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宋之战已势在必行。
四月底,蒙哥汗驻跸于六盘山。虽然已是夏初,六盘山的山峰上依然可见到大片的积雪。葳蕤的云杉和雪松上挂满了银白色的树挂,在太阳的照射下,正一点一滴地消融,远远望去,好似腾起的云雾。
蒙哥汗的这次南征,可以说无论从战略的角度还是在战术的安排上都做了最为详尽最为精心的运筹。两年前的一次由诸王和贵族参加的忽里勒台大会上,蒙哥汗综合各方意见,决定出兵伐宋。他任命幼弟阿里不哥留守漠北,然后挥师出河西走廊,进抵六盘山。东路军则委派东道宗王塔察尔为主帅,万户张柔副之,出荆、襄,略地至鄂州(今武汉市武昌)沿江之地,因遇宋军顽强抵抗,无功而返。蒙哥汗严旨切责,且言将予惩处,塔察尔因此大为不满。
成吉思汗征服草原后分封天下,东部多封与兄弟,其后王被统称为“东道诸王”,亲子多封在西部,其后王统称“西道诸王”。塔察尔是成吉思汗幼弟帖木格之后。
东路军受挫,使蒙哥汗的计划出现了巨大的纰漏。与之相反,被迫在家养病的忽必烈却安闲度日,无所事事。留在汗营的玉昔帖木儿提醒他说:“大汗对殿下素怀猜忌之心,是以不惮劳苦,乘舆远涉危难之地,亲历征战。如今,大汗身处困境,作为皇弟的殿下却逍遥自在,倘或大汗听闻,圣心不悦,臣担心届时又将平地风波起。”
“那你要我怎么办?我兵权已褫,你以为我就愿意这样憋着吗?迟早会憋出病来。”忽必烈一吐心曲。
“立刻遣使觐见蒙哥汗,要求出征鄂州。这或许正是殿下复出的大好时机。”
忽必烈如梦初醒,深以为然:“也罢,我这就修书一封,遣使求见大汗。”
“但不知殿下欲派何人为使?”
“遣近侍二人即可。”
“不妥。”
“为何?”
“大汗最希望看到的一定是殿下的诚意。臣以为,殿下不如派王子真金与安童一同前往。众所周知,大汗一向钟爱真金,也对开国功臣木华黎的后人优渥有加。如派两个孩子前往,一定更易打动大汗。”玉昔帖木儿所说安童,乃木华黎曾孙,同时也是真金的两姨表弟。
忽必烈似乎没想到,犹豫了片刻,终于同意了。“也罢,速备快马四骑,让两个孩子稍做准备,明晨出发。”
蒙哥汗巨大的行军毡帐上空,两面鲜艳的军旗迎风招展,大帐四周环立着身穿铠甲、肩挎硬弓的箭筒士。蒙哥汗身披一件黄锦貂皮战袍,盘腿坐在一张翘头案后,正在翻看着一张绘制着宋长江防线的“宋蒙形势图”。凡宋集结重兵的地方,都被他加了一个红色的三角,而在蒙军的东、中、西三路大军的行军路线上,则标着箭头。
阿兰答儿走进帐内,见光线已暗,急忙点起了酥油灯。
阿兰答儿出身贵族,也是跟随蒙哥汗多年的心腹老臣。他头脑机敏,有胆有识,对蒙哥汗忠心耿耿,因此,许多大事蒙哥汗都能放心地委派与他。例如两年前发生的“钩考”事件,就是因为蒙哥汗听信阿兰答儿及其他一些贵族的奏报,怀疑忽必烈阴有所为,才决定派人对忽必烈在漠南的幕府全面审查。阿兰答儿作为蒙哥汗的全权代表,对忽必烈及其幕府属臣都握有生杀予夺的大权。当时,如果不是忽必烈主动要求北归,恐怕一场兄弟阋墙的悲剧就会上演。
阿兰答儿不喜欢忽必烈。
同样胸怀大志,同样勤勉好学,同样喜怒不形于色,蒙哥和忽必烈两兄弟间却又有着那么多的不同。蒙哥是一切旧有制度的忠实维护者和执行者,忽必烈却总试图对蒙古习惯法加以改变,而代之以与中原农耕经济相适应的“汉法”。这根本背离了蒙哥汗派忽必烈坐镇漠南草原的初衷,以致忽必烈最终被迫谪居斡难河畔。
阿兰答儿也是一切旧有制度的忠实拥护者,为此,他对忽必烈的不喜欢里,就包含了对实施“汉法”的抵触和排斥。
蒙哥汗偶尔抬头,看到阿兰答儿。“你来了?”
“大汗。”阿兰答儿趋前,脚步仍然放得很轻。
“有事吗?”
“忽必烈王爷派真金和安童求见大汗。”
蒙哥汗又惊又喜:“是真金来了吗?”
“是,还带来了忽必烈王爷的亲笔信,臣已安排他们在偏帐等候。大汗,臣能不能先斗胆问您一个问题?”
“你说。”
“您为何一直都很喜爱真金王子呢?是否有什么特别的缘故?”
“其实,不瞒你说,我的儿子、侄儿虽多,但哪一个也比不上真金。这孩子,既明理又孝顺。我给你讲一件事吧,忽必烈从漠南北返之后,真金曾陪我巡视过西域诸城,当时,可能是因为水土不服之故,我背上起了个毒疮,疼得晚上睡不着觉,真金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居然陪着我熬了整整一宿。第二天,他听大夫说,只有将毒疮里的脓血清理干净,才容易痊愈,他竟不嫌污秽,用嘴将我毒疮里的脓血一点点吮出。亏了他,我的病很快好了。一个十三岁的孩子,你想他怎么能做得到这一步呢?如果不是天生纯孝,根本不可能如此。”
“原来是这样。但臣一直不很理解,我蒙古素以武力为立国之基,四王爷如此尊崇儒术,难道不怕‘画虎不成,反类其犬’吗?”
蒙哥汗稍稍沉默了片刻。马上得天下,下马治天下,但采行蒙古习惯法还是汉法治理国家,的确是他与四弟忽必烈之间存在的争端。他的内心深处,是忠于蒙古“大札撒”(法令)的,即便这样,他仍然不能说,忽必烈就完全错了。有一点有目共睹,忽必烈坐镇漠南期间,开府金莲川,大胆采行汉法,的确收到了仓禀丰盈、天下归心的效果。
不仅如此,忽必烈始终拥有着一批坚定的追随者。而他,真正不能接受的或许只是忽必烈的成功?
事隔两年之后,他第一次开始反省自己的内心世界。他发现,对于他这个自幼“思大有为于天下”的四弟,他戒备与敬重并存。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即使在他最怀疑忽必烈的时候,也没起过自断手足的念头。
“阿兰答儿,去传真金和安童吧。”他避开了阿兰答儿的疑问。
阿兰答儿答应着退下。不多时,小哥俩被他带到了蒙哥汗的面前。
小哥俩恭恭敬敬地拜见了大汗。蒙哥汗走下书案,一手一个拉起真金和安童,让他们坐在自己的身边。安童长得很像画中的金童,圆圆的脸蛋,红润的嘴唇,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鼻峰又直又立,格外招人喜爱。真金则显得瘦削一些,也比不上安童俊美,但他端庄沉静的神态,深沉聪慧的目光却另有一种奇特的力量。事实上,蒙哥汗最喜爱真金的地方,就在于这孩子小小年纪就养成了一种宠辱不惊的气度,这,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学来的。
真金从怀中取出一个信札,双手呈给蒙哥汗。蒙哥汗抖开了柔软的宣纸,原来是忽必烈写给他的一封亲笔信。
长生天气力里,大福荫庇护里成吉思汗孙蒙哥汗陛下:
臣弟足疾乃痼疾,时而复发,折磨久矣。大汗日理万机,时派御医探病施药,臣弟感激涕零。今足疾已愈,大汗亲率征宋大军转战,臣弟安敢在斡难河畔独享清闲?祈愿大汗降旨,命臣弟亲率大军驰骋南国疆场,以效力大汗麾下,为我蒙古和先祖而战,即使血洒疆场,又何足为惜?
臣弟闻江南水乡湖泊纵横,河网密布,我军骑兵优势无法展开,加上宋军民坚壁清野、众志成城,致宗王塔察尔在鄂州战场无功而返。但若鄂州不下,势必对大汗攻宋产生诸多掣肘。因此,臣弟思之再三,愿请兵再征鄂州,以为大汗侧援。
臣弟之心,耿耿如日月。大汗察之。
以书请战,敬祈钧裁。
臣弟忽必烈戍日百拜顿首
读罢忽必烈的亲笔信,蒙哥汗的胸中涌起一股无以名状的热浪。这个让蒙哥又爱又敬又不能完全放心的四弟,有的时候,蒙哥真的不知道自己剥夺了他的兵权究竟是对还是错?
与蒙哥汗一母同胞的三个弟弟中,以忽必烈为长,旭烈兀次之,阿里不哥最小。而这三个弟弟又各有各的特点,忽必烈心机深沉,机敏好学;旭烈兀英勇善战,指挥有方;阿里不哥崇尚武功,荣誉感极强。
蒙哥汗即位后,出于扩展疆土的目的,进行过三次大规模的军事行动。一次是在蒙哥汗二年(1252年),派忽必烈征服大理、交趾等国;第二次是同年派兵征伐高丽;第三次是在蒙哥汗三年,命旭烈兀率兵第三次西征,继续完成对中西亚未降服国家的征服。第三次西征的成果是显著的,旭烈兀不负重托,在短短的五年间,基本上统一了东起阿姆河,西至地中海东岸,南自波斯湾、印度洋,北达黑海、里海一线的广大土地,连接起亚欧、亚非、非欧等洲的洲界,巩固了东西、南北方的交通要道,为当时国与国、地区与地区乃至洲与洲之间的政治、经济、文化、贸易往来创造了极为便利的条件,亦使蒙古国的国力进一步得到加强。在这种情况下,为了完成统一大业,蒙哥汗准备对宋用兵。出征前,按照蒙古幼子守灶的习俗,蒙哥汗将军国庶务悉数委以阿里不哥。
唯独对忽必烈,他有意没做任何安排。
他等待着,也期待着。果然,背负着种种委屈的忽必烈终于派人向他请战了。这虽在他的意料之中,却也让他感到欣慰。从中,他体味到的是手足之情,是血浓于水,是成吉思汗的儿孙所共有的血性。
非但如此,忽必烈征服大理的经验同样为他所需要。
从东路军在鄂州失利,他已经在考虑更换东路军的主帅,这一刻,他毫不犹豫地确定了主帅的人选。
蒙哥汗目光重新落在真金严肃的脸上,眼中闪过一丝温暖的笑意。
“你父王还有什么交代?”
“他希望为伯汗多分担一些,再多分担一些。”真金简洁地回答。
“我明白了。”蒙哥汗若有所思地轻声说。
“伯汗,侄儿另有一个请求。”
“哦,你说。”蒙哥汗饶有兴趣地问。
“侄儿想留在伯汗身边。”真金坚定地说。
“留在伯汗身边?你不回去送信了吗?”
“让安童回去就可以。”
安童大吃一惊:“哥——”
真金没有理会安童一脸惊诧的表情,继续说:“侄儿恳请伯汗恩准。侄儿想跟随在伯汗身边,哪怕从一名普通士兵做起。侄儿不会给伯汗丢脸的。”
蒙哥汗微微摇头,笑了:“真金,伯汗了解你的心情,不过,伯汗不能同意你的请求。你要回到你父王身边去,你父王出征之日,你还要代替你父王镇守开平城。”
“您是说……”真金有点疑惑地看着伯父。
“我早有这种打算,只不过还没有来得及跟你父王细谈。阿兰答儿,你立刻草拟圣旨,这一两日交真金带回。”
“喳!”阿兰答儿答应着,躬身欲退,蒙哥汗又唤住了他,“先吩咐下去,再准备一壶热奶茶和一盘手扒肉来,我要和真金、安童一起用晚餐。”
“喳。”
“唔,酒也要一壶吧。”
阿兰答儿有点意外:“马奶酒吗?”
“对。”
真金、安童目送着阿兰答儿离去,相视而笑。真金深知,伯汗的严谨性格与曾祖父成吉思汗最为相类,大战期间几乎滴酒不沾,今日破例要酒,显然是心情极其畅快。
真金尤其感到高兴。能够重返开平城,意味着伯汗在事隔两年之后终于摒弃疑虑,开始理解父王,这是父王用两年的忍辱负重才换来的弥足珍贵的信任,假如父王知道,一定也会开怀畅饮一番吧?
真金只在六盘山呆了短短两天,又要返回斡难河畔蒙古本土。两天中,真金天天陪伴着伯汗,还参加了伯汗召开的最高级别的军事会议。对一个未建丝毫战功的少年来说,这意味着绝对的信任和荣耀。
临行,蒙哥汗破例亲自将真金和安童送出大营。
真金跪行大礼,依依不舍地拜别伯汗。
飘忽的云影中,蒙哥汗的形容似乎发生了一些改变。深邃的目光遮不住岁月刻下的憔悴和苍老,裹在灰黑色大氅中的身躯在苍茫的群山衬托下,愈发显得压抑和孤寂。
高处不胜寒,这就是所有为人君者无法逃避的宿命吧。真金蓦觉心寒。