底要怎么说,你才相信我?你是要我手无寸铁,置身马路中央去送死,才能向你证明印加人不管对谁都不会手下留情吗?”
贾伯晔才说完,巴托罗缪那只手指相连的右手举到脸上。紧接着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动作后,又画了十字喃喃地说:
“没有人要你这么做。让天主为你选择你需要走的道路!在这之前,就请你保持谦逊,和所有的人一样,并同时维持缄默。艾南多先生下令禁止任何人再出去,你也不例外。”
贾伯晔不再抗辩,心中深受打击。他的眼光飞向成块的巨石,沿着墙面,望向那座无法攻克的城堡,直到那道脉脉相连的群山。他戏谑地看待自己的好狗运,或者应该说成是天主的保佑。心里始终嘀咕着:“她在哪里?她到底在哪里?”
神留下他的一条生命,但他倾注了生命寻觅的答案,神却始终默然不语。
接下来整整五天五夜,库斯科举目所见全是混乱、死亡与伤痛。
因为第一晚的夜袭行动让印加士兵更加警觉,所以他们不仅重架起栅栏以防骑兵的攻击得逞,还在栅栏前加强隐秘式壕沟,哨兵更是二十四小时监视着任何接近的可疑者。同时,印加人为了吓唬西班牙人,使他们不得一刻安宁,不停地擂鼓吶喊,一会儿后又紧接着低沉哀怨的号角声,两者交替,日日夜夜四面楚歌,让西班牙人的神经紧绷。弓箭手和投石手日以继夜轮番上阵,从高高的萨克赛华曼城堡上,对着广场,以及围困西班牙人的最后那个方院进行攻击。
又饥又渴,加上叫嚷喧天让人不得入睡,不得安宁,西班牙人都快发疯了。有人闭上眼睛疯狂地大叫,有人像小孩一样不停地呜咽。还有人不住地激烈祷告,甚至连巴托罗缪都不敢陪伴、倾听他们虔诚的祷词。其中还有人回想起很早以前与法兰西斯科·皮萨罗一起打过的胜仗,那时他们一起烤蚯蚓来吃,还有乞求不到水的时候,干脆喝自己的尿的陈年旧事!
一直到了第四天的时候,艾南多先生心里盘算着,这些没仗可打、精神就快崩溃的人,大概再也撑不了多久,因此派遣他的弟弟胡安和巩萨洛,集合二十人左右的步兵突围至广场另一边,以占领巩萨洛的官邸,看看能否找到一两只从前自卡哈马尔运来的野猪、甚至豆角儿什么的,顺便也看看有无残留的玉米粉。因为巩萨洛坚持不许贾伯晔随行,因此找了些人分成几小队,掩护这些前往探查的前哨兵,同时防范印加兵从后头围攻。
这次的突围,两方人马僵持不下了近乎四五个小时,最后好不容易胡安和巩萨洛的坐骑才举步维艰地踩在印加士兵的尸体上,进入了巩萨洛之前住的官邸。找到的野猪都已经横尸地上,爬满尸虫。地窖里只剩下印加人忘了拿走的一小桶玉米粉。不过,水池里还有满满清澈的水,一如赛巴田地窖里的水池一样。大家忘情地大喊大叫,高兴得不得了。
近傍晚,这场小小的胜利重新燃起西班牙人心里的希望。西班牙人终于从印加人的手里收复了奥凯帕塔广场,并下令所有人把找到的布匹、床单、桌巾,还有地毯,全部都集中至巩萨洛的寝宫,那里有如卡地兹商店那般,堆满了东西。
整晚,所有的人狂热地动了起来,忘了山丘传来的喧嚣、身上的饥渴以及心里的恐惧。所有的骑兵轮流看守着这块曼科手下的人未能攻击到的地方,而步兵中善于耍剑舞枪却对女红一窍不通的人,负责去搜集各式各样的布,其他的人就负责编织缝制,竖立木桩,并且把尚堪用的屋梁从烧毁的屋顶上拆下来。
曙光初现,一块大得离谱、花花绿绿的布,盖住了从前艾南多住的那头,直到巩萨洛这一头的天空,以抵挡从萨克赛华曼城堡砸下的石块。
艾南多因为这场胜利而受到不小的鼓舞,更大胆地试图挣脱印加人令人窒息的钳制。他派遣骑兵团首先从广场往外扩张,与印加部队进行小型的正面冲突,可是没多久,冲突战不仅没有扩大占领的地区,甚至让自身的军力岌岌可危。
每次突围的情形均大同小异。先是马匹跌进壕沟,因为一路到广场西边的台地上都设有壕沟;接着骑兵也跟着跌落马背,遭到印加士兵的围杀,更确切的说法,应该是被乱石打死。
第五天的晚上,胡安·皮萨罗因为被落下的石块打中了下巴而受伤。他被抬到巴托罗缪克难制成的一张床上,虽然简陋,但为了安置伤患,总是聊胜于无。虽然胡安·皮萨罗向来勇敢,但缠上绷带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大叫。
巴托罗缪试图把胡安被打歪的下颔骨推回原位时,要求贾伯晔帮忙固定。大家匆匆忙忙制作可以固定骨头的小木片和绷带。艾南多和巩萨洛来的时候,胡安已经痛得昏厥过去。贾伯晔不可置信地看着巩萨洛跪在胡安的身旁,轻抚着他的前额,就好像安抚小孩一般。巩萨洛的眼里涌出泪水,从颤抖的唇边勉强吐出几句鼓舞伤者的话。
“巩萨洛先生,您别太担心。”巴托罗缪含糊地说,“伤口虽然万分疼痛,但并非无法痊愈。你的弟弟既勇敢又强壮。明天,他可能会有点发烧,但应该就可以下床走动了。”
“可以站起来走动又怎样?去你的天主!”艾南多手握着拳头,恨恨地吼了这么一句。
他的眼神滑过贾伯晔的眼睛,这是第一次,他似乎想要寻求援助。
他们同时往上望去,透过覆盖方院内院的布块接缝中,看着萨克赛华曼城堡已经开始迎接夜的降临,火把照亮了整座城堡。在残剩的夕阳里,城堡的高塔勾勒出一只火龙的头部。
“那里才是我们要进攻的地方。”贾伯晔喃喃地说。
“那里?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必须攻占那座高塔。其他的地方都不重要。”贾伯晔再强调了一次。
“怎么攻占?那些高塔地势险恶,通往那里的路径非常陡,马匹不是爬不上,就是爬得很慢。要不了一百步,我们就身首异处了!那些高塔的城墙又那么高,靠一把梯子都爬不上去。我认为应该从城塞的背后攻击,但前提是我们必须从这座被围困的城市里脱身!”
“艾南多先生,你心里很清楚我说的,没有别的办法了。我们必须攻下萨克赛华曼,不管牺牲有多大。”
“这又是你的疯狂举动,摧毁栅栏的建议不也是你的疯狂想象吗?”
“如果我们可以爬上高塔,”贾伯晔不理会艾南多的戏谑,接着说,“我们就可以让情势大逆转!艾南多先生,你看看你的弟弟,他身受重伤对军情有任何益处吗?我们只剩下五十名骑兵,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机会。”
艾南多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心中的疑虑、怀疑与仅有的希望彼此交战着。
“我们先照顾我弟弟,”艾南多嘴里咕哝着,“然后再想想怎么做。”
“那你就自己照顾你的弟弟,”贾伯晔说:“我们需要所有可用的人手。”
这是第一次,贾伯晔在艾南多投射过来的眼睛里,很意外地看到除了仇恨和猜忌以外的眼神:看起来像是某种尊敬的表示。
当他瞥过巩萨洛时,却见他满是泪水的脸以及哭得红肿的双眼。当贾伯晔正大感意外的时候,巩萨洛啐得他满脸:
“都是你,你才应该去死!”
但是贾伯晔的心里为这位皮萨罗家族中的小弟感到相当痛苦,所以什么也没再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