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政来到二宫海边附近,自西而来的人马使街上纷扰杂乱,到达国府津附近时,甚至混乱得令马匹无法前进。看这情形,义经是不是已经到酒匂了呢?太阳就快落入前方的箱根了。时政赶紧加快脚步。
——让开!我是鎌仓殿下的使者。
他预先高声开道,可是仍无法轻易前进。
好不容易进入酒匂,已经是晚上了。
“判官的住所在哪里?”
他一问,对方答称在滨部的长者家。时政继续前进,来到义经住宿处的门前下马,这栋房子被杉树林包围着。他派部下进门,代自己向义经打招呼。
“鎌仓殿下的使者北条时政来迎接了。因为现在已经是晚上,所以明天早上再来拜见,到时候再重新问候。”
传话进去后,义经派伊势三郎义盛出来回礼,且毫无疑心地回答:
“多谢您的礼貌周到。”
然后,时政离开义经住宿处,到别处过夜。他认为晚上与义经接触,也许会发生夜战,他害怕发生这种事。
第二天早上,时政再度前往义经住宿之所。他事先聚集在附近过夜的各将领,对他们说道:
“快点进入鎌仓,武卫在由比滨已架好楼台要迎接你们。我跟判官随后就到。”
然后,时政前来与义经碰面。他首先表示赖朝心情非常好,对义经的印象也依旧,要义经安心。然后,他让义经看一封由赖朝署名写给时政的文件,大意是:
宗盛等俘虏交由时政掌管,带回鎌仓。
有一刹那,义经脸上浮起怀疑的神色,时政立刻说:
“囚犯是不净之人,武卫让我来掌管,也是体恤判官。”
义经的脸色马上恢复正常。时政谈论着他的战功,并特别吹捧他在坛浦的伟大战法。
义经还是不改高高在上的态度。
“关于那次大胜,世人有各种谣传。”
他暗指梶原景时在其中作梗,并说:
“一切都是错误的,是谗言。”
时政则表示:
“也许吧!不过,鎌仓殿下的眼睛是雪亮的,不会因为一、二个人的谗言就被迷惑。”
义经点头,继续说出一些令自己在鎌仓军中风评极差的话:
“这次都是因为我的指挥而获胜的,可是鎌仓并不了解这一点。”
(这年轻人竟然讲这种话!他想自我毁灭吗?)
时政想。
义经讲这种话,会使鎌仓军各将士的功劳如彩霞般消失,甚至影响到他们的论功行赏,难怪梶原会那么愤慨。
可是,与其说义经是为了夸耀自己的功劳,还不如说他希望哥哥了解事情全貌,所以他在京都就一直对御所、鎌仓,以及麾下将士不断这样讲。
“哥哥了解吧?”
“……是的。”
时政很不快,鎌仓哪有一个叫“哥哥”的人呢?如果准他叫哥哥的话,那自己也可以叫赖朝“女婿”了。
“武卫……”他再说了一遍:“很了解这一点。”
时政完成了使命。他自义经那里接收了平宗盛等俘虏,并立刻离开酒匂。离开国府津后,为了提防背后的义经,他尽快赶路,囚车在路况不佳的路上颠簸,使宗盛等人在车中不断翻来滚去。鎌仓军如退潮般撤出酒匂。因为不是在战时,所以义经无权阻止军队撤出。
时政离开后,鎌仓的使者来到义经在酒匂的住处,那是个叫结城七郎朝光的年轻人。
(甚么事情?)
义经疑惑着入内整装。他在里面叫来二、三个部下,问道:
“结城七郎朝光是谁?”
可是,他的部下们对鎌仓的事情都不了解,没有人认识朝光。几天后,他们才知道朝光是赖朝的亲生儿子。
这在鎌仓已经是公开的秘密。赖朝在伊豆的放逐岁月前几年,正值年轻时,乳母寒河尼(下野小山的小山政光之妻)派小女儿来伊豆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后来她怀孕了,回到母亲娘家宇都宫的八田家生产,当时是仁安二年,赖朝二十岁。那女子比他大两岁。
朝光应该算是赖朝的嫡子。可是,几年后,赖朝娶了北条政子,成为北条时政的女婿,以北条氏为后盾举兵。面对北条氏,他必须事事小心,所以不能让第一个孩子当嫡子,只能让他寄养在宇都宫八田家。接着,政子生了长子赖家,他成为赖朝的嫡子。
可是,赖朝无法忘记这个孩子。当这孩子十五岁时,也就是养和元年,赖朝瞒着北条氏,把他叫来鎌仓,偷偷在自己面前行成人礼,为他取名“结城朝光”。那时,朝光虽然只是少年,赖朝还是赐给他领地——御剑的住宿处及野州的寒河。几年后,赖朝第一次决定上京都时,鎌仓的重要人物都自我推荐,想赢得上京行列的先驱部队之名。可是赖朝没有答应任何人。接近京都后,他偷偷把结城朝光叫来,给他一个衣箱,里面装有左折乌帽子与五分直垂。就在到达京都的前一天晚上,赖朝公告各将领:
——任何人都可以担任明天进京的先驱部队,可是,担任先驱者必须拥有左折乌帽子和五分直垂。
大家都没有准备这两样东西,十分失望,只有结城朝光好像碰巧带着这两样东西。于是朝光受命担任先驱,赢得这项名誉。赖朝虽然这么疼爱朝光,可是,他一生还是忌惮着北条氏,无法给他正式的名分。附带一提,结城朝光到了后来北条掌权的时代,也因为不是正式拥有赖朝的血缘,所以被置于政争圈外,免于被杀。他在赖朝的兄弟或儿子中是最长寿的,活到八十八岁。
义经来到会客室。十九岁的结城朝光,在鎌仓府官吏的陪伴下,坐在那里。
(怎么派这么一个年轻人?)
义经想。
他认为,哥哥派这么一个年轻人当使者,也太过于轻视手足之情了。
如果义经知道结城朝光的真实身分,想法恐怕会改变。而且,如果他还知道赖朝虽然是朝光的亲生父亲,却无法相认的悲惨事实,他应该就能了解赖朝的权力有多脆弱。赖朝目前的处境,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能认,更何况是庶弟!把赖朝个人势力看得太大,以“鎌仓殿下的弟弟”这种血脉的权威面对家臣,还要求哥哥赖朝“要讲情义,用一家人的态度对我”,这些不只令赖朝生气,简直就是造成赖朝的麻烦。而且,赖朝面对北条氏,几乎怕得全身战栗,对北条氏既客气又谨慎。如果义经知道朝光是赖朝的亲生儿子,应该就能察觉这一切了吧?
可是,义经完全没有足够的智慧了解人世间的错综复杂,他对这些微妙性很迟钝,反而像妇女般情绪化,太过于自我中心。
结城朝光用毫无感情的声音,开始朗读鎌仓送来的文书,上面有赖朝的署名。
勿入鎌仓,在此短暂逗留后,请回。
“甚么?”
义经不禁大叫。可是,他没有说出激烈的话语,只压抑着自己的情绪,问道:
“这是甚么意思?”
他声音颤抖。
结城朝光向义经一拜(朝光是源家的嫡子,其实义经应该反过来拜朝光才对),说:
“我甚么都不知道,只是照念而已。”
他说着再拜,就要从义经面前退出。然而,义经把他叫住。由于赖朝曾经吩咐过朝光不要久留,所以他仍强行退出。义经追了五、六步后,破口大骂:
“朝光,你这个家臣,太无礼了!”
他回到座位上,茫然而坐。伊势三郎义盛、弁庆、佐藤忠信等人都聚集过来,抬头看着义经。
义经略微发抖,嘴唇抖动得很厉害,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哥哥是鬼!
他喃喃吐出这类意思的话语。部下们无话可安慰他,武藏房弁庆第一个出声哭了起来,不知不觉中,他的恸哭也感染到别人。
在这些人中,连善于文章的弁庆,也丝毫无法了解鎌仓的想法,其实,这次“勿入鎌仓”的处置,不过是援用其他二十三位任官者的法例罢了。然而,他们不了解,并不是因为没有智慧,而是因为过度认同源家的血脉,认为义经血统的尊贵性超越一切法律和战功,凌驾人类社会的一切价值,在战功面前,一切都可以被允许。
他们在酒匂等了几天。
可是,鎌仓没有任何联络。义经忍不住了,他决定回鎌仓,于是动身前往腰越浦。从腰越到鎌仓只剩下一里路程。
驿舍位于小山丘上,不远的前方波滔汹涌,在海湾上看得到江岛。
义经在此地令弁庆执笔,写下泣诉状,收信人是赖朝的近臣大江广元。他期望能取得广元的同情,改变赖朝的心意。世人称这篇泣诉状为“腰越状”。
文章写得很华丽,甚至太过华丽了,其中述说怨恨、述说悲哀,一味要求取阅读者的同情,几乎类似妇女的怨叹。整篇文章充满着以下的措辞:
除非亡父之灵在此重现,否则,我的悲叹要向谁倾诉呢?
我出生不久,就失去了父亲,在母亲怀里,躲在大和国龙门里以来,在各国流浪,有时候还被寻常百姓追赶,经历过难以言尽的艰难。
可是,所幸时机到来,消灭了木曾义仲,更前往讨伐平家,我有时候策马在陡峭的岩石上,有时候穿越大海的汹涌波涛,为了消灭敌人,不顾性命安危,一切都是为了安慰亡父在天之灵。
可是现在,我愁肠寸断,悲叹无奈。除了祈求神佛相助之外,别无他法了。
……
广元收到这封信,怕赖朝起疑,没拆开就直接送去给赖朝。赖朝要他念给自己听。
广元略微膝行前进,由于怕声音会传到别的房间,他小声地读出来。
赖朝听着,害怕自己的脸色有丝毫改变。如果受感于这封诉泣状,同情义经的悲叹,露出感叹的表情,广元很敏感,一定会马上发现。他为了体察赖朝内心的想法,会以官吏的身分对义经酌情处理,说不定会延缓原本绝情的处理方式。赖朝怕的正是这一点。
他一读完,赖朝就轻轻吐了一下舌头。
“啧!那人还不了解吗?”他说。
书状的末尾谈到义经任官之事,赖朝指的是这一点。全篇文章完全没有对任官之事加以道歉,义经甚至还表示:
“我补任五位尉,是帮你做面子。这可是源家从未有过的重要职位,有甚么比我任官更好的呢?”
他的口气好像赖朝应该为此高兴。
——不懂!还是不懂!
赖朝很想大叫出声。基本观念差异这么大,就不是同族之人,也不是同志了。这个人不是放逐他,就是杀了他!
恐怕是这封书状,使赖朝对义经的处置,终于下了最后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