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京都源氏 第二节

同样是清和源氏,但赖政的家系跟赖朝、义经、行家等人略有不同,相同的只有从清和天皇到第四代的满仲。

满仲的长子赖光是赖政的祖先。赖光带着坂田金时等随从,打退住在大江山的妖怪酒吞童子的故事相当有名。后来这一支直到赖政为止都住在近畿,统治着近畿的源氏。

赖朝的家谱是以满仲的三子赖信为祖先,主要在东国培养势力,因此家谱中出现了八幡太郎义家、恶源太义平、镇西八郎为朝这类人物。而赖政的家谱中,没有这种武功高强的英雄人物,可能因为是生长在京都的缘故。

不过,赖政却是个例外。他年轻时就是有名的弓箭手,老迈后技术并没有衰退,仍可以一箭射中出没于宫廷附近的怪鸟。

——厉害。

京都人都很佩服他。

他善于处世,虽然是源氏,可是却似乎知道平家会战胜。在关系着源、平兴亡的平治之乱中,他一开始答应帮助赖朝的父亲义朝,可是开战后却驻兵于六条河原不动,观赏巷战,且在义朝危急时反过来投靠清盛,因此成为京都中唯一存活的源氏。

然而,京都人却没有指摘赖政的功利行动,因为赖政平常待人很好,又有诗才,他所作的和歌美妙得令人传诵不已。赖政处世的圆滑还不只显现在这件事情上。

治承元年时,叡山僧兵抬着神轿,大举闯入京都,想集体向皇帝抗议。骚乱中,赖政发挥了圆滑的处世能力。

朝廷为了扫平骚乱,派平家总领重盛与源氏老将赖政把守宫门。

可是,僧兵团躲避平家强大的军力,只进攻以小部队防守达智门的赖政军队。看到这种战况,赖政出现了怪异的行动:他不准备战斗,只是脱下头盔,下马跪在地上,对着神轿伏拜,并向僧兵的大将说:

“我是个微弱的源氏,兵力也不过只有二百人,跟我这个势单力衰的武士打仗,你们也没甚么好自夸的。守对面阳明门的,是日本最强的武士平家,你们还不如去攻打那边。”

赖政怕得罪叡山势力,并同时称赞平家是“日本最强的武士”,让双方产生冲突,使自己幸免于难,这就是他葫芦里卖的药。

——源三位殿下真是好人。

僧兵们转移方向,抬着神轿前往平家防守的阳明门,引起了一阵骚动。

赖政就是这样的人,善于明哲保身。可是,面对现今的时势,他当然并不显达。因为根据平时忠的说法:源氏在平家眼中根本不是人。

源赖政过了七十岁后,官位还是四位。连他本人都感叹:

若没有可以攀爬的东西

一辈子就要在树根捡拾椎木了

他写了这首和歌。不知道甚么时候,这首和歌传到清盛耳中。

“那老人还是四位吗?”

他深感怜悯,便奏请将赖政升为三位。自古以来,源氏没有升到三位的例子,因此京都人故意称他源三位。

(这么一个明哲保身过活的老人,会愿意帮忙举兵讨伐平家吗?)

行家听到有关源三位赖政的种种,越来越没有自信去说服他。

(可是……)

行家马上想到自己最近听到的一件事,也许对接下来的行动会有帮助。

赖政的长子叫仲纲,是个很倔强的年轻人。最近,他从东国取得一匹无与伦比的骏马,将这匹马取名为“木下”,到处展示夸耀着。

“要他把那匹马给我。”平家的宗盛无心说了这句话。

“为了你好,还是给他吧!”

仲纲的朋友都这么劝他。

可是他不听朋友的忠告。平家的继承者小松大臣平重盛,去年七月因胃病去世后,这个跟重盛一点都不像的愚者宗盛,便登上了继承者的宝座。他以后将会是日本的统治者吧?就微弱的京都源氏立场来讲,必须讨好宗盛。

“一定要这样做!”

人们劝他。可是仲纲跟父亲不同,他非常自豪于自己的源氏背景。

“为甚么要这么谄媚?宗盛殿下也是武门的继承人,我仲纲也是武门的继承人,武道中有分上下吗?其他东西还无所谓,马是有生命的东西,哪能说给就给呢?”

宗盛听到了仲纲这席话。

——衰弱的源氏之子讲出这种话?

很意外的,宗盛没有生气,反而觉得仲纲的认真很好笑。本来,平氏一族的共通性格就是不会对任何事情生气,宗盛更是特别迟钝。不过,他却越来越想要马。终于,他忍不住派使者向仲纲说:

“借我一天就好。”

仲纲知道他其实是要抢,于是想拒绝。可是父亲赖政开口了:

“这样太不圆滑了。”

其实,赖政对仲纲耿直的个性很欣赏。他虽然是长袖善舞的社交家,内心多少还是对平家的傲慢无礼难以容忍,只不过他一直忍气吞声。

“你保持过去的态度并没有不妥,可是他都退让了,只说要暂借,你如果还拒绝,就太不够意思了。做任何事情都要有限度,不逾越限度的人,才能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

赖政这么一说,仲纲勉为其难把木下牵到六波罗借给宗盛。宗盛果然不愿归还。过了几天,仲网不断催促,宗盛仍顾左右而言他。最后,他终于说:

“用这匹代替吧!”

他送了匹叫南镣的银毛名马给仲纲。

——忍耐一下吧!

赖政如此安慰他。可是仲纲十分固执,仍每天派人去六波罗催宗盛还马。

“讨厌的男子!”

宗盛终于生气了,可是,他有种用嘲讽来表达怒气的本领,他把马匹改名为“仲纲”。

客人一来,他就把马牵到院子里展示,客人若问起马的名字,他就呵呵笑着说:

“它叫仲纲。”然后笑得整张圆脸鼓鼓的。

仲纲气得不得了:

——这还能忍耐吗?

可是对方是平家,他也莫可奈何。仲纲强烈表示要闯进平家理论,即使死了也无所谓。后代武士的伦理附加了很多不同的纲目,可是当时只有一条——知耻。即使利害攸关,但受到这样的耻辱,难道还必须忍耐下去吗?

“父亲,您觉得如何?”仲纲追问。

其实赖政也很生气。可是如果反抗,在平家底下忍受这二十几年,不就全部付诸流水了吗?

“让我想想看!”赖政说。


以隐居僧侣打扮潜入京都的新宫十郎行家,就在这个时候,来到堀河的源氏馆拜访源三位赖政。

“我根本不认识你。”

一开始,赖政怀疑来客的身分。有旁系的源氏血亲被流放到熊野新宫附近是很久以前的事,他已经不复记忆了。

“在保元之乱中死去的为义,共有四十个孩子。连他本人都很难记清楚孩子的容貌或年纪,更何况是外人?”

为了以防万一,行家打开写有源氏氏族的名簿,其中果然有他的名字。

“让他进来。”

赖政下令召见他。在最里面的房间里,这个来自流放地的逃亡者,与老人面对面静静坐着。

(个性似乎很轻率。)

老人看着他瘦如鱼乾却富光泽的脸孔,这么想着。

“老爷爷!”

行家如此叫着老人。

赖政是赖光这一支系的长者毋庸置疑。可是,行家却不将赖政当贵族般尊敬,反而亲密的拿他当“同族人”。

行家消息的灵通令赖政惊讶。

“平家一门为时不久了。”

这个乡下人毫不畏惧地讲出令赖政心中一紧的政治禁语。

“不管是京都的市集,或是乡下的田间小路,都充满了怨恨平家的声音。不只如此,连高高在上如居云端的法皇都怨恨着平家。”

“嘘!不要讲啦!”

赖政对这位乡下策士的能言善道感到头痛,皱起了眉头。

辩论家往往有种宗教性的权威。

行家在被放逐到熊野时,学会了修验道。他会念经文,还曾经在那智的瀑布下艰苦修行,拥有山僧才能应付自如的宗教修养。

“某个初一,当我在那智瀑布下修行时,朦胧的水雾中出现了七彩的彩虹桥,桥上站着一位白衣白胡的老人,我仔细一看,发现正是熊野权现。”

(说谎!)

赖政这么想。他虽然不相信,可是对行家的辩才很有兴趣,于是假装听得入迷。

“然后呢?”

“在我俯伏跪拜的时候,彩虹的红色消失了,幻化成白虹,白龙起舞升天而去。”

“真的吗?”

赖政的表情认真起来。《战国策》中记载:

白虹贯日之时,正是兵乱前兆。

以赖政的学养还知道这一点。

“这要怎么解释呢?”

赖政为了谨慎证实自己的看法,又询问行家。

可是行家却说出一种平庸俗气的解释:

“红色是平家的旗帜,白色是源氏的旗帜,红色消失白色出现,表示神托言,未来将是源氏的天下。”

“不对吧?”

赖政小声地说,他的表情很认真。

“哈哈!不对吗?”

行家惊讶于自己乱编的神话,竟然会吸引赖政这种有学养的人。

(我也很厉害!)

行家这么想着。可是,事实多少有点出入。与其说赖政上了行家花言巧语的当,不如说这关系着教养高低的暗示,如此反而比较接近真实。

“真是令人惊讶啊!在唐书里,有白虹贯日即兵乱前兆的说法。我读到时多少有点怀疑,是否实际上真有白虹的现象。不过,现在听到你这么说,才知道古人的确不会骗今人。你看到白虹了吗?”

从那天起,赖政就让行家住在府里受自己保护,可是仍没有下定决心举兵。赖政的动员力只有五百骑兵,无法对抗统治天下的平家。

“我没办法。”几天后赖政这么说。

“如果有策略就可以。”

行家爽快的回应。问题是如何发动沦落各国的源氏武士。可是,如果能顺利号召他们,也无法有五万骑、十万骑之众。

“用我的旗帜是办不到的。”

赖政是以摄津为地盘的京都源氏,与号称天下最强的东国源氏毫无关系,坂东武者不可能在赖政旗帜号召下聚集前来。

“我有个好办法,你知道住在高仓御所的以仁王吗?”

“怎么不知道!他是我吟咏和歌的同伴。”

“那就好!”

行家小声地表示,可以请以仁王当首领。赖政听了,十分惊讶于行家对京都情势的了解,眼光竟然如此锐利。

行家的着眼点在于以仁王是怀才不遇的皇族,他是后白河法皇的第二个儿子,哥哥是第七十八代二条天皇,弟弟是第八十代高仓天皇,只有以仁王自己没有当上天皇,都过了三十岁了,却连亲王都没有被授与。平家的理由是:

——以仁王的生母家并不显贵。

可是,以仁王的生母藤原成子是大纳言公实的女儿,应该不能算身分卑下。简单来说,平家想要同族的女儿建礼门院所生的以仁王之弟(高仓天皇)登上帝位,使平家成为帝王的外戚,所以才把以仁王幽禁起来。这就是事实的真相。以仁王当然也知道,因而每天郁闷度日。行家从马路消息中得知了这一点。

“把以仁王抬出来,以他的旨令向各国源氏下令消灭平家,士兵应会聚集而来吧!”

“原来如此!”

赖政故意露出意兴阑珊的表情。行家紧接着又说:

“现在可不是犹豫的时候。你的箭术在日本无人能比,往年你不是一箭就可以射中夜鸟的勇者吗?平家武者算甚么?你应该立刻下定决心。”

“好吧!现在就看以仁王了。”

赖政本来想说先看以仁王的决定,可是却突然警觉世态恐怖,于是把话吞了回去。他觉得自己已经老了,是衰弱的七十七岁老翁,现在竟然要从事争夺天下的大战,实在是疯了!

“这是为了你儿子。你难道不希望后代子孙繁荣兴盛吗?”

行家还是不停地煽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