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
遮那王趁半夜逃离鞍马山,出现在前往京都的街道上。吉次的部下还在路上喘不过气来,可是遮那王气不乱脚不慢。
(好敏捷的孩子!)
使者惊叹着。在途中一处叫松崎的京都入口,遮那王换了衣服,穿上寻常百姓常穿的麻质儿童水干。
他将先前穿的红梅色绢质水干,交给了吉次的使者。
“从现在起,请叫我牛若。”
少年恢复俗名。不过,他已经到了该行成人礼的年龄,今年就必须换掉童名了吧!
到达位于三条的吉次家时,天色还没亮,可是已经是出发的时刻了,路上挤满了人马,门前烧着好几堆篝火,屋内烛光辉映,灯火通明。
“吉次大人要回去了。”
城中守门的人已经起来了,周围聚集了很多从京都各地前来送行的人。
吉次一行人约有一百人左右,都是一些想从京都前往东国的人,因为怕在路上遭到强盗抢劫,因而拜托吉次让他们加入商队,其中包括武士、僧侣、妇人、商人。
而众多繁杂的行李也不只是吉次在京都买的商品,还有朝臣、僧侣等交代要送给沿途诸国的信件。
吉次也是个送信者。
(有如一支大军!)
牛若没想到,在鞍马木根道上全身湿淋淋跪着的奥州人,竟有这么强的实力。
吉次在房间里跟一些女人及京都熟悉者开着饯别宴会。
“孩子,你来啦!”
牛若听到吉次的声音。然而,吉次的态度傲慢,有如长者对待奴隶似的。
“倒酒!”
(这家伙!)
牛若心中暗骂着。可是,他又反过来想,吉次可能是想帮他掩饰身分,才故意这样演戏吧?于是他进去倒了酒——这个举动,他在鞍马已经做习惯了。
就快天亮了,吉次退到另一个房间,脱下市集商人的萎乌帽子、水干、四幅裤等装扮,换上武士乌帽子跟直垂。他一边叫女人们帮他换装,一边说:
“孩子,过来!”
吉次叫牛若进来,命令道:
“路上要带着太刀。”
吉次在牛若面前调戏女人们,女人们虽然尖声大叫,可是并没有躲开吉次的手指。
天一亮,吉次的大队人马出发离开三条。牛若扛着大刀,跟在吉次的马后走着。
从粟田口上了逢坂山,京都渐渐从视野中消失了。
(我正要离开故乡。)
他这么一想,不禁对这个从小都没让自己经历过一丁点好事的城市,产生了一点点愁绪。
(别哭!)
他骂自己,但却无法止住流出的泪。他很想再见母亲一面,可是,继父和弟弟已经是常磐的世界了,根本没有他插足的余地。他也不愿意去想在鞍马山经历的一切。小观音或少将公应该不久就会成为僧官,在京都的贵族社会里,继续享受着荣华富贵吧?简单的说,牛若在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立足之处。
“你在哭甚么?”
吉次在马上回头问他。牛若慌忙别开脸,他可不能让蛮夷来可怜自己。
(我只有自己!)
他这么鼓励着自己。他跟平家或藤原贵族的公卿们不一样,他在这个世界上是没有籍贯的,活着的目的就是要为父报仇,打垮平家。因此,他必须领悟到,除了这个单纯而强烈的目的之外,他在这个世界,是个没有任何用处的男人。
(要这么想才行!)
如此一来,跨越逢坂山的脚,也会凛凛生风吧?
(不哭了吗?)
吉次再度回头看。他很在意牛若的动作或情绪。
吉次的商队是支强行军,不容许缓缓步行,大家都快步疾走,扬起一股灰尘,整队人马好像不断往前倾倒似的。早上他们就过了濑多的大桥,从琵琶湖附近北上。
过午之后,到达了草津。这一天大家决定分别住在草津到守山、野洲、镜之宿之间。吉次和随从、牛若住在最前端的镜之宿。
此地是奈良朝以前就存在的老站,后来改称镜山,虽然就要废站了,可是由于前临近江平原,后据有如富士山缩影的三上山,被人称为“湖东第一景”。
吉次等人没有投宿客栈,而是住在当地长者家中。镜之宿的长者家在当地被称为“泽殿”。
女人们出来接待,她们也兼陪宿。听说以前若有贵人来,长者的女儿会去陪宿,可是现在女人们已经都半职业化了,跟妓女没两样。
吉次照例又召开酒宴。他坐在熊毛皮上,伸出多毛的腿,火光照着他如岩石般的脸。他拍着胸口大口喝酒,那喝醉的样子真有东国武士之风。
“我母亲是京都的女人呢!”吉次自豪地说。
吉次出生于奥州的金成,父亲是烧炭的藤太。有一天,一个自称是京都官差之女的女人留宿在藤太的烧炭小屋,后来就住了下来,成为藤太的妻子,生了吉次等三个兄弟。因为母亲是官差的女儿,所以吉次在奥州的首都平泉也受到重视,并受到藤原家提拔。
——这是京都语言。
他母亲亲自教授他京都语言。然而,等他来到京都后,才知道那其实是在鸭川河原搭棚子住的河原人讲的话。他母亲恐怕是在木偶戏团中混饭吃,然后流浪到东国,再飘流到奥州,听说奥州很重视京都来的人,所以如此诳骗人,最后成了烧炭者的妻子。
总之,吉次对牛若的态度,越来越傲慢了。
——你是我的奴隶。
他的态度有如这么宣告。
不但老是叫他斟酒,而且,当牛若有几次不小心把酒溢出来时,还严厉的责备他:
“你连斟酒都不会吗?”
吉次企图在旅途上驯服牛若,使他日后能完全听命于自己。
(这家伙!)
牛若虽然心中不快,可是由于吉次提供三餐,他无法提出任何抗辩。
这个“以边土远国为巢穴,令土民百姓臣服”的少年,后来在吉次卑躬屈膝的样子中,重新回想到这段日子的悲哀。可是,现在无论如何,在吉次面前他是无可奈何的。
这一晚,牛若跟其他佣人一起睡在吉次隔壁的房间。大家各自抓着棉被一角睡着了,只有牛若辗转难眠。
他只好起床。
然而,他马上动手解开包袱,决定要做一个戏剧性的举动:
——行成人礼。
他要抛弃儿童打扮,变成大人。
一般若在贵族或武士家里,这是一生中最重要的仪式,必须聚集全族人和家臣,举行严肃的典礼。
牛若的族人——后来的鎌仓三代将军实朝,他的成人礼就很豪华。当天,文武百官都参加典礼,北条时政和儿子义时、大江亲广、武藏守源义信等鎌仓幕府下的权贵之家,都各自担任侍者,帮实朝理发、加冠。
就算再简单,成人礼最少也需要六个人:加冠者、理发者、戴乌帽子者、敬酒者、打乱箱者、镜台者。而最不可或缺的,就是为进行成人仪式者加冠之人,一般称为“乌帽子亲”。
可是,现在面壁沉吟的牛若甚么都没有。
——我一个人来吧!
他解开头发,自己担任理发者,梳开头发,然后拔出短刀,切断发尾,在头上绑了一个元结。
接下来是加冠。
逃离鞍马时,他偷走了一套乌帽子和直垂装束,现在派上用场了。他把乌帽子戴在头上,在下颚绑好带子——仪式完成了。严格来讲,他已行过成人礼,应该被称为“冠者”了!当然不能再用“遮那王”这名字,也得跟“牛若”之名分手。
(该叫甚么名字呢?)
既然是义朝的九男,当然通称就是“九郎”了。依照惯例,名字要从父亲之名中取一个字,就取“义”吧!可是,他迷惘着,“义”下面该加哪个字呢?通常是从乌帽子亲的名字中取用一个字,可是,他并没有乌帽子亲。
源氏是自清和天皇开始的,清和天皇之子是贞纯亲王,贞纯亲王之子是经基,从经基开始就被降为臣,受赐源姓,就取他的“经”,名为“义经”吧!
(源九郎义经……)
他念了一遍,感觉音调流畅,字面上看来也不错。
这位冠者的异常情况,很快就引起房中二、三个人的注意,其中还有人爬出被子,坐下来祝贺他说:
“我不知道你是哪家的孩子,不过,恭喜你成年了。”
冠者接受祝福,像个大人似的点点头,要求他们:
“今天起,请叫我九郎。”
然而,他的口气还是很稚气。他站了起来。
此时,他的成人礼起了戏剧性的变化。
没有人注意到,村子的出入口有人影晃动着。这些人影很快就增加为二、三十人,不久便静悄悄的包围整栋房子。
是强盗!
——听说奥州卖金子的吉次已离开京都,要回奥州去了。
从听到这个风声开始,远近的强盗都聚集到京都附近,汇聚成一个集团,观察着吉次的动静。
——他们会住在镜之宿。
强盗们甚至调查到这一点。因此从昨天起,他们也分别住进这长者家附近。强盗们来自不同的地方,最远的竟然还有从出羽国由利郡附近流浪来的人,其他还有出生于越后国颈城郡、名叫藤泽入道的老人;出生于信浓,自称是三之权正之子的年轻人;出身于远州的蒲、一个叫与衣的跛子;骏河的兴津十郎;名为丰冈源八的大刀队,以及上州人。其中东部人比较多,大概是因为最近东国到北陆道的饥荒越来越恶化之故,没得吃的人,比较懦弱的就去当乞丐,比较好强的则成了强盗,有志一同的一聚在一起就有七、八十人。
其中,藤泽入道穿着褐色直垂,没有戴头盔,身上一件不知道哪里偷来的黑色皮盔甲,配着一把刀鞘尾装饰着熊皮的太刀。他挥舞着太刀,威风地指挥同伴。他很自豪于自己的力气,便往门上丢了一块大石头,乱喊乱叫,这时候,亥时已过了一半。
“吉次,出来!”
兴津十郎跑了过来。这群强盗有固定的仪式,他们各自叫唤自己的名字向前跑。
“……?”
在最里面的房间里,吉次醒来了。他旁边躺着个女人。他一知道这些吵杂声是有人来攻,马上就跳了起来,带着螺号,踢开板窗,跑到晒谷场上。他面向南方,开始吹起螺号。风往西南方向吹,他想通知住在南方的野洲、守山等地的部下们。接着,他丢下螺号,躲入黑暗里,转身逃走。其实吉次弄错了!他以为攻来的人不是强盗,而是发现牛若逃走后派人来追的六波罗手下。
(我玩了个无聊的恶作剧。)
他在黑暗中奔跑着,后悔自己鬼迷心窍偷偷带走源氏的孩子。吉次再怎么强悍,也无法抵挡六波罗的军队。
另一方面,冠者九郎在房里帮自己取好名字后,便听到四周的动静。不知道是否天性使然,他没有思考得太复杂,完全不像吉次会判断是六波罗的追兵。
“强盗!”
他直觉这么想,然后对这个直觉毫不怀疑,马上便开始行动。
他没有太刀,于是往吉次的房间跑去,握住吉次平常佩带的太刀,再跑回房内。
“别逃,听我指挥!”
他一举控制住吉次的佣人们,然后说出自己的本姓。
一听说他是源氏首领源义朝的儿子,佣人们都很惊讶。这个八幡太郎义家以来的武门总帅之名,像个护身符般使佣人安心,这也可说是一种对血统的信仰吧!就因为有这种信仰,吉次才会将这年轻人从京都带走。
“熄灯!”
佣人们听从嘱咐。
“要先找到强盗的带头者,一找到后,我就尽快提刀砍去。然后,大家要立刻一涌而上,尽量往那人身上砍。强盗就算有一百个人,只要打死了带头的三、四人,他们就会马上瓦解退走的。”
这种战略的运用,是他在鞍马时由“鬼怪”那里听来的。自四条圣人鎌田正近出现,到他满十六岁这一年,他每天晚上都在僧正谷挥舞着太刀,自己练剑术及体力。这期间,偶尔会有“鬼怪”出现,跟他对打或谈论战术之类的话题。在鞍马也传说有天狗以僧正谷为窝巢。
强盗来了!
他们占据了整个走廊,其中一人咆哮着冲向房间,只见九郎小小的身影冲了过去,几乎与对方同一时间行动。他真像鬼神般敏捷!
强盗连重新握好大刀的机会都没有,就被砍断了颈项,他摇晃了二、三步,佣人们纷纷往他背后猛砍……他终于成了一具尸体。原来是藤泽入道。
九郎冲入强盗群中砍杀,强盗们在走廊上走避不及,一个个被砍倒。
虽然他身材矮小,力道不足,砍的刀痕都很浅,可是,强盗们被他迅速的动作吓到了,又因自己受伤而感到惧怕,再加上佣人们的攻击,使他们的小伤蔓延扩大,终于纷纷失血致死。
这时,吉次偷偷回到现场,了解了全盘情况。
(那个孩子……)
他歪着头思考着。他混在强盗群中乱跑,很快就知道这些人不是平家派来的。他也冷静下来了。
“大家听着!吉次在野洲、守山的部下冲过来了。”
他喊着,想要让强盗们害怕。接着他从背后杀了进去。
其实,接下来发生的事跟吉次毫无关系——强盗群中有个奇怪的男子,他刚开始时勇敢作战,可是中途却突然害怕起来,丢掉手上的武器,匆忙逃走。其他的强盗因此也害怕了,便跟着一起撤退。
(赢了!)
吉次这么想着,却有点不尽兴。
“你们知道我吉次有多勇猛吗?”
吉次后来对从野洲、守山赶来的部下自夸着,可是,部下们全都知道是谁打退这些强盗。
——听说是那个冠者。
大家窃窃私语。而且,因为这次事件,大家都知道了这位冠者的来历,不过,没有人敢讲出来。在平家政权下,他的姓氏令人战栗。
只有冠者本人另有思想与行动。他拜托屋主准备一张告示牌,在上面写了一篇文告。他要昭告天下自己打退这帮强盗。
告示牌竖立在屋旁,边缘还挂着五个人头,上面写着强盗的名字及他们的可怕,最后才写上打败强盗之人的名字。他是这么写的——
恕我无法详细说出姓名,这也是为了黄金商人吉次好。昨天我已经加冠。想知道详情的人,请去鞍马山的东光坊询问。
吉次十分惊讶。
“公子!”他小声的叫着。
昨天晚上看到这位冠者出乎意料的勇气后,吉次的态度变得相当客气。
“请别立那种告示牌吧!这不是故意引六波罗的人追来吗?”
“你这混蛋懂甚么!”
九郎想要讨伐杀父仇人平相国清盛,想要颠覆平家政权,为了号令天下,募集战友,他必须有武勇的声名。近江镜之宿告示上的事情,这两天必定会传到京都,等大家知道是鞍马山的遮那王所为,必定还要再几天的时间,然后,京都人就会永远记得这件事。将来,当他成为讨伐平家的一员大将,成为世上的重要角色之时,他们就会发现,他的武名不是浪得虚名。
——那名大将就是当时告示上的人吗?
“一切都是为了将来。”
年轻人省略所有的想法,只是这么说。然而,吉次明白了。
(他未来真的要讨伐平家吗?)
吉次害怕了,他提出其中的危险性,想劝九郎不要这么年轻气盛。
“不用管将来,这份告示马上就会让你惹祸上身。”
“这就是我跟你这混蛋不同的地方。你想想看,以后要讨伐平家的人,要是怕这么点危险,还能做甚么呢?”
“别逞英雄啊!”
吉次难过地讽刺他,可是内心却很佩服他的勇气。这个告示牌兼具被追缉的危险以及将来的利益。踩在危险上争取利益,这就叫勇气吧!
“你真是个令人敬畏的勇者。”
“你是说我吗?”
冠者露出意外的表情。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有勇气的人。如果他生在和平的藤原贵族家中,他只会每天唱歌跳舞过一生,他觉得自己只是个十分平凡的人。毕竟他的本性是胆怯懦弱的,所以,他不断渴望能拥有足以完成胸中大志的勇气。
商队开始前进。
吉次对冠者的态度完全改变了。他给冠者一匹马和一个马夫。冠者戴着折乌帽子,穿着直垂,配着铜制的太刀,看来俊秀异常。
吉次在马上担心着之前对他的严苛待遇,为了掩人耳目,他想一进近江路,就向年轻人道歉,改变对他的态度。
“请你原谅我,我是真心的。”
“你在说谎吧?”
年轻人抬头说。他的个性虽然很容易相信人,可是却无法原谅吉次。
(吉次是商人,他只把我当成商品。我有甚么用处?值多少钱?赚还是赔?他似乎常常在想这种问题。)
年轻人也了解这些。过了番场,到了醒井乡下时,左边森林隐约出现了一个看似樵夫的男子,他拉住冠者的马。
“你忘记我了吗?”
他满脸胡须,笑着仰望冠者。他身材高大、脸形修长、鼻梁挺直,一副东国人的脸孔。
“我是出生于上野(群马县)的丰冈源八。”
“啊!昨晚那个人。”
年轻人的声音中流露出亲近之意。此人是昨晚那群强盗的指挥者之一,似乎是个性格悠哉的男子,昨晚来攻击,现在却笑着来搭讪。
(难以理解的场面!)
骑在马上的吉次,无法了解年轻人与强盗之间的欢谈。
“至少让我帮你牵马到边界吧!”
强盗用尾音高昂的坂东腔说着。年轻人自有主张,他答应让对方牵马。
(这个常磐的孩子是笨蛋吗?)
吉次想着。
对面耸立着自古以来就以强盗窝巢闻名的伊吹山。让强盗帮忙牵马,搞不好会被带到山里的甚么地方去。
而且,对吉次而言,年轻人跟强盗之间光明磊落的对谈十分奇妙,那是一种令他丝毫无法插嘴的紧密情谊。
来到柏原,强盗把缰绳还给年轻人,郑重的鞠躬说道:
“我必须回伊吹了。”说完便消失在树林里。
吉次好像早已等得不耐烦似的,策马靠近问道:
“你认识他吗?”
冠者摇头。昨晚他攻进长者家时,年轻人才和他第一次照面。
“他叫丰冈源八。”
“是的,他昨天晚上自称是这个名字。”
吉次曾经到过中山道、丰冈、上野等地,这些都是碓冰郡沿岸的村落。从“源八”这名字来看,此人可能是出生于源氏旁系家族里的八男。昨晚,当他报出名号时,冠者就发现了这一点,于是马上小声对他说:
“我是源氏首领的儿子,叫九郎。”
对方立刻有了回应,马上率领自己的部下撤退,使得整个强盗集团瓦解。
源八埋伏在醒井,是想为昨天的事情向九郎道歉,另一方面,他知道败亡的源家公子还活着,喜不自胜,于是就像弃狗爱慕旧主人般想要接近九郎。在吉次这种跟源、平毫无关系的奥州居民眼中,只觉得这是血缘间不可思议的互相吸引。
“以前的源氏武士已堕落成强盗了吗?”吉次语带讽刺的说。
可是,他内心却感到一股冲击,令他直想呻吟。源氏的血流、枝叶、以前的主从关系,没想到是这么强大的力量。
(他们也许会再度兴盛起来。)
吉次是商人,也是奥州藤原家对外的触角,他自然会有这种结论。
然而他很狡猾,他隐瞒内心感受到的冲击,想知道九郎对源氏的地下势力有多大的评价。
他想套出对方的话,于是讲出一些跟自己所受的冲击完全相反的话语:
“源氏是不可能再当道的吧!”
“为甚么呢?”
不知道是甚么原因,冠者并没有生气。吉次有点扫兴,便再度开口:
“平家今日的兴盛是理所当然的。”
他开始详细的分析——
平家从伊势平氏开始,就以白子浦为商港,对宋贸易频繁,累积了自伊势以来日本第一的财富。以他们的财力为靠山,清盛的父亲忠盛虽然姓氏卑微,却能例外的列席于宫廷的末席。在这期间,忠盛在宫廷中活动,使平家不仅成为伊势的国守,还成为播磨(兵库县)、备前(冈山县)等濑户内海沿岸的国守,掌管海港,掌握海盗,占据了贸易的巨大利益。自古以来藤原氏独占了整个宫廷,可是,却没有一个人有利用对外贸易取得利益的见识。清盛继承父业,终于以他的财力跟势力压制宫廷,用武力打倒了藤原氏的走狗源氏。平家的天下将会越来越兴旺——这是吉次以商人的眼光所下的结论。
“而且,源氏充满马臭味。”
源氏的产业是位于东国的农耕与畜牧,义朝的经济力量非常贫乏,根本没有平家那种让涂着丹青的贸易船漂浮海上越过万里波涛的华丽感。源氏擅长的只有马术跟弓箭。
“现在,连那样的源氏都没有了。坂东的源氏全都屈服于平家,成为他们的下级武士,一心一意配合京都六波罗的指示。”
吉次说着类似上述意义的话。他以为年轻人会生气,便偷看了对方一下,结果对方只是踢着马,眯着眼看树缝间的阳光,慢慢的走着。
(别被吉次套出话来。)
年轻人小心提防着。
“会仰慕公子你的,都是像刚才的源八那种人,失去土地,落难为盗贼的源氏。有土地的人,为了保护他们的土地,都会屈服于掌权的平家,这是人之常情。”
(也许是这样!)
这个昨天才诞生的大人九郎义经,并不太了解人世或政治。不!他不解世故并不是因为年龄的关系,他一辈子都是这样。这种不解世故,创造出他天真浪漫的魅力,使他周围产生了许多醉心的追随者。
“吉次,你不用说了,我并不想要源氏再度当权。”年轻人突然说了出人意表的话。
“啊?”吉次慌忙反问。
“不用惊讶,我只是想报父仇,要讨伐亡父的仇人相国入道清盛而已。我并不想取代清盛大人。”
(这根本就是童言童语。)
吉次差点忍不住脱口而出。
虽然说是要报父仇,可是,对方是日本国的统治者,要除去对方,总不能在路上拿太刀砍他,当然是要有打倒他的政权,建立另一个政权的政治行动才行。可是,这年轻人的口吻太天真了。
(这样的公子,应该能顺利送回奥州当礼物吧!)
吉次总算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